第十章 幻真幻灭无奈何

3个月前 作者: 王珂
    唐大元依旧紧握刀柄,仰天迎雨,长声咆哮道:“我好恨啊!”


    “我要说的说完了,该你了。”黎斯凝望唐大元,吴闻同黎斯并肩站立。


    唐大元走到坟冢前,蹲下身摸了摸木牌上的刀刻字迹:“这里掩埋的是我义父唐卫。义父十五年前是这儿的樵夫,这间竹楼就属于他。听义父讲,十五年前同样一个滂沱大雨的暗天,他归家途中见到栈道上有人在抢一个病者的包袱,义父本想帮忙,又恐身单力薄,正犹豫间包袱被抢走,病者也猝死。那伙强盗里只有一个孕妇未参与抢劫,他们在栈旁匆匆埋了死尸。”


    唐大元擦拭干净木牌的污渍,继续道:“义父义愤填膺,想为死者讨一个公道,于是跟踪这伙强盗,计划获取姓名再去报官。如此跟了百丈栈道,忽听到孕妇的惊叫声。强盗们竟又对孕妇下手,言语争执间,义父听明白原来是孕妇不愿接受赃银而被灭口。最终孕妇被推下栈道,强盗里有人说要下去看一看,义父立刻顺相熟小径先下去救人。”


    “苍茫古林,踪迹难寻,加之天黑雨势更增难度。义父寻找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在水涧里找到了重伤的孕妇,孕妇身边还有一个凶恶的灰衣人。灰衣人狠命扼住了孕妇的白颈,待义父持木棒喝退了灰衣人,孕妇已然生机寥寥。孕妇恳求义父剖腹取子,同时将推她下来的四人名讳一一告之。义父见孕妇生息渐无,怎能再妄送腹中一条小生命,便用匕首剖腹将孩子抱了出来。”唐大元神情伤感,凄楚地道,“义父收养了那个抱子,取名唐大元。”


    “我正是十五年前剖腹残生的婴儿,陈芝妹是我亲娘。”唐大元吐言。


    “义父临终前把真相都告诉了我,去杀胡、刘四人乃为母报仇。”唐大元重换冷颜,孤然道,“这就是我要说的。”


    吴闻、蒋泽水亲睹悲壮面容的唐大元,不由都惊愕万分。黎斯反倒镇定自若,瞳光深邃地说:“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吴闻去寻水来。”黎斯倏然开口。


    吴闻从庭院边角找来一大片瓮瓦碎片,盛满了冷透雨水端来。黎斯把瓦片摆在唐大元身前一丈道:“时光荏苒,物是人非。但这天地人世间有虚数法则不变,其中一样便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你且看,你是清还是浊?”


    唐大元望了望瓦水中自己年轻冷酷的面庞,不明所以地问:“你什么意思?”


    “铁证凿凿我没抓你,反而执意来到蛮荒断路的牛牯山。你想过原因吗?”黎斯直截了当地问。唐大元一怔,摇摇头:“没想过。”


    黎斯轻缓吐息:“金犀城中当我掌握了绢绸实证正欲擒你的时候,却意外收到了一封信——信里说金犀凶案俱为假象,想索答案就得来牛牯山,并点破我要抓的人就是你唐大元,还说你身世旷世离奇,绝难想象,叮嘱我把你也带去。我顾虑再三才做决定,挑选了你做向导一同来牛牯山。这一路看似平常,实则我对你每时每刻留意,处处后行也是为留下标记,让吴闻循记跟随。”


    “继而竹楼对敌,铁证列陈,换得你吐露身世,我才恍然顿悟。”黎斯感叹道,“先前我是半信半疑信里内容,但此刻我全信了。真真实实的旷世离奇,绝难想象啊!不过山人既约黎某牛牯山一见,藏头藏尾又是何道理……请现身。”


    黎斯目转电光,直射向庭院篱笆左侧。那方人影幢幢,渐渐现出两道身形。当先一人左脚瘸跛,鹄面沧桑,半边白发。后面一个脸颊上血痕斑斑,却是多时不见的乔子。


    乔子搀扶着白发瘸子,从篱笆漏处钻进了庭院。


    “乔子!你,你怎么逃出来的……”唐大元再度心神巨震,又转眼看到那瘸子,不由打了个激灵,茫然问说:“你是谁?”


    “乔叔救了我,你很失望吧。”乔子漠然而对,缓缓道出此中经历。


    原来从栈道下来,唐大元说瞅见了一只三彩鸠鸟,这玩意放到金犀少说能值二三百两银子,唐大元拉了乔子帮忙抓鸟。乔子并未起疑,两人深入巨林一段距离,唐大元猛地手舞足蹈说:“鸠鸟就在那儿呢,你快来看看。”乔子刚转身,就觉得后背被唐大元踢了一脚,他整个人飞扑向前,再看前方,俨然有一处黑黢黢的地缝裂洞。乔子再挣扎也枉然,整个人落进洞内,幸好地底满是落叶没摔死,只昏迷过去。浑浑噩噩间,乔子微睁眼隙见到唐大元在拖拉自己,周身无数红蛇吐信,心口一忿又昏过去。不知昏睡了多久,才觉有人伺在身旁,勉强睁眼,却看见了屡屡令自己惊心动魄的鹄面瘸子。瘸子用鲜艳花草傍着自己逃出了蛇窟,途中跟乔子解释了许多。乔子恍然顿悟,而后两人赶至竹楼。


    乔子其实是唐大元选好的替罪之身,所以唐大元没杀他,只是将他踢下地缝,另寻一处偏洞藏他,不致于丧命蛇吻。而唐大元不惧毒蛇则全靠一种名曰“万舌果”的毒花,毒蛇只要一闻到万舌果的郁香就失了斗志,绝不会攻击持花之人。瘸子也是持此花救乔子出了蛇窟。


    “愚民乔植拜见黎大人。”瘸子就要跪下。黎斯凭空一阻,摆摆手道:“虚礼尽免。我与唐大元的故事都说完了,下面该轮到你了。”


    乔植颓唐回脸,望向桀骜阴冷的唐大元。


    “十五年了,你真记不得我是谁了?”乔植空叹半声。


    唐大元脑中如针扎虫咬,疼痛难忍,厉色道:“废话,我根本没见过你!”


    “哈哈,好一句没见过啊。罢罢罢,就容我从十五年前说起。”乔植缓缓闭眼,再睁开说:“十五年前,我在古栈看到有人在抢劫一个病重商人,商人失财猝死。强盗们毁尸灭迹将尸体埋在了栈旁。等强盗们走了,商人却从土坟里伸出了一只手,原来他只是忿怒攻心昏死过去。商人爬出了坟包,却未注意正立足栈道边缘,一阵渊风刮来,商人就直坠栈道。我紧随跟下,寻见了失足商人。他受伤不轻,头上鲜血淋漓,显然被山石所磕撞,神情恍惚异常。我喊他疗伤,谁知他却充耳不闻只顾往前走,嘴里念念有词,目露凶光。”


    乔植沉顿少顷,再道:“一路护送商人到了水涧畔,猛然间从二十余丈高栈顶又滚落下一人,正是未抢劫的孕妇。商人伸手狠狠扼住孕妇喉咙,我上前阻拦,不料商人转过鬼门关后怪力惊人,一下把我推飞丈许。我以为孕妇必遭毒手,商人忽又低脸贴在孕妇肚上聆听。那孕妇重伤难活苦苦央求他剖腹取子,勒其为母报仇,同时告诉了商人强盗们的名讳。商人目光呆滞,口声不断重复‘报仇’二字,很快孕妇生息全无。商人犹如惊醒般用匕首划开孕妇肚囊,颤抖地捧出了腹内婴儿。”


    “也是造物弄人。捧出的婴儿猛遭坠撞早已命丧腹腔,商人直勾勾望着死婴,先摇晃仿佛要唤醒婴儿,接着将婴儿小脸贴近自己,嘴里喃念‘报仇,为母报仇’。等我靠近了,商人用天真透亮的眸子望向我,少顷他喉咙发出亮如婴儿的啼哭声,同时伴随着婴儿才有的动作表情。我怔忪不安地看看商人,又看看死婴,倏然明了——他变成了那个婴儿。”乔植凝望唐大元,戚戚然说:“我把商人带回了竹楼,一晃半年过去了,商人心智非但无好转迹象,相反他变成的婴儿却慢慢成长了。从整日啼哭到了咿呀学语,偶露婴儿神情朝你微笑伸手,我请来了很多大夫,但都对怪疾束手无策。又过了一年,“婴儿”成长到了近两岁,开始唤我找我。我本欲狠心将他赶出竹楼,但因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孓然一身,便留他作了个伴。”


    黎斯谛听,目光寻望唐大元。唐大元面渐苍白,眼中茫然,神情愈发浓烈。


    “我从商人旧衫翻出了残破家书,得知商人原名唐卫,出外游历经商多年。偏又地址这块残缺不存,无法将唐卫送回故里。时光如梭,转眼唐卫在竹楼待了七年,他的心智也变成了七岁多,渐渐懂事。我犹豫再三对他提及唐卫,令他多多回忆,怎知他却露出了犹如坠栈初时的凶煞目光,嘴里嘟嘟喃喃‘陈芝妹,为母报仇!杀……胡海、刘凤儿、黄刚、蒋泽水……’我心惊不已,没几日唐卫就着魔般将我赶出竹楼。”乔植悲切神伤,那边唐大元却五官扭曲,表情可怖。


    “其后唐卫就改名唐大元,认虚无唐卫做义父,并为其立下墓碑坟冢。唐大元日渐凶暴,一心想着为陈芝妹报仇。他访师学武五六年,我见他念念不忘报仇便再次相劝。这一次唐大元仿佛变了另一个人,完全屏蔽前事,出手毒辣,没说两句就……打瘸了我的腿。唉,我只能仓皇逃走。”乔植瞧瞧瘸了的左腿,唏嘘不已:“后来唐大元便对胡、刘四人下手了。我虽忿恨他,但毕竟一起生活了七年,我不愿其至死都寻不回自己!所以我给黎大人留了书函,相约牛牯山,吐露真因实果。”


    乔子接口说:“乔叔说的不假。唐大元在窄门打瘸乔叔我也看到了,但当时心惊胆战并未看清唐大元,只目睹了乔叔的半边面孔。待再见乔叔后,那心惊胆战的感觉重新涌上,令我忆起。”


    “那日我窥见唐大元一身染血遁回屋里,猜想他在外面闯了祸,所以话里话外点拨他多想一想人活着的乐趣,莫要糊涂做错了事。唐大元!人活着的乐趣就是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活着的乐趣,不是吗?”乔子语意深切地道。


    唐大元杵在那里,喃喃说道:“只有活着才有活着的乐趣!对啊,哈哈,我怎么就没想到……”


    雨水如银箭击破瓦中涟漪。唐大元再次凝目观看,但见透亮雨水里年轻冷酷的面孔随涟漪浑浊,渐渐沉落,留下了清晰真实的画面——一张苍老斑白的脸,一双满布暗黄浊点的眼眸,以及嘴角苦涩不堪的孤笑。


    这才是真实的我!


    唐大元只觉脑海迸裂,似要一分为二。浑沌中那幅丢失的画面缓缓展现:从栈道坠落,追寻仇人,剖腹取子,环绕乔植,拜师学艺,杀人报仇,牛牯重走,竹楼血斗,直至此情此景!原来都是错的,错的!那扼死陈芝妹的灰衣人并非他人,就是自己啊。自己才是最终要找的幕后真凶!可叹,可悲,可笑呼!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果然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唐大元先朝黎斯一躬,接着扑通一下子跪在乔植脚下,号啕大哭。


    “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唐大元悲恸声声。乔植同样老泪纵横,伸手扶住了七年之伴。


    黎斯深邃的目光闪烁着,缓缓言道:“你只是病了,生了一场冗长又可怕的恶疾。”


    在唐大元的供述下,黎斯在竹楼底的地窖里找到了被绑来的白珍珠、冯捕头,还有金犀少年袁力。原来唐大元做了两重打算,若乔子无法替罪,便再用袁力去背黑锅,所以他也绑来了袁力。


    牛牯山十五年血案终于真相大白。虽然变身唐大元的唐卫执念恶疾,但总归有铁法律历所在,等待唐卫的将是铮铮铁窗。蒋泽水也难逃法网。


    白珍珠委屈地扑进黎斯怀里,黎斯本想阻拦,但看到小丫头满身泥污,发髻凌乱,心生痛怜,便轻轻揽住了她。


    返回金犀的途中,白珍珠频频回头。黎斯刮了刮她鼻尖,说:“小丫头在想什么?”


    “牛牯山其实很美,如果没有血腥仇杀,它一定更美。在这么一座美景如画的深山里拥有一座亭亭竹楼,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犹似天上眷侣一样。”白珍珠俏脸一红,害羞地瞥了黎斯一眼。


    黎斯目入满山瑰景,颔首道:“是啊,很美。”


    白珍珠神情一转,说:“黎大哥,还有一件事我没跟你说。”


    “唔,小丫头还藏着什么秘密?”黎斯笑笑。


    “之前见到了老死头前辈,他说蒙锐大哥遇到了莫大危险,让我见到你后嘱咐前去青州营救,我……我不想很快跟你分开,就一直没说。”白珍珠噙着晶莹泪珠,“黎大哥,我错了,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别不理我。好不好?”


    黎斯一见白珍珠楚楚可怜的模样,佯作生气道:“我不骂你,也不打你,但却要惩罚你。”


    “怎么惩罚?”白珍珠眼泪汪汪地看着黎斯。


    黎斯哂笑道:“惩罚你前往青州的一路给我端茶送水,还有熬粥做饭。”


    白珍珠一怔,随即破涕为笑:“这么说黎大哥愿意带我去青州了,太好了!”


    “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动身。”黎斯心中暗祝:黎明在即,希望蒙锐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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