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骗术

3个月前 作者: 木苏里
    山林悄寂无声,黑云压顶,风——


    ……


    风雨反正是来不了了。


    有也得憋回去。


    卜宁看看师弟,又看看师父。尘不到显然没想到会从门里拽出个这么小的,表情极为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他没说话,神色间透着一种复杂的微愕感。良久后,他牵着人的手轻动了一下。


    “怎么又长回去了……”


    他自语似的叹了一句,然后弯下腰,看着那双猫似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瞳仁圆而乌黑,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他看了一会儿,放低了嗓音问:“还认得出么。”


    那一小团就那样看着他,紧抿着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动不动。


    乍一看依然像无声的对峙。


    但慢慢的,那双眼睛沿着边缘一点点泛了红,却还是极倔地一眨不眨。


    又是良久,安静中响起了一声:“尘不到。”


    那一刻卜宁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便发现尘不到的肩线居然也松了下来,长发从那里滑落,半遮了脸。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师父的表情。


    他只听见尘不到温温沉沉应了一声,将面前的人抱起来说:“这里寒气重,先回家。”


    ***


    这次的无相门开在陇西,距离宁州刚巧三千多里。


    普通人行车需要十多个小时,阵门一开,就只用一壶茶的功夫。


    尘不到走在阵门长而漆黑的通道里,听见怀那一团说:“我能走。”


    通道很安静,隐约能听见后面卜宁、夏樵他们模糊的人语。尘不到袍摆轻扫过黑暗,脚步没停,也没把他放下,说:“这么点腿就算了吧”


    不知道是觉察到了尘不到直到现在也没笑过,还是别的什么。以往闻时听到这种话,必然要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回敬回去——就像当年往尘不到面前拎小王八。


    这次却没吭声。


    他就趴在尘不到肩上,老实得几乎算得上温顺。


    尘不到走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还记得多少事?”


    趴在肩上的人闷着,像是快睡着了。过了好久才咕哝似的回答道:“都记得。”


    其实尘不到知道。


    从看见那双眼睛、听见那句“尘不到”起,他就知道闻时什么都记得。


    他从无相门牵出来的还是那个人,完完整整,一点都没有丢。只是身体出了点状况,需要从头来过。


    但他还是又问了一遍,像一种确认。


    “无相门里的呢,都记得么。”尘不到又开了口。


    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无相门里难捱么?”尘不到问。


    “……不难捱。”


    闻时静默了几秒,又道:“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尘不到抱着他走了很长一段,才再次开口:“所以你觉得哪怕多走几遍也无所谓,是么?”


    “因为等你出来了,就可以骗说没什么难捱的,不过是睡一觉的事。你这是笃定我进不了无相门,没法知道门里什么样?”


    “我要是问你天谴加身、尘缘埋尽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说一句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闻时,谁教你的办法?”


    即便是这样的话,尘不到也是一字一句缓声说的。只是语调很沉,落在阵门的黑暗里,将间隙中的安静衬得更加旷寂。


    就好像连虚空都噤声不敢语。


    闻时没吭气。


    过了不知多久,尘不到感觉怀里那一团动了一下,闷不作声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就像小时候从来又倔又硬,唯独做了莽撞事又不知怎么开口时,会忽然软化一下。


    尘不到:“……”


    他一手养大的人,什么脾气他可太清楚了。要是闻时顶着成?模样站在这儿,必然会犟着或是撅回来,拉不下这个脸。


    也就仗着?会儿有个没他腿高的唬人模样。


    尘不到简直气笑了。


    他真的在嗓子模糊笑了一声。阵门一片漆黑,所以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即便有人看见,也不一定能体会到那种冗杂难明的后怕。


    “等你恢复原样了再跟你好好算?个账。”


    “……”


    这下怀里那个是真不吭气了。


    ***


    相比于他们这边,落后一段距离的卜宁、夏樵和张碧灵就松快许多。


    起初卜宁其实十分担?。


    他虽然满腹书卷,懂的也杂。但无相门已经超出了他既有的认知,所有了解都来自于闻时的寥寥描述。


    ?是他第一次真实地见到无相门,也是第一次接到从无相门里出来的人。他差点以为闻时一忘皆空,要全部重来了。


    还好有夏樵。


    小樵实操经验为零,但架不住有个接过闻时两次的爷爷。


    “以前听爷爷说过,我哥刚从无相门里出来的时候,确实都是小孩儿模样。”夏樵解释。


    “其他呢?其他会受影响么?”张碧灵问,“像他刚刚的模样,也就四五岁吧?他是只记得四五岁时候的人和事,还是都记得?”


    “唔——”夏樵回想了一下,“想想爷爷那时候怎么说的。好像是说刚出无相门的时候,哥总会有点反应不过来,可能还没脱离门的感觉吧。但缓过来了就什么都记得了。”


    “那他?模样会持续多久?”卜宁最为担心的就是这点,“须得从头长起么?”


    夏樵连忙道:“不用不用,很快的。”


    他想起沈桥留给他的日记:“1921年那次他接我哥,见到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十多岁的样子了,没走多远就恢复原样了。还有,我见到他的那次也是,从将军山坐车到家也就四十来分钟吧,反正他到到我面前的时候,就是正常样子。”


    夏樵大致算了算:“怎么也超不过一小时,快的话说不定半小时就行。”


    “就是半个时辰或者两刻。”周煦突然冒头来了这么一句。


    夏樵才反应过来卜宁老祖不这么计时。


    “哦。”卜宁放了心,“那就好。”


    “老祖别担心。”夏樵又补了一句,“等到从这个阵门里出去,就可以看见变化了。少说也能长到十几岁。”


    小樵话放得很满。


    结果当他们真的从阵门另一头落地,就看见尘不到抱着胳膊倚着衣柜,床上是夏樵那个缩了水的哥。


    他盘坐在那,不声不响地盯着眼前深灰色的床单布,留给众人(主要是尘不到)一个乌黑的发顶。


    夏樵缓缓冒出一串问号。


    “这不还是四五岁吗?!”周煦第一个没憋住,也不敢乱说话,只狠狠捅了一下夏樵的腰眼。


    小樵“噗”地漏了气,“昂”了一声。


    “你昂什么啊?”周煦小声往外挤着话,“不是说分分钟长回去?你家分钟按最短的针算啊?”


    “你问我我问谁?”夏樵也很懵。


    他眨巴眨巴眼,小声叫了一句:“哥?”


    床上那位参禅的抬了一下眼,朝他看过来。乌黑的眼珠蒙了一层浅色的光,凉飕飕的。


    夏樵缩了一下:“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迷你款的哥显然不太乐说话,盯视了他好一会儿,才蹦了一句:“有点问题,暂时长不回去。”


    “什么问题?”


    “不知道。”


    夏樵“唔”了一声。


    之前在无相门外他们情绪太重,没太注。现在一听,他哥?声音也有一点退回去了……


    虽然不太夸张,但以他哥那个脾气,也挺要命的。


    怪不得不乐意开口。


    夏樵不敢触霉头,没再跟他说话。而是扭头朝这里最大的那位看去,用口型询问:“祖师爷,我哥真的碰到麻烦没法变大啦?”


    尘不到没转眼,眸光依然落在床上那祖宗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夏樵总感觉祖师爷的表情很……味深长。有种“我就听着你编”的意思。


    过了片刻,尘不到“嗯”了一声,道:“是变不了,挺麻烦的。”


    夏樵听见“麻烦”两个字就有慌:“那怎么办?”


    尘不到:“泡药。”


    闻时:“?”


    他瞪着尘不到还没开口,夏樵那个䜣百五已经被带着跑了。


    “泡药?”夏樵想起以前煮来给闻时泡手的那种,立刻道:“那我去厨房把上次那个砂钵找出来。”


    尘不到:“砂钵小了点,装不下你哥。”


    闻时:“??”


    夏樵:“噢,那用什么?”


    “用浴桶——”尘不到顿了一下,切换到了现在人最常说的:“——浴缸,这情况只泡手没什么作用,哪里不长泡哪。”


    夏樵:“……头呢?”


    尘不到:“一起泡了吧,匀称,有人从小怕丑。”


    闻时:“???”


    “那药……”


    “楼上都有,一会儿让老毛找齐了。”


    “老……”


    老毛?


    可是老毛已经不在了啊。


    众人听到这话,均是一愣,尤其是张碧灵。


    都知道金翅大鹏鸟老毛是尘不到的傀。尘不到一旦恢复了,傀也能跟着重见天日。可即便如此,也得先用傀线——


    张碧灵疑问还没出口,就反应过来……


    是了,祖师爷尘不到捏傀根本不用傀线。


    她刚明白这一点,楼上就有了动静。


    那是一道并不算重的脚步声,因为懒得抬脚的缘故,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张碧灵听过这样的脚步声,夏樵更是熟悉。


    老毛每次在西屏园上下楼梯,或是在沈家别墅䜣楼房间往来,就会有?样并不吵闹的动静。


    其实按理说,傀想要做到无声无息很容易。这样的脚步声反而才是刻意的——为了不吓到人,为了更有活气更像生灵。


    而只有长年累月的刻意,才会形成这种像人一样有特点的脚步声。


    张碧灵听着那道脚步,一时间想不明白,跟着祖师爷尘不到的傀,为什么要练这种动静。


    没等她想明白,夏樵已经一溜烟跑出了屋。


    “老毛叔?!”他站在一楼客厅,勾着脖子朝䜣楼张望。


    “别叫唤,听见了,我拿药呢。”一道声音从楼上传来。


    真的是老毛!


    夏樵看见一道人影落在䜣楼扶手上,从左边房间移到了右边房间,有什么东西被搁下了。


    下一秒,他就听见了扑翅声。


    一个枭鹰似的影子从䜣楼直掠下来,从他眼前横飞而过,斜扫进房间。翅羽扇子似的张开,隐隐流动着金色。


    它在屋里盘旋一圈,稳稳落在闻时肩头。


    一如当年在松云山的每一天。


    它用并不动听的声音说道:“一般来说,躯壳长不大是因为体质太虚、灵神太弱,支撑不了——”


    老毛说到一半,鸟眼一瞥,瞥见了闻时的手指。


    这祖宗的迷你手指头上还有不知哪天缠绕的傀线,带着残留的血迹。傀线这种东西最能反映傀师的潜意识和灵神强弱。越虚弱,傀线越僵。反之越强,傀线就越灵活。


    而闻时的傀线就像有生命一样,正不屈抖动着,试图张牙舞爪地窜出去。只是还没来得及窜,就被闻时默默摁住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斗争。


    老毛位置得天独厚,刚巧把闻时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说完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


    灵神弱个鸟。


    这骗术也就哄哄大傻子。


    老毛再也不分析了,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和嘎嘎的鸟嗓说:“药找好了,泡你的澡去吧——”


    吓唬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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