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爱别离
3个月前 作者: 绿亦歌
人生须臾,事事皆苦,一生一世,也就这么一生,这么一世了。)
1.
秋天太短暂,刚刚购置的新衣还没来得及穿出去,寒潮来袭,就到了冬天,这一年就算是要到头了。
电影进入宣传期,主题曲《系我一生心》由男主角宋祁意亲自演唱,他因为一次意外事故而在娱乐圈销声匿迹两年之久,如今卷土重来,还是有许多念着旧情的粉丝,再加上当初琥珀的影响力,这首歌一下子冲到排行榜榜首,大小卖场,循环播放。
王总亲自给姚小同打电话,许多媒体想要采访她,她从前行事太低调,一直是个谜。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姚小同自己想要重新做工作室,也劳烦王总从中帮了不少忙,于是她挑了一个不用露面的电台节目,选在了收听率最高的周末。
正好这周末连意风住在连羽屋里,嚷嚷着要吃火锅。自从上次因为姚小同的事来见过连羽以后,连意风也很久没有见到连羽。在得知姚小同结婚以后,他似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哥哥。
连羽在他心中从来都是完美的存在,只要有他哥在,天塌下来也不用惊慌。直到有一天,他无意窥见这尊神祗也有了裂缝,坠入凡尘,爱别离。
连意风心中难受,仿佛一夜长大。他无法想象,这七年来,每一个日夜,连羽都是如何度过的。
连意风坐在副驾驶座上,窗外一片雾霾茫茫,他打开车载电台。
主持人的声音笑着说:“真的没想到有幸能请到琥珀老师。”
“老师不敢当,”女人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羞涩地笑了笑,“我一直是你们的忠实听众。”
“是吗?”主持人也笑起来,“说真的,我一直以为琥珀老师是男人,我喜欢的作词人,林夕老师、黄伟文老师、姚若龙老师,都是男人,可能先入为主了。”
琥珀笑了笑:“所以有人说男人感情不如女人细腻,是不对的。男人真的用情起来,反而比女人还深。”
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主持人终于把话题带到新歌《系我一生心》上:“说起来,琥珀老师将这首歌放在微博上的时候,也是在冬天呢,一转眼,又到了冬天。”
“是啊,”琥珀温和的说,“时间过得太快了。”
“当初琥珀老师把这首歌发在网上,有传言说这是您的封笔之作,可以冒昧问一句,是为什么吗?”
女人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在主持人都已经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再次开口:“我结婚了。”
她重复了一遍:“我结婚了。”
这时候,对面转角处突然驶出一辆出租车,笔直的撞过来,一点要刹车的意思都没有,连羽猛然一个急刹车,差点和对方撞在一起。连意风整个人向前倒,幸好被安全带及时护住。他心有余悸,一边拍着胸脯,一边用余光偷看自己的哥哥,却见连羽神色淡定,若无其事。
“哥,你没事吧?”
连羽低低“嗯”了一声。
主持人还在电台那头,兴致勃勃地问着琥珀的新婚,她却再也不肯透露半个字。连意风尴尬地用余光看了连羽一眼,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电台节目。
“也对,”连意风在心中安慰自己,“我哥可能连琥珀是谁都不知道,说不定压根就没在听节目,怎么会猜到那个人是姚小同?”
连意风这样一推理,不禁给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摇下玻璃窗想透透气,东风猎猎灌进来,连意风吃了一口的冷气,又悻悻的关上车窗。
电台里还陆陆续续传来姚小同的声音,主持人自然要回归到这次电影身上,她回答说:“原本这首歌是不打算用作商业的,后来听了那个故事,才改变了心意。”
“为什么?”
“那些陈年旧事,终是无处寻觅。”她轻声说。
主持人说,“很难想象,爱一个人十几年是什么样的滋味,很好奇,现在还会有这样执着的人吗?”
“是啊,”姚小同顿了顿,然后笑着说,“真的很难想象。”
“再冒昧问一句,封笔的事是真的吗?”
“是的。”
“如果不写歌词了,以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开了一家工作室,做婚礼策划,给人拍照片。”
“听起来很浪漫,是因为结婚的缘故吗?”
“是因为想要重新相信爱情。”
“有什么心愿吗?”
姚小同认真地想了想:“有梦可做,有人可爱,永远不必向这个世界妥协。”
“听起来很难。”
“是啊,”姚小同有些唏嘘,“所以才叫愿望。”
琥珀的采访结束后,电台按照惯例放她写的歌,《系我一生心》。
这首歌因为琥珀免费开放授权,所以很多民间版本,也有许多歌手自己作曲来唱,一直到电影方出品了官方版本。
宋祁意的声线很特别,又冷又明亮,他红得如日中天,年轻英俊,家中背景雄厚,人生简直一帆风顺得像是开了外挂。
第一句歌词传来:“小公主握着荆棘长大,白衣少年不再弹吉他。”
连意风伸出手,想趁着这个时候切到下一个频道。连羽却忽然开口:“等等吧。”
连意风诧异地的转过头,看着自己哥哥,想要从他无波无澜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是连羽双手散散地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前方,不为所动。
等等吧,前方一片红灯,车流无穷无尽,连羽想,这是她写给他的最后一首歌了。
她说:“有梦可做,有人可爱,永远不必向这个世界妥协。”
因为无法再实现,所以只能称作心愿。她曾经那样虔诚地爱过他。
2.
宋二今年流年不利,刚出院没多久,又喝酒喝翻了,他住过的病房还没来得及腾空,人又进来了。
姚小同去看他,翻着白眼嘲讽他:“你干脆半个终身会员卡,把这间屋包下来,我觉得比住酒店方便多了。”
宋祁临这个不要脸的,居然真的认真考虑了她的建议,去院长那里软磨硬泡了一番,被拒绝了个干净利落。
姚小同乐不可支,拿起他床头的车厘子,一口一个:“舒秦呢?你们不是好兄弟吗,这么没见他来探望你?”
宋祁临掀了掀眼皮:“你不知道啊?他去加拿大了。”
“他去加拿大干吗?”姚小同蹙眉,“找丹丹?”
宋二没回话,当是默认了。
姚小同直接被舒家少爷给气笑了:“他现在去找丹丹还有什么意思?当初人在眼前的时候,两个人一见面就吵架,闹得鸡犬不宁,现在物是人非,还能怎么办?”
宋二还穿着病号服,打着点滴,看了姚小同一眼,轻声说:“你少说两句。”
见姚小同还是为好友愤愤不平,他叹了口气,说:“阮丹丹就没错了吗?他们两个人,都太骄傲,不撞南墙不回头,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的。我猜舒秦这次去,也只是为了道别。”
姚小同没在说话,拿起手机,想给阮丹丹发条消息,结果先收到了思凡的消息,说有单子,让姚小同晚上回工作室。
姚小同拨了个电话过去,将他需要做的前期资料一一列举出来,
挂了电话,宋二说:“工作室真的开起来了?”
“也没什么成本,”姚小同说,“做婚礼多好,不愁饭碗,这世上永远有人陷入爱河,还有人永远在爱河。”
“姚小同,”宋二饶有兴趣地靠在床头,对姚小同说,“你对舒秦那么不满,那你对连羽呢?就没有恨过?”
姚小同头也不抬:“不恨。”
“一点点都没有?”
“没有,”姚小同摇头,“他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如果真的心生怨恨,那一定就是我不够爱他。”
宋二转过头,望着窗外,那里阳光灿烂,他像是陷入回忆,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说:“我以前念高中的时候,有个喜欢的女孩子,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上谁,到现在还记得,她穿着校服的样子,故意把校裙折短两厘米,又放肆又招摇。”
“后来呢?”姚小同问。
“她和人赌气,就做了我女朋友。后来我去俄罗斯念大学,她喜欢的人去了部队,她比我们小几级,去了美国,斯坦福,一路读到博士。”
姚小同咋舌:“厉害。”
“你们真是同一类人,爱一个人,用尽了全部力气,横冲直撞,上天入地,哪里都敢去。常常看到你,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她,怎么说呢,同是天涯沦落人,天命和世俗,没一样容得下你们。”
“真想见一见她,”姚小同说,“能让你惦记,想必是个美人。”
“是,”宋二点点头,“像玫瑰,带刺,但是美。”
宋二就此截住,换了话题问姚小同:“讲真的姚小同,你和我离婚,在你心底,有没有一点是希望能够和连羽在一起?”
姚小同白了他一眼:“你这样问我,我肯定只能回答没有。不然显得自己和你夫妻一场,如同儿戏。可是要是一丁点都没有,那肯定是在骗你。我知道它不会发生,不想再去幻想它发生,也不想再去计算它发生的可能。”
姚小同又坐了一会儿,给宋二削了一个苹果,塞他嘴巴里:“我先走了,晚上还有事。”
姚小同走到门口,宋祁临咬下一口苹果,出声叫她:“姚小同。”
姚小同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宋二顿了顿,又笑起来,说:“算了,下次说吧。”
姚小同点点头:“下次不要约在医院见面了。”
“知道了。”
出了病房,姚小同犹豫了一下走楼梯还是电梯,决定锻炼一下身体走楼梯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电梯前。电梯打开,姚小同和里面的人照了个对面,电光火石间,许多年不见,可姚小同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姚小同猛然回过神,半晌才嗫嚅道:“……卓阿姨好。”
连羽母亲,姓卓名玉婷,小的时候,连姚两家交好,姚小同还认过她做干妈。卓玉婷喜爱玉石珠宝一类的玩意,姚小同周岁的时候她送给她一块翡翠长命锁,和连羽的是一对,姚小同一直戴到三岁才摘下来。
后来连家一个家族都出了事,最恨姚小同家的,恐怕就是卓玉婷了。所以姚小同去找连老爷子的时候,他也说:“你回去吧,就算是我同意了,连羽他母亲,也不可能让你踏入连家一步。”
卓玉婷看到姚小同,也是一脸错愕,旋即恢复了原本的表情。她打发走了陪在她身后的看护,冲姚小同点点头:“陪我走走吧。”
姚小同陪她走到医院的花园,这里闹中取静,冬日寒肃,万物都被蒙上了冷冽的灰,寒意一刀一刀。
卓玉婷不开口,姚小同闷闷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姚小同才硬着头皮说:“上次在医院碰到连羽,知道您住院了,但是怕给您添堵,就没有去看望。”
卓玉婷有些吃惊,抬头看了姚小同一眼,沉默半晌,又笑起来:“真是想不到啊,你有一天会这样和我说话。”
姚小同尴尬地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卓玉婷淡淡瞟了她一眼,说:“你小时候大大咧咧,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妈妈担心你鲁莽吃亏,女大十八变,这样客套的漂亮话,她这下该放心了。”
姚小同听得出她不是在夸自己,但是又不全是嘲讽,只敢试探着接话:“卓姨见笑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卓玉婷停下来,在心中算了算:“还真是,好多年没见到你了,有九年了吧?”
“您一点没变。”
“你不用恭维我了,”卓玉婷冷冷地说,“好端端想找你聊个天,净是虚与委蛇,又不是儿媳妇见公婆,你讨好我做什么?”
姚小同这下彻底闭嘴。
卓玉婷又瞟了她一眼,重新开口:“给阿姨讲讲吧,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姚小同这下老老实实回答:“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以后跟着朋友做婚礼策划,过年的时候他撂担子不干了,我接过来继续做。”
卓玉婷奇道:“你家里放你做这个?”
“不同意,”姚小同说,“高中毕业之后就和他们闹掰了,什么事都吵。”
她没有说是为了什么闹掰,也不想让卓玉婷猜到。
“有谈恋爱吗?”
“没,”姚小同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怕连母误会自己还缠着连羽,画蛇添足地多加了一句,“我结婚了。”
卓玉婷这下终于怔住,她掀了掀眼皮,细细地打量姚小同。姚小同把头发扎起来,额头落了几缕,化了淡妆,看起来年轻饱满,她也确实还年轻,二十五岁。
卓玉婷在那一刻,忽然想到十年前,姚小同上她家里找连羽补习功课,穿着白色连衣裙,偷偷抹上透明的唇彩。那时候卓玉婷总会把姚小同留下来吃晚饭,偶尔在饭桌上开两个人的玩笑:“小同长大以后,就来给我当儿媳妇啊。”
姚小同从善如流:“好的好的,阿姨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桌子的人哈哈大笑,连羽涨红了一张脸,夹了最大的一块羊排塞住姚小同的嘴,恶声恶气的说:“姚小同,你可要点脸。”
真快,十年了。十年前,就连卓玉婷自己都还是年轻的,脖子上戴大颗珍珠也不显得俗气。
人这一生,迎来送往,有多少个十年?
十年啊,当初的小女孩,都已经嫁人为妇了,入的不是连家的门。
卓玉婷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说起:“连羽他爸下个月出来。”
姚小同不知道该接什么:“回沈阳?”
卓玉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北京空气太差,待不下去了。”
“以前那么多年,也不知道怎么待过来了,这次回来北京,觉得再也不是当年的北京了。”
姚小同尴尬地笑,点点头。
卓玉婷转过头,最后一次细细打量她,然后语气淡漠地开口:“时间不早了,拉你嗑叨了半天,你有事就去忙吧。”
姚小同觉得就这样告辞不太礼貌,但是又确实无话可说,只好回答:“哪里的话,卓姨,祝你一切安好。”
3.
连羽父亲出狱那天,连羽和卓玉婷一大清早就开车出门,去接他。
一年里最冷的几天了,连父穿着单衣从铁门里走出来,站在天光之下,身后是冷漠无情的高墙,连父清瘦了许多,面容依旧温和。
卓玉婷走到他面前,她还没开口,就先哭出声。连羽将羽绒服披在父亲身上,低声说:“爸。”
“嗯,”连父笑了笑,说,“回家吧。”
连羽开车回市区,卓母想要早点回到沈阳,一刻也不愿意多留,倒是连父对北京诸多眷恋,想要再留几日。
回到家里,连羽亲自做了满满一桌的洗尘宴,孜然牛肉、茄子煲、松鼠鱼……每一道菜都是连父喜欢的。酒是卓玉婷从老家带来,她亲手酿成的,一室光亮,连羽看到自己父母两鬓已经花白一片。
吃过饭后,连羽给父母泡茶。连父喜欢喝碧螺春,比龙井温柔,一如其人。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缓声说:“我想了想,还是早点回沈阳去。”
卓玉婷大喜过望:“好好好,羽儿你现在就订票。”
连羽点点头,人却没有动,看着父亲,说:“我就不回去了。”
“嗯。”连父似乎早就料到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将茶杯放下。
卓玉婷一愣:“真的不回去了?”
“不了。”连羽看着母亲说,“忙完这阵子,过年就回来。”
“为什么!”卓玉婷情绪激动,看着自己儿子,她盼了这么多年,才等到家人重聚的这一天,“北京哪里好?”
“不知道,”连羽侧过头,望见这个被夜幕覆盖的城市,高楼林立,车如流水马如龙,许多人在这里漂泊,永无回头之日,它是那这样大,各人的爱恨情仇在它面前显得那样单薄,无所适从,他又重复了一遍,说,“不知道。”
卓玉婷不说话了,浑身都在颤抖。
连羽站起身,走到他的工作间,捧了一个盒子出来,当着卓玉婷的面打开来,里面是一段锦绸,连羽把放在里面的一个古朴的陶瓷做的碗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碗身色泽暗淡,一看就是古物,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年的历史,竟然得意从岁岁年年里流传下来。人世沧桑变迁,却不及它来得悠久。
卓玉婷一愣,然后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地看着连羽。
“你修好了?”
连羽垂下眼:“七年前,我执意要回北京,惹你生气,你把它摔碎,说如果有一天,我把它修好了,你就原谅我。原谅我……爱上仇人的女儿。”
“它都碎成那样了。”卓玉婷喃喃自语道。
“妈,”连羽说,难道的语气中带有一点撒娇,“我们说好了的。”
“七年啊,我真的没有想到,整整七年,你都没有放弃过,你为的是什么啊?”
连羽的手握成拳头,又轻轻松开,他垂下眼睛,说:“没有放弃的人不是我,是她。”
他这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唯独亏欠了最爱他的那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卓玉婷心头难受,还是绷直了身体,僵硬地说:“她结婚了。”
“我知道。”连羽说。
“你这样做,什么意义都没有!”
“她等我前半生,我等她后半生,公平得很。”连羽笑了笑,“这个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几件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半晌,卓玉婷终于溃败下来,她倒退几步,整个人陷入沙发中,颓然中终于露出老相:“我又何尝不喜欢她……”卓玉婷喃喃自语,“从小看到大的,我也是真的把她当自己女儿疼过的。”
这时候,连父终于再开口,对卓玉婷说:“北京挺好的,儿孙自有儿孙福。”
卓玉婷面色苍白,将头埋入手指:“都是命啊。”
连羽摊开掌心,薄薄的一层茧,中间的那一条,姚小同说过,是爱情线。
她还说过什么?她说他的爱情风调雨顺,至死不渝。
第二天,连羽开车送父母去机场。没想到,开到半路,天空开始乌云密布,是要下雨的架势。连羽在途中的休息区停下来,一旁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敲了敲车窗说:“前面堵了,你们要是赶飞机的话,就换小路走吧。”
“车祸?”
工作人员点点头:“连环车祸,太吓人了。”
姚父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
“客车打滑,一直冲到防护栏,旁边的客车直接被压扁了,连着几辆车追尾。”
工作人员说:“就在前面不远处,刚刚发生的事故,还是你们这样的越野车好啊,安全性能高。你们没见到那辆minicooper,整个都变形了。女孩子从里面拖出来,当场死亡,救护车都不用了,唉,年纪轻轻的。”
连羽一怔:“什么车?”
“Minicooper,白色的,”工作人员多嘴的描述道,“车里还放着婚纱呢,不知道是不是刚结完婚。”
连羽觉得自己心跳骤然停了。
他声音嘶哑,怔怔地看着工作人员:“你再说一遍,什么车?”
“Minicooper,”工作人员没在意的重复了一边,“我们一个同事前几天还说准备买一辆呢,刚刚看到了现场,说这辈子都不敢开车了。”
连羽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额头和背部冒出密匝匝的冷汗。他想往前走,去看个究竟,但是脚下如同注了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挪不动。
旁边工作人员还在和连父说话:“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要真是刚结婚,你说家里人得多难受啊……你们赶时间吗?”
连羽动了动嘴角,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终于红着眼睛,往前走。
休息区离事故发生点不远,前面亮了一连串的红灯,隔着老远就放了警示牌。被堵着的车也没有办法,干脆大家都下车来,围在事故现场,打电话的打电话,后怕的后怕。
他走得太慢了,仿佛这样做,时间就能为他停下来,或者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是他的心跳又太快,连羽觉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炸了,他的耳朵嗡嗡大鸣,天旋地转。
他颤抖着走过去,听到人群细细的讨论声。
“好端端一个小姑娘,一眨眼就没了。”
“太可怜了,家里人怎么办啊。”
连羽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人挖出来了。
他会不会是在做梦?
“天灾人祸,谁也躲不过啊。”
“别看了,快走吧。”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连羽强忍着生理不适,血液发了疯似的叫嚣着,他终于拔开人群,走到了前方,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重型卡车翻倒在地,后面跟了三辆小型汽车,全部变形。
而那辆白色的minicooper,连羽的目光停在隐约还能分辨出来的陌生车牌号上,一块大石头落地。他头痛欲裂,按着太阳穴,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却还是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全身放松下来,嘴里吐出一直盘旋在喉头的那个名字:“姚小同。”
这时候,连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是他父亲。他转过头,和亲生父亲四目相对,只一瞬间,连羽的眼眶突然红了。
恨意有尽时,惟爱无涯。
回到车上,连羽的手还一直抖个不停。连父没吭声,把他从驾驶座上换了下来,卓玉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心中隐约有个猜想,谁也没有说破。
过安检的时候,连父忽然回过头来,对连羽说:“人生须臾,事事皆苦。若真能遇到点甜,自私一点又何妨。一生一世,也就这么一生,这么一世了。”
连羽坐在停车场里,脑海一直回响父亲这句话,等到飞机起飞了,他身体的劲儿才稍微缓过来。
4.
连羽回到市区,他心情糟糕,不太想回家,便调转了车头,准备去附近的商场给连意风买点礼物。没想到刚走进去,连羽就看见了宋二。
宋二身边站着一名陌生女人,算不上太年轻,很瘦。两人站在自动扶梯上,正在下楼。
连羽心平气和的站在原地,先确定眼前的人确实是宋二。
他和宋二,严格意义讲,成年以后只见过一次。在下雨的书店里,他和姚小同站在一块儿,他买了一本琥珀的新书。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宋二侧过头去,似乎正好吻上了女人的脸。
连羽突然想到不久之前,姚小同在电台里那句又轻又幸福的“我结婚了”,画面飞闪而过,又是她结婚的那天,他坐在教堂外,抬头看见一群白鸽呼啦一声高飞。或者是阮丹丹站在汽修厂,看着他的眼睛说,她逃婚了。
许多原以为要埋葬一生的情节,在连羽脑海炸开来,最后定格在上午那一场惨剧人寰的车祸现场。
连父说:“人生须臾,事事皆苦。若真能遇到点甜,自私一点又何妨。一生一世,也就这么一生,这么一世了。”
一时间连羽怒不可遏,他大步走到宋二面前,拎起宋二的衣服领子,一字一顿:“宋、祁、临。”
宋祁临被吓了一跳,才发现过来自己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被一个男人拎了衣服领子。
宋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登时也是勃然大怒,使劲一甩,挣脱开来。可是等他看清来人是连羽后,再看看自己身边的陈轻音,一下子就猜到连羽误会了什么。
换个人这个时候都应该大叫一声“且慢!”,可偏偏宋二是个当惯了大爷的主,从来没有怂过。于是他根本不解释,双手环抱,朝陈轻音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说话。
“我宋二的事,也轮得到你来管?”他非但不解释,还要火上浇油,不屑地看着连羽,“你有什么资格?”
连羽一言不发呢,他两眼通红,大步上前,直接当宋二摔到了墙上。
宋二吃痛,忍不住骂出声来。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嘴巴却没有停:“打得好,连羽,除了把我揍一顿,你能做什么?你难不成,还能把她抢回去?”
宋二话音刚落,连羽一拳头揍到他腹部,宋二结结实实吃了一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其实整个院子最能打的,既不是从小恶霸一方的舒秦,也不是深藏不露的宋二,而是看起来最斯文漂亮,像瓷娃娃一样的连羽。
连家是世代武将,再加上他长得好看,家里人生怕他被欺负,七十二班武艺,恨不得每一样都传给他。
连羽一声不吭,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宋二却干脆就这样挨着,一点要避开的意思都没有。陈轻音终于忍无可忍,冲了上来,大声喊出来:“他们离婚了!”
连羽一怔,手悬在半空,不可思议地看着宋二。
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地问宋二:“她、说、什、么?”
宋祁临吃力地站起身子,一副没被揍够的样子,擦了擦嘴角的血,冷笑一声:“你没听清楚吗?我和姚小同,离婚了。连羽,这下你满意了吧?”
回答他的,是连羽狠狠的一记直拳。
陈轻音千万没想到,自己的解释,竟然彻底激怒了连羽。连羽这下才是真的发了狠,直接将宋祁临扔在地上,“宋祁临,你活腻了?”
宋二擦了擦嘴角的血,却完全不还手:“活腻了?我倒要看看,你今天是不是要把我打死在这里。”
宋二不屑一顾地笑起来,扯得嘴角生疼,可是他觉得难得如何酣畅淋漓,他看着连羽的眼睛,“把她推入地狱的那个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连羽右手垂下,握成拳头,青筋暴起。
“很久之前,我就想找你好好聊一聊,既然今天正好遇到了,那就来翻翻陈年老帐吧,连羽,你告诉我,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揍我一顿,就算是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姚小同,轮得着你出头的份?”
上一次,也是这里,连羽想,有女人假冒怀孕,挺着不知道塞了什么的大肚子拦下姚小同,用高跟鞋踹她,被他拦下来,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俨然是往事重演。
“为什么?”他终于放开宋二,声音沙哑地问。
“你自己去问她吧。”宋祁临整了整衣服,站直了身子,说,“连羽,今天你打我,我不还手,是我欠她的,我不做任何教她伤心难过的事。”
“但是连羽,从今以后,你要是再伤她半分,我宋祁临对天发誓,我不会让你好过。”
走出商场,连羽才发现外面下雨了。整个北京城都被笼罩在一片烟雨茫茫中。身边净是匆匆忙忙躲雨的行人,满大街的车被堵得动弹不得,雨刷齐刷刷晃动。在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连羽第一次觉得它陌生得像是从未熟悉过。
他在瓢泼的大雨中,开始奔跑。
他跑过灿烈的春日、跑过热烈的夏日、跑过长情的秋日、跑过寒冷的冬日。
跑过交替的四季,跑过几度相聚别离、跑过女孩子明亮的笑容、跑过彼此缺席的那些年。
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停下一栋熟悉的建筑物前。
高耸入天的建筑物,站在天台,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他曾经和她住在这里,直到他离开,只剩下她一人。
雨水打湿了连羽全身,顺着他的黑发,贴着他如刀刻般英俊的脸颊滑落。连羽没有等电梯,一口气跑上十二楼,平静下呼吸,按响姚小同家的门铃。
“叮咚——叮咚——”清脆的门铃声,在走廊上似乎被无限拉大。
连羽十分有耐心地站在门边,又等上十分钟,门内无人应答。
他很高,几乎要顶到防盗门顶,走道的路灯不断闪烁,像是在嘲笑他。连羽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修补古物的时候,一坐就是大半天,也从来不会觉得烦躁,可是他此时心乱如麻,没有办法再待下去,只能选择离开。
连羽走出楼道,正好一辆汽车驶进小区,溅起一地深深的水花,远光灯开得极亮,连羽忍不住眯起眼睛。人与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最后,那辆白色的minicooper与他擦肩而过。
连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雨水冲刷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混在雨水中,听不真切。连羽转过身,看到打着一把黑色雨伞的姚小同。
那一刻,连羽觉得自己高度紧张的绷了一天的神经,和颗悬而未决的心,终于一齐落下来了。
他站在雨中,借着黄昏的路灯的光,轻声叫她的名字:“姚小同。”
姚小同抬起头,手指用力地握着伞柄,几乎暴起青筋,怔怔地看着他。
多年以后,姚小同想起这一幕,仍然觉得如梦如幻,让人辨不出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她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连羽隔着帘布一样的大雨看着她,突然发现,她怎么瘦成了这样?像一片纸,不用风吹,就这样站着都能消失。
他耳边响起的,是宋二说过的话,他说姚小同婚后情绪很糟糕,失眠抑郁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身体一塌糊涂,一座运转的机器,从里面生了锈。
“在你离开以后,她上大学的时候,得过抑郁症。”
“你以为她爸爸怎么会放任她这么自由?去写歌词?做婚礼策划?除了结婚这件事,哪件真的强迫到她了?”宋祁临说,“刚开始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我们结婚以后,我帮她搬家,看到她的病例和药才知道。她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靠着安眠药度过的。”
“你问我为什么和她离婚?我能给她讲笑话,给她买所有美丽的东西,但是有一种快乐,我给不了。”宋二说,“只有你可以。”
“她妈妈给我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再见到你以后,她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了。连羽,也许你做不到,一生只为一个人活着,我和你都做不到,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做不到,但是有人可以。”
连羽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没什么。”
姚小同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连羽点点头,人却没有动。姚小同想了想,走到他面前,将伞递给他,然后转身跑入楼道里,没有再回头。姚小同一口气跑回到家里,打开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强忍住想要走到窗边张望他的行为,像平常一样洗澡睡觉。
第二天姚小同经打开门,看到墙角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静静靠在那里。她内心不知为何,一阵巨大的悲恸,她捂住胸口,缓缓蹲下身,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