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爱你
3个月前 作者: 绿亦歌
原来要越过一季,竟是这样容易。)
1.
夏天的时候,姚小同结婚了。
宋二开着车来接她去民政局,黑色的玛莎拉蒂停在门口,姚小同本来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带连衣裙,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觉得这个颜色似乎太不吉利,又回到房间,特意换了一件粉红色的小衫。
她走出门,看到宋二靠在树下吸烟,姚小同便安安静静地等他抽完这支烟,才下台阶和他打招呼。
宋祁临挑起眉毛笑,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夸她:“哟,美人儿。”
他这轻佻的一笑,却神奇的一下子化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姚小同原本还有些不安的身体也松懈下来。宋祁临走到车门边,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
没想到竟然一路畅通无阻,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不断往后倒退,下午三点的阳光,不夺目也不灼热。下车的时候,姚小同终于忍不住,问宋祁临:“为什么?”
其实在她回家以后,姚父告诉她,宋家对她第一次逃婚并不介意的时候,姚小同就想问了。
她的一时任性,其实最对不住的就是宋祁临,害得他平白无故被人嘲笑好久,在圈子里从一个翩翩公子沦为了一个笑话。别的不说,就冲宋二的家世背景,也不该这样受她的气。
“姚小同,我们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宋祁临取了车钥匙,在手里抛着玩,姚小同只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她究竟在问什么,宋二一边想一边回答,“私下里我们也说到过你,其实都挺佩服你的。我们都自诩性情中人,可是真的性情中人,我宋二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
“与其找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结婚,还不如和你呢。大家知根知底,我对你倒是没那方面的感觉,一点好感都没,这样最好,扯上了感情的事,就总觉得烦。小时候一起打打闹闹,也算有过革命友情。”
姚小同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远方,车头前面,不知何时落下一篇树叶,静静地躺着,明明是盛夏,明明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绿,可是它的一生却已经结束了。
“喀喀,”平时风流倜傥的宋二公子难得犯了怂,说,“我这前二十七年,过得挺混的,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不太清楚你对爱的定义是什么,我也给不了你那样的爱,但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让你笑一笑,还是可以的。”
姚小同笑了笑,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谢谢你。”
事到如今,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眼泪可以流。
也就是在和宋二领了结婚证的这天,姚小同接到孙大年的电话。
“在机场了,准备去日本,给你说一声。”
“会回来吗?”
“当然啦。”孙大年笑了笑,“对啦,你记不记得,当时你问我工作室为什么要叫‘柒夏’?”
“当初我决定加入柒夏婚礼也是这个原因,”姚小同说,“我喜欢七这个数字。”
“我好像从来没有给你讲过自己的事情。”孙大年说,“我喜欢一个姑娘,喜欢了七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我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我不敢给她说,她每次交了男朋友都第一个带来给我。后来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觉得那些都不是真爱。看着她和别人分分合合,难过的时候借给她肩膀就够了,那时候我觉得,全世界的人离开她,我也不会。”
“然后呢?”
“然后毕业那年,我得到去日本深造的机会,为此努力了很久。可是真的得到的时候,又犹豫不决,舍不得她,我去找她,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孙大年笑了笑,好像陷入了往事,“结果她给我说,她要结婚了。
然后我还是留了下来,是我给她办的婚礼,我这一生办的第一场婚礼,就是给我最爱的女孩。”
“后来呢?”
“后来搬家的时候,才看到一封她写给我的信,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我没看过,错过了,就错过了……之后的事情,也已经扯不清了。”
姚小同握着手机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我早就想通了,她现在过得很幸福,和我在一起未必能这么幸福,”孙大年说,“或许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既定的,要和怎样的人过一生,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可是姚小同,我很喜欢你,因为你比我们都勇敢。”
姚小同欲言又止:“我……”
“当个漂亮的新娘子,每个人都是,放下了前尘往事才能向前走。”
“是时间不对吗?”姚小同问他。
“不是。”孙大年打断了她。
“可是……”
孙大年再一次打断了她:“恭喜你,结婚了。”
姚小同知道他不愿意再提及那段过去,同时也是怕自己再伤心难过,他是在提醒自己要往前看,姚小同笑着说:“你都不给我办婚礼。”
孙大年摇摇头:“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一场怎么样的婚礼吧?我说过的,你这样的客户最头疼了。”
2.
第二天,姚小同许久没有起得这么早。可是化妆师起得更早,让姚小同换好衣服后,就开始为她做发型。
姚小同穿的还是她逃婚之前特别订做的那件婚纱,这段时间她瘦了不少,胸部有一点松,不得不塞点海绵。做发型、上妆,姚小同戴着厚厚的假睫毛,简直沉沉欲睡。
过了一会儿,阮丹丹也来了,也是一副打着哈欠没睡醒的样子。
姚小同开玩笑,佯装生气地说:“拜托,我结婚耶,你居然这么没精打采的。”
“就是因为你结婚,害得我昨晚失眠睡不着。”阮丹丹在凳子上坐下来。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化妆师为姚小同上完妆,姚小同说:“可以让我们单独待待吗?”
等化妆师关上门离开后,剩下姚小同和阮丹丹面面相觑。相亲相爱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之间,谁不曾对彼此说:“等长大以后,我给你做伴娘噢。”
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姚小同却不愿意再让阮丹丹做她的伴娘了。
说是要独处,姚小同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你和舒秦,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丹丹眼珠子都要落下来了:“姚小同,你马上就要结婚了,我们聊点别的欢喜点的事情不行吗?”
“不好,”姚小同摇头,“我就喜欢听你讲。”
“有什么可讲的?”阮丹丹叹了口气,反坐在凳子上,“性格不合适,分开了,他以为是因为我移情别恋,爱上了许念。”
“不是,你们俩怎么会凑一块儿去?你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在瑞士的那几年,我俩是室友,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吧。我喜欢他……很久了,”阮丹丹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你同我聊天,说有个重金买下了舒秦所有的照片,那个人就是我。当时为了不被发现,我啃了整整两个月的馒头。”
“他这个人,其实没把爱情看得多重,他更喜欢自由,讨厌有人拘束着他。而我恰恰相反,”阮丹丹笑着说,举起脖子上挂着的单反,拍了一张大镜子里的姚小同,“我用一百分去爱一个人了,我渴望他能以两百分回报给我。我从来没对他说过爱他,因为对我来说,自尊比什么都重要。”
“我真的很烦他,烦他一天到晚那个样子。也很烦爱着他的自己,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累,所以无论再爱,我也不想一天到晚去猜测他的心了。”
“丹丹,”姚小同伸过手,牵住她的手,她们十指相扣,像是回答了多年前,两个小女孩,手拉手,穿着漂亮的公主裙走在北京炎热的街道上,她问,“你难过吗?”
“我本身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一直觉得,所谓传奇,所谓爱情,都应该停留在最心碎的那一刻。爱情观决定你拥有怎样的爱情,确实是这样的。所以你也不必为我感到难过。”
“在瑞士念书的时候,我曾和舒秦一起去过圣彼得大教堂。那时候我们还没在一起,只是普通发小,教堂里刚举行过婚礼,到处都是白色的花瓣,有一张纸条落在地上,我捡起来,上面写着:Iloveyouwithallmyheart.”
“当时我就对舒秦说,等以后我有了心上人,我也想和他在这里举办婚礼。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说,哦,祝你幸福。我一直记得他当时的语气,无关紧要,漠不关心。可是那时候,我却已经爱了他很多很多年。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终于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先爱的那个人,注定输得比较惨,不是么?”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而他,他就像站在云端,高高在上,俯身看着我,笑得无关风月……最后我们分开的时候,我提前回到我们合租的别墅,收拾好行李,坐在客厅里等他。一直到深夜,他才回来,他看我坐在窗边,被吓了一跳,问我在干吗,他给我道歉,说觉得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他最近也很忙,在做一个项目的投资,总之,就是……很忙。”
“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一直等他说完,一直看着他,在我面前坐下来。我那时候想了很多很多,听着墙上的时钟一点一点地走,一直走过了十二点,最后一秒种。我才不得不开口问他,知道不知道,午夜十二点代表着什么。他没有回答我,我替他回答了,那是GameOver,我努力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还骗他,告诉他我爱上了别人。”
姚小同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阮丹丹。
“我知道我这样说很蠢,但是当时,我总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和他平起平坐。好像只有让他知道我不爱他,我才能够不受伤。他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因为那个人给我的爱情是甜的。”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种爱,就注定了,要有多少种痛。
“好了宝贝,”阮丹丹笑着扯了扯姚小同的头花,“不要难过,无论如今,今天你都应该笑了笑,我们走吧。”
姚小同站在圣洁的教堂里,远处白鸽簌簌飞舞,钟声敲响。说来讽刺,就连座椅上坐着的那些亲朋好友,也还是当初的那些人。
这样算起来,她劳骨伤筋、兴师动众的逃婚一番,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当时乖乖穿着婚纱嫁了,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她踩着红色地毯走上教堂的前方,新郎衣冠楚楚,站在她的对面,对她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像是安抚,又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表情。
在那一刻,许多许多过往画面在姚小同脑海里一闪而过。
最后全部定格在了一个地方,是宋二站在了她的面前,他说,我不太清楚你对爱的定义是什么,我也给不了你那样的爱,但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让你笑一笑,还是可以的。
那么,她对爱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姚小同望着大门外灼眼的阳光想。等姚小同回过神来,牧师已经站在她和宋祁临面前,音乐停止,尘埃在阳光中飞舞,这一刻显得无比庄严而隆重。
“新郎,你愿意娶新娘为妻吗?”
“我愿意。”宋祁临说。
“新娘,你愿意嫁给新郎吗?”
——你看,今天天时地利人和,你不如就收了我?
——我们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在一起什么分别吗?
——你才是笨蛋,大笨蛋!
“新娘?”
全场的人目光都落在了姚小同身上,除了宋祁临,他目光看着前方,那里有一束光落下来,他就这样看着那束光,仿佛此时沉默不语的,并非自己的新娘,又仿佛毫不担心,他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哦,姚小同想,想起来了,对她来说,爱的全部,就是连羽。
然后她笑着,说:“我愿意。”
姚小同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不让泪水落下来。
——我爱你。
而没有人发现,在教堂那扇半掩的白色大门之外,连羽静静地坐在白色长椅上,脚边的烟头落了一地。
十六岁的时候,阮丹丹笑着对他说,你一定也和我一样,被她的笑容所吸引。
十七岁他父亲入狱,她在门外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就坐在门边,听见她绝望地叫着他的名字。
连羽,连羽,全世界只有姚小同一个人,每次念他的名字都似敲打他的心扉。
他办理转学手续的那一天,她站在窗口大声喊他,他停下脚步,要很努力,很努力才没有回过头,去看他最爱的女孩。
她是他的毒药,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让她放手,可是其实真正需要放手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去狱中探望他的父亲,他们曾有三次提到姚小同,连羽一直记得最后一次,他的父亲再一次提到姚小同,问姑娘现在过得可好,是否还待字闺中。
连羽装作不经意地回答:“你说谁?”
父亲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大群白鸽扑腾飞起,教堂里传来一阵喜悦的欢呼。
一直等到手中香烟燃烧到指尖,连羽才愣愣地回过神。然后他终于站起身,抬头仰望那片越飞越远的白鸽,就像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短暂却永恒的幸福。
此生最大遗憾,便是未能亲口告诉她,他是那样的爱她。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3.
宣誓结束,轮到新娘抛绣球,在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会为了一个绣球打做一团。于是大家都站起来,微笑地看着新娘。
姚小同低下头,和阮丹丹四目相对,然后姚小同轻轻笑起来,她将绣球高高抛起,稳稳当当地落入阮丹丹的怀中。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阮丹丹的身上,姚小同轻轻地说:“要幸福啊。”
当初让她和连羽重逢的那场婚礼,东吴也是这样,对她说:“要幸福啊。”
然而幸福到底是什么,她们谁也不知道。
阮丹丹忽然想起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她和舒秦难得平和地一同坐在车里,姚小同忽然出现在她家的围墙上,披着一件白色貂皮短衣,狗刨一样地拱,头发乱七八糟,被冻得哆哆嗦嗦,却仰起头冲他们哈哈大笑。
那是一个女人,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时候,最美的样子。
阮丹丹忽然难过地放声大哭起来,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个没心没肺地活了二十五年的,她最亲爱的姚小同,已经死在了那个夜晚。
就如同二十二岁的阮丹丹,死在了瑞士那场铺天卷地的大雪里。
姚小同的婚礼结束后,阮丹丹抱着那束绣球离开教堂。红色的跑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摇下顶窗,一阵风灌进来,她却只觉得更加的烦躁。
出嫁的人不是她,她却好似胸中有一团再也燃不起来的灰烬,车堵在高架桥上,她冲外面望下去,这座城市永远都是这样的繁忙、拥挤。
忽然,阮丹丹想到什么,在下一个出口驶离了高架,掉头,直接将车开去了机场。
阮丹丹关掉了手机,摘下墨镜,在大厅里抬头仰望屏幕,上面不停翻滚着航班信息,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离开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
她身旁有一对十八九岁的情侣,女孩笑着晃晃男孩的手:“等我以后我们有了钱,一定要去一次西藏。”
男孩笑着拍拍她的头:“好啊,等我们有了钱,还要买个大房子。”
阮丹丹向他们的方向看过去,十分遗憾地心想,要是姚小同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同自己一起感叹,年轻真好。收回目光,阮丹丹看着自己手中的机票,正是女孩子心心念着的拉萨。
阮丹丹脑海里忽然有一个荒唐的想法,一张去拉萨的机票,或者是很多很多的钱,如果要用最虔诚的爱情去换,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子,会不会换。
她认识一个女孩子,如果是她,一定不会换,可是她在今天还是嫁给了别人。
天意弄人,命运真是一场谁也逃不过的诅咒。
五个小时以后,阮丹丹抵挡拉萨。她去过海拔更高的地方,所以并不需要担心高原反应。正好华灯初上,阮丹丹不知道去向何处,最后坐上出租车,让司机带自己找间清静的酒吧。
可是酒吧,又哪里有清静的呢,阮丹丹下了出租车,站在酒吧门口,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姚小同传染成了一个疯子,拉萨的酒,又不会比北京好喝。
她推开门,年轻的歌手坐在台上轻轻地唱:“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又有谁忍心责怪。”
阮丹丹走到吧台,点了一杯威士忌,听到她的声音,坐在她旁边位置的男人忽然转过头来,阮丹丹手中的冰水被吓得打翻在桌子上:“连羽?”
“你怎么在这里?”
连羽看着阮丹丹,没有回答。
可是答案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那年他们还在念高中,连羽和阮丹丹成绩优异,唯独姚小同最不务正业,成天想着怎么玩,有一次,忽然兴致勃勃地跑到他们面前说:“毕业旅行的时候,我们去西藏吧!”
“西藏有什么好玩的,”阮丹丹鄙视她,“别人都出国玩呢,至少也是毛里求斯啊。”
“你们懂什么,”姚小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净化心灵,寻找灵魂之旅。”
阮丹丹简直懒得理她,低下头继续写作业。而连羽更是,手上正在画速写的笔停也没有停过。
姚小同却不依不饶,拉开书包拉链,一本一本的书从里面外桌子上放,全部是关于西藏的自助游。
“去吧去吧,高考结束三个月呢,去一趟也用不着多久,之后我们再去别的地儿嘛。”姚小同一脸憧憬,“到时候青藏铁路通车了,坐火车穿越可可西西里无人区,想想都觉得好美。”
“再说啦,”阮丹丹耸耸肩,“喂,连羽,吱个声呗,你不答应,她今天就吵死在这里了。”
男孩这才停下手中的画笔,看了看上面的画,“哗啦”一声撕下来,递给姚小同,淡淡道:“知道了。”
画中,是遥远的天山山脉,上面覆盖着皑皑白雪,阳光射下来,大地安静了。
姚小同抬起头,望向连羽,男生低着头,一点一点地用笔背后那一头敲打着下一张画纸。
年少时候的约定,被遗忘在了时光的河。
一个晃神的时间,酒吧换了下一首歌。一瓶威士忌喝到见底,阮丹丹示意酒保为自己满上。她和连羽没有继续交谈,坐得也不亲密,旁人以为他们是不相识的。便有男子笑着举着酒杯来找阮丹丹,笑着问她:“美人,不知道可否赏脸?”
阮丹丹还没说话呢,一旁的连羽一手搭在吧台上,一手端着酒杯,和对方碰了碰,淡淡道:“我代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这架势,不懂的人也该懂了。来人耸耸肩,干了手中的酒,走了。
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阮丹丹回过头来,酒吧晦暗不明的灯光落在连羽那张漂亮的脸上,他们有些微醺,不知道为何,忽然一句恶毒的话脱口而出,她说:“连羽,我诅咒你一生不幸。”
连羽面前摆满空瓶,连阮丹丹都数不过来他喝了多少。他却面色如常,听到阮丹丹的话,他甚至眉头也没皱过,只是从容地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连羽手腕戴一串沉香木佛珠,发出淡淡的光泽,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无悲无喜。
那一刻,阮丹丹忽然觉得,他所尽力维持的,所有的平静的表象都破碎开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伤心也能通过空气传染,可是她看着连羽的眼睛,忽然有一种感觉,姚小同有多痛,连羽必然比她更痛。
“为什么?”阮丹丹忍不住问。
“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连羽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他眼眸清明,喧哗的酒吧、热闹的人群好似都与他无关,“和我在一起,她需要背负、背弃和面对的人事太多了,而这些,原本都不应该由她来承受。”
太沉重的东西,由他来承担就好了。
她应该绽放笑容的。
二十五岁,还很年轻,她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爱上别的什么人,来忘记那些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过去。
阮丹丹怔怔地看着连羽:“为什么?你们可以为彼此做到这一步?”
“又是‘为什么’,”连羽摇了摇眼前的酒杯,似笑非笑,夹杂了许多阮丹丹读不懂的情感,他说,“我只是不想,以爱之名,让她为我牺牲。让她成为我的一个影子。她是姚小同,她……她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
因为,如果真的那样做了,那并不是爱,那是自私。
阮丹丹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关于爱,关于爱人,关于生命,她需要学习的还有太多太多。她把自己困在自我和尊严的圈子里,不肯低头半分,最终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被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过了好久,连羽看着嚎啕大哭的阮丹丹,才重新开口,他摇着头,无奈可何的说:“阮丹丹,别这样。”
恍惚间,阮丹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五岁。夏天炎热的篮球场上,连羽因为负伤不能上场,她和姚小同心安理得地坐在他身旁的遮阳伞下,舒秦在球场驰骋,她将手比成喇叭状大叫:“拦住舒秦,拦住那个小白脸!”
那时候,连羽也是这样,意味深长地看她说:“阮丹丹,别这样。”
一晃八年过去,他已经成长成白杨树一样的男人,她却依然同那时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阮丹丹哽咽着说:“我错了,连羽,我觉得我错了,无论他爱不爱我,我都应该好好地告诉他,我们分手,并不是因为我爱上了别人。就算要结束,我也应该好好地、认真地结束它。”
连羽将手中的玻璃酒杯顺着吧台推到阮丹丹面前,轻轻地碰了一下。
“祝你幸福。”连羽淡淡地对阮丹丹说。
而他却在今天,失去了他最爱的人。
阮丹丹打开挎包,摸出关机许久的手机。她深呼吸三次,紧张地打开手机,那一刻,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舒秦的手机号码,她从来没有存过,却像生根发芽一样刻在她的脑海里。
就在这个时候,有电话打了进来,阮丹丹的手机忽然亮起来。屏幕显示来电人是她妈妈,阮丹丹接起母亲的来电。
电话那头,阮母终于松了一口气,声音惶恐地问:“丹丹,你在哪里?”
“拉萨。妈,怎么了?我车停机场被拖走了吗?”
“不是,丹丹,你听我说,你冷静一点。你现在马上坐最近的一班飞机离开大陆来加拿大,快一点丹丹,你爸爸出事了。”
阮丹丹眼角猛跳,手机“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阮丹丹脸色苍白地转过头望向连羽,手机里还传来阮家母亲的声音。阮丹丹不知道该如何办,只能不断地重复她妈妈的话给连羽听。一旁的连羽却是一下子反应过来,他站起身,从钱包里摸出钱放在吧台上,一把将阮丹丹拽出酒吧。
幸好连羽一到拉萨就租了一辆车,一路上,连闯五个红灯,以最快的速度将阮丹丹送到了机场。
阮丹丹在一个月前就办理好了加拿大的签证,准备去北美做巡拍,结果因为姚小同的婚礼更改了时间,没有想到,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拉萨机场里,全是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的旅客,人人心中都有一段想要隐藏的故事。阮丹丹站在明亮的灯光下,浑身不停地发抖。
“我当时只有十七岁,”连羽说,“我都没有哭,阮丹丹,甭那么孬。”
那一刻,阮丹丹突然有一点点理解,为什么姚小同说,因为那个人是连羽,所以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会爱他。阮丹丹进入安检前,她将自己一直紧紧握着的手机递给连羽。
连羽不说话,垂下眼接过她的手机。阮丹丹说:“别告诉他。”
他点点头,顿了顿,还是轻轻摸了摸阮丹丹的头,对她说:“丹丹,祝你幸福。”
这是连羽这一夜,第二次对阮丹丹说出同样的话。
她认识他多年,他向来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却两次祝她幸福,一定是希望,她能够连他的那一份,一起幸福。
少年时代,因为姚小同的原因,他们不得不成为朋友,常常见面,一起游玩,渐渐的,也真的成为了朋友。可是他们很少有别的交情,甚至没有存过对方的手机号码,记不得彼此出生年月。
阮丹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其实那一年的夏天,连羽回到学校办理转学手续,她在走廊上遇到他,他停下来,对她鞠了一躬,轻声说:“那个笨蛋,就拜托你了。”
再后来,姚小同为了他与家人决裂,阮丹丹也站在了姚小同的对立面,告诉她,他有什么好?放弃他,你还有幸福未来。到最后,是她亲自将姚小同的手,交给了别人。是她眼睁睁看着姚小同,嫁给了别人。
可是旁人再美再好,可是终究不是他。
不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一脸不满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动作却很温柔,将它披在姚小同身上的连羽。
不是那个黄昏,对她阮丹丹鞠躬,认真而郑重地说着“那个笨蛋,就拜托你了”的连羽。
她没有阻止过,反而煽风点火。
“对不起。”阮丹丹热泪滚滚而下。
连羽却轻轻地笑起来,他说:“谢谢你。”
3.
也是这天夜里,姚小同和宋二回到他们的新房。房子是宋二亲自选的,他问过姚小同有什么要求,姚小同简单回答:“不用太大,安静就好。”
到了住处,离市区颇有段距离,里面绿树成荫,驶过一段上坡路,天边明月若隐若现。宋二将钥匙交给姚小同,退开一步,让她来开门。
钥匙上还残留着宋祁临的温度,姚小同转过头看他。宋二站在姚小同身后,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他还穿着一袭白色西装,优雅地冲姚小同鞠了一躬,似笑非笑。
姚小同将钥匙插入门缝,轻轻打开。
灯光自动打开,温和的暖橘色,并不刺眼,屋内布置得简单大方。中央是室内花园,吊竹垂下来,台阶上摆满了苍翠的植物,间或有白色的花朵探出头来,在一室幽静中,显得格外美丽。
怪不得舒秦说宋二心思通透,看什么都准。
姚小同还愣在门头,宋二推了推她,走进屋内,打开鞋柜,拿出一男一女两双拖鞋,弯身放在姚小同面前。
进了屋,宋二问姚小同:“你饿不饿?”
姚小同有些想笑:“我饿了,你做饭给我吃?”
“不是,”宋二说,“我就只能牺牲色相,让你看个饱。”
“……”
姚小同“扑哧”一声笑出来,宋二坐在沙发上,耸了耸肩,松了口气:“大小姐,您可终于笑了。”
“宋二,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才呢?”
宋二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姚小同累得要命,干脆换了个姿势,直接躺在沙发上,大腿搭在沙发的枕头上,小腿悬在了空中。
“算了,”宋祁临说,“没事做,来打牌吧。”
“两个人有什么玩的?”
“连火车啊。”
说完,他还真的在屋里找来一副扑克。姚小同接过来,抽出里面的扑克,瞠目结舌:“这个签名,是科波菲尔的?”
宋二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你用来连火车?”
宋二没理她,接过她手中的扑克,熟练地洗过牌,分成两叠,递给姚小同一叠。然后也没说什么女士优先,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直接翻了自己手中第一张牌,是张红桃K,摆在桌子上。
姚小同只好也翻了手里的扑克牌,陪他玩下去。宋二放了轻缓的音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玩无聊的扑克牌,像是约定好一样,谁也不开口聊天,只一张一张翻着手里的牌。
宋二运气比较好,赢的牌数多,可是连火车这个游戏的奇妙就在于这里,怎么也没有办法彻底输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姚小同心不在焉,想着之后的事情,两个人好歹也是夫妻了,总不能这样尴尬地玩一晚上的纸牌,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宋二——”
刚刚还懒洋洋打着哈欠的宋祁临,被她这么一叫,反而一下子清醒了,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干吗?你要我陪你睡觉吗?”
“……”
看着姚小同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宋二愤然捂住自己领口,一手指着面前的扑克牌:“我都陪你大战三百回合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姚小同乐不可支,从沙发上摔了下去。她躺在地毯上,继续捂着肚子笑:“宋二,你怎么这么有才啊?”
宋二手抱在胸前,也不肯伸出去拉姚小同,看她自己撑着沙发爬起来。
宋二打了个哈欠:“不跟你贫了,困死了,我睡觉去,房间你自个儿选吧。”
第二天姚小同醒来,愣愣地坐在**,回不过神来。阳光透过窗帘落进来,她不喜欢睡醒后一睁眼就看到大太阳,便推卧室的门去了客厅。
没想到宋二已经醒了,他穿着卡通睡衣坐在沙发上,睡衣上印着路飞的通缉令,蓝色条纹,就差一个睡帽了。
姚小同从来没有想过,宋二在家会是这样子的。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会是他。命运真是喜欢捉弄人。
姚小同还愣在原地,宋二正好抬头看到了她,冲她招招手:“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
“这些是什么?”
“别人送的礼和礼金。”
“需要清点吗?”
“不用。”宋二淡淡道,“只是这个,大概是给你的吧。”
姚小同抬起头向宋二的手心望过去,只见她的新婚丈夫手里拿着一条琥珀坠子。泪状的结晶里完好无损地包裹着一只死去的蝴蝶幼虫,经过数千万年的沉淀,才得以重见天日,却永无破茧成蝶之日。就像那些埋葬在少年时代的心事,如美酒,如钻石,愈久愈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喏,我连嫁妆都给你了,你可不许反悔啊。”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这样漂亮的东西,”宋二有些唏嘘,“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熹微的晨光投下来,落在庭中的花园中,花木舒展,迎接新的一天。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收起来吧,”姚小同终于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琥珀,轻声开口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和一个朋友约定好的。”
那人是谁,也不必再提起。
十五岁那年春天偷偷跟在少年身后走了好久好久的那个女孩;十七岁那年夏天穿着超短裤站在教学楼下举着喇叭大叫“连羽连羽我爱你”的那个女孩;二十二岁那年秋天在机场哭得撕心裂肺的那个女孩;二十五岁那年冬天穿着白色婚纱翻墙逃婚的那个女孩……
谁没想过一生一世,谁没痛到相思灰烬。
爱也罢,恨也罢,到了最后说再见的时候,空留下一段斑驳的岁月,参天的大树之下,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背着书包,她小跑着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有蝴蝶蹁跹飞走。
原来要越过一季,竟是这样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