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3个月前 作者: 绿亦歌
1.
顾辛烈离开的两年后,住在我对面的机械师搬走了,他喜欢上了一个爱做蛋糕的中国女孩,我曾经见过她一次,圆圆的脸,头发扎起来,看起来很可爱。
不知道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子,我有些好奇地想,四年的异国恋,多么不容易。
我公司的组长调职去了别的部门,他走的那年,正好INTEL中国上海的分公司有一个高级工程师的职位空缺,他还记得我在简历上写过这样的意向,问我是否要申请看看。
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我已经决定留在美国了。”
那时候,我的H1B1签证已经下来。身边的许多外来同事开始排队技术移民,七年或者八年,人生好似就这样尘埃落定。
在这一年的末梢,我同往常一样去江海的病房,我让妈妈从中国给我寄来毛线和针棒,给他打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最简单的平针,我妈妈在视频里重复着教我。
我将围巾放在江海的枕头边。
“江海,”我说,“新年快乐。你已经睡了三年了,醒一醒吧。”
然后,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发生了——
江海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我死死地盯着江海的脸,终于,他的眉毛颤抖了一下,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激动得全身都麻木了,我不敢出声,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我捂着嘴巴,拼了命地去按病房里的呼唤医务人员的按钮。
江海,我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滚烫的眼泪不断划过面颊,欢迎回来。
苏醒之后,江海的状态一直不太稳定。他清醒的时间太短了,其他时候又恢复沉睡,但是从心跳率、血管扩张等各项机理测试,相比他完全沉睡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有一次,我为他做身体按摩的时候,发现他的皮肤有点点温度了。
我欣喜若狂,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世界上每一个圣灵。
收到我的消息后,江海的父母将再一次奔赴美国,因为江海的签证已经失效,办理探亲签证会十分麻烦,他们这一次选择了旅游签证,需要的时间会比探亲更长。
在次年的春天,江海的情况终于逐渐稳定下来。脱离氧气罩之后,护士试图让他开始发音,做一些基本的肢体活动。
他的大脑还处在一片混沌中,CT的结果显示还有淤血堆积,但是不能再冒险做颅内手术,风险太大,况且江海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办法支撑。
他的身体器官已经大规模地衰竭,每天依然只能靠着营养液和葡萄糖维持生理机能。同时,他的肌肉萎缩,已经瘦弱得再不复当年的翩翩少年样。
他很少开口说话,护士说他现在处在最艰难的恢复期,运动型语言中枢受损,记忆力紊乱。
他就像一个曾经被世界遗弃的孩子,一无所知,警惕而又迷茫。
我每天为江海擦拭身体,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甚至比他未醒来之前更忙了,每天先开车到医院,为他打点好一切再去上班,下班后带着或许没写完的代码飞奔回医院,有些时候忙疯了,我干脆留在医院,趴在他的被子上睡过去。
我面色憔悴的吓人,于是在25岁的时候,我买了人生第一瓶粉底液和口红。我希望在江海的记忆里,我一直都是那个开朗的、活力十足的姜河,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想以后总有一天,他记起来,他会为此难过自责的。
更多的去考虑别人,将自己放在第二位,甚至更后面的位置,这也算是成熟的标志吧。
某个春日,旧金山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相比起波士顿的寒冷,旧金山的雨中多了一次温柔,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拉上江海病房里的窗户。
忽然,我的身后响起一道淡淡的声音。
“姜河。”
这是江海的声音。
相较顾辛烈曾经如少年人般爽朗干净的声音,他的声音会更平静低沉,而此时,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又哑又粗。
可是我知道,这是江海的声音,这是江海,叫在我的名字。
我满脸泪水地回过头。
我发现自从江海醒来之后,我哭泣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了。
这一声“姜河”就像是阀门开关一样,江海的大脑再一次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转动了起来,开始慢慢恢复。虽然他还是会常常词不达意,忽然之间顿住,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可是他已经渐渐记起来他是谁和他的一生。
我不得不告诉他,这已经是车祸发生后的第三年。
知道这个消息后,江海沉默地在病**坐了整整一天。
太阳光从地板的一头悄悄移动到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这片金光中,然后这束光又渐渐离开他的身体。
夜幕降临,我终于看不下出,出声叫他:“江海。”
他回过头来看我,黑眸深深,看不出喜怒。
我开始想象,如果我是他,如果我一觉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停不惜地向前运转了三年,我会不会崩溃掉。这不是冻结,而是被抛弃。
“江海,”我难过而愧疚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他问:“这三年来,你一直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他。
第二天,江海试图下床活动,我搀扶着他,他的双腿根本没有办法用力,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我上前扶起他,他沉默地摇摇头,自己咬牙扶着床架立起身子。
他开始能慢慢进一些流食,然后是一些高蛋白易消化的食物,他的食量很小,吃几口就吃不下去了,这时候,我都会觉得很难过。
以前的江海的食量也不大,那是因为他要求食物的精致,而现在,他是因为真的吃不了。我总是沉默着,独自吃完他剩下的食物。
他每天锻炼后就像在雨中被淋透了一样,以前江海的体型偏瘦,但是体质很好,因为他一直都很懂规划自己的作息,包括健身。可是现在,他就连站起身,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医生安慰我说,江海已经很幸运了,按照原本的推测,极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是,他头部以下的肢体都会瘫痪,并且智力退化到六岁小孩的平均水平。
有一次,我同江海讲话,叽叽喳喳地讲了很久之后,他忽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姜河,你在说什么?”
我心头一颤,慌忙地掩饰自己的神色,笑着说:“没什么。”
可是我根本没有骗过江海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也意识到了,他的反应已经大不如从前。
过了几天,我找东西的时候拉开病房床头的抽屉,里面有一本过期的《NATURE》,江海看到了便拿过来看,然后我看着他抿着嘴,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然后他的速度开始加快,到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啪”地一声合上了杂志,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它扔了出去。
我一脸狐疑,将杂志捡起来,看了看封面和目录,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姜河,”他沙哑着声音开口,他怔怔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江海流露出这样悲伤的神情,他说,“……上面写的东西,我已经看不懂了。”
我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因为科学发展太快了,没关系,你能追上来的。”
“不是的,”江海抬起头看我,我觉得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深蓝色的气流包围了,他说,“是,最简单意义上的不懂,姜河……我的思维已经死掉了。”
他说的话,像是一把冷冷的凛冽刀锋,砍在我的心上。
我最担心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江海,你别这样。”
每一个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都会被温柔地赋予不同的天赋,然后随着岁月的增长,它渐渐地浸入我们的身体,成为梦想最初的雏形,你为之努力奔走,不顾一切,甚至燃烧生命,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失去了它。
就像是一棵树失去了根、一只飞鸟失去了翅膀、一条鱼失去海洋,而大地,失去阳光。
他失去了灵魂。
那天夜里,我留在病房里陪着江海。
我知道他没有睡着,我们在清醒地在一片黑暗中闭着眼睛,谁都没有开口。
2.
江海的脾气开始变得十分暴躁。虽然他很克制,从来不会向我发火,但是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烦闷和绝望。
他越发沉默,甚至也放弃了锻炼,他的胃口越来越糟糕,他开始长时间的躺在**,听着《命运交响曲》。
我觉得,他的样子,就像是在静静地迎接死亡。
我却不得不装作什么都没发觉的样子,微笑着向他问好,拉开窗帘,让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上。
我在夜里给惜惜打电话,我哭着问她要怎么办。
“姜河,你冷静一点,”越洋电话信号不好,何惜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电磁处理过,“你要是垮了,江海怎么办?”
是啊,如果连我都放弃了,那江海要怎么办。
第二天,我用冷水洗过脸,冲了一杯很苦的黑咖啡,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下班之后,我绕了一大截路,去了一趟海边。
因为是工作日,来海边的人很少。海风习习,远方海浪卷起来,夕阳已经过了一半,天空广阔得无边无际。
我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地走着,沿海的另一侧,青草油油,不时会有一两条椅子供人歇息。我在一条椅子上坐了下来,美国路边的椅子大多数来自私人馈赠,上面会镶嵌一块漂亮的金属牌子,写上捐赠缘由。大多数是为了纪念捐赠者生命中重要的人或事物。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椅子,是在一个公园里。
长椅的中央,眉飞色舞地刻着一行字:Tothosehappydays(致已经逝去的美好岁月).
后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题词,送给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蛋糕,或者献给一条陪在身边多年的爱狗。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星光微弱,我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照明灯,我想要看看身下的这条长椅,又记载着怎样一个故事。
然后我的微笑凝结。
我的手指开始不住地发抖。
因为冰凉的金属铭牌上,静静地刻着:
Blessmyforeverlover(愿上天保佑我的爱人).
HaiJiang
留款的时间是四年前。我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过这一行英文,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是江海,并不是一个随便重名的某某。
这是江海,在四年前写给我的祝福,那时候,我还身在遥远的波士顿。
我浑身都开始战栗。
那时候的我们,都未料到尔后命运的转折。
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让我看到这句话。如果当年在旧金山的时候,我能勇敢一点、耐心一点,如果我同江海,没有遗憾地错过彼此。
这时,我的心底响起一道哀伤而温柔的声音——
“姜河,继续向前走吧。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
是的,我不回头。
我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第二天是周末,我去医院找江海。
他静静地靠在床头,我从平板电脑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他。他狐疑地接过来,然后愣住了。
那是好几年前,我们一起去波士顿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我偷拍的照片。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站在灯光下,微微低着头,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漂亮得像是雕塑。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那吧,我们熬了三个通宵,获得了outstanding。那一天,你在讲台上说,谢谢我。然后我告诉你,要说谢谢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真的,江海,即使我不能够继续爱你了,可是你依然是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人,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很有可能碌碌无为,草草地过完一生,我不会有梦想有希望,一个人要是没有梦想,就如同,没有灵魂。”
我看着屏幕上的江海,他曾经谈笑风生、挥斥方遒。他曾经是会发光的太阳,凡人只能仰望。可是因为我的一时兴起,他失去这一切,他失去了时间、健康和头顶的光环。
“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向前了,无法站立了,”我顿了顿,我屈下膝盖,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那么我就舍弃这双腿,陪你。应该承担这些痛苦的人不是你,是我。”
“我一直相信着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江海震惊地看着我,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良久以后,他终于微笑起来。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到江海的笑容。我就像是淘金者,千里迢迢,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茫茫的沙海里,发现了第一粒金子。
“我答应你,”他缓缓开口,脸上犹有笑容,“我决不放弃。”
3.
江海开始慢慢地恢复。
他毅力惊人,每天要进行八小时的体能锻炼和六小时的脑力锻炼,最开始的时候,他浑身总是被摔得乌青,然后他一声不吭地慢慢爬起来。但是最让我难受的,还是江海在记忆数字的时候,总会很快忘记刚才背过的东西。
半年之后,江海身体各项指标已经与常人无异,他离开医院,回到了学校。开始恶补这几年他落下的论文,他吃力地、慢慢地在追上这个世界的步伐。
再半年后,有一天我去大学里找他,江海站在走廊上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像他望去,微风吹过,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曾经的那个江海回来了。
那个周末,我陪江海去复查,医生也被他的变化所惊讶,笑眯眯地说:“要好好感谢你的女朋友啊。”
江海愣了愣,然后摇头说:“不,你误会了,她并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沉默地站在一旁,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
那天离开医院后,我和江海一起去海边的墨西哥餐厅吃了大闸蟹和牛排,我们聊了旧金山最新的房价、州税、被预言会撞击地球的那颗行星,而有一些事,我们只口不提。
旧金山最美的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越洋电话电话。
在看到“未显示号码”五个字的时候,我愣了愣,因为会从国内给我打来电话的人除了我爸妈就只剩下何惜惜,他们的号码我自然都有保存,所以这个号码……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我接起电话,深呼吸一口气说:“你好。”
对面的人沉默了两秒,才回答:“你好。”
我瞬间失望起来,因为这是一道女声,虽然听起来十分悦耳。
“是姜河吗?”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是许玲珑,你还记得我吗?”
实在是太久远了,我隐隐约约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努力想了想,一些零碎的片段钻进脑子里,阳光下的蓝色油漆桶、夜幕中的游泳池和停车场那段不欢而散的对话。
我说:“是你。”
她在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好像微笑了:“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我忽然又紧张起来,因为我知道,她打来这通电话,一定与顾辛烈有关。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捏紧了手机。
她顿了顿,然后认真地问:“姜河,你可以把顾辛烈交给我吗?”
这一句话,就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才传达到我的心里。
我曾同许玲珑一起涮过火锅,那时候在波士顿,顾辛烈坐在我身边,不停地同我斗嘴、与我抢菜,她坐在我们对面微笑着看我们,感叹说“你们关系真好啊”。
可是如今,她已经有资格打着越洋电话,直白地问我“你可以把顾辛烈交给我吗”。
我在恍惚中才想起,这是我同顾辛烈分开的第四年,他离开美国的第三年。
时间已经走了好远好远。
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半晌,许玲珑似乎叹了一口气,她说:“我们要结婚了。”
“哦。”我说,然后又沉默了很久,我说,“祝你们幸福。”
然后我“嘟”地一声挂掉了电话。
我把手机关掉,然后手中力气全失,它顺着落在了地毯上,我低头看了它良久,没有捡起来。
这天正好是周末,原本的计划,我应当陪着江海去医院复查身体。可是我躺在客厅的地毯上,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记忆中那个穿着黑色T恤,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少年,迎着阳光大步向前,他终于去达了我不能去的地方。
这一生中,他曾三次对我说他爱我。
第一次,在帝国大厦的一百四十颗明灯画成的爱心前,他对我说,姜河,我爱你。
第二次,在波士顿的地震之后,他紧紧抱着我的身体,他的衣服被雨水淋透,他说,姜河,我爱你。
第三次,他就要离开美国,我们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凝望着彼此的眼睛,他说,姜河,我爱你。
那密密麻麻的痛爬上我的心尖,我的血液、我的每一寸皮肤,我痛得几乎窒息。
是我选择的放手,是我亲手推开了他,我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当它真正到来,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办法承受。
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竟然从来没有好好久久地告诉过他,我爱他。
可是现在,说与不说,已经没有关系了。
江海来我家找到我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他不停地敲门,我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最后江海没有办法,从窗外的阳台翻了进来,他的身体还不能允许他进行这样激烈的运动,他有些不支地用手扶在落地窗外喘息,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跳起来跑到窗边,把玻璃门推开。
我愧疚无比:“对不起。”
江海低着看我,担心地问:“姜河,你怎么了?”
我伸手往脸上一抹,全是泪水。
我讪讪地转移了话题:“抱歉,等我换衣服,现在几点了?去医院还来得及吗?”
“没有关系,我给医生打过电话了,下周去也是一样的,”江海的目光依然定在我的脸上,“姜河?”
我低头,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重新开启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话,统统来自江海。
“顾辛烈要结婚了。”我声音沙哑地开口。
江海醒后,我们都默契地对感情的事情闭口不谈,可是聪明如他,应该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他看着我的眼睛,叹了口气:“抱歉。”
我使劲摇头:“和你无关,我们……”
我觉得同江海讨论起自己和顾辛烈的感情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于是我没有将话说完。
江海也没有再追问我,他问:“吃饭了吗?”
我不想麻烦他,便点了点头,结果正在这时候,我一天没进食的肚子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咕咕”声。
我的脸“唰”地红了起来,江海笑了笑,“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
我十分不好意思:“就在家里吃吧。”
厨房里多多少少还有些食材,江海醒来后,为了防止我死在速冻和泡面中,他每次去超市都会叫上我,新鲜的肉和蔬菜都要买两份。
我洗了一个土豆,拿着削皮器蹲在垃圾桶旁边削皮,一直削一直削,等江海叫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手上的土豆被我削得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他担忧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来吧。”
这天晚餐,江海做了一桌子好菜。他的厨艺比顾辛烈好很多,色香味俱全,可是不知道我是太怀念记忆中那一盘盘把老抽当做了生抽的黑暗料理,还是情绪实在太低落,我一直慢慢地夹着米饭在吃。
吃完饭后,我收起碗筷:“我来洗吧。”
江海没有说话,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我。
白炽灯落在他的身上,他开口说:“姜河,去找他吧。”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去吧,”江海的声音十分温柔,“就算是道别或者祝福,你也应该当面告诉他。”
“你很久没有回国了,回去看一看吧……别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很想哭。
“如果你觉得很困难的话,我可以陪你回去,”他说,“很久没有回国了,我也有些怀念。”
我抬起头看他,他黑眸沉沉,看不出悲喜。我以前总是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江海的人,可是后来我才慢慢发现,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懂得过他。
4.
我和江海在三天后踏上回国的航班。
我原本定在今年圣诞节回国的行程被提前半年,我爸妈在电话里开心得不得了,恨不得下一秒我就出现在家门口。
我问他们:“要带什么回来?化妆品?包包?保健品?”
我妈连忙摇头:“带什么带,你平平安安回来就是了。我给你买烤鸭去。”
我无比心酸,每个客居异国他乡的人都能懂得我这样的心酸,甚至再多一点,所有离家的游子,都曾有过这样的心酸。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飞机在太平洋上空遭遇洋流,机舱内一片惊慌,电光火石间,上一次车祸的情景在我脑海浮现,那次事故给我带来的心理阴影太严重,我至今仍不敢坐副驾驶座。
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冒出来,如果我就此葬身于太平洋,我没有来得及见上顾辛烈最后一面。他会在大洋的彼岸结婚生子、为人夫、为人父,他甚至不会知道,我曾多么多么地想念他。
江海说得对,无论是道别还是祝福,我都应该当着他的面,好好地告诉他。
机身再一次颠簸,江海伸出手抓住我的手,我转过头看向他,眼里不知不觉噙满了泪水。
“没事的,姜河。”他说。
这时,我才发现,江海的内心远远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强大。
“谢谢。”我低声说。
谢谢你教会我我勇敢地去面对。
我和江海在上海转机,又遇上航空管制,飞机晚点三个小时,抵达故乡的机场已经是凌晨四点,再加上取行李等候的时间,等我们出机场,天色都从黑中透出一点点亮,好在我们都提前通知了我爸妈,让他们不要来接机。
我和江海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先将我送回家。在朦胧的清晨中,我忽然想起来,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来我家楼下等我,帮我把行李一件件放上后备箱。
出租车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巷子口,我终于收回目光,忽然发现江海正低头看我。
“怎么了?”我轻声问他。
他若有所思地说:“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圆舞?”
十六岁的时候,少年穿着黑色的燕尾服,风度翩翩地对我说:“可是我却觉得这不只是巧合,华尔兹是我认为的,最能体现数学的美感的一种舞蹈,实际上,我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圆舞。”
这是我同他跳过的唯一一支舞蹈,没有想到,竟然就此埋下命运的伏笔。
怎能不让人唏嘘。
江海将我送到我家门口,我问他:“要不要进来喝点水?”
“不用了,”他摇摇头,然后顿了顿,“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
“嗯。”
我摸出家里的钥匙,轻轻地打开门。客厅里没有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电视机、沙发、茶几、饮水机……什么都没有变。
我的手扶着墙壁,开始颤抖。
我回家了。
第二天,我老妈醒来,看到倒在沙发上熟睡的我,忍不住大声尖叫,拎着我的耳朵就开始骂:“怎么回来都不打声招呼?把我和你爸当死人吗?睡外面你不怕感冒吗你?”
我睡得迷迷糊糊,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看她。
这天早上,我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油条。我一共申请到五天的假期,加上来回在旅途上就要耽搁的三十多小时的时间,我在国内只待得到三天的时间。江海的时间比我充裕许多,但是他定了和我一样的行程。
回国第一天,我陪我爸妈去逛街,吃了一顿火锅,晚上回家的时候何惜惜给我打电话:“你知道哪里去找顾辛烈吗?”
我默然。
何惜惜叹了口气:“姜河,你是不是又害怕,想要退缩了?”
怎么会不想退缩,如果我不见他,便可以欺骗自己他不会属于别人吧,便可以继续若无其事地独自生活吧。
我说:“我知道了。”
晚上我坐在阳台上的摇摇椅上,穿着睡裙一晃一晃的,我妈妈给我打了一杯西瓜汁,问我:“不开心?”
知女莫过母,我摇摇头:“没有。”
我妈妈瞟了我一眼,忽然想起来:“对了,这里有份你的包裹。”
然后她去柜子里那出一个装得整整齐齐的纸盒子,不是用快递寄来的,胶条下有一张纸条,写着:姜河(收)。
我接过来,用指甲抠开胶条,这是顾辛烈的字。扯掉了胶条,我又不敢打开箱子了,我问妈妈:“什么时候送来的?”
“不知道,放门卫室,大概几天前吧,”我妈妈想了想,“周一的时候我路过的时候门卫叫住我,说是个年轻人放这里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册子,我拿出来,是一本相册。
很老旧的款式,一看就是被人小心珍藏着,我翻开第一页——
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的小女孩和穿着白色蕾丝公主裙的小男孩,头靠头,额头各点了一个红色的痣。
“啊!”我妈妈在一旁惊呼,指着那个一脸不耐烦的小女孩,“这不是你吗?”
我愣住:“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妈妈想了想:“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吧,你们班文艺演出,你非不要穿裙子,就扒了你同桌的衣服,非让人家代替你穿裙子。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顾辛烈。”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看着照片里哭丧着脸的小男孩,他五官生得好,那时候皮肤又白,除了头发太短之外,穿上裙子还真的像个公主。
相册的下一页,两个人趴在桌子上,手肘抵着手肘,谁也不肯让对方越过自己的桌面。
再下一张,我们穿着白色的运动服,他站在操场上,我将喝光的易拉罐放在他的头顶上。
然后随着时光的增长,照片上的两个人变成了我一个人,我独自坐在教室的桌子前,我低头走在回家的路上,再然后,照片又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我和江海一起站在升旗仪式的台上,我和江海一起在体育馆里打壁球,我和江海贴在公告栏的报纸……
然后我在机场,背着书包,拖着随机行李箱,留给拍摄的人一个模糊而瘦小的背影。
我在美国的第一年,是一张我自己发在空间里的照片,我穿着白色小礼服,坐在化妆镜前,忽然回过头,显得眼睛很大。
第二年我回国,在篮球场偶遇他,在我家楼下,我蹲下身去锁自行车。
第三年,我不记得有过这张照片,我坐在草坪上,正在低头吃冰淇淋。
第四年,他来到美国,照片里是一个不知道哪里的路牌,上面写着“WeetotheUnitedStates”。
第五年,在西雅图的辉煌灯光下,我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
第六年,我即将出发去旧金山,掏出手机和他挤眉弄眼的对着屏幕笑。
这是最后一张照片,时光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厚厚一本相册还剩下许多页,明明还可以放下很多照片、很多岁月。
翻到最后一页,我已经泣不成声。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曾这样爱过我。
我妈妈没说话,站起身走了。我感情上的事情,我爸妈从来都不会多问。
这个夜晚,天上繁星点点,我去楼下买了一箱啤酒,坐在阳台上慢慢地喝,还没喝完就沉沉睡去,然后又被蚊子咬醒,一身的包。
于是我继续喝酒,看星星。
5.
第二天,我去问我妈妈:“妈,我有个朋友要结婚了,你说我送人家什么好?”
我妈瞥了我一眼:“红包呗,关系怎么样的朋友?要是普通同学你包六百吧,关系好一点,包八百,要是再好点,一千二吧。”
我想了想,觉得不合适:“不是那种朋友,是关系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妈又瞥了我一眼:“那就送心意吧,心诚就好。”
我苦笑,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封红包吧。人家都是有钱人,可能一千二看不上。干脆封个六千六,吉利。”
我妈恨不得给我一巴掌:“六千八,姜河你被资本主义腐蚀了是不是,还真当自己是有钱人了?”
我低声说:“妈,你不懂……”
我妈还想开口训斥我两句,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没说话。
下午的时候,我出门去了一趟附近的寺庙,传说这里许愿很灵,每到了升学的日子,来祈福的家长每次都能排在一里开外,我妈曾经喜滋滋地说过,好在我有出息,她从来没去排过。
后来我去了美国,我爸偷偷告诉我,我妈每年过年都要来这里,求菩萨保佑我平安幸福。
寺庙建在郊外,我从公车上下来,又顶着烈日走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找到它。我也只是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我不畏鬼神,不敬天地,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如我。
最近没有什么节日,天气也热,来寺庙的人很少,我乐得清闲。院子外仲满了菩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落下来,我站在月亮形状的石头扇门外,忽然听到一道颤抖声音。
“姜河?”
我回过头去,这是三年后,我第一次见到顾辛烈。
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头发长长了一些,脸颊好像瘦了一些,显得他的五官更加立体成熟,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我努力挤出微笑:“嗨。”
他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过了好久,我觉得自己都快被热中暑了,他才开口:“姜河,真的是你?”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嗯,前几天回来的。”
“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来想说,我为你而来,在佛前磕头希望他们佑你幸福喜乐,想想又觉得说出来又尴尬又矫情,于是我笑了笑:“来拜拜,你呢?”
他说:“我也是。”
我想想也对,他就要结婚了,来寺庙拜佛是很正常的事。
我低下头苦笑。
我们一起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大殿外,有一个很大的香炉,紫烟袅袅,我和顾辛烈都走上前,点燃进门时拿到的三支香,以香炉为中心,朝四面鞠躬,默念心中的愿望,然后将手中的香放上去。
香炉太高,我手伸过去的时候差点被一旁的别的香烧到,顾辛烈便接过来,帮我一起将手中的香插在香炉灰里。
然后他回过头,想起来什么:“江海怎么样了?”
“嗯,他去年醒来的,”我笑了笑,“他恢复得挺好,他这次也回来了。”
顾辛烈看着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想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但是也无所谓了。
我们沉默着顺着大殿的阶梯一层层上前,到了佛像前,顾辛烈侧过身站在一旁,让我先拜。我跪在蒲团之上,十指合十,无比虔诚地许愿。
我咚咚地磕头三声,站起来的时候,阳光刺入我的眼睛,我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顾辛烈疑惑地问我。
“没什么”
我摇摇头。其实那一刻,我只是忽然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首席慕容的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毕竟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进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而我同顾辛烈,究竟是谁在佛前求过五百年,而谁又是开在路边的那一棵树。
顾辛烈没有继续追问,他也在蒲团上跪下来,他右手戴了一串我没见过的黑曜石,不易察觉的光泽,像是挡住了所有的过往和记忆。
他闭上眼睛,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离我好远好远。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拜过了寺庙每一尊佛像。本来以为不大的寺庙,一步步走过,才发现大得出奇。我好像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路,脚都快断掉,见我速度慢下来,顾辛烈侧过头问我:“也没剩下多少了,算了吧?”
我摇摇头:“没关系。”
我能为他做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么少了。
顾辛烈没有再说话,我们一路拾级而上,拜完最后一尊佛,天已经暗了下来。也不知道寺庙会不会关门,我们离开的时候,夏夜的风吹得菩提树沙沙作响。
寺庙外是一条细细的河水,在寂静的夜里静悄悄地流着。
我觉得,前方晦暗的灯光是在提醒我,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停下脚步,顾辛烈闻声,也停了下来。
我说:“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他点点头。
我再次心痛起来,我低下头,想装作若无其事。
当年,我站在渔人码头的黄昏下,亲口告诉他我的选择,向他说抱歉的时候,他又有多心痛呢?
可是明知结局如此,重新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顾辛烈以前笑话我矫情,他没有错,我骨子里确实是一个很矫情的人,我甚至固执地认为,只有悲剧,才是爱情最美的样子。
江海说得对,这是一支圆舞,我和顾辛烈,只是曾经共舞。
我终于开口:“祝你幸福。”
他声音涩涩:“谢谢。”
“相册我收到了,”我说,“我才应该谢谢你,我从来、从来都不知道,你曾为我做过这么多事情。”
“你大三那一年,”他缓缓开口,“我来美国看过你。那时候我英语也不好,又不会开车,办自由行的旅游签证很困难,我跟了旅行团,那天在旧金山,我申请一天不跟团,去斯坦福看你。我连你的电话都没有,就想着碰碰运气,在校园里溜达,没想到真的看到了你……我看在你坐在伞下面吃冰淇淋,你看起来过得很好的样子,我一直看着你,直到江海走过来,你站起来和他一起走了。我才回过神来,我竟然忘记了叫你……后来我回去的时候一直在想,没有关系,你过得好就够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姜河,只要你过得好,就够了。”
我太难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良久,我才轻轻开口:“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爱你。这些年,我的感动是真的,我的感情也是真的。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像爱你一样去爱别人了……抱歉,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些年,你付出过的一切,我也是。”
溪水淅沥沥。
生命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大河,与岁月隔间。我们站在河水的上游,望着年少时候的自己。楚河汉界,我同顾辛烈,一人在此岸,一人在彼岸。
顾辛烈低声笑。
可是这笑声起来让人无比难受,我都心都被揪起来了。他仿佛在肯定我的话语,是的,姜河,太晚了。
“姜河,”他开口说,抬头望着夜空,“你看见这些星星了吗?”
“嗯。”
“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明白,原来我和你之间,永远都差着时间。就像是夜空中的星辰,我们所看到的每一颗星,其实早在光年外化为了灰烬。”
他回过头,凝视我。
他凝视着我的目光中有千言,有万语,这些年的跌跌撞撞,这些年的分分合合。
毁掉这一切的,究竟是命运,还是我自己?
这时候,一簇烟花在我和顾辛烈眼前的夜幕中“砰”地一声升起。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同时抬头静静地看着这美丽绝伦的场景。
“姜河。”这么多年,始终只有他,能将我的名字叫得这样好听。
可是他说出口的,却也是世界上最教我难过的话。
“很多年前,”他看着我的眼睛,若无若有地笑着,“也是一个冬天,城里下了一点小雪,我父母开车带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放烟花,我当时心底就暗暗都想,一定也要为你放一次这样美丽的烟花。那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啊,那时候,你还在美国呢。”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眉毛微微上扬,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很像是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在山谷中看过的流星。
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仰起头,努力不让他看见。夜空烟花一簇一簇绽放,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原来是真的。
“姜河,”他终于还是别过了头去,语气里是伤感还是抱歉,时隔多年,我已经不如当初般能猜到他的心,他说,“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年。”
最后一簇烟花飞上夜空。
过往的青春岁月历历在目,异国他乡的似水流年,他在风中大声叫我的名字,一声一声,刻在我的心头。而此时,我心如刀绞,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大滴大滴落下。
因为我知道,我和他的前半生,爱也罢,恨也罢,都统统在这一刻、在这最后的一束烟花中结束了。
WillyoustilllovemewhenI-mnolongeryoungandbeautiful
当我青春不再,容颜已老,你是否还会爱我
WillyoustilllovemewhenIgotnothingbutmyachingsoul
当我一无所有,只留悲伤,你是否还会爱我
6.
三天后,我和江海沿着来时的路线,从上海转机,回到旧金山。这一次,我们都没有让家里人来送行,我们在机场见到对方,将行李办理托运。
过海关的时候,我忽然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好似在等一个绝对不可能在此时出现的人。
“姜河,”江海站在我的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吧。”我终于歇斯底里地失声痛哭起来。
耳边响起的,是他当年说过的那句话——
“姜河,继续向前走吧。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
告别了爱与被爱,我们就这样慢慢长大了。
飞机越过换日线,金色的阳光跌入我的眼睛,空姐温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WeetobeautifulbeautifulSanFrancisco。”
时光悠悠,好似回到了十年前,我第一次抵达美国的时候。
彼时我和江海都正是最年轻的年纪,我为了心爱的男孩跨越一整个太平洋,我什么都不怕,我浑身都是勇气。
我本以为我会这样和他过一生。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暮。
而再回首,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你好,旧金山。
再见,我的爱。
——全书完——
201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