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个月前 作者: 绿亦歌
1.
第二天我醒来,拜托何惜惜开车载我去了一趟圣玛丽大教堂。这座旧金山地标式的建筑物,据说是贝聿铭大师的设计作品之一,被人反反复复地提起。我记得顾辛烈曾给我提过一次,他查阅过许多资料,最终确定圣玛丽大教堂并非是贝聿铭大师的作品,估计连教堂的神父都不相信,由此可见以讹传讹的可怕性。
教堂大厅静静矗立着一架风管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风管琴之一,每日的下午三点奏响。我来的正是时候,琴声悠扬,时而低沉时而高昂,我闭上眼睛,阳光落在我脚边,微风从四面八方出来,耳边旋律宽阔如浩瀚无边的星空,又像一根轻轻飘落在窗棂的羽毛。
我静静地听完了所有歌曲子。一瞬间,所有的苦闷好似都被清浊。
神父向前一步,问我心中可有烦恼。
我问他:“我想要做祷告,可以吗?”
他笑着点点头。
“我并不是基督教堂,也可以吗?”
他说:“主爱众人。”
他让开身,巨大的耶稣雕塑在我面前展开。耶稣面容平静而慈祥,主爱众人,而人人生来平等,或许吧。
1680块彩色玻璃做成的十字架吊灯自从而下,如倒挂在悬崖的冰瀑,奔涌而现,将我的心照得一片亮堂。
我闭上双眼,脑海不断浮现江海孤身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我实在是太难受,无论是忏悔还是祷告都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噙着泪水,冲神父露出一个
抱歉的笑容,然后深呼吸一口,走出了教堂。
有一个人站在教堂的门口,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好似纤尘不染。
大概是听到了我匆忙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姜河。”
他静静地看着我,轻声道。
我们只是短短七天未见,却好似整个世界都变了。
我停下脚步,眼前的这个人,是我曾经真真正正地以为能够一生一世的人。
我清楚地记得他的眉眼,他的唇,他的手,他胸膛的温度,他笑起来的弧度。
我愣住,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你怎么来了?”
顾辛烈站在阳光下,凝视着我,没有说话。
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温柔,又充满了难过与后悔的眼神。这是我第一次从顾辛烈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神情。
我怔住,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一边跳一边疼,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
然后他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我。
他问我:“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从马上摔下来的。”
顾辛烈:“……”
他面无表情:“一点都不好笑。”
我叹了口气:“我们别站在这里好吗,边走边说。”
我是搭惜惜的车来的,她此时已经被顾辛烈赶回去了,顾辛烈来旧金山租了一辆车,看起来就十分结实耐撞的越野,我对坐车还有心理阴影,于是坐在后座,顾辛烈手机连上蓝牙准备放歌,我说:“可以不放音乐吗?听着不舒服。”
我感觉顾辛烈转过来看了我一眼,但是我手肘放在车门上,望着窗外发神,也没太注意。
“先吃饭吧。”他说,拿出GPS定位。
“不了,”我低声说,“不想吃。你直接送我回去吧,惜惜估计还没吃饭,你们可以一起出去吃。”
顾辛烈叹了口气,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这回是真的转过头来看我了,他说:“姜河,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有么?还好吧。”
“姜河,你别这样,”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地说,“我看着很难受。”
我没回答了。
车身发动,为了顾及到我,顾辛烈开得很慢,我们迎着艳阳前进,顾辛烈从盒子里翻出墨镜来戴上,我看着水泥路,眼睛一直在发疼。
我们在渔人码头停下来。
傍晚正是游客最多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小孩子骑在父亲的肩膀上,指着夕阳哇哇哇地大叫。
曾经是停靠游船的地方已经被海豹全线占领,它们懒懒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身体像是刷了一层又滑又亮的猪油,密密麻麻地排在甲板上,简直就像是天荒地老。
街边一排全部是餐馆,热情的厨师戴着白色的高高的帽子站在餐馆门口,向我们展示用面包做成的螃蟹和蝎子,又漂亮又巨大。
我和顾辛烈随便找了一家餐厅坐下,他点了一份牛排,我点了一份三明治。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座,面对面地坐着,我不停用吸管去戳杯子里的冰块,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面试结束之后,我去了一趟马场,遇到了江海,”我忽然开口,“后来他开车送我回去,我想去看金门大桥,就让他改了道。之后遇到酒后驾车的车辆,他为了救我,打了方向盘,车身翻了,我没事,他……”
顾辛烈手肘放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眉头微蹙。
“我真的没事,只是最近比较累,你能过来,我很感动……”
“姜河……”他欲言又止。
菜在这时候端上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其实真的很没有胃口,强忍着塞下那两块三明治,喝了很多水才梗下去,顾辛烈担忧地看着我,将他的那杯覆盆子气泡水递给我,我点了点头,表示谢谢,但是没有喝。
吃过饭后,我们沿着码头一路走,我们都默契地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渔人码头了,早在好几年前,我就曾和江海来过一次,算是久仰渔人码头的大螃蟹,吃完之后我们街对面的巧克力店买了许多包装好看的巧克力,江海不喜欢吃甜食,我拿回家里当做摆设,久了也就可惜地扔掉了。
后来我又和赵一玫一起来过几次,我们还特意买了票去坐游轮,乘风破浪,碧海蓝天,可以看到对岸大名鼎鼎的监狱岛。
当时赵一玫问过我一个问题,她说:“姜河,你觉得,究竟是爱情重要,还是自由重要?”
我那时懵懵懂懂,回答她:“仁者见仁吧。”
现在我觉得,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太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一段真正的好的感情,是不会束缚你的自由的。
有几只海鸥盘旋着停在靠海的栏杆上,微风徐徐,游客的长裙被吹起来。
日落黄昏,此时便是渔人码头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了。
海风吹在身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顾辛烈下车的时候就去行李箱里拿了一件外套,大概是早就猜到了,他向前一点,将外套递给我:“披上吧。”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够这样平静地将这句话说出来。
这几天来,我每每想到这句话,想到说这句话的情景,我都心痛得要命,可是当我真正将它说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可以如此平静,天没有崩、地也没有裂。
顾辛烈愣住,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地看着我的眼睛,他说:“姜河,你说什么?”
“我说,”我低下头,“我们分手吧。”
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心脏和头皮一起疼得发紧,那种痛苦,随着湖波慢慢散开。原来刚刚的那一瞬间,只是在心痛捅了一刀,而此时,血和伤口终于溃烂开来。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看到顾辛烈的表情在瞬间凝结。
他声音低哑,突然之间无比疲惫地说:“姜河,别闹了。”
“我没有闹,”我吸了吸鼻子,微微抬起头望天空,认真地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想要留下来照顾江海,我向医生问过了,一两年内他苏醒的几率很低,我会一直照顾他……”
他打断了我:“姜河,我等了你十二年,十二年都不算什么,你觉得我会在乎么?”
我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我说:“我在乎。”
我深呼吸一口气:“我在乎。”
“我在乎,你这样做,我会很难受的。一份感情,应该是……”我想了想,有些难过,不知道该怎么说,“应该两个人一起好好珍惜,用最纯粹的爱去对待彼此。”
应该是像我们在波士顿的时候,眼睛里只看得见彼此。
他静静地说:“姜河,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对我很不公平?”
是的,不公平,我对他从来都不公平。
为什么呢,离开他以后我才渐渐明白,是因为他把他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被他爱了、宠了、惯了太多年了。
我说:“抱歉。你就当我是自私也好,是任性也好,可是我没有办法一边留在旧金山照顾江海,一边若无其事地和你在一起。况且,你明年就要离开美国了,不是么。”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不能用我的责任,去束缚你的梦想。”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并不是因为我们不再相爱了,而是,我们要去的远方,不再是同一个地方了。”
话音刚落,顾辛烈一把拉过我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猛然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太过炽热和凶狠,顾辛烈从未这样激烈地吻过我,我觉得灵魂都似被抽干。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来,落在我的嘴里,咸得发苦。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顾辛烈的泪水,也是我第一次,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落泪。
我心痛得都要疯了,我这一生,伤得最深的,却是最爱我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放开我。
他用手捂住眼睛,自嘲地勾起嘴角笑。
他声音沙哑地说:“姜河,你明明知道的,我从来都不会拒绝你的要求。无论是开始还是结束,拥有掌握权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如果他爱的那个人,不是我就好了。如果有别的人,能够给他快乐和幸福的话,我希望他根本不曾爱过我。
海鸥扑腾着翅膀飞走了,从远方归来的游轮慢慢靠岸,火烧云同海湾连接在了一起。这样的景色,是我们在异国他乡常见的画面,而重峦叠嶂的思念,也在蔚蓝色的大海中,慢慢飘走。
顾辛烈站在我的对面,我们一人站在光中,一人在影中,我这时才发现,他真的有一张非常非常英俊的脸,好看得像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梦。
最后,他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眼睛,极轻极轻地苦笑。
他说:“姜河,别难过了。”
我一直在摇头:“对不起。”
“不要难过了,我不希望到头来,让你最难过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对不起,”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阿烈……”
阿烈。我很少这样叫他,没有想到,最后一次,竟然是要分开。
“姜河,其实我要给你说一声谢谢,谢谢愿意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
“你愿意把你心底的想法这样开诚布公地说给我听,就这一点来说,我其实很开心。我觉得你长大了。因为从很早很早以前,你就是一个特别喜欢一意孤行的人,做事从来不会和周围的人商量。你二话不说地就转学、跳级、出国,每一次,都是我兴致勃勃地去找你,结果发现你已经不在这里了。可是这一次,”说到这里,顾辛烈顿了顿,他的声音越来越哽咽,我觉得他已经没法继续说下去了,我也没有办法再听下去了,过了好久,他才终于又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勉强地笑了笑,继续说,“可是这一次,你没有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很开心,真的。”
“对不起。”我红着眼眶说。
“不要再对我说对不起了,”顾辛烈摇摇头,“在我心中,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姜河,继续向前走吧。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
这里是旧金山闻名世界的渔人码头,它最初的历史已无从追究,但是传闻起于19世纪50年代,加州淘金梦的开始与破灭之地。它沿着海岸,从北部的格拉德利广场一路延伸到35号码头,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已经没有了渔民、船只和航海家,只剩下一道又一道的栈桥,孤独地通向海里。
我在这里,送别了我的爱人。
2.
江海的父母在二十天后办理好签证抵达美国。
江海的母亲隐约能见到六年前的轮廓,但是憔悴了很多,瘦了很多,她穿一件真丝的长裙,还是仪态大方。我在心中想,将心比心,要是以后我的儿子躺在重病监护室里,我肯定整个人都疯了。
江海的父亲沉默内敛,行走时步伐刚毅有力,我想大概他以前在部队当过兵。看到他,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了江海沉默坚韧的样子,据说男孩相貌似肖母,性格如肖父。
江海的母亲坐在病床旁,一直在为江海按摩手臂。
我嗫嚅:“伯母,对不起。”
江母看了我一眼,我已经将整件事讲述给她听,她摇了摇头说:“他只是做了一个男人在事发时应该做的事情,我为他自豪。”
他们在希尔顿酒店住下,江母是名音乐家,曾经在英国留学,所以英文很好,语言交流没有什么障碍,但是怕他们刚刚到美国,吃不习惯这里的冬天,我第二天在家里自己随便做了点东西送到医院里。
正好田夏天也来了,她还不知道江海父母来的事。
我赶忙拉着她:“江海爸妈来了。”
田夏天被吓了一跳。
我把饭盒塞给她:“快送去。”
田夏天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哭笑不得:“你神经病啊。”
“这不是给你一个讨好未来丈母娘的机会么。”我说。
她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姜河,你哪根筋搭错了?要讨好也轮不到我吧。”
我没说话了,只是十分诚恳地看着田夏天。
她被吓了一跳:“你当真的?”
见我沉默,田夏天被气笑了:“姜河你神经病吧,你不是和你男朋友分手了吗,你不是都要留美国照顾江海了吗,你这是干吗啊你。”
我没说话。
田夏天瞪了我一眼,何惜惜正好停了车从医院门口走进来,田夏天住了嘴,转身走了。
“怎么了这是?又吵上了?”何惜惜问我。
我摇摇头,看了看手里的饭盒,叹了口气走进医院。
结果这盒饭根本没有送出去,我到了病房,江海的母亲就叫我陪他们一起出去吃饭。出事那天江海身上带着他房子的钥匙,只是我和田夏天都没有动过,吃过饭后,江母说想要去看看。
江海还是住在原来的小区,有工人在修建草坪,喷水池的水一直变换着水珠的形状,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化。
我在门口停下来:“阿姨我在外面等你好了。”
江母笑了笑:“进来吧。”
江海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比我的不知道顺眼多少倍。我从来都挺邋遢的,除了桌面,其他地方真是跟狗窝一样。顾辛烈其实也不太爱收拾,大大咧咧的,房间里球服和篮球到处是,但是他的承受能力比我低,每次我们比谁懒比到最后,都是他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地说:“姜河你怎么做女生的啊。”
然后就挽着袖子帮我收拾好。可是没过几个星期,又被我弄乱了。
顾辛烈完全陷入抓狂的状态:“姜河,我是大少爷!什么叫大少爷你造吗!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知道。”
再等一会儿,他崩溃了:“你造的话就把屁股挪一挪,我吸尘器够不到!”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江母没有在这里呆太长时间,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打量一番之后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江母忽然问我:“你和江海,没有在一起吧?”
“啊?”我愣住,我随即反应过来,“我本科毕业之后去了波士顿,江海一直在旧金山,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面试工作。”
江母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和江海……你们的事,按理来说我作为长辈不应该过问太多,你能够这样照顾他,我很感激你。姜河,你是个好女孩。”
我摇摇头:“是我应该做的。是他救了我的命,否则我连躺在病**的机会都没有了。”
江母笑了笑:“没有那么严重。”
我认真地说:“是真的,如果他当时向左转的话,副驾驶座可能就直接撞成泥了。”
江母说:“你……比六年前成熟很多。”
我轻轻笑:“是啊,那时候不懂事,很任性。”
“没有,你那时候很可爱,小小巧巧的女孩子,我一直很喜欢你。我其实一直想要一个女儿,江海性格同他爸,不爱说话,闷得慌。”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同我说起这些,我竟然觉得胸闷得厉害。六年前,我是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说:“伯母你放心吧,江海肯定会醒来的,他肯定会没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他。”
江母细细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3.
晚上回去,何惜惜在客厅里画画。是一张素描,美国小区很常见的一幕,长长的公路,两盘绿树成荫。
我很吃惊:“你原来会画画?”
她摇摇头:“随便画画,拿不出手。”
“没有啊,画得很棒,你也给我画副画好了。”我笑嘻嘻地说。
“你要画什么?”
我其实也是随口一说,她这样一问,我倒愣住,然后我忽然想到什么,摸出手机,解锁之后才想这是车祸后我新换的手机,以前那个已经坏了。
“你要找什么吗?”
我觉得很难过,把手机关机扔一旁,呆呆地坐在地上,用手抱着何惜惜的胳膊:“我出发来旧金山之前,和顾辛烈拍了一张合照。我们一直没有合照过,我不喜欢照相,他也不太喜欢,那是唯一一张合照,我们……我们还说好,以后一起拍。”
“你知道吗,我走的时候,”我忽然哭起来,“他给我说,他等我回来,还要给我做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和土豆烧牛肉,他厨艺其实一点都不好的,可是……”
波士顿艳阳高照,他坐在车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说,姜河,我等你回来。
等我哭累了,何惜惜才终于可以活动一下她已经麻木的胳膊,她戳了戳我的头:“喂,你别在这里睡,起来,去**睡。”
我一动也不动。
她无可奈何:“听话。”
“为什么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呢?”我低着头问她。
何惜惜想了想,柔声道:“或许这才是感情让人着迷的地方吧,无法控制、无法预料、无法完完全全地占有。”
我没有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你帮我画一幅画吧,你还记得顾辛烈的样子么?”
她笑:“不记得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回到了波士顿的春天,他刚刚洗过澡,穿着黑色的背心坐在**,手臂上肌肉流畅是线条。他背对着门的方向坐着,用毛巾擦头发。
我冲进他的房间:“顾辛烈,我衣服呢?”
他被吓了一跳,为了一个双手护在胸前自卫的工作,警惕地看着我:“你要干吗?”
我气笑了,一把拽过他的毛巾:“我洗衣机里的衣服呢?”
他瞪我:“给你烘干叠好了,懒不死你。”
我从他身后走上去,抱住他的腰,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闷声笑:“姜河,别闹。”
我偷偷笑,轻轻挠着他腰上的痒痒肉,他腰部肌肉结实,有一个窄窄凹下去的窝,坐在地上,也一点看不出多余的赘肉,反而是小腹平坦,形成一个漂亮的倒三角。
他说:“再饶我要亲你啦。”
我笑起来,松开双手,无辜地举起来。
他却反手一握,将我拽入他的怀中,他浑身温暖,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活力的气息,他细细吻上我的唇,轻轻地咬住。
他的眼睛看着我,明亮得像是天边的启明星。
梦中场景忽然切换,艳阳高照的夏日,我坐在窗边涂淡粉色的指甲油,涂好了凑到他面前炫耀:“好不好看?”
他正喝着可乐,差点一口汽水喷出来,被呛得半死后才恢复过来,哭笑不得:“姜河,你这脚趾甲怎么剪得跟狗啃一样?”
我不满地说:“哪里有?”
“太丑了,”他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身去工具箱里找了找,拿会一把指甲刀,坐在椅子上,将我的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低下头帮我剪脚趾甲。
屋里静悄悄,只听得到指甲刀轻轻的咔嚓声。
我忍不住,探过头去吻他的头发。他被吓了一跳:“别乱动啊,剪到肉了怎么办?”
我不说话,咯咯笑着看他,他探过头,亲亲地吻了吻我的嘴唇。
吻了一会儿,他才放开我的手,我嫌弃地大叫:“你手好脏!”
等一会儿,他剪完指甲,我脚还搭在他手里,我一边动着十个脚丫一边故意说:“也很丑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以后慢慢练习么。”
秋天的时候,波士顿的枫叶落了一整个公园。
我们一人戴一顶棒球帽,他教我玩滑板,我双脚踩上去,动弹不得,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得意扬扬地冲我挑了挑眉毛:“叫我辛烈哥哥我就帮你。”
我勃然大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耸了耸肩,没说话,悠闲地去一旁的手推车里买了一根火腿和一支冰淇淋,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恶狠狠地瞪他,微微扭动了一下腿,发现脚下滑板纹丝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瘪了瘪嘴,说:“辛烈哥哥。”
他笑着将最后冰淇淋塞进嘴里,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让我扶住他的胳膊,然后他带着我慢慢滑起来。
脚下速度越来越快,我忍不住尖叫起来,他作势要松开我的手,我反手一扑,整个人落在了他的怀中。
而又是哪一年的冬天下了雪,我们感恩节买了一支巨无霸烤鸡,放进烤箱烤了大半天才发现烤箱坏掉。工作人员都回家过节了,他只好戴着我的塑胶手套半个人都钻进烤箱里去修理。
屋子里一点也不冷,我蹲在厨房外面,戳了戳他的肩膀,问他:“好了没有呀?”
“别吵。”
“笨死了,修烤箱都不会。”
“不准吵!”
最后他终于修好了烤箱,从里面爬出来,一张脸全是灰和黑色的渣,我乐不可支,伸出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油。他勃然大怒,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在我眼前比了比他黑乎乎的手,我“哇”地一声大叫着跑开,他从厨房另一头的门堵上,似笑非笑:“姜河,你往哪里跑呢?”
我情急之下,伸出脚踩他的脚,他往后一缩,我脚掌失去支撑点,身体一个打滑,向地面扑过去。
他赶忙伸手搂住我的腰,我白色的毛衣上赫然多了一个明显的手印。
他笑着趁机继续往我身上蹭:“让你得瑟。”
窗外雪花纷纷落下。
最后的一个镜头,他站在码头上,风将他的衣服微微吹起来,他说:“姜河,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
我在梦中哭醒过来,窗外一片灰蒙蒙,我打开手机来看时间,凌晨四点,可是此时,波士顿已经布满了艳阳。
我开始痛恨这个国家的时制,同一片土地,却非要分割成这样多的时区,好似我们已经活在两个世界,各不相干。
醒来后我开始失眠,只好干脆放弃睡觉,爬起来开电脑,翻出数据结构和算法的书看。第二天何惜惜看到我深深的黑眼圈,被吓了一跳,给我冲了一杯咖啡。
我皱着眉头喝下那杯咖啡,吃一块全麦面包,简直难受得想吐。
白天的时候我给田夏天打电话问她:“你今天怎么没来医院?还生气呢?”
“没有,”她说,“我以后,可能渐渐会少来。”
我愣住:“为什么?”
她莫名其妙:“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我没说话了,她贴着手机说:“姜河,你不懂。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可以走进江海心里。”
“无论我为他做了多少事,他永远都不可能爱我,他希望此时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你。”
我沉默很久,才说:“无论如何,谢谢你。”
出事之后,是田夏天第一个赶到医院,守着我和江海进了手术室。她一刻不停地办手续,签字交钱,全部是她一个人做的。警方要做调查,也都是她代替我和江海出面。她的英文没有我和江海好,她把医生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录下来,反反复复地听,然后写下来,翻译成中文。
后来江海的病危通知书下得跟雪一样,我还躺在**不能动,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要才能度过那段日子。
别人说留学生圈子人情淡薄,其实无论在哪个圈子都是一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尔虞我诈和肝胆相照。
她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我许久没有见过她的笑了。她说:“你不必向我道谢,你知道我不是为你。”
在美国的这些年,我遇见了很多人,也知道了许多种爱情。每个人对爱都有不同的诠注和表达,我依然无法准经地描绘出爱的本质,但是我想,它或许就是沉睡在我们心底的一个灵魂,它纯粹、干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美丑善恶之别。
就算是不能一生一世,就算是有一天彼此形同陌路,就算有一天被爱过的人遗忘在岁月里,正是因为未来的无法预测,才要抓住当下,好好地、认真地让他幸福。
4.
田夏天不再来医院之后,何惜惜回国的日期也近在眉梢。
打包好行李的那一天,她穿着酒红色的真丝长裙,在阳台上吸烟。夜空繁星点点,我走过去,抢过她手中的烟,本来想要灭掉,然后我抱着试一试装逼的想法,抽了一口。
我被呛得半死,惊天动地地咳嗽了好久,何惜惜在一旁笑着看着我,也不来帮我拍拍背。
我只得愤愤不平地将烟还给她,我问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很早以前了,”何惜惜笑着弹了弹烟灰,上半身趴在栏杆上,“他有一次问我抽不抽烟,我就借他的打火机点了一支。我第一次抽烟比你像样多了。每一次抽烟,都会让我想起和陈朔一起的感觉,像雾像烟,但是,我很快乐。”
她转过头来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姜河,烟酒不能让你忘记一个人,它们只会让你更加沉迷。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能够让你忘记过去,那就是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在阳台上吹了一夜的风,听了一夜的歌。
已经过气的歌手,多年前的老歌,“我们的故事爱也爱得值得,错也错得值得。”
用尽所有力气不是为我,那是为你才这么做。
何惜惜的飞机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在破晓时将她送到机场。这并非我第一次送人来机场,以前在旧金山念书的时候,也常有同学拜托送他们去机场,可这一次不一样,我知道,一别经年,她此次一走,便不会再回来美国。
这就是这个国家残忍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待了六七年,大半个青春、第二人生,可是说赶走就赶走,不留情面,没有余地。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问她。
她笑着弹了弹我的额头:“你说呢?”
“我肯定会很想你的,连你也走了,我就真的成了一个人了。”我说,“我一直都很想念一玫,那天她说她去了耶路撒冷的哭墙。我很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何惜惜想了想,淡淡地说:“我们会再相遇的,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做的事,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
我伸出手紧紧抱她,这段时间,我们都瘦了很多,宽宽松松的T恤套在身上,感觉风在不停地灌。
她捏了捏我的脸,“还是以前肉肉的好。”
顾辛烈也这样说过,他说,把我养肉点他才有成就感。
看见我神色一黯,何惜惜问我:“姜河,你后悔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从我当年放弃清北的保送决定去美国,想到我踏上飞机,我去往波士顿,我在雨中和顾辛烈的拥抱,我在马场与江海重逢,我在码头边对顾辛烈说再见。
我摇摇头:“我不后悔。”
“你知道吗,”何惜惜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长大以后我发现,摆脱痛苦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诉自己,我不后悔。”
我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香水味,那是当年毕业的时候,赵一玫送给我们的Tiffany的香水味。
然后她转过头,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进了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