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妈妈的女儿的女儿(2)
3个月前 作者: 王扬灵
大半年的一耽搁,王欣淳被调至另外一个处室。像基层当个科长都不易一样,市里当个处长也要论资排辈,一个字,等。她现在等于是重新开始表现,重新开始等。领导的喜爱,同事的认可,工作的成效,要升职,这三项缺一不可。时时刻刻,你要窥伺着。窥伺着环境,窥伺着机遇。
然而她的直接领导,一个女处长,并不喜欢她。这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女人,比王欣淳也大不了几岁,但很轻易就看出王欣淳的娇气和软气(全属不靠谱的气质),重要工作从不倚重。
王欣淳几次表现受挫,不免懊丧,便有有心人来八卦。说这位女处长是河南人,偏嫁给本地一家潮汕外来户做媳妇。潮汕地区重男轻女是出名的,家里房子车子全没女处长的名字。
“所以她工作才那么拼命。要不这样,婆家人更骑在她头上呀。工作就是她最大的荣耀。除了工作,她真没别的可靠。”
有心人的话可以说很刻薄了。女处长平时雷厉风行,看来也得罪不少人。
王欣淳按元主任所教的,逢年过节出去旅行给女处长带点小礼物,平时工作谨慎些,从不闲话家庭等话题。一两年下来,关系才渐渐融洽。
这天王欣淳加班回家迟,女儿犀犀跪在地毯上扒着小桌子,不知在干什么。
徐立栋在旁边沙发上玩手机,正想抱怨“怎么又回来这么晚”,看见元主任从厨房出来,就没敢说。
王欣淳洗手过去抱女儿,只见犀犀刚把一颗葡萄放进嘴巴,又掏出来放回小碗里。
“你在干什么啊?”王欣淳蹲下问。
犀犀答:“外婆说小孩吃小点,不然会噎着。”她又拿起一颗放到嘴里量了量,可能这次大小满意,用小牙齿咬破吃了。
王欣淳看碗里一半葡萄都亮晶晶的沾着口水,想必都给她量过了,就喊元主任:“妈你看她,多不卫生!”
因为育儿嫂又请假了,元主任正在厨房给王欣淳热饭,就没听见。
王欣淳到厨房,看见元主任微佝的背影,挨过去问:“怎么不理我?不高兴啊?”
元主任头也不抬:“不高兴什么!”
却又酸酸说:“今天她奶奶来了,你女儿亲热的,抱着要跟奶奶走。真是跟人家姓的,养不熟。”
王欣淳笑:“犀犀那是怕你!谁让你成天叫她学这学那!”
犀犀两岁多,在元主任的教育下,已经能自己穿外套,吃饭,能认识近百个字,背几十首唐诗,会数数,还能完整流利地讲长达数百字的故事。
元主任不悦:“我不管,要靠你们,把孩子带成傻子了!就知道把她当个玩具玩,不然就是带出去疯跑。”
“早早地填鸭也不好。”王欣淳笑说。
“那怎样教育好,你说出来按你说的教。”
王欣淳不响了。她对儿童教育才是一知半解(一无所知)。
犀犀上幼儿园后,元主任就把育儿嫂辞了。每天在王局长和王欣淳两者之间跑着,不是照顾王局长的吃饭,就是照顾王欣淳一家的吃饭,还要接犀犀,还要抽空去看望王欣淳的外公。
这一阵元主任常常头痛,其实她头痛由来已久,不知怎么忽然痛得有些太厉害了。王欣淳忙陪她去看,因为隐隐知道从来不说自己哪儿不舒服的元主任,说出来就一定已经很严重。
坐在CT室外面,换王欣淳心神俱乱。
几个科室走下来,高血压高血脂这些老年常见病是免不了的,心率也不齐,但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最多的两个字还是:劳损。关节,脏器,各个方面的劳损。
王欣淳松口气取了药把元主任送回王局长处,从此开始“独立育儿”。每天下午给犀犀报托管班延长两个小时,她下班再把她接回家,然后草草给自己跟徐立栋做饭,饭后跟犀犀胡混一会,刷牙洗脸洗澡哄睡,再给自己随便洗漱一下,也就快十一点了,等躺到**都是精疲力尽。早晨起来送孩子上班,又是打仗一样的新一天。
徐立栋现在最大的爱好则是看房,房价已经高到让人买不起,但他仍然见缝插针地在犀犀刚出生时的小小低谷购进两座公寓,等犀犀上幼儿园时卖掉,赚回不少,是他们全家这三年的工资的两倍。他现在就想怎么用这些钱再买一套大房去。
元主任回去后徐立栋十分愉快,而王欣淳则因为累,开始常处暴怒边缘。
有天犀犀睡了,徐立栋过来拉她:“陪我看会电视嘛。”
王欣淳冷笑:“你倒是帮我带带孩子啊!累成狗还要陪你?”
“你也没把她带的多好啊。你看她今天衣服脏的,从幼儿园出来,跟个小要饭一样。”徐立栋不悦。这天徐立栋单位年会后走得早,是他接的犀犀。
王欣淳立刻怒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嫌脏,你不会给她洗洗吗?!”
徐立栋没想到随口一说又激怒了她,连连告饶:“行行行。”
“行什么行?”
“那你想怎么样?”
“不想跟你说话!不要跟我说话!”王欣淳大声咆哮。
第二天下雪,王欣淳在办公室磨洋工。她现在觉得还是上班比较轻松。靠在窗边,外头雪飞散着,那种氛围是久违了。她拿出手机跟远雪聊天,聊着聊着又诉起了苦:现在我所有业余时间都奉献给徐立栋和犀犀了,但一个讨厌,一个烦人。徐立栋无所谓,关键是犀犀。犀犀好像跟我不怎么亲。
“以前你管她少,小孩子么,慢慢就好了。”远雪安慰她。
下雪还遇上限行,王欣淳挨到下班把未完成的工作一推,叫个滴滴回家。雪天拥堵,待接上犀犀,天早黑了两个小时。托管班的老师脸色不好看,孩子情绪也不佳,上车就睡着。等到了小区门口,王欣淳叫她起来,犀犀睡熟了,偏撒赖不肯起来。
叫了半天,司机等着,王欣淳有点尴尬,就笑说:“这儿有个小孩不肯回家,司机叔叔要她吗?”
犀犀听见一骨碌翻起来,立刻在车里撒起了泼,两脚扑腾乱蹬:“你说什么?你又不要我了?!你说什么?谁让你这么说?”
王欣淳倒呆了一呆,一边跟司机道歉一边死力把女儿扯出车来,拉到路边站好:“你发什么疯?乖乖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给你买鸡腿。”王欣淳还哄。
“不要!不要!”
“再作我揍你啊!”王欣淳怒了呵斥。
犀犀愣了一瞬,忽然捂住耳朵大喊:“不想跟你说话!不要跟我说话!”然后就一阵鬼哭狼嚎。
急雪滔滔的,路过行人被犀犀的尖叫惊着,纷纷看王欣淳。
不想跟你说话!不要跟我说话!
这是王欣淳常拿来对付徐立栋的话。她给犀犀把帽子围巾戴好,扎煞着手站在雪里愣了半天,硬把她拖将回去。
不想跟你说话!不要跟我说话!
犀犀还在喊。
大概从那晚起,王欣淳进化成一个更“合格”的母亲。凡事耐心有商量,不好的事又要有原则,还有很多时候,她还像陪着小心似的。
因为她有点惶恐——这个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小玩意,这么快就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这么快就不再遇见响动只会挥舞软拳头,而她用一根手指就能安抚。
她简直聪明得有点让她害怕。
徐立栋慢悠悠从单位回来,饭已经做好,而且王欣淳已经吃过了。餐厅暖黄的余光里,能看见宜家小黑板上的新字。王欣淳已经在给犀犀教古诗,王欣淳已经在跟犀犀玩童话角色扮演,王欣淳已经在和犀犀唱歌跳舞,王欣淳已经在和犀犀做手工。
而且王欣淳现在的情绪非常克制。她还反过来劝他,绝对不可以在孩子面前争吵。
徐立栋觉得丈母娘不在的日子真是岁月静好。而妻子的性冷淡,只要是里外如一的冷淡,倒也不失为一种贞静。一月一次就一月一次。徐立栋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