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失婚少女(3)

3个月前 作者: 王扬灵
    春去秋来,日子是每天80个投诉电话,或每天100道行政能力测试题。80个和100个之余,王欣淳徐立栋竟然一起吃饭、刷韩剧,口头跑步。


    能怎么办,王欣淳心里搁不住秘密,见人就忍不住要说,远雪走了,她只好少见人(也没心情见人);徐立栋本来就没几个吃喝玩的朋友,交心的朋友更一个没有(“男的还要说知心话?!又不是女的。”——徐立栋),原来的同学毕业后各自觅食,天南海北或城南城北,也见面不易。因此被捆在一起的两个人,只好和对方做朋友。


    吃饭,吃不到一块,就你迁就我一回,我迁就你一回。原本徐立栋不肯:“我不吃辣,不吃姜,不吃菜花西蓝花等**瘤状的蔬菜,你除了茄子什么都吃,那就跟我吃。”王欣淳才不干,要求平权。徐立栋只好答应。有次满额大汗地看着王欣淳往火锅里涮肉,他不禁感慨:“你消化肯定不好。”


    王欣淳问怎么不好,徐立栋认真答:“照你这个吃法,你本该是韩红的,竟然只是王欣淳。”


    王欣淳夹个生肉丸丢过去,气得笑岔了气。


    然后说看韩剧。先是王欣淳缓过味来,说电视是元主任买的,就因为放在客厅她就不能看,这不公平。然后她就吃着话梅刷剧(话梅是唯一徐立栋允许在客厅吃的东西,余下薯片可以在次卧吃,西瓜可以就着水池吃,瓜子在哪里都不能吃)。


    徐立栋开始只是监督她有没把话梅核放在指定袋子里,偶尔往屏幕溜两眼。不料溜着溜着,就被剧情吸引。王欣淳倒也不反对,因为沙发是徐太买的,不能不给她儿子坐。不料徐立栋要么不看,要么认真看。王欣淳还没见过用这种手法看韩剧的人,一句话没看清都要跳回去。


    几次下来,王欣淳要疯。但在人地盘上不得不低头,她循循善诱:“徐立栋,你知道看韩剧为什么叫‘刷’韩剧?就是这么慢的剧情,唰唰地看就行了。”


    徐立栋表示知道了,然而没过十分钟,又讪讪把进度条拉回去:“我没看清她妈刚才什么意思。”


    “她妈意思不让她和男主在一起!!”王欣淳抓狂。


    “为什么?”


    “因为男主的爸和女主的妈年轻时有一段情!你不是刚看了吗!?”


    徐立栋点点头:“为什么他爸和她妈有过一段情?”


    “剧情就那么设置的啊!”


    “那为什么他爸和她妈有过一段情,她妈就不让她和他在一起?”


    “因为……我不看了!”


    “好吧好吧我不跳了。”


    于是每过一会,王欣淳就在徐立栋脸上看到大惑不解和憋住不动进度条的表情。


    王欣淳估计这样看两天他就不看了,不料有天起夜,发现徐立栋不睡觉在补看。


    “我没看懂啊。”徐立栋说。还抱怨:“你把我拉到这个坑里的。”


    那一年春天很粉,夏天很绿。没有关系好到逛公园、爬山、旅行的两人,周末只好窝在家刷韩剧。吃饭就叫外卖。


    那好像是夏季的最后一天,黄昏昏黄,屋子里散乱着外卖的气味,屏幕上又穷又倒霉又无能的女主只靠善良就飞上高富帅爱的高枝。


    再看现实,徐立栋尖尖头顶上的头发乱且出油,睡衣也有一周没洗(从什么时候起,陈立栋渐渐没那么讲个人卫生);王欣淳自己呢,脸上发干,眼泡发胀,发型扁塌,浑身倦怠。


    后来回想,他们两个是不约而同地用这种方式逃避北国光景明媚的春夏,逃避80和100,逃避一切不可理喻的现实。


    在那一刻,屏幕上韩语仍在呜哩哇啦,而夕阳已隐没最后一线橘红的光。王欣淳的心仿佛渐渐被一根细丝勒紧,勒啊勒,勒到底,也是干涸,没有一滴血。


    这天晚上,徐立栋蹲在电视柜前收拾什么。半夜王欣淳起来上厕所,发现他还蹲在那里。仔细一看,他不是收拾,只是发呆。这时王欣淳想起,似乎不是第一次看到徐立栋这样。


    “你不睡觉干嘛?”


    徐立栋抬起疲倦的脸:“我也不知道,”他自己在知网搜过一些心理学论文,“我好像得强迫症了。”


    “我也失眠多梦……”王欣淳感叹。多梦是真的,失眠倒没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两人便说好早晨一起跑步,“自救”。


    他们买房的小区绿化好容积率低,晨跑的人不少。但这个计划最终沦为嘴炮。早晨不是这个起不来就是那个起不来,好容易起来了,偏偏又刮风下雨。再后来王欣淳就没空了,因为省考虽远,但国考已来。


    这次王欣淳真正使出了七分的力气,每天掐时间做卷子,做好事攒人品。哦对,王欣淳加入一个公考QQ群,因为公考竞争太激烈,简直不是靠努力就能胜出,于是大家在备考之外还要靠做好事来提升运气。


    群里还有烧香拜佛,求神问卜的。王欣淳认为自己本身就是高素质好市民,从不乱扔垃圾不插队,没什么损人品的事。问题她也没什么机会做好事,所以只好广发布施——每次过天桥都给乞丐钱。


    也许因为那些乞丐其实并非真乞丐,国考成绩出来,王欣淳巧巧地差0.5分没进面试。


    此一失利,王徐两家宴后座谈。


    “哎呀你再努把力嘛。不就是考试,能有多难。”徐太说。言下之意我儿子能一举中的,可见儿媳不如儿子。


    “就是嘛,小徐你辅导辅导淳淳。她考的单位比考国税难一点。”元主任亲热笑回。言下之意女婿没尽到责任,且女儿不比女婿差,失利是怪卷子难。


    “考试还要靠自己,别人都是闲的。”徐太马上说,“谁没考过试啊,以前我考试的时候,别人全都抄我的。我在我们班可老在前头。”


    元主任笑而不言。心想中专毕业的人,好意思拿考试出来吹?


    王欣淳垂头坐在婆婆妈妈的暗流中间,一言不发。


    王局长剔完牙总结:“差0.5分,说明你还有潜力。我的意见是,你必须再接再厉。”


    王欣淳咬紧牙关,深深吸口气。不然呢,她还能干嘛。既然世上除了考公没有别的活路,天下除了公务员没有其他工作。


    但是什么时候才能考上?王欣淳又深深吸口气。反正就是要考下去……


    这时徐立栋忽然说:“我要辞职。”


    所有人包括王欣淳都探灯般把目光投向他。


    王欣淳想,徐立栋,够意思,救我于水火呀。


    谁知别说王局长和徐局长,连元主任和徐太都非常镇定。


    “胡开啥玩笑。”


    “辞啥职。”


    “胡说啥。”等。


    徐立栋便列出一二三点:


    上升缓慢;


    不能发挥所学;


    感觉苦闷。等。


    王局长捏着牙签摇着头看着果盘:“你们年轻人,太幼稚。需要我们给你指点江山。什么叫上升缓慢?不从基层做起,现在就叫你当国家主席?什么叫不能发挥所学?学校里学的不过是书本的知识,用心用脑在工作中边学边干,自然就发挥个人的光和热。为什么苦闷?全国几十万公务员,从基层到中南海,这么大的舞台,这么广阔的奋斗空间,有什么苦闷?”


    王局长的话往往无可辩驳。


    徐局长搞税务,一辈子和数字打交道,没有如此口才,想了半天说:“我和几个处长都拉着关系,一有机会就给你提副科。你急啥。”


    徐立栋想哭。他觉得把该说的都说了,但等于什么都没说。


    王欣淳早拿出手机刷。QQ空间里,远雪发了一张照片。背景是艺术厂房,天空和野花,焦点是晒着太阳的两双旧运动鞋。一双大的,一双小的,上面都有长期步行的深痕,深痕里盛着首都的灰尘。


    爱情。王欣淳心里涌现出两个字。这两个字跳出来又落回心上,滚烫的,比铅还沉,直沉没到底,把她的心熔出一个深涡,还继续往下沉。她感到一阵无穷无尽的失落。


    回家路上,王欣淳和徐立栋都沉默着。进地库,出电梯,掏钥匙开门,开灯。每次灯光亮起,王欣淳都微微吃惊,为这间婚房的陌生吃惊。她为何来这儿?


    电视柜上落着一层薄灰。


    两人懵懵懂懂换鞋,分别到主卧和次卧上厕所,出来有些口渴,可是没有烧水。徐立栋到厨房打开净水器接水,净水器是他上月买的,因为这片地段水质不够清。这边龙头出清水,那边一根细管子出废水。废水慢慢旋转着流入下水道。


    徐立栋忽然放下烧水壶(他竟然忘了电水壶底部最好不要碰水,而且也没关净水器),走到客厅。王欣淳刚从次卧出来,裙角掖在裤袜里,表情也像梦游。


    梦游的两个人一对视。相识结婚以来,第一次,两个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受够了。要把这个世界砸个稀烂,不如从这个狗屁的婚姻开始吧。


    第二天,两人也稀有地一同在六点钟就起了床,一同开车去民政局。


    离婚和结婚的门相差不远,一边喜气洋洋,一边横眉冷对。管离婚的工作人员对他俩说:“走错了!去那边!”


    俩人说没走错,工作人员又说:“今天没有本了!回去商量商量再来!”


    不商量了,两人说,不用商量,我们是真心诚意来。要是没有本,回头我们可能会没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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