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失婚少女(2)
3个月前 作者: 王扬灵
又一个月后,钱小羽下楼梯把腿摔断了。元主任忙把王欣淳叫回家:“你赶紧回你婆婆家看看。”
王欣淳满心不情愿。不是不想看钱小羽,是怕听徐太的茄子经。
“妈,你不知道我婆婆。”王欣淳两月前被徐太捉住教做饭,尤其详细分析红烧茄子的做法。
王欣淳学徐太,气势恢弘:“烧茄子,首先要买茄子。茄子要买海绵茄子。你去菜场看,有长细茄子、长圆茄子,浑圆茄子、扁圆茄子。你要买长圆茄子。但是长圆茄子也有吃起来嘴里发涩发苦的,里面全是籽。你要选紫黑发亮,摸上去不软不硬有弹性的长圆茄子……”而且这套茄子经一旦念起来,不是一遍两遍,而是三遍四遍。
元主任听得抿嘴笑:“你婆婆是贤惠人。”
王欣淳抱住亲妈胳膊:“我听得头都炸了!还是你好。”
元主任很爱听女儿笑话婆婆,嗔怪地戳戳她,忙又言归正传:“不管怎样你得回去看看,”说着把一堆补品推到王欣淳面前,都是从王局长的礼品柜里挑的,“礼物都给你备好了,懂点人事,啊!”
王欣淳领命,但死活拉着元主任一起去。
一进徐家门,气氛像在举丧。徐太唉声叹气。
元主任一问,徐太说:“那天早晨起来我给宝冲奶,就摸着宝手冰冰的。我说要给加衣服,他妈非说穿多了。不让穿就不让穿。十点我带娃出去玩,要这要那还好好的。回来就不对,脸黄黄,手脚冰凉,肯定受了凉。我赶紧就把电热毯打开裹上。感觉宝才脸有点红,我说叫她给宝冲奶,宝就嘴脸乌青抽抽开了!差点把我吓死!赶紧送医院,都上四十度!差点把我孙子命送了!一会不让多穿,一会不让多吃,一会不让吃抗生素,唉!现在的年轻人……我那会两个孩子一手带大,我啥不懂得……”
王欣淳没想到茄子经外,还有小儿发热经,但来都来了,只好忍着。
元主任安抚徐太一番,叮嘱她以后要先量体温再决定降温还是保温,又问钱小羽。王欣淳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看钱小羽,徐太方说:“还是年轻人,腿脚还不如我,幸亏没让她抱宝。”
原来婴儿高热惊厥全家一窝蜂赶医院时,钱小羽也又惊又慌,下楼梯不慎摔断了腿。
徐太说这番话时,倒很低声,也没有怨怪媳妇的意思。原来当时都忙着顾孩子,全家都把孩子送儿科后,转头才送钱小羽。这时钱小羽的腿已经肿成缸了。
徐奶奶颠颠走过来坐下也叹口气:“磊磊天天在家伺候媳妇。唉,别人也娶媳妇,我们也娶媳妇……”
元主任听了微笑,用王欣淳般天真的声音说:“那他也是应该的,自己的媳妇。”徐太徐奶脸色微僵,元主任像王欣淳一般地看不见。
说完元主任起身去看钱小羽。整个卧室紧遮密缝般没有一丝光,钱小羽盖着被子蛹一样缩在被子里。
“钱小羽!”元主任用儿科医生的愉快口吻叫她,“我帮你拉开窗帘好吗?”
钱小羽睁着眼一抖,不说话,眼泪静静直淌。原来她一直在哭。
元主任出来就说:“你们要带她看心理医生,不敢再耽误。”
徐太和徐奶的表情像保有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看了,产后抑郁。”
“那该吃药吃药,该疏导疏导。”
“怎么没吃?”徐太说。然后不甘地加上一句:“腿断也要吃药,抑郁也要吃药。宝彻底没奶吃了。”
抑郁症拖拖拉拉反反复复,王欣淳象征性地又去看几次,总也无法沟通。本来少女和妇女,生过和没生过,就分属两个阵营。慢慢的,大家几乎习惯家里有这么一个“神叨叨”的人。
这天看完钱小羽,徐立栋要回单位加班。徐局长求人把徐立栋借调到了省国税,但省局一时没有好位置,只能先在纳税人热线12366上接电话。徐立栋一个通讯专业的工科研究生,又不善言辞,每天平均接80个接电话解释问题、接受投诉。这工作可以说比原来的更让他头痛。
王欣淳也就回文化馆。王局长四处寻觅,求人送礼,无奈现在公务员逢进必考,只能先把王欣淳放在这个事业单位。
王欣淳现在最怕接王局长电话。因为王局长的电话不像王局长打的,倒像一只火气旺盛的复读机打的。
复读机通话通常从“你知不知道”开始。王欣淳心想,我能不知道吗?我知道我现在只是打工仔,没有正式编制,连事业编制也没有;我知道事业编制面临改革,不在体制保险箱内,而公务员的行政编一编难求;我知道公务员是这个社会的精英,知道公务员是制定政策的人啥时候都不会吃亏……
“你啥都知道怎么还没考上?!”王局长在电话那头怒吼。
王欣淳拿出一包薯片,铺开行政能力测试卷。
文化馆鄙旧的二层小楼窗外,北国春天已经来了。王欣淳一手托腮,一手往嘴里送薯片。这样旧的单位,计划经济时代的遗产。极高的白杨树,水泥长凳,无人打扫的花园。但王欣淳喜欢这里,像一只寄居蟹喜欢海螺壳,感觉非常安全。倒是王局长说对了,她就是一满脑子才子佳人的寄生虫。
文化馆本来就没什么事,何况她一个一月领两千块钱的公益性岗位雇员。但王欣淳常在馆里呆到晚上八九点。生锈的旧暖气片又大又笨又热,看书吃零食做题,好像还是上学时。好像她没有进入这场莫名的婚姻,也不必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这一年全社会掀起大学生创业热潮,王欣淳同级的几个男生开外卖馆子,得到市委书记的赞赏和接见。考研成功的舍友读研,考研不成的舍友去了北上广。外面的世界,和王欣淳隔绝。
这年也是考公爆热的一年。全民都在督促自己大学毕业的孩子考公务员。
一场春雨下得从二环堵到三环。王欣淳没开车,出门等公交也等不到,一个摩的司机刷得停到她面前。
“走不小姑娘?”
“不走。”王欣淳才不坐摩的。
“刚毕业啊?找到工作没?”摩的司机似乎很闲。
“没。”王欣淳站开点。
“那你怎么不考公务员?”摩的司机陡然激动起来,“公务员一年几十万,还分房子!”
连摩的司机都这么说,看来她只能考公务员了。花几千块报某公某图的辅导班,做老厚一沓卷子。然而昏头涨脑地把春天过去,省考成绩一出,行测申论总共考了一百零五,和面试线差二十分。王欣淳哭了。做了那么多题!
“再考!”这次王局长不复读,简洁甩出两个字。
于是有天王欣淳早晨坐在马桶上一揉头,也是半把落发。
她提起小熊睡裤,坐在马桶盖上出神。
这时徐立栋要进来取洗衣粉,在外面敲门。王欣淳答应,待徐立栋一进来,她不禁向他射出求助的眼神。
这半年,王徐两人可说在磨合中建立了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在这个房子里,王欣淳只用次卧和次卫,每天直直穿过客厅,片叶不沾身,一尘不抖落;徐立栋则从不进入次卧和次卫,随她脏乱差,一个字也不说。
有时候徐立栋心情好说个屎尿屁的段子(他的笑话仅限于这种),王欣淳还会皱着眉毛边说“恶心”边笑。
双方父母都松口气,自为得佳儿佳妇。
殊不知饮食男女这两项上,二人已彻底绝望乃至绝缘。不但男女不到一块,还吃不到一块。徐立栋不吃辣,王欣淳无辣不欢(“不能一起吃火锅的人,连朋友都不能做!”——王欣淳)。徐立栋爱吃茄子,王欣淳看见茄子就反胃(再想想徐太的茄子经,还头疼)。徐立栋吃面王欣淳吃米。徐立栋喝奶茶要加双份珍珠王欣淳不要珍珠。徐立栋吃红豆冰山王欣淳拒绝一切豆。
这一刻,清早起来洗衣服的徐立栋看着坐在马桶盖上的王欣淳,手内虚虚握着半把头发。
这时的王欣淳,又小又可怜。徐立栋叹口气,不知怎么上前把她头摸了一把。王欣淳就近闻见他怀里干净的洗衣粉味,不知怎么就忽视掉那尖鸡蛋形的头,伸手把他的腰搂住,脸挨在他肚子上。
她软弱地想,就冲这份谁都不幸福的共患难,要不就一起好好过算了。
谁知徐立栋低头对着王欣淳乱糟糟的脑袋说:“你终于也开始脱头发了。我早就开始了。”
又说:“待会你要把地板捡干净呀。不然会被拖鞋带得满屋子到处都是。”
王欣淳慢慢松开手,恨不得马桶盖没有盖。如果马桶没有盖,她就能坐进去,再按抽水,让水流把她漩进下水道。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