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3个月前 作者: 凝陇
傅兰芽是被窗外小儿的嬉闹声吵醒的。
初夏时节,天亮得早,南国的夏日与北地不同,明耀晨光顺着窗棱撒入房中,将屋内每一个角落都蒙上一层金纱,傅兰芽闭目躺了一会,见天色不早,虽仍困倦,也只好拥被起身。
坐起时,她出于习惯往身侧摸了摸,果然,衾被已然凉透。
她倒也不意外,只轻叹口气,掀开帘幔,唤下人端水进屋。
两月前,浙江沿岸倭寇进犯,总督两广军务张晋奉命巡抚浙江。
倭寇气焰嚣张,张巡抚不敢托大,一道折子回京,请求皇上派人增援。
接了奏折后,皇上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明面上派了兵部左侍郎李天宪以祭海的名义挂衔前往浙江,另一方面,却派五军都督、镇海侯平煜来到金陵部军。
两道旨意看似没什么联系,金陵更与倭寇作乱的浙江并不在一个省份,但傅兰芽心知,皇上之所以在这等关键时刻让一贯倚重的平煜离京,暗中定有旁的安排。
这道旨意一下,傅兰芽本已做好了跟平煜分离的准备,不料出发前几日,平煜却笑着对她说,难得有机会故地重游,他预备带她和孩子们一道前去金陵,让她连日整理行装。
傅兰芽自然愿意。
平煜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心思却缜密稳妥,既这么安排,想来也是做了万全准备。
再有,哥哥一年前外调金陵,如今正任着金陵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她思念兄嫂,也想借此机会与兄嫂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眼下一家人来到金陵已有月余,本地官员闻得消息,每日都络绎不绝上门拜访,平煜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甚少待在府中,也不知整日在忙些什么。
昨夜他又是半夜才回。
记得她睡得正酣时,忽被温热熟悉的男性气息覆盖住,接下来,吻雨点般落在她颊边、颈上和胸前,惑人又灼烫。
她困得睁不开眼,娇嗔着想要推开他,他却将她拥在怀中不放,霸道地脱下她的寝衣。
进入她时,他低喘着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她的意识被他强烈的冲撞弄得支离破碎,哪还有暇分辨话里的含义。
最后也不知是怎样才饶过了她,反正她早上起来后,无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平煜那句话到底说的什么。
“夫人。”林嬷嬷笑着从外头进来,打断她的沉思,“梳妆完就该用早膳了。”
她桃腮发烫,忙将目光投到妆台铜镜上,由着林嬷嬷梳发。
昨夜主屋里后半夜的动静,林嬷嬷只佯作不知,比对了一番傅兰芽身上的翡翠色薄春衫,便从身后丫鬟托着的水晶盘里挑一朵水粉色茶花,替傅兰芽别在云鬓上。
随后,林嬷嬷在镜中打量傅兰芽,看着看着,嘴角泛起笑意,小姐嫁给平大人已有八年,正是大好的年华,因着夫妻和睦,小姐比在闺中时还要婉约几分,整个人仿佛一朵清晨带露的牡丹,明艳得让人不敢逼视。
这不,平大人连来金陵处理公务,都舍不得跟小姐分开一时半刻。
妆扮好,傅兰芽却不急着起身,撇过头往窗外看,就听廊外传来一阵吧哒吧哒的脚步声。
她笑了起来,提裙起身,走了几步,就见几个胖乎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风一般卷到身前。
“娘。”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往她怀里钻。
两大一小,如出一辙的胖大小儿。
最小那个口齿尚有些不清,力气却不小,执着地用小胖手扒拉一番后,终于得以拨开两个哥哥,隔着裙裳抱上母亲的小腿,仰头憨憨道:“娘。”
傅兰芽笑着蹲下身,用帕子替三个孩子拭了拭汗,目光一个一个扫过,越看越爱得不行,重重在每个孩子的颊边亲了一口,这才将最小的那个抱在怀中,往桌边走,嘴里却对阿满阿意道:“你们带妹妹玩耍时需得万分小心,妹妹年纪小,又是女儿家,哪比得上你们兄弟俩经得折腾。”
阿满阿意跟在母亲和妹妹后头,也在桌边坐下,听了这话,古怪的对了对眼,却没有接茬。
傅兰芽瞟见两个儿子的小动作,只当没看见,两个孩子都是人精,历来极有主意,只要不逾矩不乱来,她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想法。
抱着阿圆在桌边坐下,她接过林嬷嬷递过来的粥碗,用勺子舀了粥,亲自喂给阿圆。
阿圆才三岁,长得如玉雪堆出来的娃娃,漂亮得出奇,但凡见过这孩子的,就没有不发自内心喜欢的。
平煜更是对小女儿爱若珍宝,只要在家,全无父亲的威严,恨不得将时时刻刻阿圆捧在手心。
唯一让夫妻俩忧心的是,阿圆虽是闺女,论起长势,一点也不比两个哥哥差,饭吃得多,个子蹿得高,就连力气都甚是可观。
起初,平煜嘴硬:“这有什么不好?谁说女儿家就得弱不禁风的?”
可眼见女儿的身板超过同龄人好几寸,大有哥哥们一路猛涨的架势,平煜的笑容便有些勉强了。
阿满阿意已是出了名的结实高大,若是阿圆的个头能赶上两个哥哥,以后与一众世家小姐往来,唯独女儿牛高马大的,实在不算什么妙事。
出于担忧,平煜只要在家无事,便会拿了软尺给阿圆比量,若是阿圆又猛蹿了身高,他脸上便会浮现怪异之色。
夫妻俩都隐约明白到底什么缘故,可平煜当年吃下去的赤云丹又不能吐出来,如今养在心脉里,大有代代相传之势,好吧,眼下连女儿都不能幸免。
所幸的是,孩子毕竟还小,一时也看不准,也许长个几年,药性便渐渐融入骨血中,不再一味猛涨身高也说不定。
傅兰芽决定让自己心宽起来,日后的事,眼下担忧不着,反正三个孩子都没病没痛的,算起来已是天大的福分。
用完膳,阿满由着乳娘净了手面,端坐于桌边,希翼地问:“娘,今日是花灯节,莹莹表妹是不是今日要来咱们家玩?”
莹莹是大哥的大女儿,今年四岁,性子随了大哥,很是乖顺稳重,说话么,又像大嫂谢婉,轻声细语的。出于“远香近臭”的原理,比起亲妹妹阿圆,阿满阿意显然更加喜欢莹莹。
傅兰芽睨了睨大儿子,三个孩子中,阿满最肖平煜,虽才五岁,五官却已出落得俊逸飞扬,虽不怎么爱笑,但往人群中一站,仍如寒星般打眼。
她淡淡道:“来了又如何,你们虽肯跟莹莹玩,却总欺负表弟子悠,怎么,今日还要如此?”
阿满阿意摆了摆手,忙要表一番决心,下人便笑着禀道:“舅夫人和两位公子小姐来了。“阿满阿意欢呼一声,往外跑去。
阿圆也忙扭着身子从傅兰芽腿上下来,挥动胖胳膊胖腿跟在两个哥哥身后。
傅兰芽刚迎到廊外,就见大嫂谢婉施施然走到庭院中,手中一边一个,拉着莹莹和子悠。
“嫂子。“傅兰芽笑吟吟地下了台阶。
谢婉莞尔,来不及接话,手中两个孩子便挣脱了她的手,跑到平家三兄妹跟前。
子悠记打,到了阿满阿意面前,想起上次之事,又缓下脚步,眼睛里浮现一点戒备的意思,显然对上回兄弟俩欺负自己之事还记忆犹新。
末了,他撇下两兄弟,转而走到阿圆跟前,老成持重地摸摸阿圆的头,将怀中藏了一路的糕点拿出来与阿圆同吃。
傅兰芽和谢婉笑着驻足看了一会,稍后,相偕到屋中说话,任由孩子们在庭院里玩耍。
进屋前,傅兰芽不经意往外一看,就见子悠总算放下芥蒂,肯与阿意和阿圆一处玩了。阿满呢,却居高临下杵在莹莹跟前。
从她这个角度看,正好见阿满绷着小脸将手掌摊开,把一件亮闪闪的物事递给莹莹。
莹莹歪头看了一会,小心翼翼接过,胖乎乎的脸颊上露出小小的酒窝。
傅兰芽恍惚了一瞬,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竟想起和平煜初当初相处时的情形。
就听谢婉在耳边笑道:“这几个孩子到底还小,玩不了多久准会闹别扭,也罢,随他们闹去。”
拉着她进了屋。
坐下后,谢婉说起傅延庆,秀眉微蹙,轻叹道:“近两月比去年刚来金陵时忙上百倍,整日待在衙门,纵是回府也是深夜,不知你大哥为何那般忙碌。”
傅兰芽用帕子拈了一块点心吃,暗忖,大哥的情形倒是跟平煜不谋而合。
再想到近日屡屡传来沿海倭寇溃败的捷报,越发觉得平煜跟大哥所忙之事都与浙江倭乱有关。
她目光落在谢婉的手上。嫂子一双手生得极好,手指纤细洁白,指甲莹润饱满,若不是缺了左手小指,当真毫无瑕疵。
她低叹口气,复上谢婉的手背。
当年傅家出事时,谢父虽然也曾四处奔走,但眼见傅家翻案无望,为了女儿的日后,谢父便盘算着解除女儿与傅延庆的婚约。
谢婉得知此事,苦求数日,见难以撼动父亲的决心,悲怒之下,索性自断一指以明志,说:“女儿并非那等愚贞之人,说不出什么‘非傅公子不嫁’的话,只是眼下正当傅家蒙难之时,若谢家解除婚约,与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何异?女儿不忍父亲被世人所唾骂,又不能忤逆父亲,好生煎熬,只能出此下策。”
谢父本就对傅家父子隐含愧悔,见状,大为震撼,再不忍逼迫女儿另聘人家。
此事轰动一时,传扬开去,谢婉在士大夫口中得了“贞毅”之名。
后来傅家翻案,傅延庆恢复官职,第一件事,便是上谢家提亲。
成亲后,傅延庆与谢婉何等恩爱情浓自不必说,然而一说起所谓“贞毅娘子”的称号,夫妻都很是不以为然。
两人光明磊落,行事只求心中无愧,所谓“贞毅”之名,不过是惯于沽名钓誉的世人以己度人罢了。这等自相情愿强加于人的“馈赠”,说起来只觉可笑。
傅兰芽对这位嫂子向来是发自内心的钦佩,也知她绝非无知无识的深闺妇人,便将自己的猜测说与嫂子听,眨眨眼笑道:“大哥这般爱重嫂子,什么事舍得瞒着嫂子?”
谢婉脸一红,含笑啐傅兰芽一口,心却放了下来,道:“倭寇素来在福建、浙江作乱,倒未听说过与金陵扯上关系,你大哥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我见不到他,也没往此事上细想。既听你这么说,多半是与倭寇有关了。”
用过午膳,二人便商量晚上花灯节出游之事。
因平煜早有了吩咐,傅兰芽刚令人到外头传话,时下正任着五军都督府参赞的陈尔升便回话道:“已做好安排。”
李珉因着二哥李攸订亲之事,留在京中相帮,未随平煜一道来金陵。因而这几月,府内外的防务一向是由陈尔升在把关。
傅兰芽心知陈尔升经过这几年的磨砺,虽依旧不多话,办事却日益靠谱,不过,她没想到的,平煜连走时也不忘吩咐花灯节出游之事。
待夜色降临,傅兰芽便同嫂子携着几位小儿出了府。
阿满阿意身量不足,尚骑不得马,兄弟二人只能共乘一车。
傅兰芽和谢婉带着阿圆、莹莹、两位乳娘坐在一处。
陈尔升带着一众护卫相随。目的地是护城河。
路上,两个女娃娃得知要出去赏花灯,乐不可支,不时拍着小手,咿咿呀呀唱着不成调的儿歌,偶尔还会在母亲怀中站起来,掀帘兴致勃勃往街上顾盼。
每逢花灯节,城中百姓便会在河里放河灯,河灯顺流而去,取“去病”之意。越放的早,得着的彩头越好。
平家三兄妹虽然从无“去病”之需,傅兰芽却想让几个孩子看看金陵本地节日盛景。
莹莹和子悠都不算病弱,但因无赤云丹护体,难免有些小病小痛,谢婉一片慈母心肠,未能免俗,也想带孩子来讨个彩头。
每逢花灯节,金陵城百姓皆空巢而出,护城河边尤为人满为患。
因本地官员为了自己女眷方便,常会借用手中权利封河一个时辰,待官员们女眷放过河灯后,才会放百姓进来。
傅兰芽和谢婉出来得不算早,到河边时,护城河早已戒严,百姓们都被河岸边竖起的长长帷幔隔在一丈之外,交头接耳地说着话,嗡嗡声不绝于耳。
傅兰芽本想让马车停在一边,待里头官员女眷散去,再去河边凑个热闹。
谁知车还未停稳,便有几名官员得到消息,一溜小跑到了马车前,躬身笑道:“不知都督夫人也来此处赏灯,险些唐突,眼下都已打点好,还请两位夫人入内。”
傅兰芽和谢婉对了个眼。
周围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下来,百姓们纷纷将目光转向这边。傅兰芽怕引人侧目,不好再推拒,便戴着帷帽,携着谢婉,领着乳娘下了马车。
等放了花灯,早早离开此处便是。
一行人绕过高高竖起的护帘,果见河边满是珠环翠绕的妇人,不少小儿蹲在河边玩着花灯,衣裳俱贵不可言,一眼望去,怕是满金陵城的达官贵人悉数聚于此处。
里面皆是女眷,刚才那名引路官员及陈尔升都得止步。
所幸,陪同傅兰芽母子的一众丫鬟中,平煜早在几年前便安插了数名武艺高强的女暗卫,应变能力百里挑一,陈尔升低声做了安排,便守在帘幔外。
刚走了几步,阿满阿意按耐不住,兴奋地拔步就往聚满了男娃娃的一处跑去。
子悠连忙跟上。
几个乳娘没能拦住,亏得几名女暗卫反应快,忙寸步不离护在一旁。
莹莹最文静,手持一盏下人递来的琉璃灯,乖巧地依在母亲身边。
让傅兰芽没想到的是,阿圆也一反常态,没随几个哥哥凑热闹。
她正要欣慰女儿身上有了几分温婉的迹象,谁知一转身的功夫,就见女儿高高兴兴地举起一盏灯,吧哒吧哒往河边走。
从挥动的手臂动作来看,女儿似乎要将手中的灯高高举起,再甩到河中。
不等傅兰芽吩咐,剩下两名暗卫便领着丫鬟们急追而上。
那处河畔相比别处算得安静,河边只有两名六七岁的小姑娘,两人都穿着胭脂色襦裙,衣着很是体面,不知是哪位府中的小姐,身边围着几名仆妇。
还没等阿圆跑到河边,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两名女娃娃中较高壮的那名回头一望,忽然起身,疾步走到阿圆跟前,仗着身高优势,猛推阿圆一把,嘴里道:“这是我们放花灯的地方,不许你过来!”
傅兰芽眉头一皱。
谢婉惊讶地低呼道:“阿圆。”
谁知阿圆身子不过往后微退了几步,很快又钉在原处。
那个推人的小姑娘素来霸道,刚才已使出七八成力,哪知竟未推动这女娃娃,不由露出错愕的神色,不过很快,她又再次出手,恶狠狠推向阿圆。
傅兰芽和几名暗卫阻止不及,忙闭上眼,就听一声哎哟声,有什么重物被甩了出去。
再一睁眼,就见那名小姑娘仰面八叉倒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小嘴一撇,哇啦哇啦哭了起来。
傅兰芽看着小姑娘,摇摇头,何必呢,第一次已经给了机会,非要一再欺上来。刚才她们之所以拦阻,无非是怕小姑娘摔得太惨,哪曾想这孩子这般不识趣,。
阿圆天生大力,可以单臂举起子悠,发起横来,岂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所能抵挡,只不过以往为了低调,她和平煜从不敢对外说起罢了。
另一个小姑娘似乎吓坏了,怔怔地看了一会,也忘了扶起地上的姐姐,哭着往一旁跑去。
阿圆耸耸肩,很快便将此事抛诸九霄云外,迈开小胖腿,继续往河边走。
傅兰芽却对那两名暗卫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去打听这两名小姑娘什么来历,环顾四周,见有不少目光瞥来,心中越发有了计较,又低声嘱咐几句。
谢婉瞥见,暗暗点头。
她这位小姑子,看着娇婉,实则精明刚强,从不肯惹事,然而真遇到事,却也断无退避的道理。
果然,念头一起,事主就来了。
路上突然疾行而来一行女眷,领头那人是名妆扮考究的丽人,也戴着帷帽,面貌不可见,一手牵着那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身边前呼后拥,派头十足,谢婉和傅兰芽听的声音,同时转过头。
傅兰芽静静看着那人走近,见这丽人身姿和步态再熟悉不过,暗讶,邓文莹?
当年右护法假扮邓安宜之事,虽然被皇后和永安侯齐力下令死死捂住,却因当时右护法落网之事,军中耳目众多,难免走漏了风声,消息传开,邓文莹的婚事彻底搁浅。
到了第二年,永安侯才左挑右拣选了门亲事,将邓文莹远嫁给金陵襄阳伯的小儿子。
此子虽是将门子弟,却身体孱弱,性情唯唯诺诺,不喜拉弓射马,反好遛鸟玩乐,整日游手好闲,不为襄阳伯所喜,满金陵城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许给此子。
邓文莹成亲后的生活,傅兰芽无心打听,但如今皇后失势,宫中袁贵妃得宠,永安侯府一干男丁都因蛇毒之事不得启用,势力早已大不如前,邓文莹未必不受牵连。
思忖间,邓文莹已牵着那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到了跟前,不及细打量傅兰芽,先将地上那名小姑娘拉了起来,见女儿哭得伤心,又急又气,搂过女儿,擡头朝傅兰芽看来。
待认出傅兰芽,邓文莹错愕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原来是你?平……夫人。”
说到“平”字,她舌头咬了一下,似乎极不甘心将这称呼宣之于口,一瞬间,目光蓦地涌起浓浓不善,盛怒中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勉强维持着贵女风度,她淡淡扫了傅兰芽一眼,见傅兰芽身姿纤秾合度,气度如云,穿戴并不打眼,然而细究起来,傅兰芽身上竟无一处不矜贵,想起曾听起姐姐说过平煜自成亲后,待傅兰芽如珠如玉,她听得心头发木,尤其是平煜如今大权在握,偏又谨言慎行、滑不溜手,皇上倚重之,更信赖之,此事世人皆知。
看看吧,平煜不过来金陵督军一趟,满城勋贵闻风而动,连她公爹都上赶着去巴结。
她越想心里越发别扭酸涩,这样的好夫君好姻缘,她曾经唾手可得,若不是阴差阳错,怎会让傅兰芽趁虚而入。
人越是在逆境,越容易迁怒他人,这道理在邓文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笑了笑,客客气气道:“好端端的放着花灯呢,令嫒竟无端推搡我女儿,也不知伤了何处,倒叫我好生心疼,咱们都是做母亲的,若平夫人今日不给个交代,怕是有负平夫人素来知书达理的名声。”
一边说,一边想起几年前,她因不甘心让傅兰芽顺遂地嫁给平煜,曾在平煜和傅兰芽订亲前夕,四处散播傅兰芽婚前失贞的谣言。
谣言散播得极快,眼见傅兰芽嫁入西平侯府后断不会好过,她正称意,不料没过多久,便因平煜母亲一番铿锵有力的维护之语,很快将谣言镇压了下去。
更怪的是,半月后,她平白染了怪病,癸水一来便淅淅沥沥不止,好不容易调养好了,等嫁入襄阳伯府,却几年未有生育。
大女儿乃是她嫁来金陵一年后,丈夫的通房所生,自小便被抱养在她身边,数年下来,倒也养出些情分。
调养两年后,她又挣命般生下小女儿,原以为怪病已告痊愈,大夫却告诉她,她往后再难有子嗣。
这消息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万分绝望时,她因当初得病的时机太过凑巧,曾疑心身上的怪病与平煜有关,细想之下,却怎么也寻不到证据,尤其在她心底深处,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平煜竟待她如此狠绝。
想到此,她望着傅兰芽的目光越发变得咄咄逼人。
傅兰芽见早料到会如此,笑了起来,既是邓文莹,她何需刚才费心做安排,如今已部署下去,倒也无需拦阻,就见周围围拢来几名妇人,其中一名四十左右的紫裳贵妇尤为步履匆匆,一边快步走来,一边听左右两边贵妇耳语,频频点头。
到了跟前,那妇人先是狠狠瞪了邓文莹一眼,随后满脸歉色对傅兰芽道:“平夫人,当真对不住,老身管教无方,孙女推令嫒在先,媳妇出言不逊在后,说起来,都是老身的错,返家后,老身定会严加管教,在此先诚心诚意向平夫人赔个不是,还望平夫人莫要怪罪。”
邓文莹不可思议地看着婆母,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怒其不争道:“母亲——”却换来程老夫人一个警告意味浓重的大白眼。
傅兰芽对程老夫人回以半礼,和颜悦色道:“程老夫人言重了。”
程老夫人见傅兰芽笑容可掬,背上越发发凉,想起曾听自家侯爷说起平都督也是这般笑面虎一般,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怎能惹得起,心里先把邓文莹痛骂了百八十遍,忙压着邓文莹和孙女致歉。
邓文莹不情不愿道歉时,场面一度十分难看。
傅兰芽却坦坦然地受了。
末了,程老夫人带着邓文莹母女灰头土脸离去,傅兰芽无心再在此处逗留,回头往河畔一望,见阿满不知何时携着莹莹走到了河边,两个人慢吞吞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灯笼放入河中,河灯灯光摇摇曳曳,将孩子们小小的脸庞照亮。
跟谢婉出来后,傅兰芽见天色尚早,想起金陵城中一座凤栖楼点心不错,便对嫂子道:“难得出来一回,何不尽兴再走。”
两人一拍即合,相视一笑,带着孩子们上了马车,便往凤栖楼而去。
路过最繁华的珠市时,她和谢婉正说着话,就听一直望着窗外的阿圆道:“爹爹,爹爹。”
傅兰芽心中一动,扡帘往外一望,就见对面一座乐坊,匾牌上书着“于飞楼”,门口立着一个高挑男人,刚从马上翻身下来。
身上穿着件银白色织锦袍,腰间别着块墨玉,双眸如星,脸上带着点笑意,正擡头望着匾牌,身后拥着一众男子。
稍后,他负手往乐坊内走。
耳边阿圆仍在兴奋地唤着:“爹爹,爹爹。”
谢婉也狐疑地凝眉。
傅兰芽目光从平煜背影上移开,落在那匾牌上,哪怕她初来金陵,也知于飞楼是出了名的销金窟,里面的乐姬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尤物。
又听说前些时日,于飞楼不知从何处引来了十余名绝色少女,个个色艺双绝,一度引得万人空巷。
她再左右一顾,忽然在平煜身边那群衣料耀眼的男子发现了两个老熟人。
她目光一定,正沉吟间,忽觉两道不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一擡头,却见一辆马车一纵而过,窗帘落下的瞬间,她看见了邓文莹幸灾乐祸的脸。
显然,邓文莹刚才也看见平煜进了于飞楼,脸上也不知是失落还是痛快,怪异得很。
她挑挑秀眉,气定神闲放下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