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天黄鹤来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壹】
黑暗中,他听见她轻声吟唱:天外云帐次第开,为有九天黄鹤来。
云灭遇见她时,三春景已经老了一半。
当时他只是赏赏春景,扫扫落花,忽然听到可疑的水声传来。泠泠一声,像是露珠坠入清湖。
他皱眉看向湖面。
仙湖之上烟水淡淡,偶见摇曳的荷伞,并无不妥之处。下一个瞬间,他遽然飞身踏上荷伞,弯腰一捞,整片荷叶掀开,就看到了藏在下面的人。
她是二八少女,擎着荷梗,一抬头看到云灭,呀了一声,整个人就埋入水中。
没见过这么笨的贼,凫水功夫这么差竟然还敢来偷。
云灭伸手揪住她的衣领,几步返回岸上,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往地上一丢,语气清冷地问:“你是谁?为何来偷仙湖之水?”
仙湖因为孕育了无数地水灵气,素来是修道中人必争之地。为了防止地仙们大动干戈,他的职守就是守护这仙湖之水。
没想到他还未动手,她便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仙人饶命,小女只是想送酒给你喝。”
云灭无语。
她偷偷地觑着他的神色,掀开身后的莲叶,抱出下面藏着的一只酒壶。打开盖子,那醉人酒香就直往鼻子里扑,是上好的千年醉。
只是他就算起了几分酒瘾,却还记得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叱问一句:“你有何事相求,为什么送酒给我喝?”
她忸怩道:“小女……其实只是倾慕地仙。”
“倾慕我?”云灭觉得好笑,抬手提起她的下巴,“可惜我不缺美酒,只缺炉鼎。不如你做我的炉鼎如何?”
所谓炉鼎,是男修士用来采阴的纯阴女体。一旦榨完阴元,炉鼎只能遭到遗弃。她顿时白了脸色,吓得嘴唇颤抖。
云灭看这么一个小玩笑也开不起,便失了兴趣:“罢了罢了,我先尝尝酒吧,若是不好喝,我就罚你做我的炉鼎。”
他抱起一坛酒,仰头饮下。果然是千年醉,可以醉倒数百年修行的地仙,可惜……
饮完翁中最后一滴酒,云灭躺地佯装睡去,发出细微的鼾声。
她一反刚才娇弱模样,拍拍手站起来,向他做了个鬼脸:“让你嗜酒!中了我清音的计了吧?”
云灭试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着她将那只酒翁里装满仙湖之水,笑容娇俏得如春水盈盈浮落花。
直到她哼着小曲儿离开,云灭才起身,目光冷冽如盛满碎冰。那千年醉里加了施了法的仙人醉,的确能够醉倒数百年修行的地仙。
只可惜,对他没用。
他念着那个名字,清音。
【贰】
他一路尾随她来到了中原。
她策马南下,从漠北的长河落日,渐融入江南的春花烟柳之中,最后来到巴山。
巴山群峰风景如画,江水环绕如带,山峰如卧龙起伏。
云灭运了轻功,隐在树林中看她一步步走上了巴山之巅。举目望去,那里有一座巍峨耸立的高楼,黄鹤楼。
她吃力地从地窖里搬出几个坛子,用仙湖之水酿了几坛美酒,做起了酒肆生意。奇怪的是,她在白天打烊,却在夜晚开张。
他看着瘦小的她忙里忙外,一个人在楼前月地上布置好桌案,然后将美酒分别倒在杯盏之中。酒香四溢,醉酥了人的骨头。
白日,黄鹤楼中没有一个顾客。
云灭躺在梁木上想,自己一定是看守仙湖太寂寞,才会来到这里跟她蹉跎时光。这么一走神,就没留意自己的衣带垂了下去。
清音抬头看他,吓得手一松,酒坛子就往地面落去。可是白光一闪,再定神间,云灭已经将酒坛稳稳接住。
“你想干什么?”清音警惕地看着他,连连后退。
云灭嗤笑:“就算你要卖这仙酒,所得银钱也得分给我一份。”
他本是玩笑,未料清音将一个沉甸甸的银带掷了过来:“给你,都给你!”说完就将身边一个酒坛抱起,大有一拼死活的架势。
云灭正想运功躲避,忽听楼外有人高声喊:“清音公主接旨——”
两人都吓了一跳。
清音犹豫了一下,一把抓过云灭,低声令道:“帮我!”然后将一个小酒坛塞进衣服里,才用力推开楼门。
黄鹤楼外,黑压压跪了一片宫女太监,不远处是明黄仪仗虚席以待,仪伞在天光映照下微光流转。
一名太监见了公主,谄笑道:“清音公主,安王要风风光光地迎娶公主,接旨吧。”
清音冷笑:“你回去告诉安王,我有意中人了,已经拜过天地,行过周公之礼,现在身怀六甲!”说着得意地摸上自己的肚子,将酒坛子塞得紧了些。
云灭差点呛着。
果然那太监不信:“公主离宫才几日?怎么可能这么快……”
“离宫之前我就和他好上了!”清音道,回眸看向云灭,“驸马,让他们走着上山,滚着下山!”
云灭二话不说,出手如电,几招就将那些太监宫女们揍得如鸟兽散。
身姿之矫健,招式之狠辣,堪称武界之巅!
本想以为她定会夸奖,谁想一回头,竟看到她坐在地上,正惆怅地一口一口喝酒。
云灭抢过一碗酒:“他们走了。”
清音抬眸:“谢谢你。”
“安王不是你的皇叔吗,怎么要迎娶你?”
她顿了一顿,道:“他谋权篡位,自然想名正言顺……所以就想娶了我,以堵住天下人的嘴。”
她又倒了一杯酒,眼中泪光依稀:“你说,叔叔占了我父皇的位子,侄女嫁给叔叔,除非天下人都醉了,才不会说三道四,对不对?”
他默了一默:“那你怎么不逃得远远的,非要在此地卖仙酒?”
“为了找顾青然。”
“他是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欠他很多,”她忽而一笑,“这是债,得还。”
【叁】
清音所谓的还债,就是找到顾青然的魂魄。
她的声音清脆好听,一点一滴地讲述起数年前的那个春日。
那时天下太平,父皇健在,作为南朝的长公主,身边教习琴棋书画的博士都不是寻常人物。顾青然就是其中的一位,负责教习她弹琴。
他的琴声如涓涓清流,婉转,哀绝,常常让她听得入了迷,也迷了一颗春心。犹记得他俯身教她指法,两人的手指碰触在一起,让她红了脸。
一抬头,她看到顾青然白皙的脸颊上也是红了。
尽管她喜欢琴师,可是练琴不是个好差事,她的手指上很快就生茧破皮。
一日,在宫苑中的荷花亭中,她偷懒不肯练琴。顾青然正色道:“公主若不勤奋,将来技艺输给其他贵女,岂不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清音怒极,将顾青然面前的古琴一把夺过,径直抛到荷花池里。
顾青然急了,倾身就要去捞琴。她连忙去拉,却一个站不稳,头重脚轻,竟然先于他掉入荷花池里。
池水冰凉,是他奋不顾身地将她救起。据说,他后来患了风寒,在**躺了十几日。
清音有些愧疚,却拉不下公主的颜面去道歉,只好亲手将那架落水的古琴擦拭一新,作为赔礼。可就是这一遭,让她看到琴底刻着一个名字,清音。
她顿时乐了,原来自己心仪的琴师,也是同样地倾慕着自己。
原来他之所以那么奋不顾身地捞琴,是怕别人发现这个秘密。
等顾青然病愈,清音就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她发现了琴底的秘密。
本以为他会柔情蜜意地表白一番,没想到他居然脸色大变,接着面无表情。
“公主,是下官僭越了,不该对公主有非分之想。”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恼了,将一根琴弦用剪刀铰断:“我允你有非分之想,也不行?”
他却道:“正因为你是公主,我是琴师,所以此生才不可能。”
说完,他抱着古琴拂袖而去。
清音一夜无眠,足足想出了一百零八个整人的方法,却在黎明听到一个消息,顾青然死了。
她如同五雷轰顶,重复着一句话:“怎么会死了?”
宫人告诉他,顾青然是暴毙。可是清音却觉得,定是身边出了奸细,将他对她的私心告诉了皇上,才引来如此大祸。
往事说完,天色已经全部擦黑。黄鹤楼中未点灯,只有月光如纱,照亮楼中一隅。
“你觉得顾青然是你父皇杀的?”云灭问。
清音凄然一笑。
“可能吧。”
宫变那日,她亲眼看到父皇和母后喋血深宫,又怎能恨得起来?后来,安王要娶她为妻,她更是不想在皇宫里再待下去,索性带着几名侍从,杀出一条血路。
“你找到顾青然的魂魄,又能怎样?”
清音微微一笑:“我欠他一条命,我想问清楚他到底为何而死。这是债,得还。”
“阴曹地府没有么?”
清音摇头:“奇就奇在这里——死要见鬼,活要见尸,阴间没有他的魂魄,世间也找不到他。我请了天下最好的巫师,也没有算出他到底在哪里。”
云灭哼笑:“那估计他做了什么冤孽事,魂飞魄散了。”
清音霍然起身,怒道:“就算是魂飞魄散,我也要将他找出来!”
“最好的巫师都找不出来,你又怎么找?”
她抿了抿唇,道:“你帮我,我就能找到他。”
他再无聊也不会管这等闲事。云灭不以为然地哼笑,倒了一碗酒,一仰头饮尽。谁料酒液刚入喉就听到她说:“你若肯帮我,我愿做你的炉鼎。”
云灭一口酒喷了出来,剧烈地咳嗽。
【肆】
他足足咳嗽了半刻钟,才道:“我帮你,但我不要你做炉鼎。”说完,他转过脸去,脸上通红一片。
清音嘿嘿一笑,告诉他一个方法。
传说太虚幻境有仙山,山下有一棵仙树,仙树可以找到这世间任何一个人。但是仙凡有别,凡人要想上天入地,必须要得到仙老的帮助。
她的计划是,先用仙酒引出仙老,然后求仙老送她一只仙鹤。
她将一坛酒砸碎在黄鹤楼前,酒香四溢。然后云灭使了一个仙术,让这巴山四周都充满了酒香。
果然,一刻钟之后,明月中出现一个黑点,渐渐变大。
清音激动起来,伏地跪拜。等那个黑点完全降落在地的时候,云灭才看清那是一名仙人驾云而来。
“清音拜见仙人。”
仙人童颜鹤发,捋着胡子温然笑道:“仙酒甚美,能否沽一碗?”
清音起身,捧起一碗酒,施施然上前:“仙人过奖了。既然觉得酒好,就直接拿去吧。”
仙人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之后又是连声夸赞酒水美味。
不料,清音却道:“仙人,喝了酒,总该给酒资吧?”
仙人哈哈大笑,问:“本仙知道你定是看不上银钱的,不如给你一世容华富贵,抵作酒资如何?”
“我不要富贵。”
“那我给你权倾天下的地位,如何?”
“不感兴趣。”
“祸乱天下的美貌呢?”
清音却还是摇头。
仙人有些急了,捋着胡须问:“那你究竟要什么?”
清音这才提声道:“既然是黄鹤楼,又怎能无鹤?求仙人赐一副丹青。”
仙人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轻裘缓带地走进黄鹤楼,在墙壁上挥毫作画,很快就绘就了一幅在云中翩然飞舞的仙鹤。
清音向仙人深深一拜:“多谢。”仙人默然,只摇了摇头,便然后乘云驾雾地走了。
云灭站在旁边,有些无语。
真是个傻瓜,权势地位美貌都不要,却要了一幅壁画。
他出神之时,清音已经站在壁画前,开始用婉转清丽的嗓音唱:天外云帐次第开,为有九天黄鹤来。
心仿佛被什么拨动了,分明是清徵的悲调,却让他忍不住轻声地和。
仿佛是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公主和琴师在荷花池边因一曲而情定,却也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他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她都不知分毫。平生唯愿再见他一面,也算是这冰冷世间的一点慰藉。
待清音一曲终了,那墙壁上的仙鹤突然鲜活起来,霍然破壁而出,拍着宽大的翅膀落在她的身侧。
清音跨上鹤背:“你还不上来?”
【伍】
两人骑上仙鹤,一路拨云散雾,终于来到了仙界边境的太虚幻境。那里有一座仙山,山脚下环绕着波光粼粼的星河,景象幻美至极。
清音眼中蓦然有了光彩,翻身下了鹤背,淌水走到山脚下,一头如瀑青丝浸在星河中,油油地**着。
“看,那就是仙树!”
太虚山山脚下生着一株仙树,树根深深地扎入山泥之中。她走到树下,张开两臂抱上树干。
他站在她身后,听到她喃喃地念着顾青然的名字。
顾青然,她满心都只剩了这个名字。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一山,一人,一树,空旷得可怕。
云灭站在她身后,突然发现山泥变得透明,可以看到树下缠绕的根条,迅速向远方蔓延伸去。
清音喜极而泣:“云灭,你看,仙树显灵了。”
话音刚落,一枝根条破土而出,嗖地向她袭来!
云灭一把捞过她的腰肢,将她带到半空。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只怕清音早已被那树根穿心而亡。
清音惊魂未定:“怎么会这样?”
“仙树岂能轻易让凡人如愿?”他冷声说,将她抱得紧了些,“去浇灌些眼泪,仙树就能温驯些了。”
清音抬头看他,俊逸的侧脸上,有些疏离和寂寥。她转过头,泪水轻轻落下。
他沉默地伸手去接泪水,然后洒到树根处,那些树根才平静下来。
七天之后,这些树根就会找顾青然。
清音突然觉得心潮澎湃。
云灭看了看天色,道:“我们回去吧,天亮之后,金乌的光线会让仙鹤灰飞烟灭。”
她点头。
然而,乘鹤回到巴山,他们却发现无数官兵包围了黄鹤楼。
为首的男子身穿戎装,面带煞气,正是如今篡取皇位的安王。
“给我等!公主必定会回到这里!”安王对属下命令道。
“怎么办?”云灭有些焦急,“天就要亮了,仙鹤若被日光所灭,就不可再求。”
他们藏在云间,也藏不了多久了。
清音看了看已经彤红的天边,咬了咬牙,道:“我去引开他们,你乘鹤先回黄鹤楼!”
“不行,太危险了!”
“别管我!”
她命令仙鹤低飞,果然安王注意到半空,高声喊了起来:“公主在仙鹤上!”
“公主,你乖乖和我回去,我必会封你为后!”
安王挥了挥手,立刻有弓箭手瞄准了他们。清音回头,深深地看着云灭:“答应我,一直要帮我!”说完,她挣开他的怀抱,纵身向下坠去。
云灭忽觉怀中一空,连带着心也无限下落。他伸手向拉住清音,却只有青丝拂过他的手腕。
官兵向清音坠落的地方涌去:“公主在那边,快!”
云灭咬咬牙,飞快地驾鹤降落。仙鹤向黄鹤楼中飞去,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副壁画。
几乎在同一瞬间,第一缕天光从东方升起,刺破这雾霭沉沉的早晨。
【陆】
云灭口中念念有词,从手心中抽出一柄利剑,几乎疯了一般向那些官兵们冲去。
杀人会耗损他的道业,即便是这样,他也顾不得了。不知何时,那个躲藏在荷叶下的娇俏少女,已经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许多人在面前倒下,眼前只有一片猩红。只到他听到清音的声音,才缓缓放下利剑。
回过神,无数官兵弃了兵器,拥着安王,狼狈地向树林外逃去。而清音坐在蕤草中,手臂上有细小的擦伤,膝盖磕破了皮,清瘦的身体让他忍不住心疼。
她含泪望着他:“云灭,住手吧,他们走了!”
他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地。
“你怎么会这么傻?”他有些发怒,哑着声音问,“就为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她只喃喃地说:“云灭,你不懂,这是债。”
这是债。
既然是债,总是要还的。
云灭沉默,走上前将她抱回了黄鹤楼。
他采来草药,细心地为她上药,然后裹上干净的纱布。光洁如玉的胳膊,让他的心彻底乱了。
清音突然笑了:“云灭,你知道吗?许多年前,我不小心被琴弦割破了手指,顾青然也是这样为我上药的。”
多年前她爱上了那个琴师,从此这世间就只剩下三种人——顾青然,像他的人,不像他的人。
云灭只觉心头郁结,语气也生硬起来:“你要记得,你也欠我仙湖之水,别忘了还债。”
“我自然会还你,”她诺诺地说,“不是说要做你的炉鼎吗?”
云灭噎得脸红脖子粗。
清音格格笑起来:“害羞了?不过你不用女体采阴补阳,要修炼多久才能从地仙升为上仙呢?”
是啊,要修炼多久呢。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凡间的风物都太美太美,美到让他在漫长的修炼途中,迷失了本心。
是夜,巴山下起了夜雨。
清音因为受了伤,无法驾鹤飞上太虚幻境,于是云灭提议,帮她用眼泪浇灌仙树。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烛火,晶莹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入手里的水晶瓶中。慢慢地,积蓄起清澈透明的一汪。
云灭将水晶瓶放入怀里,深情地抚摸她的脸颊:“我在四周布下了结界,等我回来。”
她点头,看他驾鹤冲进了雨幕。
直到天明时分,云灭才疲惫地落在黄鹤楼前,仙鹤又变成了一副壁画。
清音很是关切地询问树根的长势,云灭给了她最满意的回答。她这才展颜,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
【柒】
可是局势越来越坏。
翌日,安王的军队又来到巴山。这一次,他不仅带了更多的官兵,还带来了道行高深的道士。
云灭用自己几百年的道行做了一个结界,让那些道士也无法冲破结界,双方就这样不依不饶地僵持着。
到了夜晚,云灭照例将清音的眼泪放入怀中,嘱咐道:“黄鹤楼有结界保护,你不会有事,但是你必须牢记一点——不要向外看。”
清音懵懂地问:“为什么?”
“因为一旦向外看,结界的力量就会减弱。”
清音吓了一跳,瑟缩进被褥里,只留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睛眨巴着。云灭于是笑了:“胆小鬼,别怕。”
那一夜,他又驾鹤冲上了天际。
清音坐在床内,听着楼外安王的军队发出震撼天地的喊声。由于结界的力量,她听不清楚他们在喊什么,可还是一夜无眠。
天亮时分,云灭回来,安王军队的利箭让他无法靠近黄鹤楼。最后,他瞅了一个机会才飞快地进入结界。
清音看到他便飞奔过来:“云灭,仙树树根长到哪里了?”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清音,不知道为何,树根不再生长了。”
她眸色一黯,充满了失望。
云灭安慰她:“你别急,也许树根也在探寻顾青然的下落。”
清音勉力一笑:“对,你说得不错。可是如果连仙树都没有办法找到顾青然,那该怎么办?”
“也许,他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清音默然。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真的摆在自己面前,她还是忍不住心痛。
“如果找不到他,你想怎么办?”云灭沉默良久,问。
她抬起头,凄凉地笑:“跟你走。”
七天即将过去,这已经是最后一夜了。
清音想,过了今晚,她就要和云灭去仙湖旁边定居,了却残生了吧。
黄鹤楼外又响起了那些士兵们的喊声,其中安王的喊声更为宏亮愤慨。
她堵住耳朵,不想听他的声音。
那是她的杀父弑母的仇人,她恨他,恨不得立刻将他剥皮拆骨。
很快,有火光映红了窗纸。
清音吃惊,疾步走到窗扇前想要打开,却记起了云灭的嘱咐,不要向外看。
可是外面火光肆虐,热浪从窗缝传来,万一安王真的火烧黄鹤楼了呢?
她最后还是将窗扇推了开来,眼前的景象让她遽然睁大了眼睛。
【捌】
仙鹤拍拍翅膀,降落到星河河畔。
不远处依旧是一山,一树,还有那通红的树根,都在沉默着与他相对。
云灭从怀中掏出装有清音眼泪的水晶瓶,瓶口倾斜,那些眼泪就全数倒入了星河里。
这几天来,树根没有一日喝到过清音的眼泪,所以那些通红的树根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永远不会向某个方向生长,也不会寻找到顾青然。
他笑了。
然而一回身,那笑意便凝固在脸上。
清音站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骗我?”
云灭骇然:“你怎么能来到这里?”他想要上前,她却大喊:“别过来!”
她冷冷地看着他:“仙老画鹤的时候,还画了几朵浮云,我就是用这朵浮云上来的。”
原来如此。
亏他道行高深,却永远窥不破仙术的奥妙。
“为什么骗我!”她大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就是那个为她冲冠杀敌,为她细心包扎的云灭?
他笑:“不错!我是骗了你,因为你是纯阴的女体,做炉鼎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如果炉鼎并非自愿,那只能自噬男修!万一你找到顾青然,你还会心甘情愿地做我的炉鼎吗?别骗我了……”
“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一个炉鼎?”
“不错。”
清音忽而笑开。
如同青莲瞬时绽放,美得炫目。
她一步步向他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柄匕首。云灭静静地看着她,道:“你杀不了我,我有几百年的道行……”
话音未落,她已经将匕首刺入了他的胸口。
“你还想骗我多久?”她一字一句地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什么炉鼎,什么修行,你就是——顾、青、然。”
云灭蓦然睁大眼睛。
【玖】
他是顾青然,化名为云灭。
换了名字,改了相貌,诈死避世,只是不想让她找到自己。
他守着仙湖,却日日无心修炼,只是一遍遍地回忆着在皇宫里,他弹琴给她演示,她却调皮地歪着头说,看你呆头呆脑,弹得怎么这么好听?
天光的芒丝披了她满头满脸,如盈盈的一朵小荷,摇曳在这天地之间,那样地美。
而如今,她眼中盛满了恨意,目光一刀刀地剜着他。
他喘气:“你怎么知道我是……”
“是安王,他用火把拼成了一句话,告诉我你在骗我。”她艰难地说,“我不信,我唤出浮云,让它带我来找你,却看到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云灭怔然道:“清音,有一件事我没有骗你,你如果往窗外看了,结界的力量真的会被削弱。”
她一凛,忽然想到了什么。
身后有人大笑:“公主,你还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清音回头,看到安王和几名道士站在一片浮云上,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你走了之后,结界就被道士们破了!还要多感谢这些浮云,让我能够寻到你。”安王面上露出**邪的笑容,“公主,这个人骗了你,还是回去做我的皇后吧!”
清音挡在云灭面前,冷笑道:“哪怕死,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哪怕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伤他分毫!”
安王眸光阴沉,一挥手,几名道士开始准备向云灭发起攻击。
云灭一把将清音拉到身后:“你躲着!”然后念动术法,在周身结起结界。
他坐在圆球状的结界中,在手心里写下一个符咒,然后拔出了一架古琴。
清音赫然发现,那就是他还是琴师的时候,惯用的那架古琴。
物是人非,只是琴底的小字可还在?
云灭将古琴架在膝上,轻拢慢捻,一曲清音从指间汩汩流出。
安王脸色一变,颤声命令道士们:“快,快让他别弹了!”
道士们口中念念有词,却无法抵挡漫天琴音。“殿下,那是上古神器伏羲琴,我等实在无能为力啊!”说完,他们连忙念了遁咒逃了个干干净净。
安王心知大事不好,转身想要逃走,却像被琴声缚住一般,从云端一头栽了下去。
凄厉的尖叫声之后,天地寂静。
清音坐在他身后,喃喃地道:“伏羲琴?”
云灭回头,向她一笑,然后攥住了胸口的匕首,用力地一按!
自己受伤,方才又使用了大量的法力,他的身体早已撑不住了。
她只觉浑身冰凉:“不……”
“公主,快驾着仙鹤回去吧,天快要亮了。”结界破碎,他无力地倒入星河中,伏在水面上向她露出一个浅浅笑容。
清音怔住,颤抖着手抱住他:“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他微笑:“这是债,得还。”
她彻底怔住。
【拾】
云灭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当年他为何冷面拒绝她,为何离宫诈死。
全是因为那,伏羲琴。
上古神器伏羲琴,能够弹奏出魅惑人心的魔音,能够让人心智失常,做出无法控制之事。
可是伏羲琴流落人间,琴弦却分别被贼人所盗。地仙云灭寻了几十年,终于凑齐了六根。而最后一根,就在安王手中。
安王早就存了谋权篡位的心思,于是和他达成一个协议,他入宫做琴师,让小公主心智失常,谋害皇上,他才会将第七根琴弦给他。
于是,云灭入宫做了琴师。他将她的名字刻在琴底上,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她的心智。可真的到了要下手的那一刻,他却不忍了。
清音向他告白,他更是内疚难当,于是当下出宫,让安王对宫里说自己暴毙。
安王诡计多端,劝说他,你不愿意控制小公主也可以,你帮我控制皇上的军队也是一样的。事成之后,我答应给你琴弦,也不会杀公主。
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不忍看她面对双亲喋血,不忍看她从此人生苦难,所以他选择了逃到仙湖修炼。
她却在某一个春日重新出现,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安王为什么知道他是在骗她,那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沆瀣一气。
“我不信,不信……”她将他抱紧了些,“你一定又在骗我,对不对?”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笑了一笑:“公主,就让我葬在这星河里吧……这是债,得还。”
眸光就在那一瞬间,熄灭。
清音抱住他,哭得天昏地暗。
【尾声】
传说,巴山之上有黄鹤楼,楼中美酒远近闻名。
那酒肆主人,是一名绝色女子。她脾性古怪,白日打烊,却在夜晚开张。
有人问她为何要如此,那女子便一指墙上仙鹤,说,夜晚有贪酒的仙老出没,他能催活这墙上仙鹤,让我能够去太虚星河。
人人皆笑那女子痴了。
却无人知晓,那女子还会低声说一句,我只想给他看看新开的荷花,终究还是我欠了他一生的情。
既然是债,总是要还。
既然是情,总是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