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剪水作花飞

    【壹】


    眼前是一座蝴蝶戏牡丹的八字绣屏。


    透过绣屏上的绢纱，玲珑隐约可见一人步履沉稳地走入宫室。


    “下官慕容璟，拜见公主。”


    慕容璟是岫玉公主的宫教博士，善书法，知音律，通治国之道，已经教习公主十个年头。


    岫玉公主低头拨弄着琴弦，淡声道：“玲珑，看茶。”


    玲珑起身奉上加了一颗煮熟红枣的姜茶，额头压得很低，眼睛却滴溜溜地往慕容璟身上打转。他今日着一身墨绿绣金线菊的锦袍，面如冠玉，气质高华。她忍不住心如鹿撞。


    才华冠盖洛阳的慕容公子，哪个少女见了不心动呢？


    玲珑暗暗转着心思，抬眸却见那墨绿锦袍上有几片水渍。原来袍子上沾的雪粉遇了暖，纷纷化作了水珠。她忙将烧着白炭条的青铜鼎往他那边挪了一挪。他却看也不看她，只沉声道：“公主，赵国的使者来秦了。”


    岫玉停了抚琴，若有所思地道：“哦？看来，秦赵两国的战事，也该停了。”


    “战事停歇，若要达成盟约，必会行和亲之策。公主……”


    岫玉一凛，向玲珑使了一个眼色。玲珑便会了意，退出了宫室。门内有喁喁的对话声，但是她一句也听不到了。


    便是听不到，她也能猜到。


    秦赵两国若是和亲，岫玉公主必然是最佳人选。十年前，公主的母妃死于冷宫的一场大火，抚养公主的宫妃都陆续出了意外，皇上早已厌弃了公主。眼下有这个机会，巴不得让她远嫁。


    玲珑想，若是公主远嫁他国，自己作为贴身宫女，也要跟着嫁过去吧。


    那样，就再也见不到慕容公子了。


    这样想着，玲珑只觉得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一盏茶功夫，慕容璟从宫室里退出。玲珑撑着伞，送他走出宫苑。


    她偷偷地瞄着他，他却想什么出了神，一个不留神，自己的狐裘被宫苑里的一根梅枝勾住。玲珑忙上前用手拂开，道：“公子，这边请。”


    慕容璟看那枝红梅衬着白雪，开得格外明艳，不由得随口吟道：“玲珑开已遍，点缀尘来频。”


    玲珑咬了咬唇，下定决心，将手中的宫伞往地上一掷，掩面道：“你大胆！奴婢要去禀了公主，你竟敢调戏奴婢！”


    慕容璟瞟了她一眼：“我调戏你？”


    “就是！你作诗调戏奴婢！玲珑开已遍，奴婢的名字可不就是玲珑？”


    慕容璟有些好笑，抬眸打量少女今日穿了一身樱桃红的夹袄，和这一枝红梅很是应景，不由得心念一动，便从袖中扯出一块绢帕递了过去。


    绢帕雪白雪白，无任何题字或是刺绣。玲珑扭过身子道：“奴婢不可以与外人私相授受！”


    慕容璟笑道：“不是给你，是给你擦眼泪用的。”


    玲珑脸上有些挂不住，瞪了慕容璟一眼，转身作势要走。慕容璟忙提声道：“好丫头，你要如何才肯罢休？”


    她眼珠子咕噜一转，素手一伸，道：“公子要给二两银子做封口费。”


    慕容璟笑着摇头，往袖中摸出一枚银锭子。玲珑不接，却道：“算了。”


    “怎么又算了？”他不解。


    她捡起宫伞，抖了抖上面的雪花，笑嘻嘻道：“奴婢逗公子玩儿呢！公子闷闷不乐，奴婢看不过去，才说笑两句。”


    慕容璟哑然失笑：“你这丫头虽是僭越，倒也玲珑。”


    这句话说得玲珑红了脸。


    待到慕容璟离去，她依然站在宫门口，痴痴地道：“公子，你总算记得奴婢的名字了。”


    【贰】


    皇帝果然有意让岫玉公主和亲。


    翌日，宫里就为赵使举行了一场宫宴。派来的宫人穿了皇上圣旨，让岫玉公主盛装参加。


    玲珑心头沉重。岫玉倒是不慌不忙地接了旨，送走宫人。


    待四下无人，岫玉才将玲珑引进内室。她让小宫女拿出一批红梅缎，问：“喜欢吗？”


    那缎上红梅开得灼灼，趁着缎子流光占尽了风华。玲珑看花了眼：“公主，这缎子好美。”


    “只要你帮我，我便将这缎子赏你。”岫玉将她的手握住，“若我能嫁给慕容璟，你作为陪嫁，也能成他的妾。”


    玲珑吓了一跳，忙跪地道：“公主，奴婢对慕容大人无非分只想。”


    “得了，本宫又不是瞎子。”岫玉将她扶起，笑容虚浮，“宫宴上，我需要你为我配合。”


    说着，她附耳过来。玲珑听着她的话，暗自心惊。


    按照岫玉公主的安排，玲珑会在宫宴上和她一起献舞一曲。


    教坊敲响了编钟，一众美貌舞姬拥着岫玉和玲珑步入大殿。


    玲珑舒展广袖，开始和岫玉一起起舞。她出自舞蹈世家，自幼便一身舞艺超绝。一曲《凤求凰》，她几乎要盖过岫玉的风头。不过旋舞之间，她也会走神去看慕容璟。他此时正坐在宴席中，手执酒杯却忘记饮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眸光复杂。


    这一舞结束，皇帝就会寻一个由头，当众宣布让岫玉公主和亲赵国。


    思及此，玲珑有些紧张。她飞快地旋转身体，广袖有意无意地擦向岫玉的舞裙。只是一瞬间，一道蓝色火光腾然而起，两人的舞衣竟然生了火！


    玲珑尖叫一声，旁边的舞姬也惊慌失措，大殿上顿时乱作一团。


    火舌舔过来，她只觉胳膊上刺痛一片。一个天旋地转，有人往她身上泼了冷水，她从头湿到脚，火焰这才熄灭了。


    岫玉并不比她好多少，因为烧伤严重，已经晕了过去。


    “快营救公主！”宫人叫来了太医，将岫玉抬到偏殿里。玲珑强忍着痛楚，在宫人的搀扶下跟着离开大殿。临走时，有一些声音传到了耳朵里：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火？”


    “这火很奇怪，听闻岫玉公主的母妃当年就是烧死的。”


    “难道是不祥之兆？那火甚是妖异啊。”


    玲珑忍不住看向坐席。只见赵使脸色阴沉，眸底充满恐惧。


    果然，因为舞衣莫名起火，赵使连连推拒让岫玉公主和亲的提议，理由是岫玉和赵皇八字相冲。皇帝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叁】


    岫玉公主伤在脖颈和手背，留下了丑陋的疤痕。来诊断的太医留下了一些药膏，嘱咐每日使用，便可减轻。


    玲珑为她换药，轻轻将药膏涂抹在疤痕上。岫玉道：“玲珑，这次多亏你。若换一个人，就没有这么得心应手了。”


    “公主谬赞。”玲珑小心地说，“可是，为了躲避和亲，伤害了公主的雪肤花貌，真是可惜了。”


    早在那一天，慕容璟得了消息，便送来了一包红磷。


    玲珑依照吩咐，将大量的红磷涂抹在她和岫玉的舞衣上。这样在舞蹈中，衣袖就会因为摩擦剧烈而产生火焰。舞中起火，这样的不祥，足以让赵国使者忌惮，不肯应下婚约。


    这世上可以将场戏演到天衣无缝的，只有她玲珑。


    “不可惜。”岫玉漠然望向床帐承尘，“入宫十年，这样的事还少吗？”


    正说着，外面起了喧嚣。一名华服女子蹬蹬蹬闯入室内，指着岫玉便怒骂：“贱人，你又耍了什么花招？”


    那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因为赵使不肯让岫玉公主和亲，所以和和亲的任务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为了躲避和亲，所以故意引来一场大火，对不对？”嫡公主的眼神如同淬了毒。


    岫玉靠在床枕上慢悠悠地回答：“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皇姐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


    “你什么意思？”


    “十年前，我母妃葬身的那场大火，难道皇姐就一点也不知情？”岫玉冷道，“当时我母妃是天下第一美人，命中有凤凰之格，却无端遭人陷害，被打入冷宫！皇姐，我言尽于此，你不会听不懂吧？”


    嫡公主气得浑身发抖：“什么凤凰命格，如妃不过是父皇宠幸的一个民间女子，进宫时，你已经六岁！谁知道你是金枝玉叶还是野种！你狂妄至此，我要禀告母后……”


    玲珑再也忍不住：“皇后娘娘这会儿应该忙着给公主准备嫁妆，恐怕没空管这里的事情。”


    嫡公主恨极，扇了玲珑一巴掌：“你这贱奴，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那一巴掌用足了力气，打得玲珑头昏脑胀。可是她还是倔强地抬起头，眸光锐利：“岫玉公主是皇上的骨血，嫡公主对此质疑，天理何在！”


    嫡公主还想再打，忽然感觉身后有些异样，回头一看，慕容璟正站在门口，乌色琉璃般的眼眸里都是冷意。她一怔，声音里多了几分悲怆：“慕容大人，你来了……”


    慕容璟行礼：“恭喜嫡公主将为赵后！”


    嫡公主自嘲一笑，眼角带了几分泪意：“连你也恭喜我！可于我而言，就算是皇后之位，又有何喜？”


    说罢，她掀帘而去。


    室内一时静谧。


    慕容璟从袖中摸出一件瓷瓶，轻轻地放在案上：“公主，这是上好的祛疤药。”


    “谢过慕容公子。”岫玉并没有太多的热情，“本宫累了，玲珑，送客吧。”


    雪粒子霖霖地落在青绸伞上。


    玲珑陪着慕容璟走在雪地里，忽听他凉凉一笑，道：“玲珑，我教公主琴棋书画，也有十年了吧？”


    “公子记性不错。”


    “可是公主弹琴，素来都是有琴意，却无琴心。”慕容璟苦笑，“看来我一腔情意，完全付错了人。”


    方才在宫室里，他看向岫玉的眼神是那样痛苦，仿佛那些火红的疤痕，都长在他的心上。


    玲珑有些难过。她也烧伤了，可是并没有得到他的怜惜。


    也许是发觉失言，他转而说：“玲珑，这次你做得很好，谁也瞧不出舞衣失火的破绽。”


    可是她要的，并不是他的夸奖呵。


    多少次的魂牵梦萦，多少次的真心期盼，他却将爱意都给了不知冷暖的人。


    “公子走慢点，不多赏赏红梅吗？”玲珑伸手拂去红梅上的落雪，眸光里艳色流转。


    “也好，明年开春，就赏不到这些梅花了。”慕容璟终于停步。


    玲珑摇了摇头：“公子，明年开春，这里会有红梅开遍。”


    “梅花怎么会在春天盛开？”


    “奴婢怎会骗公子？”玲珑压抑住心中酸楚，“奴婢想和公子做一个约定，明年开春必定会让公子看到最美的红梅。”


    他愕然，却没有拒绝：“好，一言为定。”


    【肆】


    嫡公主并没有坐以待毙。


    听说她去皇后宫里哭求了半日，惹得皇后伤心连连。皇后膝下子息单薄，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怎舍得让她远嫁。


    可是皇命如山，不可违抗。嫡公主撒娇撒痴了几日，见无成效，也只好作罢。


    宫里又恢复了平静，但玲珑总觉得如同海面，表面上平静，下面却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这日，她去内务府领取一些吃穿用度，刚走到窗户下，便听到小太监在内里议论：“你听说了没？这两日我出去采买，听到京城流传了一首童谣。”


    “童谣？这有什么稀奇？”


    “是不稀奇，可是奇就奇在，和咱们岫玉公主有关。”


    玲珑心头一紧，忙屏气息神地听。只听那小太监继续说：“那童谣是这样的：‘凤求凰，凤求凰，昔日凰去空余凤，今朝凤归复求凰。’那如妃十年前葬身火海，现在京城纷传，那是凤凰涅槃。”


    “我懂了，如妃若是凤凰涅槃，那岫玉公主之前在大殿上舞衣失火，便也是吉兆了？”


    “是啊，‘今朝凤归复求凰’，说得可不就是赵国要迎娶公主为后？可惜，那皇后之位怎么就给了嫡公主呢？”


    “你懂什么，圣旨未下，一切还有变数……”


    后面的话，玲珑一句也听不下去。她心慌意乱地跑回宫室，将这些话禀告给岫玉。彼时岫玉正在窗前画一幅雪景图，闻言手中画笔顿时一滞。


    “皇后突然翻案，传出我是凤凰之女的谣言，就是要打消赵使的忌惮。眼下唯一可行的，只有让慕容公子速求皇上赐婚。”


    只怕就连这赐婚，都要来不及了。


    玲珑心焦如焚，忙将岫玉写好的书信秘传到慕容府。此后，便是煎熬的等待。


    三日后，皇帝身边的大公公满脸喜气地走进公主殿，见了岫玉便道：“恭喜公主。”


    玲珑一眼就看到他手中所执的圣旨。明黄绸布，皇帝亲笔，写的不仅是岫玉的命运，也是她的。


    岫玉平静地跪下：“公公宣旨吧。”


    玲珑跪在她身后，听着大公公尖细的声音，心一点点地碎了。


    那竟是一纸让岫玉公主和亲的圣旨。皇后和嫡公主的奸计，还是得逞了。


    “洒家还有另外一事禀告公主，”大公公皮笑肉不笑地道，“因为慕容家一直求赐皇婚，皇上为表皇恩浩**，便决定嫡公主下嫁慕容公子。所以从明天起，慕容公子就不好来宫里教习了。”


    岫玉嘴唇颤抖：“知道了。”


    玲珑感觉灵魂都被掏空了。她瘫坐在地上，直到回神，才恍觉人已走空，只剩了岫玉端坐在牙**，目光一片死寂。


    她问：“玲珑，你可不可以替我和亲？”


    玲珑一悚，猛然摇头：“公主，我只是一个宫女，怎么能替公主……”


    “你不是！”岫玉赫然喝道，“你心里明白的！你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我要向皇上言明真相！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会杀我！”


    玲珑泫然而泣。


    不错，她才是真正的公主。


    【伍】


    说起来，那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从玲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问起娘亲，只得到他是一个负心人的回答。


    娘亲是没有受聘，没有嫁人的情况下生下了她。所以玲珑恨极了那个负心人，他让她们受尽别人的白眼。


    这些白眼终于在她六岁那年，变成了谄媚。


    声声道贺中，玲珑总算明白了，是那个负心人不知怎地又记起了数年前的一夜风流，打算迎接她们入宫。


    娘亲并无半点喜色，只是抱着她喃喃地说，玲珑，你可知那宫里的女人犹如豺狼，吃人不吐骨头。


    玲珑似懂非懂，难道宫里的女人比饿肚子还可怕吗？


    过了几日，娘亲从街上买了一个小丫头，领到她面前说，玲珑，从今以后，她是我的女儿，你不要再叫我母妃。


    她慌了神，抱着娘亲的腿，苦苦地哀求。娘亲将她的手生生地掰开，玲珑，母妃无权无势，不过是江南的一个小户女子，保护不了你！这是为你好！


    就这样，她入宫做了小宫女，而那个小丫头做了岫玉公主。不到一年的时间，皇帝便有了新宠。没了君王的宠爱做庇护，她的娘亲便遭人陷害，被打入了冷宫。


    玲珑忘不掉那场大火。火光冲天，焚毁了她唯一的牵挂。


    十年了，她做了岫玉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看着她九死一生，看着她时不时地被宫妃们羞辱，最后性子一天比一天冷寂。


    那场大火一直没有熄灭，其实每天都在焚毁她的生活。


    可是，如今又能怎样呢？


    据说赵皇已经年届五十，广征美色，后宫有红粉三千。就算做了皇后，地位再尊贵，也算不得良缘。


    “玲珑，你替我去和亲吧。相信父皇得知真相，也不会怪罪你我，会让你去亲和。”岫玉表面哀求，其实话中软硬兼施。


    玲珑怔了好久，才说：“好。”


    和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那日，宫人为岫玉妆点妥当，便被挥退了下去。玲珑匆匆换上岫玉身上的大红喜服，然后将满头的珠翠插在自己头上。


    长长的织锦宫裙尾端曳地，随着莲步轻移，慢慢展开牡丹吐艳的大幅刺绣来。一地的富贵荣华，像极了团团绣花，却都不是真的。


    许是内疚，岫玉突然抓住她的手：“谢谢你，玲珑。”


    她将大红盖头蒙在头上，淡淡地问：“公主，你以后如何打算？”


    “别叫我公主了，”她叹息，“随着队伍出了皇城，我会找机会逃走。丢一个宫人，许是不碍事的。”


    原来草芥一样的存在，也是难得的幸福。


    【陆】


    护送公主出关的队伍浩浩****地出了边境。


    玲珑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看到外面正值薄暮时分，夜风习习扫过荒野。


    云丝几乎被霞光所点燃，那艳艳红光又让她记起那一日。


    ——公子，明年开春，这里还会有红梅。


    就算他记得那个约定，她也已经不在。


    她从随身的箱子里翻出那匹红梅缎，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上面，倏忽不见。


    此去千里，多少梦断。


    蓦然，一声惨叫声划破平静。


    玲珑惊得一跃而起，红梅缎从手里滑落在地。只听有人在外面高喊：“有刺客——”


    尾音还未落地，金铁之声铿然响起。玲珑一把拉起车帘，看到数百名头戴黄铜面具，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在和队伍厮杀。那为首的头目，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扫杀了许多人马。


    那人的战袍衣领上，依稀可见一朵绽放的金线菊，即便是血染战袍，也丝毫不损他绝世的风姿。


    眼看着那首领向她飞奔而来，她却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最终，他横臂捞起她，将她放置在马背上，向着远处驶去。


    玲珑侧脸，将纷乱的头发拂开，哽咽地轻唤：“慕容公子……”


    他一僵，勒住缰绳，将她翻转过来：“玲珑？怎么是你，公主呢？”


    随即看到她一身喜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苦笑：“原来，她竟连我都要防着。”


    玲珑猛地抱住他，清泪滑落：“公子，别说这样的话，不管你是不是来救我，我都高兴。”她仰起头，在他的面具上落下一吻。


    面具下久久沉默。


    良久，他才道：“玲珑，你这样，让我今生都不舍得扔这面具了。”


    玲珑破涕为笑，将他的面具摘下，与他缠绵，相吻。


    以前不敢做，将来不能做，若此时错失机会，这一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没有抗拒她，只是拥着她，双腿夹了夹马背，**那匹马便悠然向前走去。


    她没有问他将要去哪里，只是偎依在他怀里，任由他将她带到远方。


    两个失意人，能够选择的安慰，也只有这样了。


    浓浓夜色中，他们在猎猎西风中策马奔跑，头顶的黑云里漏不出一丁点的星光。


    【柒】


    可是赵国的军士还是找到了他们。


    那是出逃的第三日，晨光未明，他们在一条河边相依而眠。突然，玲珑听到不远处有马匹的嘶鸣声，警醒地坐起。


    果然是赵国的军士，大概是听说秦国公主被劫，所以在边境一带寻找。


    “玲珑，我去引开他们，你躲在河里等我。”慕容璟悄悄起身，打算去牵马。玲珑胡乱地点头，却一掌拍在马臀上。马儿顿时受惊，扬起四蹄，向远处奔去。


    “你做什么！”


    “公子！”玲珑勉强一笑，“对方人太多了。”


    “别！”他猜到她的意图，想要去抓，却抓了一个空。玲珑疯了一般地向前跑去，她知道她将那些士兵多拖延一刻，慕容璟就多一分逃走的机会。


    身后马蹄阵阵，不出一刻钟，玲珑就被赵国军士捉住。押到大营的时候，她被狠狠地推倒在地。


    “我收到线报，原来你并非是秦国公主。”赵国的大将将她的下巴抬起，眼中透出奸邪，“这样的美人儿，难怪不肯委身国君。”


    仿佛是一道闪电在脑中扫过，她抬头大喊：“你胡说，我是秦国公主！只不过遭人劫持罢了！”


    “是怎样都不重要，关键是秦国失了诚信，你是我们赵国开战的理由！”大将仰头哈哈大笑，“你若是聪明，就在我们赵国兵临城下的时候作证，说你是假公主！我还能考虑收你做我的小妾……”


    话音未落，他便感到右脸颊一凉，竟是被玲珑啐了一口。


    玲珑恶狠狠地盯着他：“不、可、能！”


    大将阴沉着脸，命令士兵将她拖下去。无情的鞭子一下下地打在背上，玲珑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是夜。


    玲珑蜷缩在地上，从帐缝中望着外面的天空。


    草原上下了一阵雨，天晴了之后便是星光满天。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突然看到有星光落进了一双眼眸。


    那双眼眸是那样熟悉。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帐子就被撩开，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蹲下去解她手上的绳索。


    玲珑拼尽力气问：“公子？”


    “别说话，我带你走。”他压低声音。玲珑咬牙挣扎，扯痛了背上伤口，半晌才道：“慕容璟，你听我说。”


    他停了动作。


    “赵国要利用我南下攻秦，我唯有一死，才能避免一场战乱。”她抬起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杀了我，将我的脸划花，这样他们才无计可施。”


    他惨然一笑：“你觉得，我下得了手？”


    玲珑还想挣扎，却觉后颈一痛，昏了过去。


    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她坐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身上披着的竟是那匹红梅缎。慕容璟就伏在旁边，已经沉沉地睡去。看起来，他已经倦极。


    玲珑伸出手指，细细描摹着他俊秀的五官。他就在这一刻转醒，一把攥住她的手指。


    她顿时红了脸，想抽却抽不回来，只好小声地说：“放开。”


    他展颜一笑，低头吻住了她的手指：“我已经找到了最美的红梅，不想放开。”


    【捌】


    玲珑觉得，从边境回到京城的这段路，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每日看日落，看流水，看云卷云舒。只要和他一起，微末的琐碎小事，都能美满得不像话。


    可是当京城大门横亘在眼前之后，她的心就沉了下去。慕容璟看穿了她的心思，让她不要想赵国南下的事情，他会安排好一切。


    她摇头，淡淡地道：“公子，我幼年经历过战乱的颠沛流离，不想再看到天下大乱了。”


    “我知道，我会许你一个安稳治世。”他附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他文武双全，一直都有横扫边关的志向。也许就因如此，她才会如此爱他至深。


    可惜，世事难料。


    马车刚入城门，就有一队兵马包围了他们。慕容璟私自带兵出关，这件事还是没有瞒得住皇帝。


    慕容璟被押走的时候，往她这边深深地看了一眼。也许那是最后一次对望，玲珑从他眼神中读出了这样的意味。


    她被送入公主殿，才知道岫玉早被抓了回来。皇上知道岫玉出逃的事情，气得将她禁足在殿内，听候发落。


    甫一进门，玲珑就看到岫玉伏在案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要出宫，放我出去！我不要和亲……”


    看到玲珑，岫玉这才收敛了一些，凄哀地道：“听说慕容大人出关之前，公然违抗和嫡公主的婚事，惹得龙颜大怒。玲珑，他怎么这么傻？这下子，还有谁会来救我们？”


    救？


    玲珑一怔，怒极反笑。


    都到这种关头了，岫玉想的永远是自己，只有自己。


    岫玉再也没有半点公主的架子，又哀哭起来。到最后，玲珑终于忍无可忍地霍然起身，一把揪起她的头发，伸手便是清脆的两巴掌。


    这巴掌将岫玉打得呆了。


    玲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白当了十年的公主，却没有半点公主的担当！国难当头，你怯懦自保！受人情深，你只知索取！你哪里有公主的样子？”


    语毕，她便松了手，挺直脊背走了出去。


    岫玉惊得张口结舌，理智告诉她要施以惩戒，要维护皇家威严，可她却什么都做不出来。


    眼前那个娇俏的，又卑微的宫女，第一次显出了她的沧桑和成熟。


    玲珑走到公主殿门口，对看守的太监道：“请为我通传——宫女玲珑，有要事求见嫡公主！”


    那声音字正腔圆，底气十足。玲珑傲然而立，倔强的眸光不容侵犯。


    也许是被她的气势所震撼，太监忙不迭地去通传了。不多时，嫡公主便传话来，召她前去。


    一月不见，嫡公主懒于梳洗，面容憔悴了不少。见了她，冷冷地问：“你求见本宫，究竟所为何事？”


    玲珑叩首，道：“回公主的话，奴婢有办法让慕容大人回心转意。”


    嫡公主眯了眯眼睛。慕容璟违抗婚事，这让她成了举国上下的笑料。她想报复，却始终狠不下心肠。


    “条件呢？”


    玲珑顿了一顿，道：“只求嫡公主能求皇上放过慕容世家，并且在军中重用慕容璟！”


    满室皆惊。


    嫡公主也愣住了。她不自然地转头看向铜镜，镜里面映出的娇美容颜静了一静，终于笑了起来：“说到底，又是一个痴情人。”


    从嫡公主的寝宫出来时，日光清亮，玲珑忍不住抬起螓首。


    此时已是初春。


    红墙，碧瓦，青石道。


    在这一刻，这座恢弘宫阙的一勾一勒都纷纷鲜亮起来，带着无尽的思念，纠成一团漩涡将她卷入其中。


    【尾声】


    慕容璟很快就从天牢里释放。


    几日的牢狱生活，并未损耗他半点风华。穿上锦袍华服，他依旧是那个才华冠盖京都的贵公子。


    只是他生性清高，半点虚以委蛇都不肯，跪在御书房门外，求皇帝收回让他迎娶嫡公主的成命。


    大公公叹息了一声，劝道：“慕容大人，边关告急，皇上正心烦呢，你这个时候来求皇上，不是作死么？”


    他沉默，不为所动。


    大公公只得道：“玲珑姑娘请你去呢，还是先去见过她吧。”


    “玲珑？”他终于疑惑，跟着大公公去了公主殿。


    数日不见，他发现玲珑的一颦一笑都已经印在了心里。劫后余生再听到她的名字，更是让思念难耐。


    进了宫门，慕容璟不自觉地留意着宫苑中的花圃。果然，春日到来，红梅都已经落尽。


    可还是有一抹红，立在梅树丛中。


    那是玲珑，她穿着红梅缎裁就的宫装，如同一枝迎风开放的梅花，清丽高贵。


    “公子，开春时节，这里会有红梅开遍。”她噙着眼泪，轻声道，“总算没有负了公子。”


    她一直都是这深宫里的一朵孤芳，如今总算等到了赏识的心上人。


    未等惊喜过去，慕容璟就看出她苍白的脸色，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突觉不祥，一步上前，可她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躺在他怀里，她艰难地说：“公子，我已服毒，没有解药。”


    “玲珑！”他心头锐痛，在她耳边嘶吼，“为什么？”


    她勉力一笑：“是为了让你……迎娶嫡公主……只有那样，你才能被重用……答应我，杀尽赵国人……”


    他的泪终于落下：“可你为什么要死？”


    玲珑眼中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不能说，死是嫡公主的条件。


    她也不能说，在赵营被鞭打之后，她就被数个士兵所玷污。


    梅花高洁，她怎能忍得了这样的屈辱？


    所以最后，她也只是拼尽全力，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红梅美吗？


    他哭着点头，然后颤抖着吻上了她的唇。


    是为了那一日，她执着一柄青绸宫伞，和他一起看红梅映白雪。她，也映进了心里。


    恐怕他倾尽一生，都无法忘记，美景如斯，佳人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