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风玉露,胜却无数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孟家上下如今乱作一团,却又不敢声张。孟太太又惊又怕,只恨自己当晚没有将事情做绝,让孟华去处理清如,倒留了一个隐患。可是现在再悔不当初,事情也无可挽回,她现在只求这件事大事化了,小事化没,所以将自己关进佛堂吃斋念佛,天天祈祷。
孟万兴隐隐觉得这件事和孟华有关,气势汹汹地将他叫到书房,一番盘查过后却也沉默了。
他没料到,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和革命党扯了关系,还离家出走了。
孟华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对父亲道:“爹,我就算最后杀了那革命党,也不会牵扯到我大哥。我大哥倒了,孟家也就完了,我明白其中的道理。”
孟万兴这才叹气:“你把握这个度吧,尽量把你大哥找回来。”
从书房里出来,孟华吹起了口哨,走过抄手游廊,迎面就撞见了锦绣。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貂皮大衣,叶片的白金耳坠,简单而华贵。孟华就被这一眼的美貌给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回神后才温柔地道:“你要去哪?”
锦绣面无表情,只问:“你真的没找到大少爷?”
孟华哼笑一声,道:“你怕我暗地里灭口啊?锦绣,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我有那个胆,没那个心。”
她这才缓和了神情,叹道:“过两天就是除夕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阿华,你一定要将他找回来,不要再犯糊涂。”
孟华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手指粗的金镯子,拉过锦绣的手腕为她戴上:“本来想买和田玉的,结果想着天寒地冻的,万一凉着你了可怎么办。你看看,款式可还喜欢?”
手腕上的金镯子,上面雕刻的是鸳鸯戏水的纹路。锦绣看了一眼,脸色微红,道:“你送的,自然是好东西。”
孟华这才舒心地笑开,左右看着没人,便在她颊上吻了一口,轻声道:“我娘说,男人尽管山盟海誓,不要怕天打雷劈,就能得到女人的心。可我不是,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锦绣,你信吗?”
锦绣抬眼看他,点了点头。孟华顿时狂喜,低声道:“爹现在对我大大改观了,我要娶你,他根本就不会阻拦。等过了这个年,我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娶你!”
锦绣故作羞赧地低下头,那眸光里却是碎冰点点。
孟华全然没有发觉,只和她你侬我侬地甜言蜜语了一番,便回了房间。刚开了门,放在浮雕西洋矮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笑容一顿,将电话拿起,只听那边只有粗喘的呼吸声,没有人说话,便试探地问:“谁?”
“是我。”孟嘉和的声音传来。
孟华冷道:“大哥,你现在在哪里?”
“闲话少说吧,我就问你,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清如?”孟嘉和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望着电话亭外。
孟华勾唇一笑:“大哥,一半的家产,你登报声明把洋行和工厂分我,我这边就撤了通缉令!”
孟嘉和想了一下,道:“我可以给你钱,但是工厂和洋行是我的心血。”
孟华冷笑:“我还没追究你的问题呢,你倒拒绝我来了。你居然在我的桌子下面安了窃听器,你究竟听了多少机密?你想干什么?”
孟嘉和凉凉地道:“洋人走狗,其心可诛!”一句话激得孟华怒极反笑:“我其心可诛?大哥,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开这个死局!你要保护她,可以啊,我放你们走!但是孟家家产就是我的了!我还是建议你舍弃佳人,给我一半家产,我可以考虑不杀你。”
挂了电话,孟华冷道:“大哥,这次你逃不了了,我就是要让锦绣看看,你有一副辜负佳人的狠心肠!”
街头萧瑟,行人如织。
孟嘉和神色凝重,心知说服孟华让步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快步回到旅馆。刚上楼走了几步,他就听到大堂里闹哄哄的,低头从木楼梯缝隙中一看,原来是几个官兵,正拿着一张纸道:“都让开让开!我们要搜查!”
那正是清如的画像。他忙快步上了二楼,进房道:“翔子,有人来查,快收拾东西!”
张翔手脚利索地将几包草药往包袱里一裹,道:“少爷,这里总不能没人住,我留下!”清如经过几天的调养,已经基本痊愈,此时立即白了一张俏脸,急声道:“嘉和,你把我交出去吧”
孟嘉和将包袱挂在肩膀上,一把将她的手腕扯过来,眸光锐利如电:“别废话,没时间了!”
他推开后窗,看到下面是一处僻静的胡同,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经过,便将包袱丢了下去,然后回头道:“我先下去,然后接着你。”
清如用力地点头,颤声道:“小心点。”孟嘉和一狠心,跃窗跳了下去,右脚一接触到地面就感到一阵刺痛。他暗叫一声不好,却也不能表现出来,只忍痛抬头道:“清如,我接着你,快下来。”
她大着胆子跳了下去,正好扑在他怀里。孟嘉和只觉得右脚更痛了,喘息了几声便道:“清如,你将脸裹紧一些。”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都是平常粗衣打扮。清如将头巾裹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道:“你的脚!”
“没事,快走!”孟嘉和拉着她向胡同深处走去。两旁倒是有不少人家,可是他们不敢贸然去敲,而身后传来了官兵们的呵斥声:“这附近再搜一搜,务必给我仔细点!”
疼痛已经让孟嘉和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咬牙向前走着,拐了几个弯,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条较宽的大路。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一辆马车向这边驶来。
孟嘉和眯了眯眼睛,看见那驾着马车的人正是汤小姐。她穿着一身骑马装,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旁边还跟着一辆小汽车,一名女仆正向她喊:“小姐,前面不远就是闹市区,你快下来乘车吧!”
汤琳边笑边喊:“我为什么要坐汽车?别人都干的事情,我才不要做!”
“全上海都没有多少马车了,老爷要是知道你乘了马车,会骂我的!”
汤琳笑得更加得意:“这就对了,越是没人坐马车,我越是要坐!你看我养的这匹枣红马多漂亮,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
说着,那马车已经到了跟前,孟嘉和忙拉着清如后退,却也差点被车子刮倒。汤琳吁了一声,勒紧缰绳,枣红马便停了下来。她回头冲孟嘉和喊:“没伤着你吧?”
汤琳这么爽朗,看上去不像什么坏人。孟嘉和心一横,打算赌了,拉着清如径直上了马车。汤琳吓了一跳,撩开车帘道:“你们干什么?”这一下却看清了孟嘉和的面孔,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孟少?你们这是……”她盯着他那身粗布衣服,说不出话来。
孟嘉和飞快地笑了一下,道:“汤小姐,求求你帮帮我们。”
汤琳看向清如,仔细辨认了一下她的面容,道:“你不会就是通缉的那个……”
“汤小姐!”孟嘉和打断了她的话。与此同时,那队官兵也从巷子里出来了,大大咧咧地查着行人。汤琳镇定下来,道:“先回马场吧。”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个女仆让汽车停下,就要下汽车查看。汤琳回头叱了她一句:“别下来!给我回去!”
女仆吓得缩回了汽车。汤琳将帘子放下来,调转马头,向来时的路走过去。经过那群官兵的时候,有人要拦下马车,顿时挨了一个爆栗:“别看人家坐的是马车,那可是汤家的二小姐!”
孟嘉和抱着清如,这才放下心来。清如抚摸着他腰间受伤的位置,清泪凝于睫毛之上,颤了几颤,终于落了下来。
到了马场,汤琳将下人都遣退,这才撩开帘子,冲里面喊:“大少爷,下来吧!”
清如吃力地扶起他,汤琳顿时花容失色:“你受伤了?”孟嘉和忙制止她:“别叫医生!”
“是她被通缉,又不是你,你何苦捱着?”汤琳不满地道,“再说了,脚腕脱臼,如果不及时治疗会落下病根的。”
清如忙道:“汤小姐,请你去喊医生过来,我保证不惹麻烦。”汤琳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道:“那好,不过马场里都是兽医,你可得委屈点。”
她将两人领到一处小型楼房里,伸手小心地扶孟嘉和在沙发**坐下。孟嘉和这才记起了什么:“汤小姐,谢谢你。不过有件事得让你明白,她不是革命党。”
汤琳甜甜一笑,道:“不客气,你就叫我琳琳算了。她嘛,这么柔弱,哪里像干革命的样子?倒是你,孟少,我觉得你才像革命党。”
一席话说得孟嘉和哭笑不得,清如也尴尬万分。汤琳倒也不马虎,很快就叫来了一个马场医生。那医生将他脱臼的脚踝重新接上,然后又开了几服外用的药,就离开了。
汤琳见四下无人,兴致勃勃地道:“孟少,我没看错你,你就是一个浪漫情圣,仗义情侠,你快说说你英雄救美的事迹?”
孟嘉和微微一笑:“汤小姐,是你救了我们,不是我英雄救美。”汤琳顿时不高兴地坐直了身子,道:“还说客套话,不把我当自己人!算了,你让我帮你换绷带,我就原谅你!”
“换绷带?”孟嘉和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汤琳的思路了,只有清如立即明白了,低声说了一句:“水该烧开了,我去看一看。”
待清如离开,汤琳才坏笑道:“孟少,我救了你,你总该给我点好处吧?”说着就从身后拿出了干净绷带,一股脑坐到他身旁,伸手就去解他的纽扣。孟嘉和真心招架不住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你……”
汤琳脸红了,一副小儿女的娇态,于是孟嘉和也不忍斥责了,松了她的手,自己解开了扣子。汤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胸肌看,待看到他渗血的腰间绷带时,突然泪凝于睫:“很疼吗?”
孟嘉和彻底无语了,道:“你怎么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千万别哭,我现在疼得没力气哄你了。”
“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汤琳没好气地为他解开绷带,十分熟练地换上干净的纱布。孟嘉和目瞪口呆,想说什么又知什么合适,只好沉默无语。
换好了之后,她突然转了一下他的手腕,道:“我不是喜欢你,是喜欢你这手表,送给我吧。”孟嘉和知道她是为自己找台阶下,便爽快地将手表脱下来给她,道:“这是一个瑞士的商人送我的,你喜欢就给你吧。”
汤琳笑嘻嘻地道:“若是那瑞士商人问起这块表,你可要告诉人家你送给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不然人家会生气的。”孟嘉和不由得在心里暗笑,礼物转手送给了别人,自己肯定不会向那个瑞士商人提及此事了,只有汤琳这种单纯的女孩子还在为他想着借口。
虽然这般想,他口中已经答道:“好。”
清如从楼下走过来,拎着烧了开水的壶,低声道:“你们喝水吗?汤小姐,不好意思,恐怕要用一下你这里的茶具了。”
“没关系,你们用吧。”汤琳并没有从孟嘉和的身边站起身,清如睫毛一颤,低头去拿茶几上的白瓷杯。他吃力地站起身,将她的手握住,温柔地道:“清如,我不喝水,你坐下,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她吃惊地放下手中的水壶,有些局促不安。在她的身后,五彩玻璃被天光照得透亮,给她的轮廓晕染上了一层柔光。他莫名就记起了教堂里相似的场景,心在那一刻归于虔诚和宁静。
孟嘉和单膝跪下,抬头看她,道:“清如,嫁给我。”
汤琳在身后发出了一声惊呼。
清如呆呆地低头看着他,忽然摇头道:“不,你想都不要想。”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清如,不要怕,我们结婚是最好的办法。只要我们结婚了,孟华就不敢公布通缉犯就是你,因为一动而牵全身,他不能把整个孟家也赔进去。”
“可万一他不顾一切……”
“我了解孟华,他不会的。”孟嘉和轻吻她的手背。就是这温暖而短暂的碰触,让她浑身都战栗起来。清如重重地点头,一笑,泪水便落了下来:“我答应你。”
孟嘉和激动地站起身,将她一把抱住:“清如,我的清如……”
汤琳坐在沙发上,如同一个木头人。她忽然眨了眨睫毛,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那块瑞士手表。表链上还带有她的余温,可是她只觉五根手指,每一根都那般冷。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伯父伯母也不会同意的吧。”她幽幽地提醒面前的这对欣喜若狂的璧人。孟嘉和回过神来,道:“我有报社的朋友,明天就登报宣布。”
“孟少果然睿智,这招先斩后奏真是让你弟弟没有任何招架能力。”汤琳拍了拍手,“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回头见。”
孟嘉和给那个报社的朋友打了电话,将婚讯简单说了一下。对方还不了解他现在的处境,立即热情万分地回答:“当然可以,给你头版头条!只是孟少,你什么时候把两个人的合影给我?”
孟嘉和一怔,适才想起这茬,便道:“就用宴会那天你拍的照片就挺好,对了,你务必要用侧面的那张。”
“孟少,正面的养眼,干嘛要用侧面的?”对方笑嘻嘻地问,“莫非你醋劲这么大,连让别人看一眼新娘子什么样都不肯?”
既然对方给了理由,他也索性顺水推舟,道:“当然,我孟家的新娘子怎可抛头露面。”
“想不到你这么保守。”
“男人骨子里对婚姻大事都是保守的。”孟嘉和随便编了理由搪塞过去,最后要挂上电话,又嘱咐了一遍:“切记,要用侧面的照片,不然我和你没完。”
打完电话,他回头向她一笑:“你别担心,通缉令上的画像比不得照片那样清楚。”
清如微微蹙眉,道:“嘉和,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伯父伯母会怨怪我。”孟嘉和看着她那种小脸清减了不少,不由得一阵心疼:“左右有我,你怕什么。”
她这才展颜一笑。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话,就感到腹中饥饿,正想下楼找点什么东西吃,门突然被人哐啷一声踢开,汤琳一身骑马装走了进来。
孟嘉和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清如护在身后。汤琳没有看他,只是用手中的马鞭一指清如:“你,过来,陪我骑马。”
饶是见识了她大小姐脾气,孟嘉和也有些生气:“汤小姐,清如不会骑马。你想解闷,我陪你。”
汤琳一瞪他:“说了叫我琳琳!还有你有伤在身,我不舍得!”说着将一套骑马装扔在**,“连骑马都不会,你觉得你配得上孟少?!”
“你……”孟嘉和彻底被激怒了,清如慌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嘉和,汤小姐有恩于我们,再说我会骑马。”
说完,她起身将骑马装拿起,道:“走吧。”汤琳白了她一眼,扛着马鞭转身离开。
清如换上了一身骑马装,看着镜中的自己,倒有些认不得了。复古的小白褂显得她肩膀精细,往下是紧身的流线型裤子,勒出她修长的一双腿。脚下蹬着一双马靴,这飒爽风姿竟然有几分盖过了汤琳。
她走到马场边上,汤琳已经在场地里等候,指了一匹小黑马给她。那黑马不安地踏着前蹄,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清如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怯意,踏上马镫,一翻身就坐上了马背。
小黑马暴躁地跳了起来,想要将背上的不速之客甩下来。清如压低身子,扯紧缰绳,硬是稳住重心。最后小黑马长嘶一声,撒蹄向远方跑了起来。背后才传来汤琳的声音:“快!快拦住它!那马还没被驯服呢!”
清如坐在马背上,一路跌跌撞撞,可就是咬着牙不松手,变着法改变姿势,以防止自己被甩下马背。汤琳策马从后面赶上来,急喊:“清如,你别急,他们马上就救你!”
清如大喊:“汤小姐,你现在还闷不闷?需不需要我再陪你跑一圈?”
汤琳睁大眼睛:“我都够胡闹的了,你怎么比我还胡闹?我对不起你,故意给了一匹没被骑过的!”
清如但笑不语,注意力却是一丝都不敢放松的。好在几个马仔很快就赶上来,将小黑马拦住,她才得以跳下马背。脚一沾地,清如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就吐了起来。
汤琳吓得赶紧跳下马,为她拍着后背:“你没事吧?这是你第几次骑马?”
清如吐了一阵,感觉好些了,便抬起腰背回答:“第二次。”
“第二次!”汤琳吓得哇哇大叫,“你还真敢啊!”
清如直起腰,淡淡地道:“敢,有什么不敢?我被人牙子卖过,被陷害坐过牢房,被贼人绑架过,现在还敢顶着人家戳我脊梁骨的劲头当孟家少奶奶,骑马算什么?”
汤琳愣了半晌:“真的?!”然后又贼兮兮地凑过来问:“清如,你给我讲讲牢房是什么样儿?”
清如侧头定定地看她,觉得汤琳不是开玩笑,才道:“地下水门汀,头上白炽灯,四面立高墙,不透半丝风。”
汤琳一脸被震住的表情,向她一抱拳:“清如,我佩服你!你是配得上孟少的,我还是不如你,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清如忙谦让:“汤小姐,快别这么说,你为人爽朗大气,多少人都仰慕你这一份胆识呢!有你珠玉在前,我不敢和你比。”
两人相视一笑,竟是冰释前嫌了。
翌日,孟万兴照例坐在厅堂里吃早餐,下人照例将最新的报纸放在他的餐桌上。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份,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蓦然看到一则新闻,顿时脸色一变,手中的咖啡杯呯地搁置在桌上。
孟太太正在切一块黄油面包,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多嘴问了一句:“股市跌了?”
“你自己看!”孟万兴将报纸甩到她面前,孟太太只看了一眼,就惊得木僵僵的。梁姨太上前瞄了一眼,顿时笑容满面:“吆,这可是大喜啊!恭喜老爷夫人添了个儿媳妇……”
一句话尚未落音,迎面就飞来一个白骨瓷碟子,正砸在她的额头上。梁姨太哎吆一声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孟华惊叫道:“妈!”起身去扶,孟万兴却怒斥道:“这长舌妇,就喜欢兴风作浪!让她安静安静也好!”
孟华探了探母亲的鼻息,尚有呼吸,便忍住心疼,让下人抬了梁姨太去房里,自己伸手夺过报纸去看。只见头版头条上印着一行大字——孟家大少与知名女记者喜结连理,下面还配着一副两人跳舞的照片,当真是给了他当头一棒。
一瞬间,他脑中飞旋过许多念头,而最终都归结于一点。那就是,他当真是动不了自家大哥一分一毫了。动了宁清如,就等于动了孟嘉和,也等于害了整个孟家!孟华气得将报纸一把甩到地上,愤愤地道:“你狠!你好狠!”
他又一次低估了孟嘉和。他总以为孟嘉和不过是一个风流情种,到了关键时刻只会丢下女人跑路,最乐观的也是将女人送到异国他乡。哪里想到,孟嘉和这次玩了真的!
锦绣坐在旁边一直没敢动,见几个人都是气得够呛,便自己低身捡起报纸。看了看那则婚讯,她倒是神色如常,轻轻地放回到桌子上。孟华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了些安慰:“锦绣,我大哥还是负了你,你不伤心吧?”
锦绣摇了摇头。孟万兴这才想起了以前应过的婚事:“锦绣,对不起,嘉和太让我失望了……”
“爹,我大哥负了家族期望,还有我呢!”孟华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一直都对锦绣……”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噗通一声,孟太太竟然倒头晕了过去。孟万兴急忙去扶:“敏佳!”
孟华只好将下半句话吞回肚子里,摇铃叫下人快再去请医生。就这样人仰马翻地过了一上午,两名医生各施妙手,才终于让两人转醒。
梁姨太自是不用说,毕竟地位低,又不受宠,所以众人都聚在孟太太屋里。孟太太幽幽转醒,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命好苦……”
她揪紧了被褥,望着着装饰奢华的房间,第一次感觉到心里空空落落得可怕。
孟万兴道:“敏佳,今天是除夕夜,千万可别这么说!他们既然有胆子登报发婚讯,估计这两天也该回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就尽快准备他们办婚事吧。”
“你还真的要让他们结婚啊?”孟太太苦着一张脸,“我们可以和那个女孩子谈谈,给她点钱……”
“孟家家风不容许这样。华儿,你跟我出来一趟。”孟万兴说着便起身,吩咐了医生一句:“用好药,需要多少钱去账房领。”然后就走了出去。
孟华低着头,跟父亲走出房间,悄声道:“爸,你还真的要成全大哥和那个……她的身份不好。”
“我知道。”孟万兴脸色阴沉,用手杖狠狠地敲了一敲地板,“华儿,如果我们孟家不肯迎娶那个女人,万一她铤而走险怎么办?那可是要将我们孟府的生意都要牵扯进去的!等到迎娶她进门,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相信你自然有办法让那个女人消失的,对吗?你将这件事办成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孟华惊喜道:“父亲放心。对了,那个翔子被我抓到了,父亲你看怎么处置?”
“打一顿,然后关到柴房里去,等大少爷回来,给他个警醒。”
“是。”
孟万兴点点头,又重新进了房间。孟华阴沉沉地望着周围奢华的什物,十分享受地伸开了双臂。
回到孟公馆,是在除夕的深夜。
有无数礼花在夜空中炸开,给寒冷的冬夜添上了一抹绚丽之色。清如裹紧了身上的毛披肩,看着夜空,道:“没想到法租界也这么热闹。”
孟嘉和下了黄包车,付了钱,轻搂住她的肩膀,温声道:“相比之下,这边还是不怎么热闹的,华人居住区那边灯红柳绿的,等来年我带你去那边看烟花,看个够。”
清如一笑,曼声道:“咱们进去吧……家里该等急了。”提到“家里”,她刻意顿了一下,仿佛不知道究竟该称呼他们些什么。孟嘉和没有在意,上前叩了叩门,立即有门房来开,一见他便道:“少爷,少爷你可回来了!”
“别声张。”孟嘉和提步走了进去,不忘回身扶了清如的手。她跟着他一起走进去,看到孟公馆里已经挂满了象征吉祥如意的红灯笼,灯影映在池塘水面上,油油地随波**着,如同一匹上好的锦缎。
到了厅堂,孟万兴、孟太太、孟华和锦绣在桌边坐着,桌上摆着年夜饭,看来是等了良久了。孟嘉和往大理石的地面上一跪:“爸。”
清如忙跟着跪在他身后,低着头不说话,但还是能感觉几道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孟太太到底是疼儿子的,忙解围道:“嘉和,你都这么大了还磕头啊?你实诚,小时候为了要压岁钱,把额头都磕肿了一个包。老爷,你还记不记得啊?”
孟万兴心绪一晃,便记起了孟嘉和幼年时乖巧懂事的模样,一颗心就这么软了。他长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两人从地上起来,看到桌旁留了两个空位,便坐下了。孟万兴吩咐下人上煮好的水饺,也不拖泥带水,直接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孟嘉和恭敬地回答:“越快越好,我打算办得简单一些。”
“就这么办吧,你母亲身体不好,还生了一场大病,这是为了等你才从**起来。”
孟嘉和有些愧疚,低声道:“妈,对不起。”孟太太疲惫地回答:“咱们母子还说什么对不起,你给我领了一个儿媳妇回来,我还能不高兴?”说着从手腕上退了一只碧油油的镯子,走到清如身旁,拉起她的手:“这是见面礼,收下吧。”
清如道:“谢谢妈。”孟太太却忙摆手:“别,你们还没举行婚礼。”孟嘉和不好说什么,拉清如坐下:“爸妈都疼着你呢。”
席间,孟万兴又问了一些关于清如家庭的问题,之后一家人便喝酒吃菜,倒也没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孟华从头到尾都阴沉着脸,锦绣倒是轻松利索,敬酒倒酒,礼数十足。
吃晚饭,孟万兴起身道:“嘉和,阿华,来我书房一趟。”孟嘉和道了声“是”,然后转身对清如道:“我让丫头们给你安排一个客房,你先休息,不用等我了。”
清如点头,和孟氏夫妇道别,就随一个叫灵秀的丫头上了二楼。灵秀将她领到房间里,道:“大少奶奶,你有事就按床头的铃,我立即进来。”
清如闹了一个大红脸:“你喊我清如就可以了。”灵秀掩口而笑:“反正很快就是了嘛。清如小姐,这边是衣柜,里面有客用的睡衣和拖鞋,你自便吧。”
果然,红木衣柜里的睡衣足足有四五件,都是时兴的款式,质地也都是重磅真丝的,只是那样式略微暴露。清如红着脸挑了半天,才终于选中一件看上去稍稍保守一点的。
房间里通着暖气,暖融融的,清如一会儿就热出了一身汗。灵秀带她去了旁边的浴室里洗了澡,然后服侍她换上了睡衣。回了房间,她钻入暗红的蚕丝锦被里,暖意便带着瞌睡虫席卷而来。
清如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觉得脚心痒痒的。她翻了个身,脚掌上却仿佛是爬了虫子,搅得她睡意全无。睁开眼睛一看,孟嘉和正坐在床位,手里拿着一支鹅毛笔正挠她,顿时裹了被子往后一缩:“你、你怎么在这里?”
孟嘉和一脸无辜地道:“睡不着,来看看你。”
床头的绿纱罩的台灯辟出一小块光亮,将他的轮廓隐隐描绘。清如有些发窘,低声道:“你看完了,该回房睡觉了吧。”
他自然不依,将大衣脱了,然后扯了扯锦被,噗嗤一笑:“你别告诉我,结婚以后你要天天这样霸占着被子。”然后趁着她一愣神的功夫,一把将被子扯了过来,整个人钻进了被窝。
清如一下子懵了,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他抱进了怀里。他的怀里还带着外间的寒意,直激得她一个激灵,打了两个喷嚏。他吓了一跳:“我冻到你了?”
她不说话,只是红着脸将他往外推,偏偏他就是不肯合作,大山一般动也不动。最后,她没了辙:“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孟嘉和伸手摩挲她的脸颊,道:“父亲说,正月初五那天,我们就签婚书。”
她的心就在这一刻跳得厉害,低低地回了一句“哦”。他不甘心地问:“你就没其他想说的?”她见躲不过,干脆一翻身,道:“没了,你回房睡去吧。”
孟嘉和只觉得怀里的软玉温香一辗转,蹭得他心头猛然烧起了一把火,不觉懊恼地道:“下次真的想让我回房睡,就动也不要动!你这样,真真的折磨人。”
她正迷惑着这句话的意思,忽然觉得耳后一阵酥痒,竟是他的吻密密麻麻地扑了上来,忙讨饶道:“嘉和,别……”却不想,这刻意压低的声音更激起了他的欲望。他的左手从她颈下穿过,将她两只手腕紧紧攥住,右手则麻利地伸进了睡衣底下。她吓得整个人都僵住,咬牙切齿地道:“孟嘉和,你住手!”
他低笑:“分明是你招惹的我。”说着那手便向更隐秘的境地探去,犹如鹅毛轻羽撩在最柔软的地方。她浑身炙热,忍不住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低吟,响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格外地诱人。
孟嘉和手上停了一停,蓦然就加重了力道。她吓得已经有了哭腔:“别,别……”他适才想起她并未经历人事,便停了动作,一笑:“你别怕,只是有点疼。”
这一夜的旖旎她都无力承受,只觉得整个人在一片云海中沉沉浮浮,怎么都靠不到边岸。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原来是这等美好的滋味。
窗外夜风扫过,梢头的积雪簌簌而落。正是这若有还无的一点轻响,让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更是静谧。
第二天便是新年,天还未亮,外面的炮竹声就已经不绝于耳。清如从梦中醒来,翻身便看到孟嘉和正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服,记起昨夜之事,顿时羞窘万分。昨夜疯狂了许久,她的身体到现在还略有酸痛。
孟嘉和听到身后动静,回头对她温然而笑:“你不用早起,再睡会儿就让灵秀侍奉你洗漱吃饭。我上午不在家,你记得去我母亲那里探望一下就行。”
清如将锦被蒙在脸上,过了半晌才掀开,低低地回了一声:“知道了。”
孟家是从北平遥迁而来,在上海也没有多少亲友,有的只是孟万兴商场上的朋友。孟嘉和与父亲一道出去拜年,粗略算起来三四个时辰就可以回来,正可以赶上用午饭。
清如初来乍到,不敢怠慢,只又睡了一小会,就咬牙起床穿衣。灵秀一边为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貂皮大衣,一边哈欠连连,一副睡眠欠缺的样子。
她一霎那就心情低沉,对着镜子胡思乱想是不是昨晚动静太大,吵到了隔壁的灵秀,自己还没过门就让下人看了笑话,顿时懊恼起孟嘉和来。灵秀见她秀美微蹙,面有不悦,忙问:“少……清如小姐,是不是不喜欢这件衣裳?临时备用的,没来得及挑款式,小姐若是不喜欢,我就让管家给咱们上海霓裳居打电话,陪你再去挑几件回来。”
清如道:“哪有让人家大年初一就开门做生意的道理。”说完恍然回神,才笑道,“这衣服我喜欢得很,不用换了。还有,你一会儿带我去厨房炖些补品。”
“小姐要吃些什么,我去炖就可以了。”
清如摇头:“是我给太太送的,哪里能让你代劳。”
用完早饭,灵秀便带清如到了小厨房。果真是大户人家,燕窝都是昨晚上提前算着时辰泡上发好的,还是原产自印尼的上等血燕。清如没费什么功夫,就炖成了一碗冰糖燕窝粥。
哪里想到刚走到孟太太房门前,就听到里面一声长叹:“就是已成定局我才难受,本来那汤家的二小姐就挺好的,他偏偏要选一个小门小户的……”
清如心头一沉,回头对灵秀使了一个眼色:“等会进去。”灵秀乖巧,引清如进了别的房间等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才重新起身,带了灵秀到了孟太太房里。只见孟太太已经打完了电话,正靠在**软垫上喝红枣粥,她便道:“妈,我给你炖了冰糖燕窝粥。”
孟太太抬头见是她,脸色冷了几分,淡声道:“拿过来吧。”
她端着碗到了床前,笑道:“妈,我喂您喝吧。”孟太太摇头:“算了,还是吴妈服侍我喝最有胃口。”
吴妈本来在旁边做针线,闻言立刻过来端了碗道:“少奶奶,还是让我来吧。”清如谢过,便端坐在一旁。
喝完了燕窝粥,孟太太用丝帕擦了擦嘴,看了一眼清如,慢悠悠地道:“刚才吴妈叫你少奶奶,你听了心里可发虚?”
清如心里咯噔了一下,道:“瑾听母亲教诲。”孟太太便笑:“别,我比不得你们喝过墨水的,大道理一件一件的,我只有一句话,进了孟家的门,就得赶紧为孟家开枝散叶,别整些有的没的,明白吗?”
她低声答:“明白。”
“你不明白!”孟太太冷笑,“就是生孩子,也得生在二少爷那房的前头!咱们是从北方迁居过来的,骨子里还是讲究长幼嫡庶的那一套!这嫡子必须得是长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你都听明白了?”
清如恭敬道:“母亲,听明白了。”孟太太便抬了抬下巴,对吴妈道:“去,脱了她的衣服。”
犹如一个惊雷炸在头顶,清如惊讶地抬头看着孟太太:“妈,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当然是看看你身子骨怎样,可需要调养。”孟太太目光凌厉,“吴妈,还不动手?”
吴妈上前就去扯清如的衣服,清如奋力挣扎:“妈,你别这样!”可这个安静做针线的妇人,手上力道却大得很,几下便将她的大衣扯开了,露出里面穿着的一件锦缎旗袍。灵秀在旁边慌了:“太太,这……”
孟太太瞪了她一眼,灵秀便吓得低头不语。吴妈不顾清如的挣扎,又去扯她的旗袍。旗袍是盘扣,不比大衣那般好脱,吴妈便伸手给了清如几个巴掌,直打得她头脑发懵地倒在地上,手上也停了抵抗。趁着这当口,吴妈将盘扣解了,从领口扒开,她里面穿的白色小衣就露了出来。
一起露出的,还有昨晚欢好的痕迹。
孟太太轻蔑地笑了一声:“吴妈,住手吧。”吴妈这才起身,靠着墙边站好。清如颤抖着手将旗袍拉好,那盘扣却怎么都扣不上。灵秀终究还是看不下去,大着胆子上前帮她穿好衣服。
上流社会的女人折辱起女人来,根本就用不着恶言打骂这种下作的手段。正是因为最了解彼此的死穴,才有办法让对方咽了苦泪还要强作欢颜。
孟太太啧啧道:“手段倒是不错,可惜身子还是瘦了一些,气血看着也不是很足。吴妈,吩咐小厨房,以后每天都给少奶奶送八物汤补补身子。”
“是。”吴妈又看向清如,“少奶奶,你就先回房吧。”说着,就要去扶她的胳膊。
清如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盯着她,那眼神冷浸浸的,让吴妈生生地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