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芳踪无处,痴情无诉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孟嘉和刚到办公室,就看到桌上放着最新的日刊和报纸,摸上去还散着油墨的湿润手感。他将日刊展开,目光在上面仔细地搜寻,蓦然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当下一喜,就叫了秘书进来,问:“咱们洋行有多少职员?”
“五十三位。”
孟嘉和将那份日刊往前一放:“订今天的日刊,五十三份,人手一份。”
秘书微愕,抬了抬眼镜架,问:“报纸要不要也同样订五十三份?”
“不用。”
“那为什么偏偏这份日刊要订五十三份?”秘书好奇地问,“按照公司规定,日刊完全可以征订十份左右,公司职员可以互相传阅……”
“让你订你就订,问那么多干嘛?”孟嘉和刷地翻开日刊某个版面,点着上面宁清如写的文章,铿锵有力地道:“看到这篇文章没有?《新女性的职业问题的研究》,这篇真是文采裴然,发人深省!人手一份,让大家好好研读!”
秘书一头雾水地出去了,孟嘉和则重新拿起日刊,抖了一抖,低头看那上面的文字。看着看着,那目光便温柔起来。
到了下午时分,孟嘉和收拾东西走出洋行,门前熙熙攘攘,行人如织,却不见自家的汽车在等。稍一远望,就看见张翔大汗淋漓地奔过来,怀里还抱着几个箱子,他便取笑道:“我说你怎么不在这里等着,原来是干私活去了。”
张翔一抹汗,挠挠头嘿嘿地笑:“早上你告诉我要把香丝给我,我就坐不住了,赶着买些衣服回去,总不能还穿以前做丫头的衣服。”
孟嘉和伸手点他:“人家说有了媳妇不要娘,你倒好,我看你是什么都不要了。得,我今天晚上就给太太好好说说,这事夜长梦多,拖不得。”
张翔摸着后脑勺,只是傻笑着将东西都搬到后备箱里。孟嘉和想着能把香丝的事情摆平,心情也是大好,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车窗。
等回了孟公馆,只见门房踹踹不安地站在门口张望,孟嘉和摇下车窗,问:“怎么了?”
门房抹了抹眼睛,道:“大少爷,咱们孟公馆出人命了,警察正在查呢!老爷让我在这等着给你通报一声。”
孟嘉和一听,额头上的青筋就突突地跳起来,忙问:“是谁?”
“是太太身边的丫头,香丝,说是溺水死了。”门房犹自一脸惊魂未定。孟嘉和闻言,惊得半晌无语,下意识地看向张翔。张翔已经如木头人般地坐在驾驶座上,脸色铁青中泛黑,已经是怕人至极。猛然那眼中有了神识,他一句话不说就推开门房就奔了进去。
“翔子!”孟嘉和知道不好,忙对门房道,“快上去拦住他!别冲动出什么事情。”
进了孟公馆,七拐八拐地进了门房所说的院子,就听到隐隐有哭声传来,都是和香丝平日要好的丫头。庭院中央的水池旁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张翔拨拉开人群,便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上面盖着白布,于是再也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了。
孟嘉和上前,将那白布一点点地掀开,只见香丝闭着眼睛平躺在那里,了无生息,脸上笼着一团浓浓的死气。张翔再也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就哭了起来:“大少爷,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她真的去了!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孟嘉和抬头,严肃地问众人:“她落水的时候,你们难道一个都没听到她的呼救吗?”
“真的没听到,这处庭院挺偏僻的,谁想着香丝会来这里呢?”有人抹着眼泪絮絮地说。孟嘉和感到心上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鲜活的一条生命,昨天还对他说,他值得她曾付出痴心,今天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慢慢地将白布盖上,然后将张翔搀起来:“翔子,起来!你是男人,得经得住打击!”
张翔边哭边摇头,一把将香丝抱住,抬头道:“大少爷,你就让我哭会儿吧!”
孟嘉和只好任由他哭,后退了几步,觉得鼻子也发起酸来,忙快步走出院落,恰好迎面看到父亲陪着警察长从中堂方向走过来。他心中一动,上前道:“张探长,你来了。”
张探长生得肥头大耳,笑起来一双眼睛眯成了缝。见了孟嘉和,他也是十分客气:“孟少爷,久仰久仰,我今日来是例行公事,府上出了这样的意外,想必你们心里都不好受,不过还是节哀,尽快把丧事给办一办。”
孟万兴附和道:“是是是,我们都没想到香丝说没就没了,说起来还有我的责任。”
“哎,孟老板宅心仁厚,哪里会想到发生这种事呢。”
孟嘉和不想再听他们客套,直截了当地道:“张探长,这好像并不是一件意外,香丝的尸体有疑点。”
孟万兴脸色一僵,叱道:“嘉和,你胡说什么?”孟嘉和并不看父亲,只对张探长道:“我的怀疑并非没有根据。第一,一般人溺水之后,因为河水进入腹腔,所以腹部会有所鼓胀,但是香丝的腹部很平,显然没有喝下多少河水;第二,许多人都说没听到香丝的呼救声,但是那处庭院再偏僻,光天化日下人来人往的,也该能听到一些端倪;第三,香丝的嘴唇铁青,有中毒的可能。所以我推断,这是一起谋杀案件,死者香丝在落水之前就被毒害,这就是她没有喝下河水,也没有呼救的原因。”
张探长听着,只是笑而不语。孟万兴两眼一瞪,气得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逆子!张探长办过多少案子,能看走了眼?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你那些只是推测!”
孟嘉和不甘示弱:“只要真相能够大白,我就算胡说八道又算得了什么。”
“你!”孟万兴气得语塞,反倒是张探长过来解围,笑哈哈地道:“孟老板别动气,我知道孟公子少年热血,难免偏激了一点,也是人之常情嘛。”
孟万兴拱手道:“真是对不住张探长,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张探长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孟嘉和,“孟公子,这就是个意外,你何必再节外生枝呢?说实话,警察局每天忙得很,要维稳治安,这样的案子都不办的。”
孟嘉和怒从心生,想要说什么,被孟万兴制止:“嘉和,你给我闭嘴!张探长,这边请,请。”
两人走了过去,谈话内容已经不再是香丝,而是上层名流的一些新闻,仿佛这里根本没有发生过命案。孟嘉和站在那里,心头涌上一阵阵的悲凉。身后悉悉索索,走来一个小丫头,道:“大少爷,快去看看太太吧。”
孟太太歪倒在大**,病怏怏的,脸颊上犹带着泪痕。孟嘉和见了这幅模样,不由得心疼起来,道:“妈,别伤心了。”
“我是可惜了这孩子。”孟太太见儿子进来,眼神里添了光彩,拿帕子拭泪道,“香丝和别的丫头不一样,她是家生子,从小就跟在我身前。她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这才知道我打早就将她当女儿看了。”
孟嘉和默默地半跪在床前,将母亲的手轻轻握住,道:“妈,没想到你这么看重香丝。”
“那是自然,我现在就后悔,她活着的时候,我怎么就没有对她好一些,尽摆一些太太架子……”说着,那声音呜咽起来。
孟嘉和连忙上前帮她拍背。孟太太哭了一阵,情绪稳定下来,才又道:“你记得看紧点下人,别让后事办得说不过去。”
他答应下来,见孟太太两只眼睛里都是泪水,尽是戚哀,心里生起一些希望,便道:“妈,后事办得再好,恐怕也没办法让香丝瞑目。”
孟太太闻言,揪紧了手里的丝绢帕子,问:“怎么,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孟嘉和将下人都支使开,才道:“香丝的死很有疑点,我怀疑是被人下了毒之后才推进池塘里的。”
“啊?”孟太太惊呼一声,喃喃地道,“你是说香丝是被人害死的?”
“妈!我跟张探长说了,但是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爸也是只想息事宁人,现在能为香丝伸张正义的只有你了!”
孟太太呆了一呆,忽然抹了抹眼角的泪,笑道:“傻儿子,你说什么浑话呢?香丝是意外落水,不是什么凶杀案。”
“妈!你不是说……”
“好了好了,”孟太太有些不安,“这可关乎我们孟家的声誉,你非要查个究竟,万一牵扯到我们怎么办?如果真的让我们孟家名誉受损,香丝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的。”
说完,她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向房门走去,弱风扶柳的姿态映在锃亮的红色地板上,别有一番雍容的姿态。孟嘉和知道,这一刻,母亲还是孟家的太太,不会再为了香丝有一滴一毫的眼泪了。
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生怕孟府的名誉受到任何程度的损伤。可是这世间真的没有公道良心了么?
日落西斜,暮色彻底笼罩大地。
香丝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到一个偏僻的院子,围观的下人也都散了。孟嘉和踏进院子,看到香丝已经被放进一具黒木棺材里,张翔跪在那里烧着纸钱,黑色纸灰卷着飘过来,在他脚边翻滚着。
他莫名就记起了那个少女,曾经含泪在对他说,你值得我曾经对您的痴心。
可明明就是不值。他懦弱,不敢担当,对孟家上下妥协,终究还是没能为她伸冤。
张翔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他,那目光已经静成一片死寂。他有些触目惊心,上前蹲到他身旁,捡了一些纸钱放到火盆里,劝道:“翔子,你别太伤心了。”
孟嘉和小心地观察着张翔的神情,就怕他受不了这个刺激,从此一蹶不振,或者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张翔叹了一口气,从身旁取过一个绸布盒子打开,语气中忍不住悲伤:“大少爷,你看,我连做嫁衣的红绸布都买好了,本来这块料子被人订了,我千求万求才买过来的!没想到我怕赶不及,这边却是永远都用不上了。”
情之一字,世间最苦。孟嘉和心中苦涩难言,道:“你这般用心,她必定也是能感知到的,现在她唯一的心愿,或许就是你能好好地生活。”
张翔闻言,哽咽着道:“谢谢你,大少爷。”那块红绸布落入火盆,通红的火舌立刻席卷上来,熊熊地在绸布上燃烧,转眼那块红绸布就变成了一堆黑灰。
佛偈曾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任由你生前如何高楼万丈,富贵泼天,到了该梦醒而归的时刻,都得面临这化灰的结局,躲不开,避不去。
孟嘉和只觉得心头空得难受,安慰了张翔几句,让一个小丫头暗地里瞧着,便一个人开车出了门。
大上海的街头依旧是灯红酒绿,十里洋场熙熙攘攘,并不会因为一名少女的逝去而罢歌舞停笙箫。他坐在车里,看着门厅若市的百乐门,一时出了神。
神思回归的时候,是因为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霓虹灯影之下,孟华挽着锦绣的手臂,正从百乐门里出来,两名迎宾忙为他们打开玻璃大门。孟嘉和只觉得呼吸一窒,一丝异样滑过心头。
那两个人什么时候走到一起了?
他将车门锁了,往百乐门那边走去,立刻有穿金戴银的交际花上来搭讪。正好孟华在这时回头,孟嘉和忙装作和交际花交谈。
还好孟华并未注意到他,孟嘉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将身体隐在黑暗中,跟上两人。刚走了没几步,锦绣就伸手去拦一辆黄包车,孟华一把将她的手握住:“锦绣,今晚不回去了,家里乱成一片,没人注意我们。”
锦绣白了他一眼,仔细整理了自己身上的鹅黄色洋装,道:“别在大街上拉拉扯扯,我明儿还有事呢。”
孟华冷笑:“刚才贴面舞都跳了,这会子倒是装起了贞洁烈女了。你明儿到底有什么事,不会还是要讨我哥的欢心吧?”
锦绣瞪了他一眼,继续去拦黄包车。孟华有些恼了,一把将她往着自己这边拉过来:“你跟了我还想着他!顾锦绣,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哥喜欢新式女子,所以你最近天天穿洋装!你以前可最喜欢旗袍呢!”
“放手!”锦绣低叱,将圆边呢帽往下压了压,“有事回去说,别在大街上闹。”
孟华露出轻蔑的眼神:“呵,我还以为你不会怕呢!你今天刚刚除掉了一个眼中钉,有一天你会不会把我也除掉?”
夜风将这句话遥遥送过来,孟嘉和只觉得脑中瞬间拨云散雾,似乎明白了什么。未等他细想,锦绣已经恼恨地对孟华大喊:“你住口!”
孟华将手揣进口袋,冷冷地看着锦绣。就连路灯也仿佛是另一只眼睛,钢铁的身体在顶端弯下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锦绣有些慌了,低头结结巴巴地道:“阿华,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刚说完,她的下巴就被托起。孟华道:“早就告诉你不要小瞧我。张探长在你们面前是一套说辞,在我面前可是什么都不保留的。他是外人,固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我在孟府生活了二十几年,你以为我猜不到?”
锦绣脸色顿时煞白。孟华知道一剂猛药下过,也该给颗糖果甜一甜嗓子,便顺势搂住她的肩膀,声音柔缓地道:“好了,宝贝,别生我气了,我又不是非要留你,只是怕你回去做噩梦罢了。”
闻言,锦绣打了个冷战,温顺地低下头,和孟华一起向不远处的宾馆走去。孟嘉和站在角落里,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万万没想到,害死香丝的人竟是锦绣。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是凶手,毕竟锦绣是因为嫉妒和错爱才会痛下狠手。这世间的情孽缘债,不是你不想,就可以不沾染的。
清如从通讯社走出来的时候,正是深秋下午五点一刻。天气如同灌了铅,阴沉得似乎要砸向大地。一阵冷风吹过,她忍不住紧了紧毛衣领子,就听到庄琴欢呼:“清如,他来了!”
她抬头望去,果然看到孟嘉和靠在墙边上朝她微微笑着。明明是很熟悉的场景,她却从那笑容里发觉一丝沉重。
饶是这样,她却不是那种善于表露内心真正想法的人,所以也只是上前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他点点头,道:“想你了,来接你。”
六个字立刻让她红了脸。庄琴看两人兴致都不高,便也知趣地告辞了:“你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我就不当坏人了。再见。”
她蹦蹦跳跳地走到一辆汽车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向清如挥了挥手。清如一边挥手致意,一边道:“嘉和,你看,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小琴,可以这样无忧无虑。”
孟嘉和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马路发呆。清如察觉不对劲,才发现几日不见,一向注意仪表的他竟然连下巴都生出了青须。她心中隐隐不安,问:“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扯进口袋,就那样拉着她走。清如脸颊有些发烫,回头看并没有同事注意,才悄悄地道:“嘉和,我想去吃镇江小笼包。”
往日都是他来安排,难得见她主动要求过什么。孟嘉和这才有了笑意,道:“那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清如摇头:“不委屈,那里热闹,暖和。”
她这么一说,他这才发觉天气真的是凉透了,风冷飕飕的,直往人脖子里钻,便笑道:“好。”
到了城隍庙附近的一家包子铺,刚好比饭点早了那么一步,所以两人很容易就找到了空闲座位。清如点了两笼蟹黄小汤包,半只桂花鸭,又喊了两碗糖芋苗。孟嘉和忍不住取笑起来:“胃口怎么突然好了这么多。”
清如嘿嘿笑起来:“都是给你点的。”
他一怔,复而失笑:“我可吃不了这么多,会撑着的。”她听了,低了低眼睫,慢慢地道:“心里装着这么多的事,也会撑着的,不如你讲给我听。”
店铺里垂着许多大红的福字灯笼,散着柔和的红色灯光,她的眼睛就在这样的光晕里,显得犹为美丽。他定定地望着她,道:“不能说,说了怕吓到你,伤到你,厌到你。”
她懵懂地摇头,扁了扁嘴巴,想要说什么,他已经将一只小笼包夹起来给她:“快吃,别等凉了。”
清如狠狠地咬出一个小口,将里面的汤汁小心地嘬出,心道轮打太极的功夫,孟嘉和可是各种翘楚。不料刚吃完一个,眼前便有阴影落下来,一个艳丽女子气冲冲地坐在了她的对面。
她一怔,依稀想起当时被卖进孟府,是见过眼前的这位小姐的,便下意识地看向孟嘉和。他倒是一脸平静,道:“锦绣,跟腻了,要现身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清如也记起了,孟老爷似乎有意将锦绣许配给孟嘉和为妻的事情,心里顿时有点发酸。孟嘉和一歪身子,凑到她耳旁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相信我。”
这番暧昧的态度更是让锦绣火冒三丈。清如被她看得有些尴尬,便主动开口道:“锦绣小姐,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吧。你想吃什么?我帮你点。”
锦绣哼笑一声,嫌恶地瞥了木桌木椅一眼,看也不看她,就道:“这种小店,若不是因为嘉和,我是一步都不会跨进来的。”
清如早就料到她会针对自己,保持微笑道:“可你还是进来了,不为吃饭,是为了什么?”
锦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不就是当时被卖进来的那个嘛?可真是没有脸皮,凭着一股子狐媚,就能让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孟少来这种腌臜地方吃饭!”
“锦绣!”孟嘉和有些发怒。清如忙制止他,轻声道:“锦绣小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咱们鼎鼎有名的孟少就跟这汤包一样呢,怎么就不能这里吃饭了?”
锦绣忍无可忍:“你的比喻可真……”那后面的低俗两个字,她是看在孟嘉和的面子上才没说出来。
没想到清如依旧不慌不忙,夹起一个小汤包,慢悠悠地道:“你们看,从外在来说,这小汤包长得白白净净,孟少可不就跟它一样?从内在来说,这小汤包馅汤分离,晃之有声,而孟少也是同样的腹有才华。锦绣小姐,你说是不是?”
孟嘉和呵呵笑了两声:“你这解说倒也新奇。”清如故意白了他一眼:“还没说完呢!”语毕便唤着店里的那只大黄狗。大黄狗认熟脸,摇了摇尾巴就跑了过来。清如一扬筷子,就将那只汤包丢给了它。
锦绣怕狗,白了脸往后挪了挪。清如继续道:“孟少和小汤包还有个共同点,那就是老是被狗惦记。孟少,你说是不是啊?”
孟嘉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锦绣眨巴了两下眼睛,才恍然明白过来,气得涨红了脸:“你骂我?”
清如一脸无辜:“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要是锦绣小姐自比这只大黄狗,我也没办法。”
锦绣怒不可遏,想要发火,但周围的客人已经侧目过来。孟嘉和虽然在笑,那眼中却殊无笑意,眸光如同廊檐下的冰棱,又尖锐又寒冷,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只好恨声丢下一句:“你们等着瞧。”就匆匆起身。不料,她一个没看清,撞翻了小二的托盘,弄得一地狼藉。小二哪里肯让她走,扯了她的袖子就嚷着要赔,锦绣只好从荷包里掏出几块银元,泄愤般地甩到他的脸上。
出了汤包店,锦绣这才气得流下了眼泪。方才狼狈的一幕幕,让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想起了。可是孟嘉和的眼神却在脑中晃来晃去,让她不由得害怕,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蓦然,旁边响起了汽车鸣笛声,吓得她飞快地回头去看。孟华坐在汽车里,正向她招手示意。锦绣打了个冷战,却不敢不过去,只好坐进副驾驶座。
“你今天真有兴致,来这里吃饭。”孟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怎么了,吃饭咬到舌头了,脸色这么差。”
“求求你,别说了!”锦绣浑身颤抖,“带我走,快带我走!”
孟华一咬牙,踩下了汽车油门,汽车飞一般地向前方开去,眼看就要撞上一根电线杆。锦绣尖叫了一声,然后抱紧了头部。
吱嘎一声,汽车停在距离电线杆不到两寸的位置。车旁的行人也是惊魂未定,纷纷指着汽车议论着。孟华阴沉着脸,道:“锦绣,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拉你一起去死!这样你才不会离开我!”
她颤抖着抬起头,喃喃地道:“孟华……”只那轻轻的一句,就让他整个人的戒备彻底崩溃。他手握方向盘,狠狠地看着车外惊慌的人们,冷笑道:“你放心,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你要干什么?”锦绣知道孟华变得越来越狠毒,心惊肉跳地问了一句。他转过脸,板起她的下巴,道:“当然是让我哥给我一半家财,然后再杀了那个女人。”
两人靠得那样近,近到锦绣几乎可以从他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疯狂地摇头:“不可能!嘉和不会让你杀那个女人的,你也得不到家财!”
“我能!”孟华恶狠狠地道,“那个女人的生死,早就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清如打了一个冷战。
“怎么了?”孟嘉和忽觉不对劲,忙低头问她。她只是捂紧了胸口,默然地摇摇头。方才仿佛一道冷刃从心头滑过,让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很快就要有大事发生。
“咱们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我送你回去吧。”他抬眼看了眼四周,这里到底还是鱼龙混杂,暗地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双眼睛。清如点点头,拿起紫绒缎的披风,随他一起走出了店铺大堂。
坐进了汽车里,也许是摆脱了喧嚣的气氛,清如忽然像记起了什么似得,回了神一笑:“你看我,好好的,非要搅得你也不快活。”
说话时,她眸光流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娇俏美丽。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没事,今天看了一出大黄狗惦记肉包子的戏码,我也累了。”
清如噗嗤一笑,忽而正色道:“谁知道是不是只有一条大黄狗惦记呢?”
他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吃干醋了,便赔笑道:“有你这根打狗棍在手,多少包子也丢不了。”她便嗔怪地扭了身子:“你又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孟嘉和嘿嘿地笑,忽然心念一动,道:“清如,洋行有个大项目要拿,等这段时间忙完了,我们就结婚吧。”说了,却久久听不到回音。他忍不住探头去看,只见她将头靠在背椅上,正看着车窗外的灯火发呆,当即心头便是一沉。
事先猜想过她会雀跃,会欢呼,或者会羞涩,会忐忑,却万万料不到她是这样平静。孟嘉和觉得自己犹如被人抓住了七寸,左右动弹不得,只求狠狠一击能让自己清醒。恍惚中,他听到她轻声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这好像一场幻梦。”
清如低头摆弄着手包,黯然伤神:“我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只怕伯父伯母要为难你了。”
孟嘉和顿时有些心疼,口中故作轻松地道:“没想到你还在担心这个,我刚才给你说的洋行要拿下的那个大项目,就是非常重要的一着棋。等这件事办成,我在孟氏企业中的地位便无可动摇了,到时候我说娶谁就娶谁。”
昏暗中,只见她眼中浮起一点晶光,犹如月光揉碎了撒进河面。
“嘉和,”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这样说,我最高兴了。”
他心头暖融融的,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清如,过年的时候,孟家可能会办一场家庭宴会,到时候,我会让你和我母亲先见见面。”
清如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别,我不去。”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是宴会,得有好多人去吧?我怎么好意思。”
他道:“你将来做了我的夫人,还能整天守在家里?就算你守在家里,也有好多客人上门,你也得学着办宴会,招待客人。所以这次宴会,你正好先适应一下。”
她赌气地道:“那我就不嫁。”见她如此说,他只好妥协:“好好好,不让你去了,这总可以了吧?”
此时已是华灯满街的时候,从车里望出去,前面一排排的光柱洒下来。有细小的雪花落下来,在柔黄色灯光的照耀下静静地飞舞着,显得格外柔美。
孟嘉和心情大好,将汽车缓缓地开了起来。透过车窗,无数绒绒雪花向他们飞来。在这样清冽的寒夜,他们彼此的心却暖如春日。
开到一个街角,汽车停了下来。清如疑惑地看向孟嘉和,而他微微一笑,道:“方才那边的人太多了,这边人少。”
她从话中品出了什么,顿时红了脸颊,心砰砰地狂跳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向自己压低身体,温热的呼吸轻柔地扑在脸颊上,略微带着一点欲望的喘息。清如紧张地闭上了眼睛,手心里沁满了汗水,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郑重迎接着什么。然而最后,他却只在她唇边轻轻一触,道:“这样就可以了。”
这种感觉就好比从云端跌落泥淖,也仿佛是嘲弄她自作多情。清如恼恨地睁开眼睛,道:“你、你欺负人……”
还未完全表达出她的控诉,孟嘉和就已经如豹子般迅疾地掳住了她的唇,濡湿的舌头**,将她的芬芳悉数收入囊中。清如被吻了一个措手不及,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却被他抱了一个结实,怎么都挣扎不开。
睁大眼睛,她看见他促狭的眼神,这才明白现在才真的是被他给欺负了。
两人吻得昏天黑地,孟嘉和加大了力道,于是清如的身体慢慢后仰下滑,最后竟然被他压在座椅上。终于等到被放开的那一刻,她喘着气,道:“你再不松开我,我的腰可就断了。”
他立刻大惊失色,右手伸向她的腰间:“断了么?我摸摸。”
清如还来不及躲开,他的手就已经环住了她的腰肢,还碰到了痒痒肉,惹得她身子一扭,两人贴得更加紧密。她白了脸,懊恼极了:“你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还是你本来就不老实。”他哈哈一笑,道:“那是把你看成了妻子,才会这样对你。”
她将他推开,低头将揉皱的衣服抹平,道:“别胡说。”
孟嘉和知道她是犯了窘,也不再逗她,便开车将她送回家。这次他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将她送到路口,而是直接下了汽车,从后备箱里变戏法般地拿出了两个锦盒,然后和她并肩向弄堂里面走去。
清如着了慌:“你干什么?”
孟嘉和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现在还早得很,我去看看伯父伯母。”
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别闹了,快回去。”他却站着不动,只看着她笑。最后她只好乖乖求饶:“你要怎样才肯回去?”他便耍赖般地道:“要你去参加宴会。”
清如无奈地叹气:“那好吧,我去。”孟嘉和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来,将两个锦盒往她手里一塞:“给你的。”说完就重新钻回汽车,完全不给她退回锦盒的可能。清如只好捧着盒子回了家,幸好建成给她留了门,母亲在屋里照顾父亲,倒也没人看见她。
进了房间,将门关上,悉悉索索地呵了好一阵子,将手暖得有些知觉了,她才打开了锦盒。只见那盒子里装着一套白色的毛披风,领口系带上镶着点点碎钻。披风下面还躺着一件粉红色绸缎露肩礼裙,为了防寒,内里还衬一层薄薄的棉夹层。裙子下摆算是考虑了中西结合的风格,用闪金的线绣了海浪纹样。这衣服平铺着就已经很美,很容易就能想象穿上之后,略移莲步,那该是怎样的摇曳生姿。
另一个锦盒则装着精美时尚的手包,里面放着一条亮闪闪的玛瑙项链,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建成伸出脑袋,看清了**的东西,顿时睁大了眼睛:“姐,这么多宝贝啊?”
清如吓得连忙竖起指头让他噤声。建成将门关上,不好意思地问:“是我那未来的姐夫送的吧?”
“你别管了。”清如怕建成节外生枝,开始收拾衣服首饰。建成连忙阻拦,道:“姐,我不问了,你再看会儿吧!我也喜欢看。”
“你真的不问了?”清如歪着头问他。他咧嘴一笑,道:“姐,我不问了,以前是我不懂事,给家里添了许多乱子。现在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怎么干,我都听你的。”
到底是骨血亲缘,清如心头一暖,摸着他的脑袋道:“建成,别告诉爸妈这件事。将来的路怎样,我还不知道呢。”
建成涨红了脸,道:“姐,如果他欺负你,你可要告诉我!咱们穷,但咱们不能被人低看!”
清如抿口笑了一笑:“看你说的,哪里有那么可怕。”
等建成絮叨几句,才肯乖乖回房。四下重新静谧下来,清如抓着那衣服,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大早就预谋着要她参加宴会,不惜连诈带哄还耍赖,不由得气恼起来。可是人不在眼前,生气也没办法,只好坐在**生着闷气。
黑色铁罩下的灯光,在这个冬夜里显得格外可贵,让她想起了在车中看到的雪中灯景,于是生了他一会儿气,就换成了一副相思的心肠,竟是半点也恨不起来了。
“没出息。”她暗骂自己一句,手上却将那锦盒收拾着放好。热恋中的小儿女心性,就如同两根棉线,纠缠个不清不楚,却又不会缠成死结。有时候疙瘩没有解开,自己倒开解了自己。
雪粒子扑啦啦地打在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响声。清如估摸着自己今夜是睡不着了,便关了灯躺在**想心事。然而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发出咯吱一声,似是皮靴踩在雪地上。
她一颗心顿时吊了起来,呼吸也屏住了。窗户后面是一条死胡同,唯一的住户早就搬走了,只剩下破屋漏房,平时鲜有人至。究竟是谁在她窗子外面?
正胡思乱想着,外面又是咯吱的一声,接着是粗重的呼吸声,可能是路上太滑,那人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清如出声问:“谁?!”外面却没了声响,只有细微的足音由近及远,大约是挑了没有雪的地方逃走了。
她的心砰砰乱跳,想了几个可能性。孟嘉和刚刚和她道别,是不可能站在她窗外的,那么在这个时候来窗外偷听的究竟是谁?
莫非是……
徐佳文的脸在她脑中浮现,清如又惊又怕,缩在床角抱紧了双臂。她忘不了他在牢房里狰狞的面孔,也忘不掉他指使那些狱警将她殴打的事情。这个人太可怕,心机太深,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与之交手。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清如才大着胆子推开窗子。窗户对着一堵矮墙,上面残留着灰色的爬山虎的痕迹,墙脚下落了一层雪,任是什么样的脚印也都掩盖住了。只是那墙上的泥土,竟然生生被蹭掉了好大一块。
她心头发紧,忙关了窗户锁好栓。镇定了一下情绪,她决定今天还是推迟半个小时上班。毕竟越晚出去,路上行人就越多。
嘉和……
在这样纠结的时刻,她第一个想起的救命稻草,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