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铁窗冷月,寒夜无眠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孟嘉和一到洋行,秘书就迎上来:“经理,顾小姐在办公室里等你。”
他略微一顿,旋即想起了,为了掩人耳目,锦绣的姓氏早就改成了顾。进了办公室,他果然看到锦绣正站在窗前,旁边一盆金边吊兰的枝叶和她旗袍上的竹叶很是相衬。她手中拿着一杯咖啡,腾腾的热气浮上来,和着百叶窗漏进的晨光,身体的轮廓有些虚无。
孟嘉和轻咳一声,锦绣回过头,展颜一笑:“嘉和,你迟到了。”
“那扣我薪水好了。”孟嘉和半开玩笑,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文件,“这是什么?”
“孟氏麻纺厂的一些报表,我这几天整理出来的。咱们账面上有不少结余,可以将那个废弃的工厂做起来。”锦绣将咖啡放下,目光灼灼地望着孟嘉和。
他心中顿时雪亮:“原来你是当老爷子的说客来了。”
“嘉和,咱们得为以后打算。”锦绣温言,敦敦善诱,“不少老板都在暗地里忙着储备军火,难道你不做,这世道就能由浑变清了吗?”
孟嘉和往椅子上一坐,选择了一个最舒适的坐姿,才道:“我明白了,不过储备军火是大罪,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你答应了?”锦绣没想到这么容易,又惊又喜。孟嘉和将她手中的报表拿过来,淡淡地说:“算是吧。”
他眉眼间的疏离让锦绣的热情冷了一半。她讪讪地将一缕头发挂到耳后,道:“嘉和,何不让我帮你?这样你也清闲一点。”
“不需要。”他飞快地说,“锦绣,我希望你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你是孟氏的合伙人,请不要过多干涉我的工作。”
笑容彻底挂不住了,锦绣气呼呼地下了楼。门房看她下来,上前低声说:“小姐,二少爷让我传话,说在南京路看上一件皮草。”
“不去!”她没好气地丢来一句,然后上了汽车,车门被擂得咣的一声响。门房忙疾步上前,趴着车窗道:“锦绣小姐,二少爷还有话要说!”
锦绣冷着脸,一发一言。
门房将手中一个纸包递给她:“这是二少爷给锦绣小姐的东西,若是小姐愿意,就去转角的露天咖啡店一叙。”
锦绣将纸包一层层打开,看到里面是一个绛红色笔记本。翻开一看,孟嘉和那瘦金略带柳骨的钢笔字映入眼帘,然后她看到了这样一行字:“五月一日,宁清如欠孟嘉和一世真心。”
她如遭雷击,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笔记本。汽车夫见后座久久沉默,回头催促:“顾小姐,要不要现在走?”
锦绣只是看着那笔记本,半晌才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门房这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为她打开车门。她将笔记本阖上,下了车才发觉手脚都发软,浑身一阵阵地发冷。
她不知道是怎么找到街角咖啡店的,只是看到西洋风格的白色栅栏后面,孟华就坐在白色卡座上,头上是七彩的遮阳伞,见她过来,殷勤地起身相迎:“锦绣。”
桌上还有一杯微微冒着热气的咖啡,锦绣毫不犹豫地端过来,铺头盖脸地泼到孟华脸上。周围的顾客都诧异地回头看他们,孟华西装上惨不忍睹,却顾不得了,只尴尬地道:“锦绣,你这是?”
锦绣将笔记本扔到他怀里,恨得咬牙切齿:“卑鄙。”
孟华的脸白了又白:“锦绣,我只是想让你认清我大哥的真面目。”
“够了,”她昂起头,如同一只高傲的天鹅,目光中是碎冰般的冷意,“认清你大哥?呵,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自有定数,倒是你……别再来烦我!”
孟华感觉自尊犹如一块抹布,被她狠狠地践踏在地上。直到身影远去,他才回神,飞快地离开了卡座。
回到孟公馆,孟华闷闷不乐,下人见了行礼,也是径直走开不发一言。走回自己房门前,他看见那廊檐下两盏花鸟灯未亮,冷意森森,不由得心中寂凉。
还未推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冷笑:“在外头碰了冷钉子,今晚还打算借酒浇愁吗?”
孟华回头,看到母亲梁姨太笑吟吟地站在身后。她款款走过来,温声道:“我的傻儿子,娘今天不放心你出去,特意跟了去,我都看见了。”
“娘也嘲笑我吗?”
梁姨太白了他一眼,推门进去,将他一把拉进来:“说你傻,你还真是不灵光!照你这么追女人,别说锦绣那个眼高于顶的,就连一般人家的闺女都不想跟你!”她将沙发旁的纱罩台灯扭亮,从手包中掏出一枚小镜子,边照边道:“知道你今天败在哪了吗?”
孟华摇头。
“想让娘给你支招吗?”
孟华眼中有了一丝光彩:“娘,你愿意接纳锦绣了?”
梁姨太妩媚一笑:“她现在可今非昔比了,入了咱们孟氏企业的股份,老爷也愿意照拂,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倒是你,脑子一根筋,办不好这件事也不知道来找我问问。你爸家大业大,多少侍妾都被太太给处理了,就我一人留到现在和她分庭抗礼,你以为我真那么没用吗?”
孟华激动起来:“娘,你就教教儿子吧,我真的不知道哪里错了。”
梁姨太凉凉地道:“你错就错在,用那个本子去扎锦绣的心。我问你,你觉得女人是喜欢一匹狼呢,还是喜欢一只兔子呢?”
“狼?”
梁姨太柳眉倒竖,狠狠地往他额头上一点:“你知道啊?你知道还在她面前跟个兔子似的!你要是生来就性格软弱也就罢了,偏偏你在外头跟个霸王似的,在她面前就给我丢脸!”
孟华捂住头,假意哎吆了几声,赔笑道:“娘,我知道错了,你就给我出个主意吧。”
梁姨太诡秘一笑,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孟华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
转眼便过了七八日。
这日上午,锦绣照旧出了孟公馆,打算坐汽车去工厂里巡视。不想汽车刚开了几步,忽然一个急刹车,差点让她从座位上飞起。
“怎么了?”锦绣恼火地扶住座位。汽车夫回头,目光复杂,接着车门被打开了,孟华坐了进来,紧紧地挨着她。
“你来做什么?”锦绣直觉不对劲,对汽车夫喊,“停车,让他下去!”
汽车夫置若罔闻,依旧平稳地开着车。孟华向她勾唇一笑,道:“锦绣,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锦绣略微紧张地盯了汽车夫一眼。这是新聘的汽车夫,并不是所有的话都适合在他身后谈的。孟华对她的顾虑不以为意,只道:“你别紧张,他其实有另外一个身份,我在巡捕房的下属。”
锦绣悚然一惊:“你……你派他监视我?”刚说完,孟华的一根手指就抵上了她的嘴唇:“你错了,是保护。”
“我不需要。”
“你需要。”孟华淡淡地说。锦绣突然发现孟华今天无比陌生,透着一股让她不寒而栗的力量。还未等她想明白,街边突然传来两声枪声,许多行人尖叫着四散离开。
锦绣吓了一跳,往车窗外看去。只见一队凶神恶煞的巡捕拉着一个腿上血肉模糊的人,像丢垃圾一样丢到一辆卡车后面。巡捕们背上的钢刀,在阳光下展示着自己狰狞的锋利刃口,肆无忌惮的。
孟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云淡风轻地道:“你看,世道这么险恶,我当然要保护你。”
“你……”锦绣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里是租界,那些都是巡捕房的人。孟华回过头来,一笑:“你没猜错,是我早晨下的命令,让他们逮捕一个企图破坏租界公共安全的犯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
锦绣收回视线,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忍不住身子微微发抖。孟华又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刚升了职,进了政治处。”
“恭喜。”她僵硬地说。
他将她的手牵起:“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永远比不过我大哥。但是锦绣啊,你醒醒吧,如今孟家才真的是没了我不行呢!孟家的工厂和洋行开在租界,没有我在巡捕房的关系,早被竞争对手给烧了抢了。哦,还有……”他凑到她耳旁:“还有你最近买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也得我关照才能万无一失呢。”
那批军火!
锦绣浑身神经一颤,旋即又放松。她眯了眯眼睛:“你疯了,那东西也和你们孟家有关。”
“我说和谁有关,就和谁有关。”孟华第一次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她,“那可都是经你的手。”
“你到底想做什么?”锦绣有些发怒。孟华将她的小手放在手心里揉来揉去:“不想干什么,只是和你聊聊。”
车子停在一家高档宾馆门口。锦绣这才发现,汽车并未按照去工厂的路线行驶,顿时又羞又恼。孟华将她的手使劲一扯,逼视着她:“锦绣,我们还没聊完呢。”
孟华今天是铁了心要逼她了,可恨的是她在他手中的把柄太多。锦绣无奈,只好跟着他下车进了宾馆。房门刚一关上,孟华就扑了上来,两人双双倒进柔软的床垫中。
锦绣知道该来的总会到来,闭上眼睛,身体还是经不住战栗。孟华低头看她,娇艳的容颜如同一朵开在春日里的芙蓉。慢慢的,他低头一吻她的额头。
同时耳边响起了梁姨太的话——
你以为锦绣喜欢大少爷?她不过是喜欢权势!尤其是她这种无比渴望权力的女人!你若不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势,她怎么会正眼看你?
“看你吓得瑟瑟发抖,我有那么可怕吗?”孟华慢悠悠地拍拍她的脸庞。锦绣将脸侧过去:“你想要就快些,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我何必急于一时?”他挑了挑眉毛,“你若是跟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除了把你让给我大哥这件事。”
锦绣冷静下来,这才重新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要你杀掉那个叫宁清如的女人。”
孟华“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可以啊,小事一桩。”
“你要做得不留痕迹,不能让孟嘉和知道是我指使的。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孟华将她的一缕青丝放在手中把玩:“不难,我早就调查了她,她的弟弟在一家卷烟厂工作,可以从这里下手。不过我不会杀她,只答应帮你永远解决掉这个麻烦。”
“怎么解决?”
“这你就别管了。”
锦绣皱起眉头。孟华用手中的青丝拍拍她的脸颊:“你以为我这么笨?除掉我大哥最爱的女人,你万一趁虚而入怎么办?”
“你!”锦绣有些薄怒,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舒了一口气,“那好吧,你做事严密些。”
她不笨,知道彼此做交易的原则,有得到便有付出,便主动伸手将元宝领上的琵琶扣给解开了。结果刚解到第二颗,孟华一把抓住她的手,轻笑:“我今天不想要了。”
锦绣疑惑。
他慢慢靠过来,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道:“我爱的是你顾锦绣,不是砧板上的肉!哪怕我再饿,你再香,我都不屑用威逼的手段。”说完,他近乎迷恋地盯着她耳朵上的绿碧玺耳坠,用手一拨弄,就起了身。
梁姨太还告诉过他:对待女人,不能急不能燥,要以合适的方式让她觉得,是你放过了她。
同样是逼迫她,同样是将她的命运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但是偶尔给她一些喘息的空间,反而能让她心生一些好感。
孟华回想起以前自己恭顺又卑微的态度,觉得自己真是蠢极了。
他将宾馆房门轻轻带上,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从缝隙中看到锦绣坐在床边发呆。
轻轻一笑,他将房门阖上。
清如觉得右眼皮跳了一上午,似乎在预示着什么。摇摇头,她将自己面前的文件仔细地整理了一遍。刚刚改完两个通讯稿,她感觉有些疲惫。
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是快到了下班时间了。清如正想收拾东西,突然看到庄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嗔怪地道:“真是不用看时间了,反正一到下班时间你就来找我。”
庄琴不好意思地道:“我哪有。”语毕记起了什么,忙拉过她胳膊道:“我只是过来告诉你,徐佳文在外头等你呢。”
清如吃了一惊,看了看周围经过的同事,看到没人注意到这边才说:“你就告诉我早就走了。”
庄琴顿时苦了一张脸:“怎么办,我一时嘴快告诉他了。”
“他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想讨好你呗!清如,这么看来还是徐佳文实在,和我们同窗过,还对你那么痴情,比那个懵大头好多了!”
清如白了她一眼:“你乱给别人起外号?”
庄琴吐了吐舌头:“是他懵了脑袋,对你不好,还去招惹江瑶瑶那个华而不实的女人。”
“好了,以后再说吧。”清如拍拍她的肩膀,“我从后门走,你就告诉徐佳文我有急事走了!”
庄琴还想挽留,但是清如脚步匆匆,转眼就拐了个弯。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了家,宁母早就做了一桌子饭菜,一家人都喜气洋洋的。清如笑着问:“今天晚饭怎么那么丰盛?”
“姐,我升职了!”宁建成开始梳头油,派头十足,“你那个同学果然仗义,处处照顾我,这工作我干得顺风顺水。”
宁父磕了磕水烟袋,眼睛笑成一弯:“清如,你弟弟有出息了,你这个当姐姐的也该表示表示。”
十几年来,宁父很少要求清如,说这种话也是头一遭。清如心里一阵难受,想让宁建成辞掉这份工作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她只好呐呐地道:“建成,恭喜你了。爸,妈,我晚饭不吃了。”
气氛顿时一落千丈,冷到了冰点。清如关上门,听到门外宁建成的声音:“妈!你也不劝劝姐!让徐佳文当我姐夫有什么不好的?”
父亲和母亲的叹息清晰可闻。清如觉得那声音异常刺耳,如钢针般扎在自己心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是愈加寒凉了。不知是不是天气如心情,阴雨绵绵,一连几日都没有放晴的时候。
清如和几名同事还在办公室里做着最后的校对,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忽然,门外传来马丁靴的桀桀声,夹杂着几声吆喝传来。
“这是怎么了?”赵志才一边咕哝一边打算出去看看,没想到被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给堵了回来。“你们谁都别离开这里!宁清如,是哪位?”
清如的心一下子乱了,不知所措地从纸堆后面站了起来。赵志才惜命,但也惜才,大着胆子问:“探长,宁清如遵纪守法,不知道找她有什么事?”
为首的探长冷笑一声,摸着枪匣子上前一步:“哼,私藏鸦片,带走!”
顿时有几名警察奔到清如背后,将她的双手反剪。清如白了脸,强作镇静地道:“探长是否弄错了?我不知道什么鸦片!”
“你还是问问你那弟弟吧!他利用卷烟厂的职务之便,竟然私下里倒卖鸦片!你老实跟我们走!”
清如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宁建成,卷烟厂,徐佳文……这些似乎都是一条条的线,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让她动弹不得。她知道自己被算计了,抗命不如认命,也好省些力气想一想下一步如何打算,便低了头,不发一言地向外走去。
“清如!”赵志文一脸痛惜,“你不能随便认罪啊!”
清如脚步一顿,被警察推搡着向外走。她努力回头,向赵志文喊:“赵主任,我明白!我是清白的!”
庄琴和她不是一个部门,所以这会儿应该缩在自己办公室里。清如倒是希望她够聪明,知道找谁去求助。如果徐佳文是始作俑者的话,那么能帮她的只有孟嘉和了。
那天分别的时候,他眼中的情意余炽尚存。只是清如现在自己也不确定,他究竟会不会来救自己了。
警车开了一阵,突然停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另一队警力站在车前,似乎等待良久了。
“下车!”警察打开车门,使劲将她往外拖。清如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是谁?你们要将我送到哪里?”
探长冷笑:“这不是你关心的问题。”
清如咬牙,万万没想到徐佳文这么卑鄙。如果自己半路上被另一队人马带走,那么就算孟嘉和来营救自己,也需要一些曲折。可是不容她反抗,那些人将她扯过来,蒙上一层黑布就塞进车里。
一路颠簸后,她被人推着走进了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囚室中传来的叫骂声刺激着耳膜。等黑布被拿掉之后,清如才看到自己置身一间牢房里,面前几名狱警正狞笑着看着自己。
“老老实实蹲在这里,不然有你好受的!”其中一个威胁她。
清如问:“你们不是说私藏鸦片吗?我现在就要求录口供,证明我的清白!”结果迎面便迎来一个巴掌,她被打得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地疼,嘴角也破了皮。另一个狱警骂骂咧咧地道:“我们要不要给你录口供,不用你来置喙!”
牢门被咣啷锁上。清如忍着疼痛直起身子,看到这牢房里只有一张破木床,稀稀拉拉放着几把稻草,上面染着一些干掉的血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地上,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旁边牢房的叫骂声总算停了下来。此时日暮西斜,天光渐渐黯淡下来。清如看到墙壁上嵌着一个烛台,上面只有一根萝卜头似的蜡烛。可是她在地上找了很久,只找到一块火石,连火绒都没有,只好作罢。
黑暗中,周围昏暗一片,暗影重重,远处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清如几番犹豫,将木**带血的稻草扫到地上,就着湿冷薄脆的床板躺下,闭上眼睛稍作休息。
可能是白天受惊过度,她一觉就睡到天亮,还是被一阵开锁声所惊醒的。
难道是孟嘉和?!
她又惊又喜,满怀希望地定睛看去,却被一阵失望浇了个透心凉。徐佳文拎着食盒站在牢门,正满脸担忧地看着她。狱警打开了门,他将两块银元奉上,点头哈腰地道:“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清如往后面退了一下,不发一言地看着他。徐佳文一进牢房,就急急地问:“清如,他们没有虐待你吧?”
她摇头。
“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吃的小菜,你饿了吧?”徐佳文将食盒打开,里面放置着鸡蛋羹、蟹黄豆腐、青瓜肉丝和一份白米饭。
清如这才觉得腹中灼痛,她从昨天就没有吃一粒米,一口水,此刻更是饥肠辘辘。她别过脸,淡淡地问:“我不吃。”
徐佳文怔了怔,试探地问:“清如,你生我的气了?我徐某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情!当时是巡捕房突然下令说,逮到售卖鸦片的犯人,他供出是建成牵的头。我也想保住他,但是力所不及啊!你放心,这件事和卷烟厂也休戚相关,家父已经去奔走了。”
清如无声地笑了一下,看向他,眼神愈发孤冷。“那我还得感谢你,对吗?”
徐佳文不知如何回答,忽见她脸上有些红肿,惊道:“清如,他们打你了?”手还没有触碰到她,她就大叫一声:“别碰我!”站起身就退到墙边。
她不知道,人性怎么能如此丑恶,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不择手段。昔日同窗,如今百般陷害,软硬兼施,这还是那个温文儒雅的徐佳文吗?
“你敢对天发誓,这次的事情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清如厉声问。徐佳文顿了一下,举起右手,郑重地道:“我发誓,这次事情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如若有假,天打雷劈!”
清如哼笑,凉凉地道:“说得跟个正人君子一样。徐佳文,其实当初我被卖进孟府的消息,是你派人传出去的吧?败坏我名声的人,就是你。”
“清如,我怎么可能……”
“徐佳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一惊,辩解的话终究还是没有出口。
该说什么呢,当时这件事只有庄琴和他知道。庄琴不会做,梁姨太固然歹毒,也不会无聊到损人不利已。他当时也是昏了头,太想得到她了,想象着她被人千夫所指,委屈地扑进自己怀里大哭一场,然后终身相许……
“你都知道了,不过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半晌,他低低地说了一句,然后似笑非笑地抬头看她,“哦对了,宁家老小已经都被收监……放心,你这里是条件最好的,我怎么忍心让你受委屈。你要是聪明,就答应做我的侍妾,不然家父就算营救宁家,也没个名头不是?”
“你妄想!”清如恨得咬牙切齿,心中痛悔,如果自己坚决让建成不要去卷烟厂工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妄想?”徐佳文的表情开始扭曲,“我就是不明白,你宁愿白白委身那个小白脸,也不愿意有个名分地跟着我!贱!”
“你走!”
清如摸到火石,奋力向他砸去。徐佳文避之不及,被火石击中额头,顿时血流如注。他脸上半白半红,喘着粗气地瞪着她,突然恶狠狠地道:“这么有劲,你还指望他来救你哪?告诉你,孟嘉和去外地考察项目去了,没有个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等他回来,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喝我们的喜酒!哈哈哈,清如,你会爱我的,我会让你爱我的!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想着你……”
尽管眼前模糊一片,清如还是挺直了脊背,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徐佳文,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那时,她和孟嘉和一人一半,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仿佛是一种矢志不渝的誓言,也像是不详的谶语。
徐佳文最终还是走了,只剩她一人面对高墙仞立。果然,撕破了脸皮,不到两个时辰,她就被五花大绑地挪了牢房。
那是更加阴冷破败的牢房,四面都透着风,到了夜里冷得人浑身发僵。风声呜咽,如若鬼哭狼嚎,她却异常冷静,毫无惧意。
反正已经见识了最阴险的鬼,又何惧这点风声?黑暗中,她抱紧双臂,绝望地哭了起来。
原本想着孟嘉和可以帮帮自己,没想到他不在上海滩。更糟的是,她自己也就算了,还连累全家上下和自己一起受苦。清如开始动摇,难道自己真的要答应徐佳文?
她不知道答案。
如果没有遇见孟嘉和,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这世上偏偏没有如果,让她可以折掉自己的心意。
“嘉和……”她低低地喊。
饭菜也是馊掉的残羹冷炙,清如饿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下去。就这样过了三天,她感觉已经耗尽了一生。再看到那些馊掉的饭菜,她竟然连端起碗筷的力气都没有了,两手发抖,哐啷一声,粗瓷碗就落在地上碎成几片。
“晦气!”狱警骂道,打开牢门就踹了她几脚。其中一脚正踹在心窝上,疼得她哆嗦了几下。有个狱警在旁边劝:“别踹死了,上头说了不能要她的命。”
那狱警不耐烦地道:“都几天了,她还这么倔!哎我说你,长得怪俊的,别不爱惜自个儿啊!你要是徐家的什么人,我敢踹你?”
清如只是捂住胸口,一句话也不说。
狱警将手中链子往地上一掷,骂道:“还不服软是吧?我马上就弄来一个死囚给你,让你看看死是什么滋味!”
旁边那人还想解围:“可是男女同囚……”
“怕什么!他都快死了,还能干什么?让她知道知道,做阔太太比死好!”
她的衣领被一把拎起,勒得她气都喘不过来。可是还没怎么挣扎,双手就被反绑,接着眼睛上蒙了黑布。清如感觉自己被推出牢房,然后磕磕绊绊地走进了一个逼仄的窄道,踉跄地走下了台阶。她支起耳朵,听到厚重的铁门被打开,惨叫声和拷打声从内里传来,骇人得很,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进去!”两名预警将她推进一个房间,然后扯下了黑布,给她松了绑。
清如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吓得心头一紧。这是一间四面封闭的狱室,四面都做着水门汀,只有墙根处有一个透气孔,装着铁网,牢不可破。让人作呕的是墙根处的水沟,里面散发着排泄物的难闻气味。她失声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给我老实呆着!”一名狱警将她推倒在地。另一名狱警走出去,将一个血人儿丢进牢房。清如吓得啊了一声,缩进了墙角。狱警看自己的方法奏效,得意地哈哈大笑。
清如别过脸,不想看那个死囚的惨状。他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好肉,囚衣上早就染满鲜血。狱警站在牢门外,怪声怪气地道:“小姐,感觉怎么样啊?听说你在通讯社的那些同事为你奔走,不过你也不用指望了,现在做什么都没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清如只是不理他。
她的头昏昏沉沉的,浑身冷得要死,根本就没有力气搭理任何人。半睡半醒间,她睁开眼睛,竟然看到那个血人儿向自己爬了过来,顿时吓得一激灵:“你、你做什么?”
血人儿抬起头,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的。
清如颤巍巍地递过去一块布:“我帮你擦擦吧……还是,你想要水喝?”
他摇了摇头,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在通讯社工作?”
清如戒备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想求你一件事……”他低低地说,“告诉我的同志们,我是A,我被逮捕了,让他们千万不要参加集会……”
她吓呆了,半晌才问:“你、你是革命党?”
他不置可否,只继续道:“我求求你……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招供,所以他们也不确定我的真实身份。他们不会怀疑你,也不会灭口……但是我知道他们已经掌握了集会的消息,我、我必须得告诉我的同志……”
血人儿受了重伤,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已经是耗尽了体力。清如强撑着精神,劝慰他道:“好,我答应你,你总得告诉我,要给谁传消息。”
她将手掌递了过去,血人儿用发抖的手指在她手心里划着。那是摩斯密码,清如学过的,如今暗自破解掉,那讯息更是令人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等他写完,清如蜷缩起手掌,道:“集会在五天之后,可是我未必能够出去。”
血人儿笑了一下:“就算你无法告诉他们集会泄密,也要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我的同志会记得我,中国会记得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不可闻。清如猛然就记起了在教工那里看到的一本诗集——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当时教工读诗的时候,语调抑扬顿挫,却又要压抑音量,怕被旁人听到……即便如此,那股热血也感染了她,激**着她的灵魂。
为了一个信仰,可以让人豁出性命来追随。她胸中涌上一股热流,生出一股勇气,斩钉截铁地说:“我答应你……如果我出去,一定要把消息带到。”
那人只是静静地躺着,仿佛已经死了。
半夜里,清如又被冻醒,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滩血迹,一直拖到铁门前。她心里一阵难过,想要站起来确认一下,却头重脚轻,一头跌到地上。
她周身发冷,如同置身于九尺冰窟,意识沉沉浮浮混沌一团。依稀中有人喊她的名字,还有人在她的胳膊上扎针,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可是她就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梦境中,那滩血迹在眼前晃悠,让她心里一阵发堵,接着哭了出来。似乎有人抱住她,在她耳边喃喃地说,别哭别哭,我来了,我来救你了。
谁会来救她?孟嘉和只在千里迢迢之外,而她就是死,也不愿意向徐佳文那个卑鄙小人妥协。
终于,身体不那么冷了,四经八脉也熨帖了不少。清如只觉得理智渐渐清醒,睁开眼睛,白亮的光刺得她流下了泪水。有人惊叫:“你醒了?”
是庄琴的声音。
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适应了强光。庄琴坐在床边,眼睛红通通的,将她扶起来:“你都晕过去两天两夜了,可把我吓坏了!”
“我这是在哪里?我爸、我妈呢?”清如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大**,身上盖的是丝绸被褥,**是绛红色的软纱帐,四角分别垂下一缕,用金帐钩钩起。家具也是欧式的,装修典雅,全然不像是普通人家。
庄琴安慰说:“都好好呢,孟少爷一回来就把你们救出来了!到底是没有证据,他们不敢乱来!”
“他?”清如有些不敢相信,随即有些不安,“这可是在他的家里?这不合适……”
“我的姑奶奶,命都差点没了,你还念着这个呢?”庄琴捂住心口,“这是他另一处私人住宅,孟家的人平时不到这里,你就放心吧!幸亏他早回来了几日,不然还真是后果不堪设想!清如,这几天都是他请的西洋医生给你输营养液,你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床旁边煨着一锅鸡汤,庄琴端过来,盛在碗里,细细地吹着气。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孟嘉和走了进来,和清如四目一对,一怔:“你醒了?”
庄琴一拍脑门:“看我这糊涂蛋!我忘了告诉你清如醒了……”
还未说完,她眼前一闪,孟嘉和已经奔过来将清如紧紧地抱在怀里。只是几日不见,他清减了许多,颧骨高高隆起,多了几分凌厉之色。将她拥在怀里,他哽咽地轻唤:“清如,清如。”
清如心潮澎湃,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道:“在牢房里我就想,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就满足了。”
“说什么傻话。”他轻轻拂过她的发丝,“我不许你再胡说八道。”
清如余光一撇,看到庄琴早就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只有那碗鸡汤搁置在桌上散着热气。孟嘉和也是刚刚回神,将她松开,淡笑着说:“看我糊涂了,还没让你吃东西。”
他将一勺鸡汤舀起,吹了一吹,才递到她唇边。她乖顺地喝下,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又舀了一勺鸡汤:“这么看我干什么,我脸上可没有鸡汤。”
她抿唇一笑,低下眼帘将鸡汤喝完,浓密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孟嘉和偷偷瞧着她,看她的脸色逐渐转好,才终于放心下来。帮她将被角掖好,他斟酌着说:“清如,下一次,别这么倔了。”
她一个人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过了多日,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回来……孟嘉和不敢去想那后果。医生在抢救,他就站在旁边看着,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当确定她性命无碍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虚脱了,无力地跌坐在座椅上。一个无神论者,第一次虔诚地感谢上苍,任谁都不会懂那种心情。
知道是孟华和徐佳文联手,一起将她投入大牢之后,他怒不可遏,不是父亲拦着,他真的要打死孟华。
清如并不明白他的心思,呆了一呆,问:“你的意思是,我就该答应徐佳文?”
孟嘉和看到她略带冷清的眼神,知道她有些误会了,忙将她的手握起:“清如,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答应他,和他周旋几日,等我回来……否则你也不会吃这么大的苦头。哪怕你被他纳了,我也不会有其他想法,依旧会救你出来,依旧待你如初……”
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将手抽出来,指着房门喊:“你走,你走!”
“清如!”他重重地喊,语气中有痛惜,有不舍。她只是哭,哭得喉咙都嘶哑了。在牢房里,她不是没有想过妥协,只是一想起他,整颗心都疼得发皱。
可是现在,自己的坚持在他眼里,不过是无谓的倔强。他居然认为自己当初就应该和徐佳文虚以委蛇,还暗示他不在乎贞操这种东西!
他还是不懂,花前痴梦有多醉人,爱慕之心会让一个人飞蛾扑火!
孟嘉和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她清秀的脸庞上泪流满面,突然上前一把抱住她:“清如,对不起!是我错了!”
她这才停了哭,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抹着眼泪说:“你明白我的心吗?我就是死,也不肯折了对你的心意。”
孟嘉和只觉得一股暖流冲进四肢百骸,让他再也忍不住,低头便吻住了她的唇。多日来的隐忍和思念,在这一刻彻底冲破了藩篱。
良久,他才从她的甘美中清醒过来。清如依旧是眼神迷蒙,犹带泪光,如雨后清荷,有一种纯粹的美。
孟嘉和半跪在床前,捧着她的脸,平静地道:“清如,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她展颜一笑,如同天上乌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限风光霁月。孟嘉和将她慢慢放倒:“睡吧,我有事,去去就来。你有事,就唤成妈。庄琴伺候了你两天,也该回去休息了。”
清如点点头,两颊红扑扑的,眼睛闭上了,那眼皮子下面还动来动去。孟嘉和知道她是在装睡,宠溺地刮了她一下鼻梁,又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好了,这下子你该乖乖睡了吧?”
她羞得直接将被子拉高,翻过身不理他。孟嘉和摇头轻笑,正了正西装就打开了房门。
张翔已经在外面等待了很久,见他出来,上前道:“少爷,人堵到了。”
孟嘉和低头整理衣袖,淡声问:“确认是徐佳文父子?”
“绝无差错。”
“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以后都别想打清如的主意。”孟嘉和整理好衣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眸中闪着慑人的锐光。张翔应声,转身下楼,忽然像记起了什么,回身问他:“少爷,香丝这几天怎么不来洋行了?”
孟嘉和怒目而视。
他吓得忙摆手:“没什么……我这就去办。”说着,麻溜地几步跳下楼梯。
孟嘉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到母亲已经开始和他谈要将香丝纳为通房丫头的事情,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