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淡云疏烟,晨光风暖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孟太太一连失眠了好几天。


    到了她这个年龄,搓麻将听戏看赛马,全都是消遣寂寞的玩意儿,比不来一个孙子能充实生活。如今看到孟嘉和游戏情场,她这才真的急了,独自琢磨了好几天,直吓得香丝问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孟太太知道,自己这是有了心病了。


    又是一个晴朗无云的早晨,孟太太让香丝为自己盘好发髻,挑了一件暗绿色的绸衫子穿了,又戴了一串颗颗饱满光润珍珠项链,整个人就焕发出雍容华贵的华彩来。香丝拿了一只暗红色头饰,在孟太太发髻上比划:“太太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孟太太回头认真地看着她:“香丝啊,我今儿想让你学开车。”


    香丝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太太,香丝学不会,再说开车的不都是小厮的活计吗?”


    孟太太叹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说你聪明,你这会儿倒糊涂起来了。让你学你就学,别再说了。”


    香丝为难地答应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孟太太又唱哪出戏。等收拾妥当,孟太太没吃早饭,就带着她往外面走。这么反常还是头一遭,让香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


    等出了院子,她看到西装革履的孟嘉和正开车门,顿时红了半边脸。孟太太径直走上前去,盯着驾驶座上的张翔,上上下下地打量。


    张翔被盯得毛了,忙打开车门走出来,恭敬地说:“太太,有什么吩咐吗?”


    孟嘉和坐在后座,将车玻璃摇下来说:“妈,你有什么事吗?我这急着走呢!”


    孟太太眼神犀利,没理睬孟嘉和,只对张翔说:“小张,以后你就教香丝学开车吧,再带她熟悉下路况。香丝,学开车之余,也别忘了伺候大少爷。”


    “妈,你这是怎么了?我去公司,哪里能带个丫头,还有小张是我汽车夫,哪里有时间教别人开车呢?”孟嘉和一脸不满。张翔已经吓得白了脸,敢情太太这是要炒他鱿鱼呢?


    “带丫头怎么了?香丝样子不错,还读过几年书,我想以后让她给你开车,当秘书。”


    孟嘉和将孟太太拉到旁边:“妈,你这是干什么呢?香丝她不合适……”


    “我干什么?”孟太太冷笑一声:“你们年轻人花花肠子都长歪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张长得一表人才,我怕你啊……动了歪心思,不想着给我娶媳妇儿!我可告诉你,咱们孟家在上海滩也算是响当当的,你别给我丢了脸,让我被人戳脊梁骨。”


    一席话说得孟嘉和哭笑不得,他笑起来:“妈,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喜欢的是姑娘,姑娘!你这话别让小张听去,回头他真不自在。”


    孟太太白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真的!我对天发誓。”


    “那你把香丝先收了房,我就信你……”孟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张翔,“……没动歪心思。”


    “收什么房,我又不喜欢她,白白辜负她的一生。”


    “你……”孟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孟嘉和只好举手投降:“好了,妈,你别生气了,我今天先带上她,咱们回头再商量。”


    车窗外高楼林立,路过商店可以看到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在阳光的照耀折射出奇异的光点。人群熙攘处,开来一辆电车,发出叮叮的响声。


    香丝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瞬间耳目一新,她仿佛是第一天降生,在用全新的视角来看一物一事,一切美得不像话。


    也许是因为身后坐着的那个人。毕竟,她第一次离他那么近。


    孟嘉和就没有那么多的浪漫绮思了,他皱紧眉头盯着前方,突然开口道:“停车,我想买包烟。”


    香丝大着胆子回头道:“少爷,我帮你买吧。”结果立即被一道凌厉的视线瞪得缩了缩脖子。孟嘉和下车之后,张翔笑笑说:“香丝姑娘,你别给少爷吓着了,他就是这脾气。其实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挺温和的。”


    “谢谢你。”香丝有些歉疚地道,“太太的决定,我也没法反驳,你可不要以为我故意抢你饭碗。”


    张翔咧嘴一笑:“你想多了,我没介意。少爷哪里会真让你开车啊?哎,要不我教你学开车吧,其实这开车挺有意思的!”


    香丝眼神一亮,忙点头如小鸡吃米。


    孟嘉和下了车,走到一个烟摊上,丢出一张纸币,淡淡地道:“不用找了,来包万宝路。”


    烟摊老板笑眯眯地指着货摊:“孟少,这款比万宝路好抽,你要不试试这个?”孟嘉和顺手将他指的烟拿起来,看到烟盒背后写着几个字:切莫妄动。


    他眉心一跳,随手将那行小字抹了,道:“你这烟我不喜欢,还是来包万宝路。”


    烟摊老板忙奉上一盒万宝路:“孟少,那你还抽这个。”孟嘉和打开烟盒,掏出一根点火抽了,才摆了摆手:“下次有好烟给我留着。”说罢便潇洒地转身。


    张翔和香丝正聊得开心,见孟嘉和坐进来,忙不作声了。汽车到了洋行,孟嘉和才道:“小张,你就去教香丝开车吧,中午回来。”


    香丝忙下了车:“少爷,太太让我伺候您。”


    孟嘉和回头,那眸光雪亮,面上却温然一笑:“太太也让你学开车,听话,跟小张去吧。”


    两朵红云飞上香丝脸颊,她低头揉着衣角,再也不敢说半个字。


    张翔从后面跟上来,他黝黑的脸上有健康、活力的光泽,向她咧嘴一笑:“香丝姑娘,我教你开车。”


    “我不想开车,”香丝抿了抿唇,“我想坐电车。我还没坐过呢,我刚才看好多女学生结伴去坐,真好。”


    张翔抬了抬眉毛,哈哈一笑:“你真有意思,一等人坐汽车,三等人才坐电车呢。你倒好,放着汽车不坐去坐电车!”


    “我不过一个丫鬟,哪里是上等人。”


    “是吗?”张翔看她那副小家碧玉的样子,忍不住逗逗她,“如果以样貌划分,你倒是头等人。”


    香丝生气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就要往洋行里走。张翔连忙上前拦住,将头上灰呢帽子正了正,憋着笑道:“你别去告状!走,我带你坐电车逛大上海去!”


    正说着,停在路边的那辆电车就要开起来。张翔迈开步子跑上去追:“糟了糟了,电车快开了!香丝姑娘,你快些!”


    香丝急忙去追,无奈太过慌张,上车的时候差点摔倒。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她的胳膊,张翔的声音同时从头顶落下:“小心。”


    她抬起头,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顿时红了脸。张翔靠在车座上,笑着往外面指:“你看到那个公园没有?里面有个好大的湖,我曾经去里面逮过鱼,结果差点被保安抓住。”


    他穿着粗布马甲,灰棉裤子,但是香丝怎么看都觉得比其他人顺眼得很。想象他抓鱼的样子,她不由得噗嗤一笑:“下次你分给保安一半鱼,说不定他就不抓你了。”


    张翔嘿嘿笑着,挠了挠头皮。


    孟嘉和快步走进洋行,许多员工对他行礼。简单打过招呼,他将自己关进办公室,将刚才的那个烟盒掏出来,拣出一根烟,小心地拨开烟卷,果然看那纸上有一行极小的字。


    那是徐氏企业这几日的动向,徐佳文和他的父亲果然私下里找了几家洋行。大概是谈得不错,款子贷到了,一批批的军火也都隐秘地藏匿起来。


    孟嘉和仔细看了那上面的仓库地址,都是不经人注意的。另外,下面还多了一个名字,上面打了个叉。


    那是他与之接头的同志,一个乐观向上的好青年。没想到两个月不到,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划去的名字。难怪烟盒上要他莫要妄动,上头大概开始摸排他这条线了。


    他一直看着,直到眼睛酸涩,才慢慢将纸条包起烟丝,点火,放在黄铜的烟灰缸边上,任由那星红火明明灭灭。


    烟盒上提醒了一次,纸条里又提醒了一次,这说明风声真的很紧。这背后有多少血腥,多少残酷,他已经不忍去想。


    门上传来笃笃两声,他警惕地将烟拿在手里,镇静地让敲门人进来。秘书打开门,对他说:“经理,一位宁小姐打电话找您。”


    孟嘉和僵坐在皮椅上,只觉得春天是那样短暂,夏天也传递不了温暖,大暑天都能让人冷到骨头里去。秘书见他没有回答,又问了一遍,他这才说:“告诉她,我不在。”


    秘书应声离去,然而他却像被掏空了骨头,整个人都窝在皮椅里。


    日子如苏州河的流水,在桥下哗哗而过。转眼三个月过去,清如的实习期已经过去,终于可以转正了。


    办公室隔间里,清如伏在桌上埋头答卷,钢笔在纸上写得飞快。她的右手边坐着庄琴,正对着试卷抓耳挠腮。


    庄琴抬头看到清如运笔如飞,一时艳羡得不得了。她直起身子想要看一眼清如的卷子,却突然觉察两道严厉的目光投向自己。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正好看到巡视考试的赵志才盯着自己,吓得缩了缩脖子。


    清如第一个交卷,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卷子交给赵志才。赵志才在通讯社办公室工作了几年,监考过许多考试,却从未见过清如这么自信的。他接过试卷,低头看到上面漂亮的簪花小楷,笑问:“不检查检查了?”


    “不检查了。”清如笑一笑摇头,然后走出办公室。赵志才低头继续看她的试卷,边看边赞许地点头。


    庄琴咕哝了一句:“交得这么快。”就无可奈何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也交了卷子。


    清如在门外等候,一看到庄琴出来,忙问:“考得怎么样?”


    “别提了。”庄琴沮丧万分,“我估计还要继续找新工作。”


    “不会的,考试只是主任的意思,具体的考评还是要看平时的工作情况的。”清如安慰地捏捏她的小脸,“你平时勤劳得跟一只蜜蜂似的,一定没问题!”


    庄琴噗嗤一笑,白了她一眼:“看你那张嘴,是跟你家的嘉和学的吧?”


    清如一顿,有些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在东兴楼吃完饭,孟嘉和就再也没有找过她。起初她以为他出了事,后来路过洋行看到里面蒸蒸日上,才暗笑自己想多了。


    有一次,她跟着师兄去一个酒会采访,竟然发现他也在场。但是她又惊又喜地走过去,他却只是淡淡地和她寒暄了几句,根本没有了往日的殷勤。


    春天的时候,他的追求大胆浪漫。可是到了夏天,他反而失去了所有的热度,让她品味到了初秋的寂寞、孤独。


    她真是看不懂这个男人了。


    “清如,想什么呢?”庄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我在问你,等到你拿到第一份工资,想要怎么花?”


    清如这才收回思绪,老老实实地说:“给家人添身新衣,剩下的补贴家用。”


    庄琴嘟了嘟嘴巴:“我还想拉你一起去百乐门跳跳舞什么的呢,听说那里特别热闹,有许多上层人。”


    清如一笑置之,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庄大小姐,我们第二轮考核就要开始了,你还是想想怎么准备吧!”


    第二轮考核是主任问,员工答,问题可能刁钻,也可能稀松平常。


    轮到清如的时候,赵志才走到主任旁边,和他耳语了几句。主任满意地点头,对清如道:“据说你的答卷是满分,所以这一轮你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就行了。”


    “主任请问。”


    “你为什么想要在通讯社里工作?”主任随口问。


    清如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上海有许多家外籍通讯社,可是中国的通讯社却寥寥无几。我之所以想要在这里工作,就是要尽自己所能,让我们中国人自己的通讯社发展起来!”


    主任赞许地点头,赵志才笑眯眯地鼓掌,周围那些同样参加考核的同事,也纷纷鼓起掌来。


    “清如,你真棒!”下了班,庄琴向她举起大拇指,“你今天真是出尽了风头,我也沾了你的光,竟然通过考核了!我妈咪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要奖励我一件洋装。”


    清如抱着一个牛皮文件夹,穿着蟹壳青的职业装套裙,小而薄的耳垂三嵌了碧玉耳钉,整个人清爽利落了不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庄琴,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能陪我一起去万兴洋行一趟吗?”


    庄琴就像猫儿嗅到了鱼腥,抽了抽鼻子,故意问:“去那里做什么呀?”


    “东兴楼的菜品不错,是万兴洋行投资的。我想跟孟经理说说,写一篇关于美食的介绍放在咱们生活版块上。当然了,他如果能谈谈孟氏企业的发展之路和商业理念,这趟就没白跑了。”


    庄琴不屑地撇了撇嘴:“干嘛解释这么多,还孟经理,你不就是想看看孟嘉和吗?怎么了,你们最近没联系,还要你巴巴地去找他?”


    清如脸上发烧,如同白雪上敷了一层桃花粉的胭脂。她快步走了几步:“你不想去就不勉强了。”


    “别别,我跟着去还不行吗?”庄琴笑嘻嘻地跟上。


    清如咬了咬下唇,心情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喜的那一味更重,还是忧的那一味更浓。她不明白孟嘉和怎么会突然对她疏离起来,心里总是感觉有事要发生。


    办公室里,江瑶瑶一身华服地坐在沙发上,抬眼看一看孟嘉和,又看一眼香丝。那眼神落在香丝身上的时候,变得十分耐人寻味。


    因为孟太太执意要香丝来洋行上班,所以香丝不再穿那身下人的衣服,而是换了一身样式简单大方的旗袍。小小的瓜子脸上略施粉黛,也有几分姿色。她将一杯茶放到江瑶瑶面前,低声说:“江小姐,请喝茶。”


    江瑶瑶扯唇一笑:“孟少,你真有艳福,新任的女秘书还这么漂亮,难怪你还没娶亲呢,敢情是挑花了眼。”


    孟嘉和不接话头,只淡淡地问:“江小姐直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江瑶瑶恨不得将所有笑容都堆在脸上,嗲声嗲气地说:“孟少,这是我新签的一家影视公司,正在筹划一部电影,导演是谢英,剧本我也看过了,非常好,保证红火。”


    香丝向上翻了个白眼,对江瑶瑶这种态度有些不屑。坐在对面的孟嘉和明白了江瑶瑶的来意,只是笑而不语。


    “因为是大制作,所以制作费还有些缺口。孟少,我相信你的眼光,一定能够看出这部电影的潜力,如果你肯投资,以后的收益按照比例分成,如何?”


    “江小姐,是这样……”孟嘉和打定了主意要婉拒掉,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就听到秘书在门外道:“经理,中华通讯社的两位女记者来了。”


    他太阳穴突突一跳,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喜,是乐,又是痛。犹如昂扬的抛物线到了顶点,直线下滑。


    “是让她们进来还是还是先等着?”秘书知道孟嘉和对电影没多大兴趣,心想正好可以用女记者来挡江瑶瑶。孟嘉和略微点头:“让她们进来。”


    “孟少!”江瑶瑶有些薄怒,“咱们的事还没谈完呢……”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手背上一热,竟然是孟嘉和握住了她的手。江瑶瑶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所有的算计和谋划都作废为零,木呆呆地被他攥住手,什么也说不出来。


    香丝站在身后看到这一切,目瞪口呆。


    清如走到门口,看到的便是孟嘉和将江瑶瑶的手放在手心里的一幕。那只手那么白,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就那样被他握在手里温存着。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能这样痛,就好像每根神经都正在被撕裂。


    他背对着她,听到动静,回过头看着她,目光波澜不惊:“原来是庄小姐、宁小姐,快进来坐。”


    庄琴忿忿不平地上前一步:“孟经理,你怎么能这样!”


    “庄琴!”清如出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孟经理,既然你现在有客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她机械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去。他却不肯让她如愿,出声挽留:“宁小姐别急着走,大明星江小姐最近要筹拍电影,你们正好趁这个机会采访她一下。”


    清如顿步,重新转身看他,浓密睫毛微微颤抖。她一字一句地说:“黄河水患,河南饥荒,没工夫伺候这些只知道歌舞升平的女明星。”


    “你!”江瑶瑶气不打一处来,“别人求我,我还不给采访呢!”她一时愤慨,将孟嘉和的手紧紧握住。


    清如冷冷地看着她:“那你就接受那些求你的采访好了。”说完,她再也不忍看下去,转身飞快地向楼下走去。庄琴瞪了孟嘉和一眼,挥了挥拳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是看错你了!”


    碰的一声,门被狠狠地甩着关上。


    江瑶瑶觑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孟嘉和,腻着媚音说:“孟少,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何苦动气?来……”


    尾音尚未落地,她的手已经被甩开。孟嘉和转头对香丝说:“去叫小张跟着她们,别出什么事。”


    香丝应声,开门出去了。江瑶瑶不满地嘟起嘴巴:“她们脾气不小!孟少给她们面子,她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按上他的肩膀,极具暗示性地划着圈。


    孟嘉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狠狠地丢下去:“江小姐,请放尊重些。”他轻扫了一眼愕然的江瑶瑶,声音凉得如同秋意:“我可没说要投资你的电影,别忙着供我。”


    江瑶瑶后退两步:“好你个孟少,敢情你是拿我当挡箭牌?我告诉你,我江瑶瑶不是任由你耍着玩的!”说罢便摔门而去。


    白纱帷窗帘微微一动,上面绣着的西洋花朵也摇曳起来。孟嘉和将身体隐藏在窗帘后,蹙紧眉头向街边看去。那个他思念了许多个夜晚的身影,正孑然快步走在人流之中,淡绿色的裙装,让他想起了曾经躺在手心里的那朵绿樱。


    许久不见,她身上那股知性的味道已经摆脱了少女的青涩,彻底成熟了。


    他很想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去抚平他给她的伤口,但是理智还是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因为他深深地知道,他要保护好她,不能让她成为一个被划去的名字。


    庄琴好不容易才追上了清如,一拉她的胳膊:“你等等!”也许是力道太大,清如手中的文件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本子散了一地。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许多人踩上了那些文件。清如急了,一边喊“让一让”,一边弯腰捡起文件。庄琴将捡起的东西递给她:“清如,点一点,看少了什么?”


    清如抱着一叠文件,无助地蹲在地上,黑乌乌的眼睛里泛起水光。


    庄琴默然心疼起来:“清如,你别这么没出息!不就是个男人嘛?趁早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这也是好事。”


    一张纸伸到她面前,上面是歪歪曲曲的涂鸦。庄琴接过来:“这是什么?”


    “这就是他哄女孩子的工具。”清如失魂落魄地说,“他说过……爱情没有那么可怕,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就算是一只老虎,也会有细嗅蔷薇的时候。”


    庄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以沉默相对。张翔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对清如道:“宁小姐,你没事吧,我送你回去。”


    清如摇头。


    “清如小姐,你先别急着责怪少爷,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难言之隐?”清如自嘲地笑了起来,“他的难言之隐就是女人太多,害他挑花了眼!”


    张翔自知理亏,也不争辩,只让香丝看着两人,他去开车。清如低头整理了一下,发现有个笔记本不见了。孟嘉和曾经在上面写,欠你一世真心。那一刻,她其实是心动了的。


    可世事残酷,并不是一世真心,而是一时真心,一时猎艳,一时新鲜。


    她举目向地面扫视,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个笔记本的影子?


    汽车开到面前,张翔将车窗摇下来:“清如小姐,庄小姐,上车吧。香丝,你也坐上来。”


    清如彻底没了寻找的心情,更何况,也许笔记本丢失是一种天意。


    她不知道的是,街角的不远处,孟华丢给一个小乞丐两个铜板,将小乞丐手中的笔记本接过来。


    他翻开笔记本,看到孟嘉和的字迹,冷嘲一笑:“没想到啊,大哥你还是个情种呢。”


    清如无力地倒在**,将头脸都埋进被褥里。宁母不明就里,端着一碗饭走到床前:“怎么了,不舒服?”


    她低落地说:“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宁母将粗瓷饭碗放在桌上,回头看了一下房门,才低声劝慰道:“清如,听妈一句话,在外面再怎么不顺心,也别回到家里摆脸,特别是最近几天……你弟弟找到工作了,你爸带他出去做衣服了呢。”


    “找到工作了?”清如半喜半忧,“是真的假的,可是正经工作?”


    宁母点一点她的额头:“瞧你说的,当然是正经工作!他出息了我们也好安心。对了,听说在什么卷烟厂里做工头,一个月好几块大洋呢。”


    清如一颗心顿时无限往下落,忙问:“吉利卷烟厂?”


    “哦对对,就是吉利卷烟厂。”


    正说着,宁建成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马褂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宁父。一进门,他就大声嚷嚷:“姐,我找到工作了!”


    清如面色如霜,从屋内款款步出,盯着他问:“是你找的,还是徐佳文帮你找的?”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宁建成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宁父脸色一变,将院门合起来,问道:“建成,你的工作和徐佳文有什么关系?”


    宁母从屋里快步走出,扯了扯清如的衣袖:“清如,你疯了?你弟弟好不容易找到份工作,你倒好,给他脸色看……”


    “妈!”清如皱起眉头,“我驳了徐佳文的面子,他眼下又给建成介绍工作,这不明摆着让我欠他人情吗?我不想和他有什么来往。”


    宁建成突然抬起头,目光中燃烧着愤怒和痛苦:“姐,别说了!就是徐佳文给我的工作,我应都应了,哪里还能还有退的道理?”他用衣袖往脸上一抹,大步冲进屋里。宁母心疼了,忙伸手去拉,却拉了一个空,不由得生了清如的气:“清如,你……你弟弟好不容易戒赌想要学好,你怎么就不支持他呢?”


    她一扭身,继续追着宁建成进了屋。清如站在那里,看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墙头上的衰草已经泛了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正如两人无奈的对望。


    良久,宁父走到她身边,叹了一口气道:“清如,进屋吧!”


    “爸……”清如只觉眼睛酸涩,“建成真的不能去吉利卷烟厂工作!我怕徐佳文对我怀恨在心,会对他不利。”


    母亲带着她改嫁,那并不是他真正的生父,所以她鲜少愿意去麻烦他。可是眼下这种情况,她不得不将利害关系一一剖析。


    宁父闻言,脸上的沟壑又深了几分。“罢了,劳动合同都签了,怎么好反悔。我就建成这一个儿子,也想看她有出息。”


    他并不看她,也许是心虚,也许是愧疚,只是一边说一边进了屋,背影隐入了一片昏暗。清如无力地站在那里,感觉周身寒冷刺骨。


    徐佳文没有那么简单,难保他不会以建成来要挟她。可是她如今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裹挟着冰凉入骨的秋意一起降临。


    一夜未眠。


    天色未亮,清如就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后出门上班。缺眠后的身体懒散得要命,但她强打精神,命令自己走快些。这里居住的都是贫民,只有人力小推车,要走好大一段路才能等到黄包车。


    经过一个菜市场,路上落着一些菜叶,还有那些另人作呕的气味隐隐传来。清如加快了脚步,过了一个转角,忽然眼风一扫,看到街边停靠着一辆黑色的出租汽车,顿时心头一喜。


    出租汽车的价格不便宜,但也好过再走上一段路去拦黄包车了。她上前敲了敲车窗,还未等问出第一句话,就看到了孟嘉和。


    他英俊的脸从帽檐下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他今天着装有些不同,不是西装,而是一件黑呢风衣,出色的剪裁勾勒出健硕的线条。见她语塞,他轻轻一笑:“还不快上车?”


    清如后退一步,语中讽意浓浓:“吆,孟少什么时候拓宽了业务,连出租汽车行业都要来插一脚。”


    他一本正经地说:“只载你一个顾客。”


    “哈!”她昂起头,极力控制眼中的泪水,“你这话对无数个女人说过了吧?何必来骗我这个实诚的?”


    他茫然地看向前方,微微叹了一口气:“也许你不相信,我真的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清如咬牙:“孟少还是省省吧,我可不会再被你骗了!”说着,她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却因为腿脚发软一个趔趄。孟嘉和开了车门,一把扶住她的胳膊:“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起沉,一起病吗?如今我好好的,你倒成了沉船病树了!”


    她气性上来,倔强地喊:“谁是沉船病树?我好得很!”他这才微微笑着说:“不是就好,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还怕你生了病呢。”


    被他握住的那截胳膊,又热又烫。她想要甩开,却抵不过他的力气。渐渐的,他笑意收起,道:“其实我今天是不想来的,可我就是忍不住……就如同当初忍不住接近你一样!对不起!”


    她木雕一般站在那里,从他这番话中悟出了什么,又似乎还是懵然不懂。只是周围行人变多,她不想再僵持下去,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向前行驶而去,经过江边的时候,一轮红日从江面上徐徐升起,金红色的光线晕染了蓬松的白云,美得像是一幅画。


    那一刻,她记起了曾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愿望:和他一起看尽这个城市的风景。


    风景依旧,心境却是不同。她不由得失落,问:“你明天还会不会来?”


    他顿了顿:“对不起。”


    她哑然失笑,拂了一下刘海:“幸好我也没有指望。”语气中浓浓的绝望,不是不哀怨的。他自然听出了这一层深意,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快速地说:“凡事小心。”便放开了手。


    这之后就是一路沉默,直到了通讯社的门口,他才说:“到了。”似乎是催促,又似乎透着一股无奈。清如表情复杂地看着孟嘉和,突然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工作?”


    他猛然一惊,无可辩解,只好压低帽檐遮住了眼中的心虚。她继续追问:“孟嘉和,你从没问过我在哪家通讯社,哪条街……现在你怎么我在这里上班?”


    孟嘉和摸了摸鼻头,悻悻地道:“猜的。”


    “猜的?真可笑。”她格格地笑起来,笑出了眼角的一点泪光:“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从第一天认识我的时候就见识了。孟嘉和,这场戏你演得够专业,只是在最后关头还是露出了马脚。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如果我成为你的累赘,你大可以直言相告,我绝不拖累!你何必用江瑶瑶来堵我的心?”


    他抬头看她,目光怔然。


    堵了她的心,同时也堵了他自个儿的心。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令两人疏远,可是他明显低估了自己对她用心的程度。不知不觉,她的一颦一笑已经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法磨灭。


    “你早就怀疑了?”


    “是啊。”


    “那我还真是蹩脚。”孟嘉和自嘲。


    清如将车门拉开,走下车,然后站到车门前说:“等你想告诉我原因,再来找我。”说完,她匆匆向通讯社大门走去。


    孟嘉和盯着她的背影,突然自嘲地笑:“原来假装不爱一个人,这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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