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情剪
3个月前 作者: 莲沐初光
眼前是一副活色生香的场面。
一双双纤手捧起池水,浇在凝脂般的肌肤上。氤氲水雾中,隐约可见女子们姣好的身姿。有女子甚至脱下自己的肚兜,和同伴们一起戏耍清波。
配上削金切玉的阵阵笑声,这画面太过**。
云涡看得两眼发直,脸颊烫热,下意识地望向身后的景宸。只见他面色不改,身姿如松地立在一片荷叶上,目光中没有丝毫温度。
“师兄,”她笑得无赖,“这场面真是有辱斯文,不如你回避?”
景宸看都没看她一眼:“东边数起第三个,生了动情丝。”
云涡怔愣,回头去看,果然看到有一名仙女的手腕上有一根红丝。
这根红丝就是动情丝,平常是看不见的,只有他们月老门下的仙童才能看到。一旦出现此丝,就说明这名仙女已有钟情之人。
再看那水中人,千娇百媚,国色天香,是西王母座下掌管医药的九仙女。
“身为仙界女娥,不但没有做到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反而生出不该有的龌龊心思,这才真的是有辱斯文!”景宸的声音犹如冷冷冰雪,“云涡,你来善后吧,师兄先走一步。”
言毕,还未及云涡喊出半句,景宸便一甩袍袖,化为一丝云烟散去老远。
云涡脸上涌起一阵阵的烫热。她总觉得景宸刚才那一番话,表面上是说九仙女,其实是说她自己。
她和师兄虽然同为月老座下仙童,修为却完全迥异。比如,她刚才看到的是妩媚的九仙女,落在师兄眼中,就只是东边数起第三个。
怎么办呢,谁让她做不到景宸的冷心冷肺!
云涡无奈地摇头,从腰中掏出一把小银剪刀。这是月老赐给每位仙童的断情剪,可以剪断任何一根动情丝,只需啪咔一声,管她是海誓山盟过,还是已经花前月下,都会对心上人绝情绝义。
她和景宸今日之所以来到瑶池,也是受了西王母之命,查验仙女中有没有动情之人。一旦发现仙女手腕上有动情丝,立即剪断不说,还要事后向西王母报备。
云涡抿了抿口中的隐身丹,悄悄地向九仙女游过去。可是就在她举着断情剪,想要趁其不备剪断动情丝的时候,一捧水突然扑在她的脸上。
“哎呀!”云涡惊叫出声,口中的隐身丹顿时滚落水中。等她抹掉脸上水珠,只见众仙女齐刷刷地看着她,个个面上愠怒。
完了!
失去了隐身丹的庇护,云涡整个人都无法隐匿。她忙将断情剪藏在身后,僵笑道:“各位姐姐,我是新晋仙娥,特来传西王母之命,水冷天凉,姐姐们还是早些回去得好。有所叨扰,先走一步。”
云涡转身就走,可是肩膀却被九仙女搂住。她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到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笑脸。
“这位妹妹是新来的,那我岂有不招待之理?”九仙女笑道,“今年的琼玉酿可美了,不尝一杯可惜。”
说着,她便将云涡夹带着飞升起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涡也只能敷衍着推辞。
到了一处僻静的仙地,九仙女才施施然收了御云术。云涡正等着她拿琼玉酿出来,没想到九仙女脱口而出:“这位妹妹莫非是月老门下的玉女仙童?”
云涡被唬了一跳,忙掩饰说:“自然……不是。”
九仙女已经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可你手上拿着的,分明是断情剪。”
“既然你都看出来了,我也不隐瞒。”云涡老实,干脆地认下,“九仙女,莫怪我狠心,绝情寡欲是天条,就算我不剪你的动情丝,也得向西王母报备。”
“我明白,可你能不能宽限我几个时辰,容我向情郎告别?”九仙女落下泪来。
“这个……”
云涡犹豫不决。对方好歹是个仙娥,自己不过是个没有飞升的散仙。一旦出了问题,罪责自然是她担得最重。
“和情郎叙上一两句话,我此生就再也无憾了,还请仙童成全。”九仙女已经哭得梨花带雨柔无骨。云涡终究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同意了。
九仙女立即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你放心,等见过他,我定让你剪断动情丝,不让你为难。”
云涡刚想答话,就觉得一根舌头酸麻无比。她心知不妙,想要推开九仙女,却已经晚了。
“修为不高的小散仙就是好骗,这么快就被我控制了五识神。”九仙女收起眼泪,狡诈一笑,“小仙童,跟我走一趟吧。”
不要啊!
云涡眼泪都要迸出来了,无奈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乖乖地跟着九仙女飞到一处仙宫。仙宫高耸巍峨,气势磅礴的大铜门上挂着烫金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战神宫。
“什么人?”凶神恶煞的看守将她们拦住。
九仙女道:“这位是新晋仙医,奉西王母之命,来给蓐收大人把一把仙脉。因为是生面孔,才让我跟着走一趟。”
云涡想说“救我”,说出来的却是:“还请这位仙官给通报一声。”
看守这才收起了金色长刀:“进去吧。”
云涡苦不堪言地被九仙女拽进仙宫。一路上阆苑仙葩,她也无心欣赏,就想着该如何应付这尊大神。走过七八个回廊,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块落英缤纷的林地。花光璀璨中,依稀有白衣少年在树下喝酒。
九仙女眼中顿时散出无限柔情,手腕上的动情丝也灼目了几分。她上前走了几步,轻声道:“蓐收大人,仙医来访。”
那少年抬起头,一双凤目醉眼迷离,直勾勾看进人心里头去。光洁的额头上,散落几根发丝,给这绝世风华添了愁绪和寥落。云涡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眼睛了。她只觉得世间名花在他眼前都要羞惭到凋谢,天上明月都恨不得躲到云后。这风姿飘举,妙手丹青无法绘制一二,锦绣词笔也会觉得词穷,当真是举世无双。
他懒洋洋地将酒壶在手上转了一转:“什么仙医,本座无病!”
“是西王母娘娘的命令,大人还是走一走流程吧。”九仙女从身后扯出云涡,快步上前。
就在这一瞬,云涡和少年四目相对,忍不住在心里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可能是他气场太摄人,引得她不敢直视。
少年紧紧地盯着她,居然问出一句:“是你?”
云涡在脑中搜遍回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只得回答:“见过大人。”
寒暄过后,云涡并不见蓐收有所松动,他仍然紧紧盯着自己,那目光里情绪复杂。九仙女不顾云涡的窘迫,从她腰中掏出红丝,上前道:“大人,那我等就开始把仙脉了。”
说着,九仙女将红丝轻轻缠在蓐收的手腕上,并手指灵活地打了个死结。云涡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九仙女这是要借把脉之际,用红丝将自己和蓐收大人缠在一起!
月老即司情仙君,掌管天下所有情事,常常用一根红丝将有情男女的手腕缠在一起,让他们终成眷属。可云涡不知道,如果月老红丝促成了一对孽缘,该是什么后果。
她的手指发抖,想把红丝丢开,可还是往九仙女手腕上的动情丝缠去。那少年突然开了口:“没见过这样用诊脉丝的。”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诊脉丝!云涡在心里呐喊了千百遍,嘴上却只能言不由衷地道:“这是本医仙最近刚试用的法子,还望大人见谅。”
蓐收勾唇而笑:“你何时改行做仙医了?”
他句句都带着熟稔,这回反倒是云涡开始发愣了。她何时跟这位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可还没她反应过来,蓐收已经欺身过来,一把捞过她的脖子,手中酒壶倾斜,清亮酒酿倒得她满嘴都是。“来,既然许久不见,这一杯琼玉酿不尝一尝太可惜了。”
他的温度从腰间后背上传来,吓得她一晃神就喊了出来:“上神自重!”说着双手一推,撑起了他的胸膛。蓐收一把将她放开,眼眸里浮起笑意:“五识神归位了?”
云涡动了动四肢,发现刚才她心智大乱,反而抓回了被九仙女控制的五识神。她脱口而出:“上神,我不是仙医,是月老门下仙童!是九仙女控制了我!”
九仙女顿时脸色煞白。
“我知道。”蓐收凉凉地说,睨向九仙女,“你不过是一个低等仙娥,竟然也动了诞育神族的心思,好大的胆子!”
“蓐收大人,我只是爱慕心切,并无异心啊!”九仙女期期艾艾地恳求。可是他丝毫不为之动容,将手腕上的红丝一把扯断,大手向云涡面前一伸。
“断情剪。”蓐收一字一句地道。
云涡颤巍巍地将断情剪放在他的手心。九仙女泪眼相望,一边摇头一边向后缩去。蓐收趋步向前,一把将她揪起来,剪刀利刃刺破皮肉,一下便剪断了那根动情丝。
九仙女凄然惨叫。断情绝情之际,疼痛钻心。
那惨叫一声声地低下去,最后是弱弱的哭泣。云涡知道,七日之后,九仙女再也不会生出任何情意。不知她到时候会不会恨绝了蓐收大人呢?
云涡这般想着,忽觉手心一凉,竟是他将断情剪还了回来。她无措地道:“大人……”
“还不走?月老这会儿在宫外等你,估计你也到了复命的时刻了吧。”蓐收静静地道,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狠辣阴戾。
云涡这才记起正事,忙小碎步跟上。两人一时无语,云涡正在暗自庆幸,忽听幽幽一句传来:“听闻月老的仙徒能洞悉世间情事,不知你能否看到我手腕上的动情丝?”
云涡被问得差点找不着北,心中暗叹这位上神情绪也太多变了。他狠的时候比谁都狠,可怕的是,狠完了还跟没事人儿一样。
“大人乃上古神族,威名远播六界,闻者无不心生敬意,我小小仙童哪里能够参破。”云涡结结实实地拍了一记马屁。其实真相是,她的修为太过浅薄,只能勉强能看透九仙女之流。至于蓐收大人,他可是上古神祗,她哪里能够查探到他动情不动情。
再说,她也没兴趣八卦一下,到底哪个倒霉蛋会被他喜欢上。
蓐收哼了一声就不再搭理,看来并未将她的话当真。
云涡跟着蓐收惴惴不安地出了战神宫,果然看到月老和师兄景宸已在宫外等候。神仙都有预知探知的能力,估计九仙女僭越的事情,还是如包火的纸,裹不住了。
这是西王母亲自派下来的任务,如今办成这样,轻则自己减些修为,无法获得仙身,重则要让月老丢了仙面。
云涡忙跪下:“师父,徒儿不才,差点让九仙女给钻了空子,请师父责罚!”
景宸在她身边跪下求情:“师父,云涡年幼,还请手下留情。景宸愿代她受罚!”
云涡心中涌起暖流,偷偷瞄向景宸,但见他眉目清朗,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模样。
月老道:“真理论起来,你们两人倒是都有错。”
“师父,云涡愿和师兄一起受罚!”云涡心如鹿撞。
二八少女易怀春,星星点点的相思之火,便可燎原。云涡暗恋师兄的心思藏了好几年,从不见景宸有一星半点的回应。今日他居然为了自己向师父求情,当真让她又惊又喜。
不料蓐收抢过话头:“司情仙君,云涡固然有错,但景宸犯的错更大吧?”
月老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战神请指教。”
“是景宸道心不稳,袖手旁观,才让云涡被九仙女算计,控制了五识神。敢问景宸仙徒,这仙娥每一个道行都比云涡高深,你竟放心至此,让她一个人去这剪人家的动情丝?这同门情谊化成灰,竟不值一钱了?”蓐收目光灼灼地盯着景宸。
云涡傻愣愣地抢白:“并非如此,道心不稳的人是我……”
话未及半,月老已经打断了她:“战神教训得是,景宸确实该罚,就罚他在这宫门口跪上两个时辰吧。”
景宸磕头:“谢师父。”言毕,他看向云涡:“师妹,有战神为你撑腰,你请起吧。”
云涡愣住,忽然觉得刚刚拉近的距离又变远了。她愿意和景宸一同受罚,那罚不叫罚,叫共苦,苦也苦得甜蜜。
可是这甜蜜,都被这个蓐收大人给搅合散了。
云涡狠狠瞪向蓐收,眼神中充满愤懑。可对方却毫无感觉,一副施恩后高高在上的模样,弯了唇角,对她软声道:“小涡涡,我今日帮了你,你可得记得我的好。”
小……涡涡?
云涡满腹的愤慨都被这个称谓给惊吓回去,再也喷薄不出。蓐收优哉游哉地回了仙宫,留给她一个优雅的背影。
“师父,这位神君太过放浪,不足为信!”云涡使劲去拉景宸的胳膊,“师兄,起来,你不必受罚,把事情办砸的人是我!”
“师妹,不用劝我。”景宸纹丝不动地跪着,“不这样,战神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再说,我擅自离了仙位,确实对不住你。”
“师兄!”
月老面上满是欣慰:“你能这样想,真是难能可贵。为师也不会不顾你脸面,就在这儿陪你。”说着,他从宽袖中掏出玲珑棋盘,吹一口仙气变大,坐在棋桌前,自己和自己下起棋来。
毕竟仙宫是至圣净地,云涡也不好喧哗,只好坐在月老身旁观棋。说是观棋,但她的视线越过黑白棋子,越过楚汉界河,一直落在景宸身上。
他依旧是那样身姿挺拔,即便是跪,也挺直了脊梁。他也依旧是那样目不斜视,即便是她,也终不得他的半分眷顾。
云涡怏怏地收回视线,心头突然难过起来。
从仙宫回到月老阁的时候,金乌已经坠地,天黑如墨。
月老阁是一处清净仙地,雕栏玉砌,仙风雅致。因着靠近广寒宫,所以四处都栽了桂树。此时正值八月,桂香四溢,老远就能嗅到清冽花香。只是阁中没有点灯,黑灯瞎火的,凭借月辉才能看清一二。
“萤小童子又偷懒,这么晚了也不掌灯!”云涡伸手念了个召唤咒,才见一队绿莹莹的光由远至近。那是月老养的萤小童子,尚未拥有人形,专门为月老掌灯。
有了萤火,月老阁亮堂起来。云涡前脚进了阁房,后脚就开始翻司情簿。她半躺在太师椅上,将手里的薄子翻得哗哗响。
“师父,咱们不在的这几日,天风城里又多了三十三对断袖!”
“四人夜奔,六人私定终身,五名男子撬墙角,六名妇人红袖出墙!这都不是正缘,有的咱们忙了!”
“皇上马上要广纳秀女,千金大小姐都争相出嫁,咱们牵红丝的任务堆积如山呐!”
……
月老笑眯眯地道:“云涡,有话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说为师失职。”
心思被戳穿,云涡放下司情簿,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伸手就揪住月老的胡须。她笑得娇俏可人,撒娇地咕哝道:“师父,你好歹也是司情仙君,怎能在外人面前那样怂?那个战神说罚师兄,你就罚他吗?”
“云涡,不得对师父无礼。”景宸轻斥。
云涡扁了扁嘴巴:“本来就是!师兄,就算要罚,也要罚我。战神大人这样扭曲是非,我不服!”
“景宸,你去庭院里看看桂花都晒干了没有。”月老被揪住胡须,并未生气。他将景宸支开之后,才拉着云涡在塌边坐下。
云涡以手托脸,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师父,你今日为什么任由战神大人欺负师兄?”
“你有所不知,你师兄和战神蓐收有过节,两人只要一见面就不对付。为师我夹在中间,总不能被人说护犊子。再说,景宸今日做法确实有不妥之处。”
云涡一怔。
有过节?她怎么不知道?
她从记事起,就跟在师兄身后开始练功。再大一点,两人一同被师父月老点化,修为进步飞快。其他仙童都没有他们资质高,到现在也没有练出神识。这日日夜夜,一点一滴,她无不是跟师父师兄在一起。怎么师兄得罪过战神蓐收的事,她会不知道?
“炼丹需要各类奇花异草,师兄该不会薅过战神的羊毛吧?”
月老点头,又摇头。
“难道师兄无意中发现了战神的什么糗事,给宣扬了出去,闹得人尽皆知,战神恼了?”
月老点头,再使劲摇头。
“莫非是师兄云游的那几年,抢过战神的未婚妻?”
月老点头,又摇头,然后又使劲摇头。
“到底是不是?师父,你再这样模棱两可,徒儿可不给你做红烧豆腐吃了!”云涡急了,揪着月老胡子的手用力了些。
月老吃力地夺回自己的胡子:“云涡,此事牵涉到上神,这秘闻就是天机了。天机不可泄露,为师也不能说太多。”
云涡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忍不住震惊。看师父的态度,师兄很可能每一条都干了。这薅羊毛和扬糗事还好商量,这撬走了人家的未婚妻就……
她悄悄地扭转视线,透过小轩窗向庭院中看去。景宸正在用手拂弄凉席上的桂花,发出丝丝缕缕的细小声响,一下下地落在她的心上。
“云涡,别想太多了,你和景宸都要促成世间九千九百九十九件正缘,才能获得仙身,正式成为仙童!尤其是你,没有获得仙身之前,那个怪病就无法治愈。你不能分心了!”
云涡从很小的时候,就得了一种怪病。这病不痛不痒,却总是能让她失去一年前的记忆。为此,云涡不得不把发生的所有重要事情都记录下来。
这怪病乍一看不碍事,可天长地久了,总让她难受得慌。她想记得和景宸在一起的每一件事,不是翻看日知录,而是在脑中勾勒出那个美妙无比的瞬间,细细品味,定如饴糖般甘甜。
“师父,徒儿明白了!你快给指点一下嘛。”云涡撒娇。
月老盯着云涡,沉默了半响,摸了摸云女涡的脑袋:“燕都的月老观最近香火旺盛,你和景宸先下去收下供品,不然总是被那些魑魅魍魉记挂着,快下去吧!”
世人除了给这些地仙天仙上香,还会用瓜果食物、香油钱供奉。地仙和天仙每隔一段时间下来收供品,碰上器物珍奇之类的,能直接丢炼丹炉里炼制丹药。
“原来是肥差!”云涡大喜,晃了晃手指,“师兄,城东归我,城西归你。”
说着,她在梅枝上轻盈地跳跃了几下,飞到院墙边的一棵大树上,钻入浓密的树冠里。风簌簌地响,唯不见树冠里有什么动静。原来不知何时,云涡已经离开了。
景宸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道:“玩心真大,一点都没把修仙挂在心上。”
他这个师妹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四处游玩了,典型的小孩儿心性。
他抬起头,凝视着夜幕深处黑压压的云翳,皱起了眉头。
在婚姻嫁娶方面,凡人还是很舍得砸钱的。
云涡将城东的月老观扫了一遍,收获颇丰。接着,她又玩遍了燕都的大街小巷,买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放到百宝袋里,这才想起还漏了一座月老观。
这座月老观在极偏僻的城郊。云涡飞到时,只见一男一女在道姑的指引下走进来,双双在蒲团上跪倒。云涡捏了个咒,隐在一旁。
男子做书生打扮,一身儒服洗得有些发白,可见家境寒碜。女子掀开面帷,露出一张娇媚俊俏的脸,虽然没有穿金戴银,但从那气度便知道是大家闺秀。云涡明白了,又是一对才子佳人。
只听女子默默祈祷:“月老在上,保佑我赵郎早日金榜题名,载誉归来。”书生转而对女子道:“兰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女子柔婉一笑,掏出一个钱袋,将里面的银子都丢进了功德箱。云涡一个忍不住,掏出白蚕丝缠到她的手腕上,念动情决,然后女子身后瞬间出现了一个幻境。
这是月老独门的仙术,专门测算凡人的命定姻缘。女子的幻境中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乡绅,神情中透着一股趾高气昂的气派,竟然不是书生。
云涡大吃一惊,忙用白蚕丝测算书生的姻缘。她发现书生的姻缘幻境里出现的是一名衣着华丽的贵族少女。那贵族少女黑胖矮丑,明显不是书生身侧的这名千金小姐。
戏文里已经演过千万遍,又是一个痴傻千金。她爱他才华,思他如痴如狂,却不曾知晓,他为了仕途,甘愿迎娶无盐女,弃情绝爱。
彼时她鲜亮如豆蔻,他才学高八斗,相逢于月下,看彼此在眼中,心头绕过千百般滋味。这种搭配最易相思,也果真相思。
只是后来他踏上了求取功名的路,她在秋水里痴痴地等。谁能想到他攀了高枝,她无奈像碧水流低,一拍两散。
云涡胸口涌起一股愤慨。身为一名仙媒,她不忍这女子白白浪费青春。
眼看着女子和书生要离开,云涡忙追上去,用传音术在她耳边说道:“别等他了,好好寻觅一桩好婚事吧!”
“谁?”女子回头四顾。
道姑惶然看了看四周,道:“姑娘是不是听错了?这观里时不时来几只野猫,许是打翻了油碗也说不定。”
女子将帷帽的面纱放下,轻声道:“那是听错了吧。”
可是她刚刚走了一步,又听到方才的声音:“你别说话,我给你念忘情决!师父教我的《仙情决》,我还没用过呢!”
女子大吃一惊,惊慌地拉住书生的袖口:“赵郎,我觉得这里不干净,总有人对我说话。”
“别怕,大白天的,就算有妖孽,它也不敢怎样。”书生也吓白了脸,匆匆往外走去。
云涡急了,快步追上前,正要重复刚才的话,忽然被人一把拉开,险些撞到跟在两人身后的道姑。她气呼呼地扭头一看,在看清楚来人之后,魂魄顿时吓飞了一半!
拉她的人是司命仙君,正阴恻恻地盯着她,目光不善。云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司命殿下,这么巧?”
司命仙君气得腰上的肥肉都在乱抖。他怒吼道:“你是不是又打算改命?要不要我去启禀天帝,封你个司命做做?”
“不,我这辈子只想着当个小仙媒。”
“当仙媒就老老实实牵姻缘就好了,为什么要修改机缘?上个月,你背着我偷偷改了一个人的姻缘命不说,现在又想改人家千金小姐的命,你可真是随心所欲。”司命仙君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不想修仙就早说,我帮你向你师父开口,保证你从此被踢出师门,仙缘斩得一干二净!”
上个月,云涡的确改过一个人的命。那个女子是个小乞丐,名叫红露,当时她躺在雪地里,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云涡掐指一算,发现红露十年后居然会嫁给赵国皇子,便立即改了她的姻缘命,让红露和那个赵国皇子第二天就遇上了彼此。
还不错,赵国皇子对红露一见钟情,当下就将她从乞丐窝里捞了出来,让红露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云涡心头一紧,忙将司命仙君拉到一旁,央求道:“仙君,你可千万别把红露的命改回来,不然……”
“不然她又要回到乞丐窝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对吗?”司命仙君白了她一眼。
云涡小鸡吃米般地点头。
“凡人顺生应死繁衍不息,得失苦乐情欲交炽,本就该受尽苦难!因果循环岂能随便扰乱?”司命仙君杀气腾腾,“一个叫红露的小女子苦不苦,这是她的命!你不能乱改。”
“这不公平!对于世间男子来说,娶妻的全部意义不过是‘齐家’,总归还是要‘治天下’的!即使娶不到贤良的妻子,对他们来说也不会有灭顶之灾。可是对于女子而言,婚姻嫁娶是一辈子的豪赌。若是嫁得良人,一生幸福美满。若是嫁得中山狼,命都要送掉!”云涡说着说着,气血上涌,愤慨难当,“我出手改命,不过是修正因果循环!”
司命仙君顿时缓和了脸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点道理。”
正说着,道姑送走书生和女子,重新走进院子。云涡赶紧拉司命仙君躲到灌木丛里:“胖老头,来这边,我再给你掰扯掰扯。”
司命仙君猫在花木草丛后面,瞪着一双蚕豆般的眼珠子,目送道姑走进月老观,突然挠了挠头:“小丫头,你要掰扯就掰扯,可是也没必要跟做贼一样吧?我堂堂仙君,成何体统!”
身后却无人回答。
司命仙君一回头,看到身后空无一人,云涡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这个小丫头,越来越混账了!”
此时,云涡正捻了个御云咒,她得赶紧去找到景宸,不然独自一人,非得被司命老头拎到天庭里打板子!
地上万物为棋盘,尽数被云涡踩在脚下。云涡正拨开云雾飞行着,忽然耳边风浪颤抖,接着头顶凝聚了一团黑云。
黑云落下巨大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云涡周身一凛,看那黑云中阴风阵阵,还有闪电在内里炸起,顿时头皮一麻。
这是有妖人作乱?还是司命老头在吓唬她?
“司命胖老头,下这样的狠手,我非得告诉师父!”云涡刚想捻一个瞬化微妙咒,就看到那黑云忽然化出一对翅膀,向自己迅速地俯冲,接着一条黑蛇般的长影向自己袭来!
云涡暗叫一声不妙,侧身躲过鞭影,可数颗六棱镖嗖嗖嗖向自己飞来,其中一枚正对她的命门!
幸好她反应迅速,飞快地念了个云遁咒化为一缕青烟。不过六棱镖没有击中她,可鞭影却如影随形,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身后鞭声如霹雳,可见用了十成的功力。每一道鞭都凌厉锐利,像极了沾染剧毒的蛇信子。只要被那蛇信子舔一下,估计后背的伤就能见骨。
云涡一边躲闪,一边逃命。她已经明白了,下这样狠手的绝不是司命仙君的作风!
就这样一晃神,她身形慢了一慢。啪的一声脆响,鞭尾扫过她的后背,顿时掀起一阵剧痛。云涡倒抽一口冷气,察觉后背有热流一线淌下,料定必然是皮开肉绽了。她忍住眼泪,抱住双臂往下快速坠去!
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只见数道红衣鬼面人影站在云端。云涡心头大惊,明白司命仙君从来都没有红衣鬼面这样装扮的属下。
云涡在心里飙泪,她宁愿是司命胖老头来杀她,至少能保住一条小命。现在倒好,这帮杀手来势汹汹,看来凶多吉少。
思绪刚转,她就看到红衣杀手们从云端飞下,向她冲来!六棱镖如同暴雨,从上而下飞袭而来!
“你们杀错人了——”云涡绝望地大喊。
扑的几声,金属器物冲入血肉之躯,剧痛椎骨刺心,眼前却是华彩四溢。
似流星飒沓,似寰宇被流彩填满。
云涡无力凝聚神思,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红衣鬼面迅速向云涡俯冲,手掌心射出万丈金光。这是鬼仙们特有的绝门杀招,一旦穿心而过,任她是人是仙,必死无疑!
眼看那如电金光就要击中云涡,半空中却忽然犹如出现一道无形的屏障,那些金光顿时受到阻挡,化为金箔,凌厉地扑向大地,激起了阵阵十人高的尘雾,无数石块、草屑纷飞不绝。
一人白衣胜雪,似鹰隼翱翔出现,一把接住快速下坠的云涡,身姿矫健在半空中作了一个漂亮的回旋,稳稳地落在大地之上。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云涡,发现她双眸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右鬓上沾染了一根草屑。
于是他轻轻一笑,抬手将云涡头发上的草屑拈掉:“长得这样好看,沾了脏东西可就不好了。”
杀手们纷纷戒备,准备发动下一轮攻击。可是那白衣少年猛然抬头,俊逸面容让红衣鬼面为之一怔。
“我说的脏东西,也有你们。”少年目光锐利,“还不快滚,省得脏了我的眼!”
这语气放肆轻蔑,带着瘆人的杀伤力,杀手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谁都没想到,住在仙庭的蓐收殿下会降下人界,出手救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散仙。
在这之前,蓐收殿下的名气仅限于——能杀魔、爱喝酒、好美人,还从来没听说过他换了口味,对容貌只占中乘的小女仙有兴趣。
“殿下,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
红衣杀手们还未说完,蓐收已经挥舞起宽大的袍袖。袍袖中飞出无数道霹雳金剑,瞬间将那些红衣人贯穿。
惨叫声震彻天地。
“蓐收殿下,我等背负天命,不是妄为!”为首的鬼面杀手吐出一口鲜血,跪地抱拳铿然道。
蓐收目光森然冷意,面上却慢悠悠地道:“以为你们眼拙,没想到你们还认得我这个上神。”
“我等刚刚接到天命,这女子身负量劫,必须除而杀之!”鬼面杀手重重地道,“蓐收殿下是除去量劫的天命之神,不应该阻拦臣等。”
“量劫?”蓐收反问,仰头哈哈一笑,“多年前我不杀,现在我仍然不杀!”
“殿下!”
“是不是祸端,得看她获得仙身后的表现!而且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她去做,你们杀了她,我找谁去替代她?”蓐收低头看怀中的云涡,手指细细抚过她的眉眼、鼻骨和脸颊,似在欣赏一块润泽美玉。
鬼面杀手拧起眉头:“恐怕到时候来不及了!”
“有我在,就来得及。”蓐收昂然道,俊美凤眸里意味深长,“如果她真的是量劫,或者能引来量劫,那我第一个杀了她。”
凉风扫来,将地上尘埃卷起小小的波浪,一如所有人的心绪,难以恢复平静。鬼面杀手对上蓐收的目光,是对视,也是对峙。
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
许久,鬼面杀手终于松了口气:“殿下一言九鼎,我等还有什么不信的。”他回头对身后的杀手一挥手,示意离开。
红衣鬼面纷纷狼狈逃走,顷刻间化作远处的一个小红点,再一眨眼就不见了。蓐收一手撑着云涡,另一只手从她后背松开,上面满目的鲜红**灼烫在他的眼中心底。
蓐收定定地看着,冷哼一声:“还真是便宜了他们。”
话音落地,云涡突然嘤咛一声,似是要醒来。蓐收略一思索,伸出两根手指运足仙力,细粉流光遍布全身。
等那仙光散去,他俨然变了一副模样,光洁肌肤上布满皱纹,俊俏眉目开始下垂,精致下巴生出雪白胡须,连那瘦竹般清俊身姿也变矮变胖。
云涡醒来,看到的就是司命仙君的脸,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面孔,正在向她微微笑。
“醒了?”
“老头!”云涡泪眼朦胧地抱住眼前人,“不是你及时赶到,你就要去地府去逮我了!”
蓐收挑了挑眉,满意地拍了拍她搂住自己脖子的胳膊:“别怕,你若是真的到了地府,我也会把你捞出来。”
云涡想起晕倒前的情形,后怕不已,窝在他怀里哭了半晌。哭累了,她才抽抽搭搭地问:“老头,你说使用六棱镖和长鞭的红衣杀手,都是什么门派的?”
“具体门派我不知道,但是可以判断,他们是鬼仙。”
云涡打了个冷战。仙族分为三种,人仙,天仙和鬼仙。人仙一般也叫做散仙、地仙,主要生活在凡间的仙地上。天仙则不用说,升上紫府,位列仙班,生活在天庭里。而鬼仙则是最神秘的仙族种类,大多数位于幽冥神府,掌管着天庭边界、地府等地方。这些鬼仙不受天庭规法约束,亦正亦邪,来无影去无踪,很少有人能够看到他们的真正面目。
“我和边界、地府没有什么瓜葛,他们下毒手杀我,会不会是有人买凶买错了?”云涡好奇地问。
蓐收悠远的目光望着天边:“谁知道呢,反正你以后多留心一些就是了!”
云涡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扯了扯他的白胡子:“老头,你巴巴地赶来救我,这么说你原谅我了?”
“当然原谅你了,什么黄豆芝麻大的小事,还能揪着你不放?”司命仙君眯了眯眼睛。
云涡几乎以为自己五识俱乱:“我没听错吧,真的做什么都可以?那我可以改掉全天下所有的苦命吗?”
“悉听尊便。”蓐收凭着司命仙君的面孔,懒得掩饰自己的风流气质,“美人做什么都可以。”
云涡突然觉得司命仙君这神态、这语气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是狐疑地打量着他。
这胖老头性情突然大变,委实诡异得很哪……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后背上突然又是一阵剧痛。云涡这才记起,一番动作之后,那伤口定是裂开了。
云涡摸向腰间的铃铛,这回出来带的灵物,已经被她用得七七八八了。蓐收看她神情,已经猜到几分,道:“走,我帮你疗伤。”
“伤口不深,我自己就可以处理。”云涡将一只铃铛扔进嘴里。这是月老炼制的上乘仙药,可迅速疗伤。
蓐收不悦,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道:“你这仙药不行,只能浅尝辄止地治疗,不能帮你恢复元气。我来帮你。”
云涡彻头彻尾地受到了惊吓。
在她印象里,司命仙君一直是个长辈般的存在,拧过她耳朵,骂哭过她,可从来没有这样……
亲密地抱她。
这样想着,蓐收已经使出了凌云步,瞬间就找到了一处小茅屋。茅屋里什物简单,房梁上吊着米袋,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只石翁,里面是干净的水。看上去就像是猎人的临时驻点。
他将她放下来,用一只手臂扶着,另一只手挥了挥,木**便飞起一团灰尘。灰尘晃悠悠地落在地上,那**已然是整洁干净。
接着,蓐收又将她横起,一把放在木**,作势就要撕开她的后背衣裳。云涡忙喊:“胖老头,你住手!”
“这个时候还顾什么男女大防,万一鬼仙用了毒,你这后背可是会被邪灵浸体的。”
“我知道我知道。”云涡满脸通红,“我自己来处理就可以了。”
蓐收站在床头,举起一个棕色瓷瓶,问:“你伤在后背,怎么处理?”
云涡双手捂脸,瓮声瓮气地道:“你别管了,我会自己上药的。”在长辈面前**后背,这种感觉太像……**。
还不如一刀杀了她得了。
蓐收默然,目光落在白玉兰般的后颈上,那里风光美不胜收。他弯下腰,盯着云涡的眼睛:“不想我看?”
云涡狂点头,这还用问吗?
“你一看到是我帮你上药,就浑身难受?”
云涡又点头,这老头总算是个明白人儿。
“那如果点失明穴呢?”
云涡怔然:“失明一刻钟,倒是可以的。”
只要这胖老头看不到自己的后背,摸索着上药,也是无所谓的吧……这样见面就不会尴尬。
正想着,云涡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她顿时毛骨悚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正要跳起来,忽然肩膀一痛,四肢动惮不得。
“胖老头,你点我的失明穴干什么!我说的是点你的!”云涡气急败坏地喊,可惜动不了分毫。
蓐收将她的衣服从后背划开,坦然道:“你看不到是我帮你上的药,不就万事大吉了?”
“你……”云涡羞愤难当,气得说不出话来。蓐收垂眼扫过她的后背,发现那里果然是肌肤莹润。
有人把美人背比作白玉床,果真贴切,果真精妙。不说这肤若凝脂似白玉,就说那起起伏伏的线条,就已经能够让人心潮澎湃。
不过,此时这张美人背的中央,一道鞭伤触目惊心。伤口表面大部分已经结痂,还有一些血水溢出,似血红琥珀般刺眼。
蓐收用目光细细观察那伤口,确定里面没有鬼毒,才从瓷瓶里挖出一块透明膏体,认真地抹在伤口上。这灵药瞬间消失不见,那鞭伤才迅速止血,开始愈合。
然后,他从丹田唤出一股神力凝聚指头,在她蝴蝶骨下狠狠一拍,硬生生地将神力挤入她的五脏六腑。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心地收功,抬手将划开的两片衣裳捏在一处。顷刻间,那衣服的裂缝也消失了,变得完好无损。
“五日内最好辟谷,忌食饭菜,这样有利于养伤。”蓐收再一点她的穴道,云涡眼中才渐渐恢复清明。
她动了动自己的四肢,发现不似刚才般僵硬,竟是活动自如了。
“你个色老头,竟然这样辱我清白!我、我一定要告诉师父,让师父给我主持公道!”云涡一翻身下了床,手成刀形,就要往蓐收劈来。蓐收躲也不躲,生受了她这一掌,面色不改。
云涡恨恨地问:“你怎么不躲?”
蓐收含笑看向她:“受了美人这么多恩惠,我再躲,不够厚道。”
“你!”云涡气结,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揭发司命仙君的****本质。平常看着笑呵呵的,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的伤还未痊愈,就别动怒了。”蓐收轻轻攥住她的右手,同时手上微微运了功力。
云涡立即感到一股推力,两手挣扎一抓,无意中抓到一只冰凉的事物。她心念一动,将那事物往手心里一藏,整个人已经往后飞去,在半空中滚了一圈,轻轻地落在木**。
“你先休息吧,我有事再来看你。”蓐收并没有发现自己丢了什么东西,一笼袍袖,施施然向外面走去。
茅屋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云涡赶紧展开手掌心,那里正躺着一只晶莹洁白的琉璃瓶,瓶子里装着绛红色的**。这是她刚才挣扎之际,无意中从对方袖中抓出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琉璃瓶举起来,对着木窗透过的阳光看了看,略微失望地放了下来。
“还以为是冰凝丹什么的宝贝呢,怎么是这种未成形的仙料?”云涡忍不住失落。
她将琉璃瓶的瓶塞拔开,想嗅一嗅味道,不料那绛红**却忽然波动,瞬间飞出瓶外,凝聚成一个红团。云涡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抓。那红团抓在手心里,却犹如无物,几缕红烟从她的指缝中逸出。
“哇!”云涡头皮发麻,忙伸开手。红烟渐渐飘散,那颗浮在半空中的红心却不见了。
“糟了,我把老头的仙料给弄没了!”云涡吓得心头突突乱跳,正想坐起来看个究竟,忽觉任督两脉里有一股力量到处游走。
云涡顾不得管那红心了,丢了琉璃瓶,忙打坐入定。果不其然,她体内确实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否则她伤后不可能这样行动自如。
很显然,这仙力是被临时灌注的。
“胖老头,谁要你的仙力!”云涡下了床,打开门喊道,“出来,仙力还你,我不要!”
外面空旷一片,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胖老头呢?”她咕哝道。
天光和煦,满目明媚,本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碧草原野,因为发生了种种诡异的事,让云涡心情寥落,无法开怀。
她拔了根狗尾巴草,半躺在草坡上,思索着刚才的事情。百无聊赖中,她将那只琉璃瓶拿出来,放在眼前仔细查看。还别说,那里面的红心不怎么样,这瓶子烧制得倒是精致。
几只雀鸟原本在树冠里啁啾,忽然扑棱棱地飞走了。
云涡警觉,抬头一看,不知何时,那树枝上竟立着一个黑衣人,正静静地低头看着他。
那人玄衣加身,俊朗非凡,深邃墨眸里沉静如潭,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从他的仙服来看,应该是个仙侍。
“那个……上仙,有事吗?”云涡直觉对方来者不善。
黑衣仙侍冷冷地问:“殿下呢?”
云涡有些警惕:“我没见过什么殿下……刚才和司命仙君在一起,不过他身边的仙侍我都认识,你是新来的?”
黑衣仙侍没有立即回答,目光落在她手心里的琉璃瓶,顿时勃然大怒:“这里面的九色鹿宝血呢?”
“血?”云涡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那团化烟的红团。她结结巴巴地道:“拔掉塞子后,就、就没了。”
黑衣仙侍瞬间化身为凶神恶煞,瞬间移步到她跟前,周遭黑气涌动,犹如魔窟漩涡。他盯着云涡,一字一句地道:“殿下这趟下凡,就是为了取九色鹿之血。而你,坏了他的好事!”
云涡吓得一哆嗦:“我什么都不知道,上仙你说清楚啊!”
“这宝血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遇光即散,你居然就这样毁掉了殿下的宝物!”他咬牙切齿地道,“我说怎么感到九色鹿宝血的气息散了,原来是你!说,你是不是妄图破坏殿下的计划!”
“冤枉!我连九色鹿是不是真的有九种颜色都不知道,真的是无意的!”云涡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这张脸太过平凡,你认错人可以,别杀错人啊。”
黑衣仙侍冷笑道:“犯了错就要受罚,跟我到殿下面前去,他会让你生不如死!”
语毕,那人将云涡揪住,纵身如箭穿入云霄,直往九天之上而去。疾风迎面扑来,云涡不能喘气也不能睁眼,只能任由那人挟持自己。她想捻个咒决遥空告诉景宸,可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仙力失灵了。
“别白费力气了,我怎么可能给你空子让你请援军?”黑衣侍卫的狰狞笑声随着风声传入耳中。
云涡绝望了。
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
只是不知道,景宸得知她无故亡去之后,会不会为她流一滴眼泪,来年会不会在她的坟头上栽上桃花呢?
云涡一副视死如归的心态,不知不觉中,感觉周遭的气流缓和了许多。她睁开眼睛,发现那人拎着自己走在一根油条粗细的铁索链上,底下是万仞山谷,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御云,御云啊!你走什么钢索?”云涡呻吟。
黑衣侍卫咬牙切齿地道:“闭嘴!这是洞天福地四周有层层道局,仙决在这里是不顶用的。你要是不想掉下山崖,就尽管开口嚷嚷。”
云涡闻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万一对方连累自己不留神掉下去,可是没有御云咒来救的,这小命丢得可真亏!做什么都不能做糊涂鬼。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大概是黑衣侍卫终于走过索链,云涡感觉周身一寒,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是一处山洞石宫。宫里置放着许多七彩石,石形嶙峋,顶上雕刻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精美非凡。
走过石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硕大无比的仙池,池上云蒸霞蔚,漂浮着缥缈的仙雾。再走近些,可见有一座雕刻精美的石桥,从岸边一直通向池心。
黑衣侍卫将云涡丢到地上,往池心跪地道:“殿下,我把这个罪人带到了,是她让殿下错失九色鹿!”
池心静悄悄的,并没有人答话。
“殿下?”黑衣侍卫又试探地问,可是池心还是无人作答。
“哼,殿下估计是有事出行了。你运气好,能多活几个时辰!”黑衣侍卫从地上拎起云涡,走上石桥,往池中心走去。云涡被他夹在腋下,低头看那石桥上的石雕,居然都是兵戎相见的场景。
这可奇了,民间为了图吉利求吉祥,都是刻五子登科,百福临门之类的石雕,这里却到处是打打杀杀。
“你们殿下……到底是什么上仙?”云涡心里发怵。上仙都是仙风道骨,不问世事的,而这处洞天福地虽有祥和彩石,但到处都是戾气,可见不是什么善茬。
黑衣侍卫没有回答,而是大步走到湖心,将她一把放下:“你可小瞧我们殿下了,区区上仙,配得上他白帝之子的身份吗!”
白帝之子四个字,如雷贯耳,顿时让云涡整个人懵懵的。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而最为大名鼎鼎的就是西天星神——白虎蓐收。传说中,他性情暴戾,是杀伐和战争之神,掌管西方七星宿。云涡曾经见过凡间的老婆婆在哄孙儿入睡时,拿白虎战神吓唬小孩子,小孩子恐惧异常,乖乖睡觉。可见,这白虎战神的名号有多可怕。
正想着,一股仙风由外至内,将两人的衣袖吹得扬起。仙雾缭绕中,一个清俊身影从外面飞来,衣袂如潮翻滚涌动,转眼整个人就稳稳落在湖心的高座之上。黑衣侍卫跪地,铿然道:“殿下!”
云涡仔细辨认,认出来人正是九仙女绑架她去见到的蓐收殿下。他一身银白锦袍,头戴风帽,只露出俊俏的下巴。
蓐收两手轻甩,披风便向后扬起,复又落在宝座扶手之上。接着,他身子歪倒靠着一边扶手,穿着锦靴的脚蹬在另一只扶手上,姿态洒脱。
他瞥一眼阶下跪着的少女,颇有些恼恨。刚分离不久,自己还赠了护身的仙力给她,她就又被逮了。
可见,笨得可以。
“娄宿,怎么回事?”蓐收语气慵懒。
名叫娄宿的黑衣侍卫忙答:“殿下,属下查明,人间最近少了许多战事的原因,就是她!”
云涡呆呆地问:“我?”
“对!你常常逆天改命,让战国之间互相联姻,战事顿休!你可知道,这人间少了战事,就会少了对殿下的供奉。”
云涡猛然想起,蓐收掌管天下战事。如果人间处处太平,不起烽烟,他也就没有供奉可以收取了。就跟她去月老观里收香油钱是一个道理,如果世间人人婚姻美满,那么月老门将穷到底了。
“联姻很好啊,两国休战,老百姓可以过上安生日子了。”云涡嗫喏地为自己辩解。
娄宿恨极,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我们殿下是战神,是凡间七国供奉的主神。若是没有战事,我们怎么去收供奉?还有,你居然把九色鹿的宝血给弄没了,罪不可恕!”
“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云涡委屈至极,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说九色鹿宝血是殿下的?可是我明明是从我师叔司命仙君手里取来的!”
蓐收闻言,微微一笑。
这笨蛋,果然笨得可以,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他假扮了司命仙君。
娄宿根本没在意云涡提出的异议,转而看向蓐收:“殿下,这般胆大妄为的女子,定要关到天牢里一万年,自省明白了才能放出来。”
他的声音在整个石殿里飞旋,震颤的回声如鬼哭,如狼嚎,吓得云涡瑟瑟发抖。
蓐收根本就没听娄宿讲话,手里正拎着一柄玉扇的流苏细细地嗅。可能那上面沾染了什么异香,连云涡都嗅到一股销魂蚀骨的香味。
娄宿又唤了一声,蓐收才将玉扇收起。
风帽之下,他弯起薄唇,露出一个魅惑十足的笑:“关天牢还不够,得死上一万遍。”
云涡傻眼了。
瑶池一面,她本以为他不过是个温雅孤凉的贵族少年。如今洞天相逢,才知道他狠辣如虎,并不好对付。今天定是活不成了,她只有哭丧着脸瘫在地上,等着蓐收发落自己。
“对,死上一万遍!”娄宿周身冒出浓黑煞气,眼睛兴奋得发出绿光,“战神宫里没什么刑罚,就交给臣吧,臣定能从凡间汲取典狱精华,让她吃尽苦头,明白殿下神威不可冒犯。”
蓐收冷笑。
“不够,还得脱一层皮,换一次骨。”
娄宿更加兴奋:“殿下英明!死上一万遍不够,要脱皮换骨才解恨!”
蓐收一指娄宿:“我说的是你,你去给本座死一死。”
“啊?”娄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蓐收声线冷淡,在石殿里回**着:“娄宿,你去给我去天牢里待上一万年,给我死一万次,然后脱一层皮,换一次骨!”话音落地,可能愤怒也达到了定点,他一把将风帽掀开,直直地看向娄宿。
他掀开风帽的动作,仿佛是掀掉蒙在明珠上的尘布,乍然露出煜煜生辉的容颜,会心一击,然后勾住所有人的目光。
可是那慵懒悠闲的神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冰芒般的冷而锐。
娄宿目瞪口呆,喃喃地道:“殿下……”
云涡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势惊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她反应过来,蓐收已经从座上站立起来。
他脱去那身黑色宽幅的披风,露出里面白底金线绣作的锦袍,纵身向她飞来的姿势,如同猛虎出柙。然而到了她跟前,他却是轻轻落足,不掀尘埃,优雅得似乎是一只悠闲觅食的白鸟。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他,云涡有些不敢睁眼。他的确是轩昂朗逸,气度非凡,却处处渗出一股凌人的威仪。
“起来,我从不让美人跪我。”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云涡忙扶着他的手站起来,感激地道:“神君,我……”
后半句感谢的话还未出口,她便听到他又说道:“仔细你可别变丑了,不然我是绝不留情的。”
云涡打了寒战,不吭声了。
“来,告诉我,你打算怎么罚娄宿?”蓐收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娄宿。娄宿全无刚才的戾气,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冷汗。
云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是我麾下一个掌管天狱的星官,煞气太重,我正想借美人的手管教管教。”蓐收闲闲地说,“还请佳人说说,我该怎么罚他为好?你要是不知道,我来帮你想想——嗯,罚他拔了十根指甲,丢到忘川河里当小船,你去船上喝酒听风,看美姬轻舞,怎么样?”
云涡赶紧摇头。
他描述的画面美绝人寰,可惜一想到身下小船是用血淋淋的手指甲化作,她就觉得胃中翻涌。
“那剁了他的脚趾,丢到凡间化两座山,比那五岳还要高,比那黄山还要美,你上去登高望远,打个猎吃烤鱼,怎么样?”
云涡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她素来喜欢一览众山小的壮阔,可是在脚趾头化成的山上打猎,那鱼万一是皮屑变成的,怎么办?
“那挖了他的眼珠子,我作法让它发光发热,然后扔到天上吓唬吓唬金乌怎么样?”蓐收兴致越来越好,孩子气表露无余,“金乌肯定会分不清谁是谁,以为自己多了两个私生子呢!”
说这些的时候,他周身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稍退,露出一副逗蛐蛐的纨绔样子来。
云涡:“……”
口味果然太重了。
蓐收还要再说,云涡赶紧阻止,以免他再说出什么恐怖的画面:“殿下,我既然好好的,那就别罚他了吧?想必他以后也不敢了。”
“多谢姑娘出言求情……”娄宿一抱拳,却被蓐收丢来一个警告的眼神,赶紧将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
“神君,我真的挺好的,没吓着也没伤着。你就饶了他吧!”云涡见蓐收动真格的了,赶紧求情。
蓐收手里把玩着那柄玉扇,敲着手心道:“还说没伤着。”见云涡一怔,他自知失言,掩饰道:“既然是你开口了,那这刑罚便免了。”
娄宿半跪在地上,低声道谢。蓐收摆了摆手:“娄宿,你起来吧,以后不许唐突云姑娘!”
“殿下,没有九色鹿宝血,量劫可怎么办……”
蓐收眯眼轻笑:“你这是逼我出主意了?”
“属下不敢。”
云涡在旁边听出了一点门道,忙问:“神君,什么量劫?你是不是必须要用九色鹿宝血做什么重要的事情?”
蓐收将娄宿挥退,将她领到池边,淡声道:“是,九色鹿宝血的确很重要,是缓和量劫之力的。”
云涡听得云里雾里。
蓐收见了,温声道:“你知道天劫吗?”
“当然知道。”云涡想起月老曾经告诉过她,所谓天劫,是每一个上仙都必须经历的劫数,是劫难,也是修炼。上仙在天庭无忧无虑,不用在凡间受尽苦楚,就要渡天劫以求制衡考验。渡过天劫的上仙,能够达到更高的境界,超然物外。
“量劫就是,整个天地都要面对的劫难。两万年前的仙魔大战时,就有传言说,天地间要降生一红颜祸水,引起量劫。”蓐收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
云涡“啊”了一声,颤声问道:“天地浩劫?你是说,六界!六界都要面临生死关头?”
“不错。”
“只有九色鹿的宝血才能够应对量劫?”
蓐收摇头:“九色鹿没有这样大的法力应付量劫。不过,九色鹿的鹿血倒是可以化解怨气坑。如果魔族无怨气可用,那么在量劫来临时就无法作乱,多多少少能减弱量劫的破坏力。”
说来说去,量劫还是无可避免,只能减轻后果。
云涡怔怔地看着面前氤氲水雾,脑中浮现出一幅百里枯骨,民不聊生的画面。甚至,仙族也死伤遍地,仙术无法施展,从云端坠落到炼狱中。量劫的威力太过庞大,恐怕连蓐收这样强大的上神都无法控制吧!
脚下的石雕,是火烧西江的经典画面,兵戈相交,麾旗飞扬,无数英烈化为孤魂。六界之中战乱不断,为了争夺仙地和灵气而起干戈,却没人预料到,还有更大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量劫如果来临,那魔界会借着怨气的力量趁火打劫的!魔族向来诡计多端,想要策反凡人和仙族,力量不可小觑。”云涡想起这个可怕的设想,不寒而栗。
两万年前的仙魔大战,是仙族和魔族的一场残酷较量。仙族一直无法将魔族斩草除根,眼下魔族定会趁乱作恶,到时候天地混沌,整个寰宇说不定会变成由魔族主宰的局面。
到那时,阴阳颠倒,善恶不分……
云涡不敢想下去了。她低下头,努力按捺住心悸。蓐收觑了觑她的神色,哼笑:“想这么多也没用,到时候寰宇崩塌,万物成灰,所有生灵都是殊途同归的。我只要及时行乐,就不负这大好光阴。”
“这个时候,神君应该担负起责任,为天下绸缪应对之法,怎么能及时行乐呢?”云涡有些不平。
蓐收觉得很有意思,问:“那假如这应对之法,是杀了你呢?”
这一刻,映着脚下粼粼水光,他的眼眸里有一股暧昧的温柔,仿佛他的问题是晚上吃豆腐还是吃青菜这样稀松平常。
云涡呆了一呆,下定决心道:“只要能保住这天下,杀了我也无妨!”
蓐收眯了眯眼睛,眸中有冷芒一闪而过:“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她却犹豫了:“是啊,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蓐收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这天下就没有不怕死的人。他已经料定,云涡也许会说什么话,来挽回自己刚才发过的誓言。
可是她说的却是:“……杀我的时候,下手利索点。还有,别让我师父知道,不然他要呜呜哭好久的。”
这回轮到蓐收呆住。
他看牢眼前的少女,问:“你就这么不惜命?”
“命有生生世世,轮回不绝。顾惜这一世,结果使得天下覆灭,又有什么意思?如果能以我命免除量劫,寰宇得以保存,那我来生就还能在这寰宇之内,看桃花开落,云卷云舒。神君,你说对吗?”
蓐收默然。
许久,他弯了唇角和眉眼:“我如果下手,会轻一点的,至少不会伤了美人面。”
“我有那么美吗?”
“当然。”
蓐收很满意话题的转移,将她的手轻轻拉起,领她到池水边缘,示意她往水中看。“你看,娇花临水,焉能不美?”
云涡在水中左看右看,还是觉得自己算不上绝色佳人。她讪讪地抽回手,后退两步:“神君的口味真是与众不同。”
就是在这当口,她才发现不对劲起来。自己后退,水中倒影也应该消失,可是她的那张脸仍然留在水面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云涡惊慌失措。不仅她的身影留在水面上,就连蓐收的身影也没有消失。
蓐收轻描淡写地道:“这池水有留驻幻影的作用,看一眼,就能留数万年。我打算集齐一万张美人脸,就将这池子命名为……”
他想了想,将扇子一下打在手心里,笃定道:“就叫美人池。”
语毕,蓐收露出得意的笑容,完全没有讨论量劫的心思。云涡急了,试探着问:“上神,你能把对美人的这份好心,都赋予天下吗?”
“什么意思?”他饶有兴致地问。
“量劫来临,神君别再徜徉花丛了,还是多关心天下事。就比如您说的用九色鹿化解怨气,我说不定能帮上忙,只要神君带我去怨气凝聚的地方就可以了。”
蓐收哑然失笑:“你都没仙身呢,怎么帮?况且,美人不适合去怨气坑这种阴地。我已经决定,用神力化去怨灵了!”
云涡倒抽一口冷气:“那就是剥夺了他们再世为人的机会,抹杀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这太残忍了!”
她跺了跺脚:“神君,你就让我去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转机呢?我会念诵《元始天尊救苦救难超度经》。师父也传授了我《仙情决》,我师兄景宸都没机会学到!”
“仙情决?”蓐收皱起眉头。
“《仙情决》是我月老门派独一无二的仙学,可化解七情六欲,说不定能帮上忙!”
少女跃跃欲试的样子落入他的眼底。蓐收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像是被婴儿轻抓,心弦拨动。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你同意了?”云涡惊喜。
蓐收颔首,道:“你去可以,但是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说着,他伸出手,手腕轻翻几下,一长串透明的水珠就从池子里浮起,落在他的手心里。
再一晃手腕,那水珠就变成了一串碧水珠链。蓐收将珠链戴在云涡的脖子上,道:“每一滴水珠,都可以封存起一张美人脸。你答应帮我收集七张脸,我就带你去怨气坑。”
“神君可不许反悔!”云涡满口答应。
蓐收指了指石桥:“你先去门口等我,我准备下就来。”
云涡喜不自胜地答应了,脚步利索地走上石桥,往石殿门口走去。娄宿在远处隐约听了个大概,上前靠近蓐收,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恐怕不妥吧?”
“我知道不妥。”
“怨气坑太可怕,会吓到美人的。”
蓐收斜他一眼:“你现在知道怜香惜玉了?”
“不敢。我只是看殿下挺看重这位美人的,不如就让她留在这洞天福地,殿下可以趁巡凡的时候来看她,也可以留一个分身在这里让她陪伴。”娄宿语气暧昧,故意放慢语速。
“温柔乡啊?”蓐收笑意盎然。
娄宿满面笑容地点头,以为自己拍马屁终于拍对了地方。
谁知,蓐收下一秒钟已经收起笑容,冷冷地道:“你还真的想去死一死,贡献出自己的指甲、脚趾头和眼珠子?”
娄宿忙闭嘴,沉默地下跪。
“你明明知道她尚未得道,我和她在一起会引来诛杀。”蓐收语气随意地说道,却蕴含着雷霆万钧。
娄宿大着胆子辩解:“殿下神勇,布下道局,天庭那边未必能发现。”
“金鞭鬼仙已经找上她了,你觉得是怎么回事?”蓐收唇边含了一抹浅笑,反问。
娄宿白了脸,身躯颤抖:“金鞭鬼仙?难道她是……”
蓐收微微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想。
蓐收长眉微敛,“只要她在,鬼仙就会像苍蝇一样盯上来,寻机出手诛杀!”
娄宿忙道:“鬼仙既然已经出手,就说明天庭一直留意……”
四周静默,只有水雾在变幻着形状。
蓐收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向脚边的石池,池水瞬间变成诡异的绛红色。那红色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睛在偷窥一切。
“若她真的是引出量劫之人,那我必然要杀她。”
蓐收抬头望向石殿殿顶,上面的藻井绘制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巨虎,牙呲目裂,几乎要破画而出。
他看着那血盆虎口,淡淡地答:“让她自觉离我远点吧,省得到时候不舍得杀那个傻瓜。”
她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蓐收想了想,哑然失笑。
她居然说,如果能以我命免除量劫,寰宇得以保存,那我来生就还能在这寰宇之内,看桃花开落,云卷云舒。
傻瓜……
他若是出手杀她,怎么会留她元魂,让她转世……必定是让她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