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王出巡,富可敌国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每周三是《星期八》出菲林的日子,编辑们忙得四脚朝天。康乔坐在负责封面设计的美编身边紧盯着电脑,不时指点一二:“这几个字要放大,还有,突出这两张图。”


    太多同行都抱怨过,美编们都是不识字的吗?半点脑子都没有啊!诸如“她居然能把一个人的名字排成3种字体”、“她不知道漏了两个字,标题念不通顺吗”、“她让我删点字,说排起来不好看”这之类的话,大家都听过。当康乔是美编时,主编就尖刻地说过:“你们全是修图民工和排版工匠!”


    入行5年来,康乔见过的好的美编,都混成了一流杂志的总监或广告公司的资深设计。要指望一个底薪8百的美编具有赏心悦目的美感,那是奢望。他们的成长路径是这样的,先是图片一堆、文字另一堆,摆得方方正正,互不搭界;后来实现了图文和谐,但文字七零八落,东漏一段西漏一段,标题大大小小横七竖八;再后来,这类错误都不犯了,他们混成了资深美编,就该挪窝了。


    这边美编被康乔指挥得团团转,那边发行部的人又在催了,内线电话接个不停:“康小姐,封面好了吗?”


    按公司惯例,杂志进印刷厂5小时前,发行部会组织几个位于闹市的报刊亭摊主来公司小坐,进行评封面会议。别看这伙人鱼龙混杂,但说的话比老板还有分量,因为他们代表了市场第一线,直接和读者打交道,要伺候好。因此每回发行部的人都会对他们言听计从:“头条不吸引?好,康小姐,麻烦你回去让美编改改。”


    “图片不火爆?好,康小姐,请你配合一下。”


    也就是说,《星期八》的封面一向和初稿面目全非,美编被磨得没脾气:“那帮孙子能提点新意见吗?不就想看白花花的一堆肉嘛!”


    但不是每期都能找着一堆肉往封面上摆的,童颜**的嫩模倒是符合要求,但摊主们又来反对了:“这谁啊?不认识啊!有某某、某某某的吗?”


    既要迎合摊主们,又要触及出版法规,以防尺度太激烈被查禁,康乔周旋得步履艰难,每回开完会就烦得摔书扔靠枕,跟林之之抱怨:“真他娘的,比找**还难!”


    林之之就笑:“你说话像个暴跳如雷的男人。”


    “一周要做160页,加班是家常便饭,我跟爷们有区别吗?”康乔越说越气,“提意见只会说‘为啥没**视频看’,我好想说,那你去下载A片啊,高清无码,女优娇吟蚀骨,能把身体扭成麻花。”


    光是公司内部的人就不好伺候,发行部巴不得《星期八》俗俗俗,但广告部找康乔哭诉:“客户嫌咱们太俗,没档次,不想把自家产品登上去了,想撤掉。”


    康乔很烦:“俗才好卖,你问问他们,是想把广告登在卖不动的高端杂志上,无人问津,还是登在《星期八》,让更多人看到?广告广告,不就是要广而告知嘛。”


    业务员走了:“康主编,你要中和中和啊,不能大俗大雅吗?”


    康乔也想把编辑们那句话现学现卖:“我能力不足啊,拿捏不了分寸啊。”


    第234期封面又遭到了抨击,摊主们喝着茶,拿着公司派送的小礼物——都是广告部提供的客户送来的产品,七嘴八舌地讨伐着白墙上的投影:“周琳达是谁啊?哟,长得还不错!”


    “女明星嘛,长得都错不了。”


    康乔耐着性子解释:“考虑到周琳达的知名度不够,我特地加了她的身份定位,名导演爱宠。”


    幻灯片上,周琳达身着比基尼的照片性感又魅惑,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上,酥胸半露,很为诱人。一个中年男人问康乔:“这女的跟导演有一腿吧?”


    一屋子人猥琐地笑开了,康乔又道:“请大家看头条标题——名导演某某爱宠周琳达放浪上位,抛身艳诱某某某。我想强调的是某某某,主要卖他的名气。”


    头天晚上,康乔和周琳达达成共识,以“周琳达吃腻某某某,借戏偷食某某,火辣**欲海生波”为标题作封面,但她推敲了几小时,决定换上两个知名男人来烘托她,‘抛身艳诱某某某’几个字则用专色印刷,把卖点进一步强化。可摊主们众口难调:“有某某某跟周琳达的艳照吗?这张小的不过瘾,某某某只露了胳膊,没意思。”


    “主编小姐,能把某某某做主图吗?”


    “对啊!卖某某某那张脸,可比这女的效果好!哪有人知道她呀!”


    发行总监望向康乔:“这建议不错,康小姐认为呢?”


    康乔答道:“我看了近10期的销售报表,以男明星作封面的,都不如女明星的好卖,这个你也有数。”


    发行总监打个哈哈:“那不能以偏概全嘛!某某某这么红,读者还是买账的,康小姐不如再琢磨琢磨?”


    康乔说:“好。”但她不打算换,以周琳达作封面,一则有人情意味,二来她不认为用某某某就会热卖,她没必要对摊主们言听计从。方扣就老笑她:“你这个主编够窝囊啊,连封面都要看人脸色。”


    那没办法,一呼百应的是业内大佬,不是她这个混在八卦周刊的虾米。人家能掌控公司所有部门,但她只是生产链的底层,是流水线的输出者,相当于拉长——Linehead。


    这天康乔回到家中已是凌晨4点,编辑们干完了自己的活就先走了,她和流程编辑留下来做扫尾的工作,最后走的美编困得眼皮打架,忙着将新增加的内容排完。广告部每周都会出具一份大致广告版面数量给流程编辑,但那只作参考用途,临时增减栏目是常有的事,广告部会派人来找康乔:“今天刚增了2个版面广告,请予以配合!”


    是配合,不是帮忙;是通知,不是商量。因为帮忙和商量,都是可以说不的,但康乔不能,老板的经营观摆在那儿呢——广告才是第一!她只有无条件撤下稿子的份儿,还要安慰相关编辑:“下次我补给你啊。”娱乐新闻都是时效性的,撤下了就意味着废掉了,下期用不成,她就白干了。底薪本就很少,就指望着版面提成了,2个版也才44块钱,但它等于10天的交通费。


    这是撤稿,若碰着需要增稿的情况,就更抓瞎了。做周刊最关键的是时效性,没人爱看旧闻,一些重头稿子得等到出刊当天才能做,编辑们自顾不暇,每人手上都有一大堆要弄的活儿,增补的版面就该康乔出马了。


    每次出刊后,康乔的眼圈都是青的,方扣心疼她:“你好歹拿出点领导的权威行不行?你自己还负责封面和终审终校呢,哪有事必躬亲的道理!”


    话虽如此,但康乔一看到编辑们忙得鸡飞狗跳的样子,就默默退到一边急就章了。在那家时尚杂志,她练就了出急活的本领。她的东家牌子不硬,采访大明星时,从未有过一对一的专访机会。总是在某个大片拍摄现场,或是某个大型活动的后台,明星坐在化妆镜前,发型师、造型师和化妆师都挤在她身旁忙忙碌碌,一伙同行拿着录音笔提问。


    康乔不拿录音笔,她只爱纸和笔,刷刷刷地狂记。明星坐着,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偶尔也看看这些采访者,刚想说什么,化妆师就打断了:“我要画唇线了,请嘟一嘟嘴。”


    同行们就停下来了,有人会赞美几句:“某某小姐,您比电视上还好看。”


    女明星眼中流露微笑,面上却一丝不苟,这样的话她听得太多,但还得表现得像第一次听到那样受用。通常属于采访者的时间只有半小时甚至10分钟,但这不妨碍康乔写出一篇4千字的专访出来,她写在纸上的那些,拿回去就能对着敲到电脑上,一个磕巴都不打。当时的主编路过看到了,拿起一看:“全都是鬼画符!你认识?”


    “当然,我自己的字。”自己的东西,什么都是熟悉的,小时候用过的军绿色画夹、初中时从图书馆借了没还的小说,高中时爱上的男孩子,每一样,她都有数,她都认得。


    即使是阔别经年,第一眼她就辨认得出来。


    只是,有个词在等着她,物是人非。


    凌晨3点多,第234期《星期八》全部内容已存进硬盘,康乔给印刷厂和公司对接的工人打电话:“丁师傅,不好意思,这么晚打电话给您,您可以过来取《星期八》的文件了。”


    然后她把硬盘放在前台,叮嘱值班的大伯交给丁师傅,踏着夜色回家。熬夜到11点根本不叫熬夜,而熬到凌晨3、4点,一个月也会有4次,林之之说得没错,她是男人,只有男人,才不把熬夜当回事。而过了25岁的女人,这么熬夜,是再多护肤品都补不回来的。


    康乔有时会怀念大学时代,跑去看通宵录像,清晨到巷子口卖一碗新鲜的豆腐脑喝完回学校。微风轻柔,阳光橙黄,去阶梯教室占个座位看一会儿书,然后准备着专业课,身边的同伴们都有一张精神奕奕的脸。而今不行了,熬一晚就元气大伤,像被人打扁了脸。


    虽说出刊的第二天是能补休的,但公司的电话仍会不断地打来。市场部说:“康小姐,我们联系了《某某》杂志,可在封二和我们进行交换广告,请将上一期封面发给我。”


    广告部说:“康小姐,上期杂志出来了,由于我们工作失误,登错了客户的信息。麻烦在接下来这期安排半个版面,我们要登一则道歉声明。”


    康乔的睡眠被这些电话折磨得支离破碎,有几次她干脆关机,但老板就在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各位既是公司高层,还是要为公司负责的,请把工作的事摆在第一位。”


    康乔私下找过相关部门的头目:“周四是我补休时间,如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就等我上班时再处理行吗?”


    头目很委屈,他觉得自己的事都挺十万火急,表面是答应了,但电话照打不误。康乔就想了个对策,手机不关,开成静音,睡了一觉再挨个回过去:“哎呀不好意思,刚才没听见,有事请讲。”


    除非杂志出了问题,否则在周四这天,康乔是铁定不去公司的。但她的铁定一次次被老板无情地破灭了,以至于方扣下班回来,看到康乔张罗了几道菜等着自己时,吓了一跳:“你也失业了?”


    “乌鸦嘴!”康乔把筷子摆好,“今天的虾真不错,又大又鲜!我买了一斤半,一虾三吃哦,熬粥、香辣虾,还做了一盒虾饺,你明天带去当午饭。”


    方扣洗了手就兴颠颠地吃上了:“这种粥我最爱吃了!”边吃边八卦,“哎,这年头的女人们怎么都恨嫁得要命啊?”


    方扣所在的部门昨晚吃散伙饭,顺便叫了几个客户来了,部门经理还得在这行混,人脉关系不可丢。客户是清一色的男人,歪瓜劣枣居多,但部门的姑娘们却都献媚不已,单身的恋爱的都表现得很积极。其中一位男士大概是对方扣有点兴趣,她旁边的姑娘马上觑了个机会踩她:“这杯酒敬方扣啊,祝你以后再不长痘!”放下酒杯时貌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我们方扣啊,以前满脸青春痘,我都瞧不清她的五官了,将来可别又冒出来了哦!”


    方扣学着姑娘的口吻,愤愤道:“当众揭我的短,还打着关心的旗号,气死我了!”


    康乔关心的是男人的态度:“那男人怎么说?”


    “没怎么说,吃完饭他说要送我回家,但另外两个姑娘说她们更顺路,于是……”方扣剥着香辣虾,“我想她们都对他有意思,但表现得也太那个了吧。”


    “我猜是那几个男人里的绩优股吧?”康乔先吃完,拿湿布擦着手,“很正常啊,要嫁人就得摆出求偶的姿态,她们也没错啊。”


    她知道方扣会嫌不端庄不矜持,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这个“香”字颇值得玩味,若只让左邻右舍闻到,那不算什么,得是“七里香”才能把行人勾引到深巷里。就好比女孩子长得像张柏芝,绝不会养在深闺无人识,大把男人会爬窗子来找她。不怎么天生丽质的呢,当然要在言行举止上想点辙了,这无可厚非。


    康乔很希望方扣谈场恋爱,她从未跟男人交往过,理应试试水。有一天方扣聚餐被人灌了酒,喝得有点多,是她的同事打电话让康乔过去接人的。康乔把她往出租车里塞,她搂着康乔的脖子哭得乱糟糟,说自己很辛苦很累,好想找个人分担,康乔鼻子一酸,拍着她说:“会有人来的,会有人来的。”


    但迟迟没有人来,方扣的父母都生活在小县城里,她还有个读高中的妹妹,全家的生活有一大半都压在她肩上,沉甸甸的。那晚回到家,康乔帮方扣擦脸,方扣注视着脸盆里的水,自怜自伤:“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没遇见过最爱的人,好亏。”


    第二天她得知自己的醉话,窘透了,捂着脸问:“哇,我真说了‘最美好的时候’?”


    康乔忍笑:“是啊,你喝醉酒就成了文疯子,肉麻的话说了三遍,一咏三叹,**气回肠。”


    但严格地说,多少人又真有底气认为自己是“最美好”呢?对着镜子看看,最美好的无非是人人都有、或即将有的25岁年纪、不出彩也不出错的打扮、早晨为了多睡一刻钟而懒得洗的头发,以及熬夜看电影的黑眼圈……这样的自己,你敢说是最美好的时候?


    康乔采访过一个女明星,她说她认为,女孩子的女性意识苏醒得越早越好,那会在成年后淡化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比方说27岁谈恋爱,就会懂得不能像要求18岁时的恋人那样,但如果27岁才开始第一段恋爱,就有点危险;再比方说27岁才懂拿锦衣玉食来取悦自己,虽然也不晚,但肯定会替曾经的好年华可惜。


    康乔很小就懵懂地把自己当成女人了,中学时她就给晚报的副刊投稿,发表自己的绘画作品,稿费用来买小花裙子,穿在校服里。大学时她自己赚钱买花戴,中文系的女孩接了一个活儿,为图书公司写儿童科普读物的脚本,她则负责把脚本变成漫画,靠着“氧气爷爷”、“分子叔叔”和“地球皇宫”,她买了好多高跟鞋和书。毕业时,经图书公司老板的引荐,她进了杂志社,连找工作都没太操心。


    母亲总说康乔的人生很顺,除了感情。然而感情呢,也是有过的,在挺年轻的时候,遇上了挺年轻的少年,度过了挺有滋味的岁月,康乔想,我很满意。春节时,她回老家去探望外婆,祖孙俩坐在腊梅树下晒太阳,吃花生,外婆对她说,我啊,就希望你嫁个厚道人,日子别太穷,逢年过节回来看看我,吃吃我种的葡萄和柿子,我就高兴了。


    康乔寻思了半天,外婆的心愿,她大部分都实现了,挺好。不好的是方扣,别看才25岁,父母也催她了,在他们的小县城,25岁没有男朋友的姑娘,是触目惊心的大龄女青年。她自己也是急的,总说:“我天生就被动,但又没人主动追,我也苦恼啊。”


    康乔打扫着一桌狼藉,对方扣说:“你是一朵花,就该先开放了再说。而不是等在原地,看到有人走过来了,才期期艾艾地盘算着盛开。”


    除非标新立异,想拍摄一丛荆棘和野草,否则谁肯逗留半天,忍受着蚊子叮咬,等着它开出漫天彩霞?好姑娘,请仔细打理自己,以待桃花。谁都不傻,看到花开了,自然就走过来了。


    要想被人看见,请先开成一朵花。或者,请为自己长成一棵树,亭亭玉立,不蔓不枝。方扣把垃圾袋扎紧,康乔把碗筷端进了洗碗池,扬声道:“没什么难的,从明天起,把自己迷倒,再把男人放倒!简单!”


    “你呢,康乔。”方扣走进厨房洗碗,问道。


    “你是男人会看上一个披头散发、面如菜色,把自己活成了铁娘子的女人吗?”康乔擦着灶台自我解嘲,“我寄情于事业,先不找。”


    我不找,只因我经历过,太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方扣,我和你不同,我对感情没有幻想,也没有期待。


    在他离开的第4年,我早已不再等待。我就打算守株待兔了,等着有只傻不隆冬的兔子,一头撞上我这根木桩子,砰的一声,血流满面,乖乖臣服。


    第二天康乔一到办公室就傻了,被两根木桩子撞得头破血流。文编和美编都有人在网上敲她了:“老大,先给你提个醒啊,我干完新一期就撤了。”


    5个人都这么说了,事情很不妙。康乔把他们叫到办公室:“我想听听原因。”


    2个文编和3个美编交流着眼色,流程赵毅然道:“钱少人傻,伺候不来。”


    康乔喝着水,问:“你们大规模暴动,必有蹊跷,说吧,是哪家挖人?”


    流程赵嘿嘿笑:“老大威武!不瞒你说,《某某》刚创刊,正缺人呢,我们都要过去。”


    “比现在的待遇好多少?”周刊时间紧任务重,一下子走这么多人,周转不灵,康乔急了,“我去申请给你们加薪。”


    流程赵苦笑:“老大你又不是没努力过,老板不都无情地拒绝了吗?这回我们也无情给他看看。”


    编辑们都干得很苦,康乔跟老板谈过两次加薪的事,都遭到了否决,老板说:“等杂志涨了一个明显的量再议。”部门聚会时,林之之指着烧烤场的招聘启事哇哇叫,“受不了了!烤鸡翅的小工底薪都有1500呢,外加提成!我们改行吧!”


    一桌编辑都有点沮丧,康乔安慰道:“好啦好啦,他们烤一只鸡翅能提22块吗?”


    此刻,流程赵见康乔的眉头拧得能夹铅笔了,过意不去,小声道:“老大,我们也不想难为你,但对方在这边薪资上给我们涨了5百,这得需要我们烤多少鸡翅膀才赚得到啊,我……”


    康乔摆了摆手,疲倦道:“好了,我知道了,如果我能给你们争取5百或更多呢?”


    一个美编犹豫了一下:“那我还是去那边。”


    “为什么?”康乔尽力挽留,“做生不如做熟不是吗?”


    “地方是陌生,但我们都是熟练工。”流程赵撇撇嘴,“周刊嘛,大同小异,谁怕谁?”


    编辑们前脚刚走,康乔就接到了老板的内线电话:“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老板也得知了编辑们要离职的消息?康乔心神不宁地向老板办公室走去,她想好了,这些编辑们不能走。他们想给予老板重重一击,但最终倒霉的还是她,杂志不能开天窗,老板可不会管你是5个人在做事,还是10个人在做事,他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况且一下子走这么多人,老板只会觉得她缺乏领导能力,不能够把团队力量拧成一股绳,没别的。


    胖子老板在抽烟,见康乔进来,把烟掐了,示意她落座,康乔说:“老板,我有件事要向您汇报……”


    老板挥了挥手:“先说改版的事,这个比较急。”


    “改版?”康乔脑子嗡嗡嗡乱响,人都快跑光了,节骨眼上老板要改版?她吃力地听着老板的宏伟蓝图,《星期八》虽以明星资讯为主,但尚有16页的美容服饰版面,现在他要把这些单独拿出来,做成一本副刊,计划64页,走“一期两刊,加量不加价”的路线。


    “这本副刊的读者定位是24到45岁的熟女,为她们提供美容护肤、服装搭配和造型知识,你能在3天内给我交一份完整的策划方案吗?刊名、口号和栏目设置,越详尽越好。”老板摸出一支烟,问康乔,“介意吗?”


    康乔恶狠狠地说:“介意。”


    老板呵呵笑:“有情绪?”


    “是!”康乔发作了,“我手下有5个人要走,《某某》挖人,给他们多开了5百的薪水,你看怎么办?”


    她豁出去了。老板的指令她向来言听计从,完成得很出色,但他不能让她无人可用。他太抠门了,让她太被动了,内忧外患,她不想再承担了。当她说出“介意”的一瞬间,甚至都想好了,大不了我也走人,不就一份工资吗?累得像条狗,谁他妈的稀罕!


    老板笑容满面的脸上有几分错愕,随即又呵呵呵的干笑了:“就这点事,女神就沉不住气了?”


    老板很乐于在人前夸康乔,说她是《星期八》的定海神针,有她在,他就高枕无忧,心情大好就喊她为女神,不晓得多狎昵。


    “杂志要出,版要改,人却没有。”康乔摊摊手,“你支个招吧。”


    老板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他们要走是吗?让他们走。”


    康乔瞪着老板:“这期杂志不做了?那你别找我茬。”


    老板笑了一声:“他们走他们的,你招你的人,怕什么。”


    “你以为熟手那么好找?你的杂志可是不等人的。”康乔想说服老板,“杂志的稳定大于一切,老板,你总不想拿销量冒险吧?也就每个人加5百的事。”


    老板抽着烟,仍在笑:“我为什么要给不忠诚的员工加薪?这样吧,我让人事这就招人,熟手不好招?那就招10个实习生先顶着,有经验的慢慢挑。”


    康乔翻了翻眼睛:“10个实习生不如3个老手好用,是月刊我就培训他们了,但我是周刊,顾不上他们,我需要的是能迅速解决燃眉之急的人。”


    “看来我需要给你们上一堂经营培训课了。”老板笑着说,“10个实习生也比3个老手便宜,他们人多力量大,你还怕杂志做不来?你们《星期八》又不是技术含金量多高的科学论文,放心吧,5个实习生做不来,10个够用了。”


    老板跟自己一样,在干着连自己都瞧不上的活计。康乔气极反笑,越是不怎样的商人,越在省小钱,实习生在他来看,全是经济适用男女,胆小,不计报酬,好使唤。而自己就在为这种人卖命,压榨着十年寒窗的学子,直到有一天,由他们来压榨又一轮新人。


    康乔怏怏地回到办公室,给人事总监打了电话:“我需要人手,美编和文编4人,要有经验的啊!”想想不放心,又拨了好几个电话给前同事们,“有合适的快点介绍过来,急缺!”


    中午吃饭时,林之之主动来找康乔:“我也托朋友去打听了,你别太急了。”


    康乔看着她,初接手《星期八》时,林之之是个刺头,伙同编辑们排挤她,开会懒懒散散,报选题敷衍了事,一问她,她就说:“哦,我们能力有限。”总而言之,事情也在做,会议也在开,但敌意和消极怠工昭然若揭。康乔也不吭声,从封面图文到内文标题亲历亲为,逐条整理、修改和提升,第一期就打了翻身仗,比上一期多卖10%。几期下来,林之之一伙也服气了,称不上亲密无间,但通力合作是实现了,康乔要的,也无非是这样。


    倒是林之之自己,在聚餐时忍不住说:“我们那时挺明目张胆的,哈哈,你竟然也没整我们。”


    “整你们,你们就趁机撂担子了,可我一个人能啃下一本杂志吗?”康乔笑道,“啃也啃得下来,但我为什么要找罪受,把自己逼死不可?”


    众人纷纷举杯:“来,敬《星期八》的一姐一杯!”


    “一姐以德报怨,高风亮节!”


    “错,是以德服人,以情动人!”


    “哇啦,你们太谄媚了,真恶心!我耻于和你们为伍!”


    ……


    康乔想起往事,和林之之相对无言。林之之拧开辣酱瓶子,舀出一大勺,赌气般拌进米饭里,辣得直咳嗽。康乔不吃饭,剥了一只芒果吃着,弄得一手汁水,目光落在几天前林之之交上来的封面选题上,“贱价抢食”几个字好刺眼。


    自从赢得了林之之们的信任后,《星期八》编辑部被内部人员称之为“桥洞”,即康乔麾下容身之地。但事已至此,她无话可说,风雨飘摇,桥洞遮不了风挡不了雨,这些人,总归是要各觅出路了。林之之拿纸巾揩了揩嘴巴:“像乞丐,是哦?”


    面前的姑娘很能干,但康乔为她做的,是找老板给她在底薪上提了6百块,仅此而已。老板很不爽:“我不给她涨工钱,她也不会走,我为何要多花冤枉钱?”他对康乔一肚子气,“你几时能站在为你开工资的人立场上想想呢?”


    康乔回答:“你给我开工资,是因为我为你干了活。我想给她涨点薪水,是因为她为我干了活。她不光是履行了编辑部主任的职责,还充当了我的助理,替我挡了不少事。”


    老板哼了哼:“编辑部主任本就是主编的助理,份内事。”


    康乔无语了,转身就走。老板却叫住她:“你的心硬点,成就会更大点,明白吗?”


    “可我已经做到主编了,下一步,是跳槽去时尚大刊当一把手吗?”康乔回过头,笑盈盈地问。老板,你的心够硬,但也只是个小作坊的头头呢,什么事都还得跟另外两个老板商量,连你都是我的力所不能及,自愧不如。


    许是康乔那句“跳槽”刺激了老板,第二个月发薪水时,林之之来找康乔:“人事说,我的底薪调成了一千五呢,是你帮的忙?”


    “原来多少?”


    “900啊。”林之之说,“我是主任,比她们高一百。”


    林之之在《星期八》待了快三年了,除了被提为主任涨了一百,窝在900底薪已有很长一阵子了。康乔说:“涨一百?也太寒碜人了吧!加上每月的编辑提成和车补饭补,你也拿不到3千呢。”


    林之之笑得挺无奈:“托你的福,现在能拿3千多了。”


    康乔不做声,她向老板建议的是1千,但老板哪肯轻易就范?他在借这6百告诫她呢,你提的要求,我答应了大半,你也知趣点,见好就收,嗯?林之之看着康乔,看了很久,突然说:“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自己没吱声,你却开口帮我提了。”


    “笼络人心嘛。”康乔本想说,你的功劳有目共睹,提点钱是应当的,但她已不习惯很夸张地表达感情了,“我要你给我干活,自然要给点好处费。”


    “你也可以不给的。”林之之追问,“为什么?”


    “笨蛋,这个钱又不是从我口袋里掏的。”写字台上有一份订阅的报纸,康乔拿起来装模作样地看,“工作时间不闲聊啊,送客。”


    林之之一怔,她很清楚让老板掏钱该有多难,但康乔竟不动声色地替她做了,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嗫嚅着挤出一声谢谢,跑了。


    这刺头姑娘,害羞了。康乔看着林之之的背影,笑了起来。为什么有时候,我们会把本该理所当然的事,看成格外的恩赐?升职加薪,原本就是职场的规则,但总有一些老板,认为从来不缺廉价劳动力,而漠视着它。


    更可悲的是,他们真能以更便宜的价格,请到为他卖力的人。而大多数人,就在这种“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情势下,只求保住饭碗,而怯于去谈条件、提要求。工作了三年,却没有被加薪,是什么原因?你自己没有争取,因为你没有底气;你的上司没有帮你争取,因为她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老板省钱,也是她证明工作能力的一种方式。


    因此林之之对康乔分外感激,康乔问她:“也有人挖你对不对?为什么不走?”


    刺头姑娘对康乔怒目而视:“走了5个人,你需要听点好话激励斗志对不对?好,我满足你——林之之不能辜负康乔小姐的知遇之恩,行了吗?”


    “那边多五百,给你的可能更多。”康乔轻声说,“短期内,我大约无法为你争取再次提薪。”


    “我不走,只因我不想看到你哭。”林之之的饭盒里还剩一点米饭,吃不下,合上了盖子,站起来,“但我挺好奇的,康乔,你哭起来会是什么样?”


    “没什么样,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像只打呵欠的大花猫。”康乔轻描淡写。她是很少哭,纯粹是被周琳达的导演那句话感染,是,人要为自己的形象负责,绝不可人前失仪。


    有那么一些日子,她天天洗泪洗面,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悲从中来,在大墨镜后哭得眼睛通红;在加班晚归的路上泪流满面,行人向她投来诧异的眼神;在狭小的客厅里,对着喜剧片悲剧片正剧片哭,纸巾盒东倒西歪……


    那几个月,几乎流光了她一生的眼泪。但哭无济于事,她爱过的少年,走远了,消失了,音讯全无了,她的眼泪,只能说明她很狼狈很不如意,是个弃妇。


    而工作,横竖是工作而已,这一份没有了,再找一份就是了,有什么好哭的?但人不同,这一个走掉了,再找一个也不难,却终究是——相识纵有胜君者,新人旧人皆不如。


    可那又怎样呢,几年来,她谁也不找,生活依然被她一天天地捱了下来,然后在午后的办公室里,强打精神,起草着改版方案。


    方扣领了遣散费,彻底失业了,给康乔打电话,声音很低落:“四大皆空啦,没钱没房子没男人没工作。”


    “到我公司附近来,找家馆子吃饭。我今天不想做饭了,苦闷得很,想吃辣的,越辣越好,最好把嘴巴麻翻。”


    “香肠嘴?”方扣问,“庆祝我成为赤贫的自由人?”


    “不。”康乔假装悲痛,“劫后还能余生,为你压压惊。”


    待见面时才发现方扣的情绪尚好,跟任何一个工作日没分别,小套装小皮鞋,难得的是还抹了点唇彩,康乔打量着她:“这就花骨朵了?”


    方扣奋力地和剁椒鱼头斗争,含糊不清道:“听人劝,吃饱饭,我在含苞待放。”


    康乔乐了,还能开玩笑,看来自己小觑了瘦骨伶仃的室友姑娘。她略略放心了些,方扣放下筷子,跟她说起下午在公司的见闻。老板是个意大利人,四十出头的样子,年轻时想必是个帅哥,同事们排着队去他的办公室领遣散费,也就是一个月工资而已。有的人脸上很悲戚,有的人很漠然,大家都没说话,沉默地领了钱,沉默地退了出来。


    方扣也去领钱,意大利人自始至终都站着,每发放一叠钞票,都会深深鞠躬,诚挚道歉:“对不起。”老帅哥也有了白头发,神情很憔悴,就在那一刻,方扣良心发现了,“以前总骂他,今天发现他也挺可怜的。”


    这种感受康乔也体会过,那家时尚大刊垮台时,她也跟外婆抱怨,痛骂老板连累了自己。外婆却对她说:“你丢了一份工作,但人家却有可能丢了很多很多钱,这些钱又不是大水淌来的,别跟他怄气了。”


    “可我要找个好工作也没那么容易。”康乔说。


    葵花籽都是自家种的,外婆一颗颗地剥着,放在小盘子里,微笑地看着康乔:“你们的事我不大懂,但我总想啊,你能找着一份差不多的工作,但老板呢,他也去打工?你跟我说他都50多岁了,想来哼哧哼哧赚钱也不容易,要是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让你失业,是吧?”


    康乔就自己想开了,老板的确没必要针对她,让她吃亏,谁不想一帆风顺、长治久安呢。在职场上做到一定的级别,再往上走就难了,跟爬楼梯一样,爬3楼轻轻巧巧,但爬30楼就气喘吁吁了,老板也有他的难处。


    父母离婚后,母亲消沉了很久,康乔被外婆接去抚养,在乡下度过了童年,自幼就跟外婆很亲。外婆是地主的女儿,上过几年私塾,能识字爱看报,康乔很爱跟她聊天。她刚来《星期八》时,被林之之等人气炸了肺,外婆在电话里劝她:“乔乔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舞台上跳‘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坐在第二排给你鼓掌,你头戴大红花,跳完了还差点被裙子绊了一跤。”


    “那首歌叫《我的祖国》。”康乔很佩服外婆的好记性,十几年前的事了,外婆还记着。不,外婆的记忆里,只有康乔和母亲小时候的情景,她回味再三的,不外乎是“丫头每年都拿奖状”、“工分也挣得多”和“乔乔从小就爱画画”。而母亲的失婚和康乔的早恋,她都只字不提。


    “好像有一句这么唱……”外婆哼了出来,“朋友来了有好酒?”


    “没错没错!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人家在村子里住得好端端的,冷不丁来了一个人,要占领他的地盘,还要管着他,他肯定是你当豺狼看的,拿猎枪对准你也没错。”外婆语重心长,“你得跟人家相处好了,成了朋友了,他们才会拿美酒敬你。”


    “也就是说,我得让他们知道,我跟他们是同一立场,利益相关。”康乔被外婆点拨了,茅塞顿开,“要是以外人的角度看,我会觉得这帮人骨头很硬,不逢迎不吹捧,敢于对顶头上司冷眼相待,说不定要佩服他们作风硬朗。”


    康乔和方扣吃饱喝足,沿着林荫道慢慢地走回家,一个上网投简历,一个闷在房间里写改版大计。起草刊名时,康乔在几个名字中斟酌不下,打电话问老板,老板定了《女王派》:“这个很好嘛!有利于广告部上高端的广告!”


    老板对《星期八》的广告不满已久,青少年产品相对来说很廉价,瞄准高端路子才大有作为,为此广告部的人老被他教训得灰头土脸:“小公司谁舍得轻易投放广告?一线品牌每年可都是有广告经费的,他们必须把这些钱花出去,我们得争取他们才行!”


    《女王派》就应运而生了,按老板的设想,从封面拍摄场地、化妆机构、服饰和彩妆品牌赞助,都会比目前的广告资源上好几个台阶,此外还将引入珠宝、度假山庄、星级宾馆等等。“做一本全方位服务于有钱有闲阶级的杂志”是老板对康乔的要求:“目标拉开距离,高度决定层次,少女们消费能力不够,多打打熟女的主意!”


    康乔质疑:“市面上的杂志太多了,阔小姐贵妇人为何要听我们这帮没钱人的指点?才64页,薄薄一本,小里小气的,缺乏大刊气象,又和低俗的《星期八》搭售,她们会买我们的账?”


    连老板自己也说《星期八》堪称低俗小刊,康乔才不给他和自己面子。老板哈哈笑:“我需要这么一本刊作为平台,吸引商家投放广告,究竟是谁在看,那不重要。还有,康乔你认为阔小姐贵妇人就不看八卦小报?”


    “那倒不是,我认为下午茶的最佳伴侣就是八卦周刊,一只抹茶蛋糕,一杯奶茶,一窗子阳光,再加一份《星期八》,美呆了。”康乔奇怪的是老板的思路,“但你以为商家很傻吗?愿意把他的一线品牌投到小杂志的副刊上?”


    《星期八》和《女王派》的捆绑组合太诡异了,粗俗地说,这边卖肉露胸脯,那边在奢华欧洲三月游,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可老板不理会康乔的疑虑:“你只管做内容,推广我交给市场部和发行部。”


    康乔要的就是这句话,卖得好不好不关她的事,拿人钱财,听命于人,当提线木偶就当提线木偶吧。如果她有更能谋生的能力,她不会做这行,但没有,所以她努力把这行做好。她得承认,多年来,自己只靠点小机灵混世,从未竭尽全力,混得如此不入流,纯属活该。


    过年时,同学聚会,好几个人都说:“哇,你混成了狗仔队,也太怀才不遇了吧?”


    但康乔自己清楚,她那点模棱两可的小灵气小才华不足以艳压群芳傲视群雄,很容易被看穿被识破,根本不配得到豪华的待遇,混成了主编一职已该心虚和窃喜了。像她这种人,没有进取心,凡事只想着不费力气,省心省事,没啥出息是应该的,有出息是不应该的。


    母亲叹息:“乔乔,你几时能不偷懒呢?”


    但偷懒是康乔的天性,她从小就懒,考试凑合过,职场随便混,以轻车熟路为最高原则。《女王派》也是,老板说她是女神,她就把自己代入女神,编织一个女神梦,披金戴银,出巡列国,鲜花遍地,富可敌国。《星期八》的内容是闹剧,《女王派》则是童话,她才不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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