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兄弟一起捞世界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回到浙江的张怀天给陈桑榆带来了好消息,他的一个客户是香港女人,女人的胞弟是成人保健品发家的,三十有五,资产上亿,有意向参与维兰网的亿万富豪征婚活动。


    富豪给张怀天交了底,他嘛,一来是碰碰运气,说不定真能找到理想爱侣;二来是想为集团新近研制的一款男性情趣用品“一路神油”做做宣传,进一步打响品牌。


    周杨兀自回味着徐图的别墅:“弄那么大的院子放少少几件珠宝,平时还不住那儿,我看了都眼红了。我要是他,我才不把院子搞得那个样子,装!十一月还赏荷花呢,换了我就种石榴,好看又好吃,冬天了就吃苹果。”


    陈桑榆笑:“有钱人可真不好当,把家里弄成富丽堂皇,你说他是暴发户;整得清幽雅致,你又说人家是装逼犯。”回忆着徐图的院子,也叹起气来,“他还真是有钱人,那四把紫檀禅椅是天价啊,就那么随便摆着。”


    周杨问:“那几把古董多少钱啊?”


    当了几年拍卖师,也经手过紫檀,但陈桑榆也说不准。清代禅椅存世稀少,这几年紫檀价钱更是居高不下,单是一把禅椅至少一两百万,若是四把?在古玩行当,买货成双已属难得,毕竟老物件在几百年上千年的流落中很容易失散,一下子就凑齐了四把,价值可就嗖嗖往上涨了。她对古董家具只有粗浅了解,看不出徐图的禅椅是否有来历,若出自清朝的皇族或权贵之家,拿去拍卖市场的话,几千万也是有可能的。


    周杨郁闷:“暴殄天物啊!这世界绝大多数财富和人脉都掌握在一小撮傻叉手里。”


    “仇富可不是美德,他们都是财神爷,我们得嫌贫爱富当狗腿。”陈桑榆又在后座上睡过去了,徐图是有钱,但绝不是她见过最有钱的人。这社会的隐性富豪多如牛毛,他们的富裕程度超乎想象,令人发指,大多比财富榜上那些更阔绰,但不便公开。


    陈桑榆一回公司就被高锐找上门了,商务部给她写邮件竞聘运营组的人员不在少数,她找Quentin的助理Emily调出他们的简历,打算将张怀天介绍的亿万保健品男人的案子交给他们来做,从中挑些好用的运营人才。


    高锐来敲门,一闪身溜进来,逗得陈桑榆一乐。这男人鬼鬼祟祟的举动,像半夜三更摸进村东头陈寡妇的门。高锐径直走到她办公桌前,期期艾艾:“陈总……”


    陈桑榆看他一眼:“坐。”


    高锐冲她紧张地一笑,转身把门关上了,拘谨地坐了:“陈总,我是来向您说明情况的……”


    “好啊,请讲。”陈桑榆站起身,问他,“咖啡还是茶?我有铁观音、普洱和祁门红茶。”


    “随,随便,陈总,我先说事。”高锐搓搓手说,“陈总,我反映一下,那天我向您请示珠宝专题运营工作,您说目前仍和吴总接洽就行了。正巧我朋友答应帮我做这个案子,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不对劲,找吴总商量过,问她是否要再请示您,她说不用,还……”


    陈桑榆给他泡了杯普洱茶:“喝茶。”


    高锐诚惶诚恐地接过:“她还冲我发火,反问我说,难道这点小事我还做不了主吗?又说这个案子很高明,能把收藏社区弄火,对网站有好处。我问,万一玩过火了咋办,她说,网民爱看的不就是侦探、悬疑和犯罪嘛,看看盗墓小说和间谍电影有多受欢迎就知道了。”


    陈桑榆笑:“点击量当然是要追求的,但引火上身可不怎么高明。”


    高锐急得直冒汗:“陈总,这事怪我,我要是给您打个电话汇报下,可能就……唉,吴总那个人,您也知道,一强势起来,连Quentin的桌子也敢拍的。”


    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把吴曼推出来当主谋,自身的罪责也能轻一些。陈桑榆明白高锐的用意,他的个性是她不喜欢的一类,但置身职场,岂可意气用事,当下柔声道:“高主编,我很欣赏你的工作能力,这次的事不怪你,接下来的合作中,我们多通通气就行了。”


    高锐缩手缩脚,又谄媚又无措:“那是!那是!陈总您刚来,我这段时间忙得四脚朝天,早晓得先多和您沟通沟通,就不会出乱子了。”


    这人不考虑大是大非,只被小恩小惠收买,陈桑榆知道,他是不会再站错队了。她没料到,第一次碰面时只觉是个唯唯诺诺的小男人,竟也给她惹出了大麻烦。


    公司有几千名员工,但大楼电梯只有六部,上下班高峰期队伍排得老长,有些人挤不上电梯又怕迟到,索性爬楼。Quentin无意见了,让人事总监规定四楼以下员工不得乘电梯,以缓解压力,陈桑榆来报到那天,背了一只巨大的背包,水杯啊、小摆设啊、茶叶啊,以及将留在办公室以备不时之需的鞋和衣服,正好在电梯里偶遇高锐。


    两人素不相识,他去六楼,她摁了个三楼,他扭头看她,提醒道:“你可别被逮着啊,老板规定,四楼以下得走楼梯。”


    她朝他笑,用《西游记》女儿国的歌词答道:“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谨小慎微,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规定?那也得有变通吧,既不是上下班时间,她又负重,为什么不可以?高锐听了什么都没说,干笑了一下,她走出电梯,心道,约莫也有三十出头了吧,挺怕事的啊。


    是她看走眼了呢。


    高锐走后,陈桑榆给唐一宁打电话:“糖糖,收到后台管理账号了吗?我这边的客服已经把数据都上传了,你让你爸手下的人看看,还有啥要修改的。”


    唐一宁的声音很快乐:“好啊,小鱼,我爸说你们做事又快又专业,很值得信赖。”


    “你爸那边有好的文案人员吗?我大略看了看,产品说明太简短了,而且干巴巴的,不大吸引人呢。”


    “啊,这样?我让我爸找人来完善。”唐一宁说,“小鱼,我爸打算拿出两架水晶钢琴义卖,你明天有空吗?过来玩。”


    “义卖?”陈桑榆问。


    “对呀,义卖,庆祝建厂十三周年。”唐一宁热情地说,“那两架钢琴是巴洛克风格,超华丽,连婚纱公司都借去给新人拍照呢。”


    “等等,糖糖,你爸的厂里还有别的活动吗?我感觉能借机做大一点。”


    单单是卖钢琴,还不足以掀起热潮,若能动作更大些……半小时后,唐沪生请陈桑榆到他的工厂具体商谈,不少钢琴家和明星都是他的客户,尤其是程蒙,他们同为上海人,私交很不错。


    程蒙是国际级别的青年钢琴家,国内外都享有盛誉,他十六岁的生日礼物就是唐家生产的一家雅马哈C3,并在第二年拿下了几个钢琴界大奖,少年成名,风头无两,被誉为李斯特再生。


    陈桑榆听过程蒙的现场,内敛悠扬,感染力很强,但她喜欢程蒙弹德彪西更胜于李斯特。唐沪生说:“程蒙不大热衷商演,每年的演出只有二十来场,我刚和他交流过,他月底才会从波兰回国,但安排一场义演是没问题的。”


    “好的,唐叔叔,我查了查,12月3号是国际残疾人日,定在那天如何?我们用大半个月时间来做前期工作,准备得充分点。”陈桑榆说,“大剧院的档期都排满了,但我可以去联系一些小而精致的场子,以程蒙的号召力,哪怕音响效果差点,琴童的父母也会买账。”


    唐沪生点头:“场地越小越是一票难求。”


    中国光是琴童就有三千万,学钢琴的更是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而深圳是知名的钢琴之城,每一个琴童的父母都是维兰网的潜在客户,在他们当中树立起维兰网的品牌非常有必要。陈桑榆去找音乐社区的主编曾鹏飞商量:“鹏飞,我对深圳还不熟,你这里有比较好的演出场地推荐吗?我想做一场音乐会。”


    曾鹏飞戴眼镜,小卷毛,瘦巴巴的宅男模样,目测身高不足一米七,年纪在三十岁以下。周杨对她说过,曾鹏飞是做设计杂志出身,大学时担任校乐队的鼓手,标准文艺男青年。陈桑榆来访,他仍漫不经心地坐着和她说话:“好啊,我帮你打听打听吧。”


    陈桑榆站在他座位上,带着笑,很慢很坚持地说:“那可得快点儿哦,是给程蒙做音乐会,月底得安排妥当。”


    维兰网是社区加商城的模式,各司其职又互为补充。陈桑榆做的这个活动实则是在帮音乐社区拉人气,按道理,曾鹏飞求之不得,不想他懒散至极,一边看电脑屏幕,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陈桑榆的级别比曾鹏飞高,但他对她明显很轻慢,爱理不理的,编辑们心知主编得罪她了,都不做声。陈桑榆仍笑道:“你可得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后天会让我助理来找你,一同把音乐会做好。”


    她声音娇媚,语气果断,不输阵仗。曾鹏飞注视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哼,女人!”


    内容部在二楼,商务部在三楼,陈桑榆从楼梯走上去,一个扎马尾的姑娘端着水杯跑过来了,在楼道口小声喊她:“陈总……”


    “你是?”


    姑娘说:“陈总,我是音乐社区的运营主管翟丽丽,您交待的事我这就去办。”


    单看曾鹏飞的态度,陈桑榆也知道指望不上,不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翟丽丽又说:“陈总,我们主编人很清高,但没有恶意,您不要生气。”


    堂堂的商务总监降尊纡贵来找一个社区主编办事,竟受到了冷落,陈桑榆说:“好,谢谢丽丽,我会安排我助理凯西和你联络。”


    传闻中,商务部高层斗得水深火热,看情形音乐社区也好不到哪儿去,翟丽丽想找陈桑榆表忠心,还得以泡茶之名,籍一杯子虚乌有的奶茶完成。陈桑榆目注翟丽丽离去的背影,维兰网至今还在投入阶段,尚未产生经济收益,内部就斗成了一锅粥,失恋后,她的生活颇不友好,看来也算好事一件。


    再有一个半月,维兰网就正式开张了,很需要一些正面的、积极的新闻。陈桑榆慢慢地浏览着各社区的线上活动,人气直接关系到开张和之后的销售额,目前情况尚可,但必须再加大力度,把流量进一步做上去。


    人气意味着流量,流量决定着销量。若经营得太惨淡,已有商户会失望,观望商户会放弃,到时整个网站都将步履维艰。


    做完手头的几桩策划,她得跟Quentin认真谈谈。维兰网的技术力量很强大,骨干都是高薪挖来的,薪资水平普遍比同行业高出30%左右,但从商务部和社区的运营来看,思路和态度有存在一定问题。音乐社区的主编曾鹏飞就是明摆的例子,通过发帖纪录来看,社区发起的同城活动是不少,但仅限于到某某咖啡馆听歌、唱K和组队看演唱会等小打小闹,纯属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维兰网自己的演播室能容纳几百人,完全能组织很像样的活动,比如征婚活动的海选,若将选拔过程和花絮做成视频,雷人滚滚的事儿太多,传到网上应该能收到不俗的反响。可惜曾鹏飞不作为,陈桑榆的精力暂时顾不上,打算过些时候再找内容部的总编辑朱悦谈谈合作,她需要专业人才。


    周杨学的是编导,他倒是能胜任,但他毕竟是BD,胳膊伸得太长了,不合适。不是所有事都方便上报,然后以军令压下来强制执行的,无论如何,内容部里得有自己人刻不容缓。


    征婚活动报名邮箱里,每天都能收到至少几百封邮件,陈桑榆喊来亲卫队的大学生们,布置了新任务:“在我们网站上单独开个页面,方便报名者自己上论坛贴照片和自述,你们从中挑些综合素质交好的,制作成投票页面。”


    “哇,那我们的点击量也会上去了!”


    “陈总,我们挑选了一些模样好的、言论有意思的人送到《名仕风流》做前期预告了,他们每天晚上八点半到九点是宣传时间,有的报名者远在东北,也愿意自费来参加,露几分钟的脸呢。”


    征婚活动和电视台《名仕风流》的接洽是吴曼跟进的,但她从不向陈桑榆汇报,她也不多问,反正她想知道的消息,有的是人主动告诉她。果然,又有人说:“吴总嫌目前报名者里脸蛋够美、尺码够大的不太多,特意找了些通告艺人,效果挺好的。”


    周杨专门将连日来的预告都给陈桑榆都录下来了,她看过一两期,有个叫王羽帆的给她印象很深。那女孩长得很精致,巴掌大的小脸,玲珑浮凸的身材,几份工作同时开工,既是多家淘宝服饰店的平面模特,还给一款网络游戏做宣传,是一众宅男心中的女神。平时她跑通告也很勤,时而是某综艺节目的固定嘉宾,时而混迹相亲栏目,大胆讽刺男嘉宾,时有惊人言论爆出。


    陈桑榆看过王羽帆的微博,满屏都是各种自拍照,或性感美艳的工作照和夜店妆,或鼓着小脸扮可爱卖萌,时不时还晒晒自己的大牌服饰,很虚荣也很活色生香,很多年轻女孩子留言表示羡慕。


    “王羽帆这样的女孩子,还可以多物色几个,找敢露敢炒敢付出代价的,教她们说点儿出位的话语。”陈桑榆说,“就像马诺当年在《非诚勿扰》里炮制的‘宁可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上笑’,虽然不是她的原创,但做足了节目效果,赚足了关注和收视率,我们在预热过程中也得依靠这样的言行。”


    “嗯,我明白了,陈总,宣传是要取得传播性的,既要迎合一部分人心理,同时让另一部分人有话说的,对吗?”


    说话间,农民房的房东儿子打来电话,着急地问:“陈总,我追着看了几天电视了,啥时能让我上节目啊?”


    “下周好吗?你准备一下,另外,也请你父亲配合说一说征婚要求吧,他想给你找怎样的后母呢?”


    富二代不耐烦:“嗐,我爸那人很传统,要求也简单,就想找个贤惠女人,又漂亮又温柔,身材苗条,水汪汪的大眼睛。”


    “好,我们这边记录了,下周会联系你。”


    富二代不死心,仍问:“陈总,考试我不行,读不了影视大学啊,但我能通过你们的活动进娱乐圈吗?我要怎么才能红?我会唱歌,跳街舞,还学了几手魔术,我……”


    陈桑榆笑道:“这个好说,你看了前天的节目吗,那个叫王羽帆的女孩子,她常年在娱乐圈闯**,我们安排时间你和她聊聊吧。”


    富二代明显高兴了:“太好了,我很喜欢她啊,她能拉我一把最好了,你们会安排我和她传绯闻吗?”


    陈桑榆收了电话:“你和她商量商量吧。”


    大学生嘀咕着:“他爸要找又漂亮又温柔啊,要求太高了吧?漂亮的才有本钱不温柔呢。”


    陈桑榆说:“钱权面前,骨头一软,身子也跟着软了,温柔倒也不难。”


    “装一辈子要老命了。”


    “有些人手段高啊,超乎想象。”陈桑榆俯身看最上面的几份自述,有25岁的女孩子写着:“虽然我是剩女,但……”她真有些纳闷,剩女这个词是带有歧视的,又不是什么好话,不晓得为何,女人们会往自己身上套。


    这社会,不管女人自身如何,只要没结婚,离婚或没生孩子啥的,就会被主流价值观视为失败者。不光是男人,连女人自己都会攻击:“她横什么横,不还没男人要吗?”


    或许这就是25岁的女孩子急迫地想摆脱“剩女”身份的原因之一吧,陈桑榆走到宽大的玻璃窗前站了片刻,眺望着外面大片葱茏的植物。她不知道Quentin透过虚掩的门看了她三次,第一次过来时,她揉揉眼睛,对着墙壁玩了会儿手影;第二次见她,她拆了一个快递盒子,拿把剪刀剪出左轮手枪的形状,枪口对准自己啪啪啪;第三次时,她已把电脑关了,拿过一张A4纸,折了一只很潦草的船,立在笔记本上。


    Quentin无声无息地离开,拐到三楼的中段,那是维兰商城最强的一支研发团队驻扎处。每次陈桑榆路过,都触目惊心地看到行军床和充气床垫,还有人拖着行李箱来上班,不用看也晓得里头是蛋糕饼干、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


    研发行当很残酷,上百号人日夜加班,可一旦公测之时,就是大规模裁员之日,所谓狐兔死,走狗烹。先锋官通常会阵亡,享不到后福,他们自己也明白,但该拼命的时候逃不脱。


    开业在即,任务却还很重,程序员们以公司为家,连续奋战多日,累了就在折叠床和充气垫子上小睡片刻,一个个的眼圈乌青胡子拉碴。于情于理,维兰网的第一副总裁Quentin先生也得时不时下来慰问慰问。


    见陈桑榆办公室亮着灯,他就过去看了看。这女孩个头小,能量却很大,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她总在笑,烂漫得像一首儿歌,但思维清朗而刚性,会是很好的商业伙伴。那封十人联名的匿名信他一看就晓得怎么回事,但她秉持先解决问题,再追究真相的作风,他欣赏她。


    他在中国待了好几年,见多了一遇难题就先哭上了的女下属,哭得他很反感。但对女人的眼泪无动于衷会显得太冷血,他每回都会顺了她们的意,工作上嘛,给她们一点小便利无伤大雅。再说了,他要对得起“法国男人浪漫多情”这一口碑。


    不是心软,只是不妥协会更没完没了,Quentin很烦,只想息事宁人。他有次和几个中方客商聊过这种现象,没想到对方也是一脸厌恶:“我开门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请了个哭丧班子过来,我怕晦气,赶紧哄上几句,给点好处打发她走。又不是我的女人,难不成还怜香惜玉?”


    “嘿,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对她性骚扰呢,头痛啊!”


    中国人的老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们好像都会这招。因为屡屡得逞,愈发当成杀手锏,妄图所向披靡,他很厌恶。女人们抹着眼泪窃喜地走了,殊不知有的男人并不那么好糊弄,但他怕麻烦,索性不拆穿你。谁晓得你恼羞成怒会不会抓破他的脸?与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讲点风度,至少两人的面子上都好看。


    陈桑榆不同。她不爱诉苦,这无疑会使她过得辛苦。Quentin凝视着她的背影,烟粉色风衣,湖蓝色披肩,长卷发松松垮垮地编成麻花辫子,拿披肩的一角当发带绑住,像妹妹小时候最心爱的那只芭比。


    聪明好看家世优越还肯吃苦的女人,真正难得。陈桑榆没来之前,吴曼几次向他提出想升职,他也不是没考虑过,那女人也算能干,但似乎有些好大喜功、高调务虚。他正犹豫时,有朋友给他介绍了陈桑榆,谈了几个小时他就拍了板,给了她商务部一把手的位置。


    这几天观察下来,他认定自己选择正确,吴曼比她抢镜,但她够淡够雅,大家闺秀般,这意味着她不仅能降服男人,也能征服女人。吴曼在女客户面前常会吃瘪,可陈桑榆就不会,温婉本身就是一种气场,有力量不见得非得执鞭拿枪。


    徐启航、丁浩和段振藩一行进来了,他们都是陈桑榆亲自挑选的技术商务两用人才。徐启航翻开手里的大厚本子道:“陈总,这两天我们几个都和技术啊、社区主编们聊了聊,收获还蛮大的,刚才碰了碰头,总结了这么几点,想向您汇报一下。”


    维兰网的社区和商城像是两个独立网站,结合得不紧密,特别是服饰箱包和化妆护肤品牌两大块,招商情况不错,已在试营业阶段,每天都有订单产生。但她分析了后台的数据,观察到用户在网页的停留时长很短,这说明网页的可读性比较差,这对商城而言是致命的,没有熟客捧场,生意怎么做得下去?


    网站每个社区都安排了两三名内容编辑,每四个小时从管理后台向商城相关版块推送文字内容,如每天流行播报、一周看点和大型专题之类。这些在商城页面所占比例较小,位置也不突出,徐启航哥儿几个是产品经理出身,画出了很详尽的改版原型图来找陈桑榆过目,一进门却说:“……吴总找我们谈了话。”


    陈桑榆在看原型图:“嗯。”


    徐启航正待表忠心,看她不接腔,急了:“啊,陈总,您不问问她说了啥?”


    陈桑榆微笑着看他:“不是威逼就是利诱,要不就是威逼利诱一块儿上嘛。”


    徐启航笑了,段振藩说:“我们和她说,小民两个,在哪儿都是混饭吃,她想差遣我们,尽管说就是,她听了说好,又说不会亏待我们的。”


    丁浩也来了,笑道:“谅你小子也没胆说,我是陈总的人了,换了我就说,气死她。”


    段振藩讨饶:“别,是没胆说,被我女朋友听了会拔我的皮。”


    气氛很轻松,陈桑榆敲着电脑屏幕说:“扒皮做啥,你又不能当烤乳猪脆皮狗吃。”


    男人们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徐启航给她讲页面调整:“这几处是和社区打通的按钮,可直接阅读,给的地方也好,但又不至于抢了商品的风头。”


    陈桑榆在会议上和他们说过:“商城页面很美观,但头绪太多,鼠标想点也不晓得点什么,那我买完东西了,肯定就跑到我熟悉的网站去玩了,不会过多停留。你们在做调查分析的时候,多请教女编辑,她们都爱购物,会有话要说的。”


    果不其然,收集上来的大多数意见都是女孩子提供的,但徐启航等人都认为言之有理,陆续添加了若干功能。


    改版计划已经启动,陈桑榆很慎重,方方面面都要推敲妥当,她细细看过去,又补充了几项:“再加几点,比如快递时间预估,要考虑到有的货品库存不足,可能需要调货,一是为了照顾网民情绪,谁花了钱不想马上拿到实物?二是为了避免纠纷。还有,增加货品的折扣和时差选项吧。”


    “时差?”段振藩问。


    “嗯,网店的货有时不如实体店及时,许多折扣品是上一季或是前几季的,这些都要告知网民。”


    男人们不大懂:“好看、实用又比店里便宜就够了嘛。”


    陈桑榆笑着说:“有的小女孩很怕被人笑话拿着今年的钱,买了前年的包的。不过,vintage又另说了。”


    徐启航笑:“这也会计较?”


    “真不错。”陈桑榆赞许道,“我会和内容部门的人再沟通沟通,编辑们不仅可以推送内容,还能推送明星会员。像服饰箱包类,不妨推出拥有良好品味的Buyer,加一块‘看看她还买了什么’的衍生阅读,买了半裙的人也许会顺便买上装。”


    “是啊!”丁浩穿衣服走休闲风,附和道,“网民学人家的穿衣搭配,商户多卖一件东西。”


    陈桑榆打个响指接口道:“你多拿一点提成。”


    “嘿,嘿嘿。”丁浩很开朗,看出陈桑榆没什么架子,敢跟她说笑话,“您不也多一份业绩吗?”


    “错啦,丁少侠,是政绩啦!你会用词不?”段振藩道。


    哦,少侠。她多爱喊毛豆为少侠,央求他办事时嘴巴最甜:“少侠救命啊!”


    少侠是她的救星,但这一次,他见死不救。


    他和别的姑娘闯江湖去了。陈桑榆下意识地又咬了一下左手食指,强行把元神拉回来:“我很意外……照说我们这些小功能小应用都是产品部的人该操心的,我们想得到,他们也该想得到,怎么会这样呢?”


    徐启航和段振藩交换了一个眼色,最后却是丁浩开口:“老大啊,你不大懂技术吧?”


    “不是不大懂,是两眼一黑。”陈桑榆实事求是。


    “那就对了嘛,应用这东西,是想到哪补到哪,没有一蹴而就的。”丁浩试图用最通俗的语言讲给陈桑榆听,“你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好了对吧,然后住进去了,这就相当于网站开业了。但你住进去了后,有天想,哎,我在这儿摆一盆花怎么样?又有天想,咦,这儿放镜子不利于风水啊,换成小摆设试试吧。”


    “你是说,应用和功能是随时调整增减的,这算是改版吗?”


    丁浩见陈桑榆又露出茫然的神色,大包大揽道,“技术问题交给我们,你不用懂。”


    徐启航加了句:“商城目前试运行的几块,都是上头不重用的,做得马马虎虎过得去也没人追究。”


    段振藩说:“网站刚研发那会儿,大家都忙得昏天黑地的,现在除了还缺些更高端的商品,都准备得七七八八了,也就我们忙,还忙不出名堂。”


    陈桑榆不认同Quentin的想法:“服饰箱包和化妆护肤的利润是没游艇和飞机高,但它们是用来打名声的,再说了,有几个BD能拉来那些啊,还不是靠他瞧不上的吃饭?”


    丁浩猛拍马屁:“老大英明!谁没事买飞机啊,但谁不穿衣服啊,像我这么不注意的人,一年也要买好几套。”


    段振藩推了他一把:“你还不注意啊,那我岂不是邋遢鬼?”


    “嗯,段王爷也很英明。”


    有丁浩这么个插科打诨的主儿在,陈桑榆办公室一派欢声笑语,周杨进来时都有点嫉妒了。他一回公司就跑去找音乐社区的编辑们借电脑剪视频,虽然他自己的电脑配置应付剪辑没问题,但责任重大,万一掉链子了软件卡住了,不能如期完成任务,就只好以死谢天下了。


    这会儿初步完工,他才来找她邀功:“阿姐,大致是弄完了,我再修饰修饰,今晚找技术挂到网上就行了。网监给你打电话,你就告诉他,今晚维兰网会出示官方声明。”


    丁浩等人走后,周杨凑近她:“阿姐,吴曼到处说你坏话,散布你谣言,我都听不下去了。”


    “说我什么了?”


    周杨很生气:“社区编辑不晓得我是你的人,八卦时也没避开我,他们在说你……你和Quentin有一腿,不然,商务部写了十人匿名信告你,他都不追究。”


    这说法很新鲜,陈桑榆意犹未尽地问:“还说什么了?”


    “说你是Quentin招进来的,之前就有染,还说千万要小心,别得罪你,否则你吹吹枕头风,他们的饭碗就不保。”周杨气不过,倒了一杯热茶呼呼呼地吹气,“我好想跳起来说,胡说,她男朋友在国外,青梅竹马,感情好得不得了!”


    青梅竹马,感情好得不得了……亲爱的,在世人眼里,我们依然相爱,足够如胶似漆到地老天荒。陈桑榆浅浅笑:“不敢得罪我吗?曾鹏飞根本就不甩我呢。”


    “我坐得远,后来听说了,编辑们都如临大敌,怕你报复他们部门。本来就没做出啥成绩,你向Quentin一进言,把他们连窝端了都有可能。不过翟丽丽说,你很和气,不像吴曼那么狠。”


    “没人说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吗?我狠起来也是很凶残的。”陈桑榆很感慨。她从小很怕壁虎,有一次,她发现一只小壁虎把敞口花瓶当成了安乐窝,依她的性子,一定一杯滚烫的水泼进去烫死它。但那天小明在她家做客,顺手拿过一支铅笔插在花瓶里,过一会儿她去看,小壁虎乖乖地爬走了。


    花瓶变作笔筒,同样是她的私有领土。小明弹弹她的额头说:“壁虎很聪明的,不会非暴力不合作。别什么事都只想到武力镇压,一支铅笔就能解决的事,你何必要扛大刀?又不是劈山救母。”


    韬光养晦的手段才是高明,她要学着经营部署:“不用弄死它,也不用大张旗鼓地赶它,给点暗示,让它识时务,自己就会走了,还显得我为人善良,对吧?”


    小明笑:“有空多看看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境界,有风度有姿态还聪明。”


    陈桑榆本能地反对:“那可不行,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诈降?留后患的事我是不做的。”


    小明没奈何:“还真不学无术啊你!《孙子兵法》不是装孙子的兵法!”


    陈桑榆拱拱手,恍然大悟状:“好的,在下见过大爷。”


    小明拍她一记:“屈人之兵的屈有好几个意思,既有屈服之意,也有亏心之意,不有个词叫理屈词穷嘛,是指你在真正交手前,就把敌人的实力瓦解掉,让他意识到心虚胆怯,主动逃走了。”


    “……好像跟老师说的不一样,我再想想。”到了工作了两年以后,陈桑榆温习《孙子兵法》时才想透其中的关节,孙武是军事家,不是慈善家,若是从字面上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去揣测他,何来一本流传千古的兵书?你以为他维和?不,他是主战的,要打,必须要打,但怎么打?他是在讲计谋。


    那样好的小明,晴朗的小明,对她说入世智慧皆在古书里的小明,是她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她买了三天后的飞机票,她要去看望他,再繁重的公务,都往后推一推。


    周杨鼓着脸说:“阿姐,我巴不得你凶点,把吴曼镇压掉。这些风言风语绝对是她传开的,曾鹏飞对你有意见,大概就是轻信了她的鬼话,她连细节都编造得活灵活现,好像举了个DV在一旁拍。阿姐,我想好了,她再敢多说你半个字,我就去找她的麻烦,我在深圳大把朋友,你放心,保证不让她知道是我干的,我绝不牵连你。”


    陈桑榆想起陶园的前男友陆晓闻,他甩起自行车链条虎虎生风,大笑道:“小子,我还真不晓得你认识一大把光头金链汉子。”


    周杨瞪着她,但她的笑颜太明媚,他也笑了:“阿姐,你知道你在公司的外号是什么吗?”


    “咦,有人给我取花名啦?说来听听。”


    “你不是宁波人嘛,他们管你叫汤圆,我听了半天,才晓得代号汤圆就是你。”


    陈桑榆一副很失望的表情:“哎呀,不是赛西施啊?”又问,“我是宁波汤圆,吴曼是啥?驴肉火烧?”


    周杨捧着肚子笑:“啊哟哟,阿姐你太好玩了!吴曼的外号是武士啊,你不觉得她每天的打扮都像一句口号嘛——东洋武士很时髦!别看手上没刀,刀在两只眼睛里呢,哗一下砍过来,刷一下杀过去。”


    “那你们可就错了,她对外从不搞侵略,走的是和亲路线。”陈桑榆回味再三,“汤圆,宁波汤圆,这外号蛮可爱。”


    “可爱?!”周杨翻翻眼睛说,“很情色好不好?宁波汤圆,白白嫩嫩,皮薄馅大。”


    “哟,感谢群众厚爱,我身材没那么好吧。”陈桑榆戒骄戒躁,周杨气得不行,返身又去弄视频。


    难得按时下班,陈桑榆六点一到就撤了。路过格子间,看到吴曼又在训话,见她过来了,脸上挤出一丝笑,她笑回去,想起她捏造的她和Quentin的绯闻,直想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使劲撞。


    终究忍住了,斜靠在桌边,下巴微扬:“没事就早点走吧。”说罢高跟鞋笃笃地远去,吴曼怔了一会儿,为自己被她镇住而羞愤,扭脸又对BD们大肆发作,语气之凶,人人都腹诽不已。


    开车回家的途中,陈桑榆仍在想,小明教导她要宽容待人,究竟有多大必要。她一再忍让,仍被一再欺负,只因吴曼做尽了龌蹉事,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她竟然顾及颜面,不好意思当面指责她很恶心。


    小明说:“人总是要讲点风度的,太不礼貌的事做起来嘴脸难看。”但吴曼叽里呱啦从不想太多,难看不难看,风度不风度,都不在乎。多少迂腐的人就这么败给了不要脸的人,气得直发抖,却也做不到口吐恶言,或者是吐她一脸唾沫。


    所以,她甚至有点儿佩服曾鹏飞,起码他有种直白地向她表达,你是靠色相上位的,我瞧不起你,不和你说话。


    直到母亲给她打来电话时,她才想得透彻,不,比起对咬互掐揪头发,她宁可采取别的方法。吴曼为人不怎么样,业绩还是不错的,能给她顶不少事,要收拾她,不如先留着她,派点别的用场。养虎为患是可怕,但敌人来了,先拿老虎挡一阵子,岂不是更好的对策?


    小明说过,别让杀人的刀污了自己的手。是啊,她厌恶不洁净,何必呢。眼下不是速战速决的时刻,恶人自有恶人磨,她等着看。


    大学毕业后,陈桑榆执意留在上海。母亲很反对,喝令她回宁波帮家里打点生意,两人大吵一架,摔了电话。父亲倒没啥意见,他身体很好,独生女儿多见见世面没坏处,还能顺便磨磨性情。这回她跑来深圳,母亲怒不可遏,但她已今非昔比,温言细语承诺最多待两年就回浙江。


    母亲信不过她,但她越来越肯向她服软了:“妈,我再历练历练吧,攒点华南区的人脉也好呀,全中国最发达的也就长三角和珠三角,我总要换个地方试试水。”


    从对付母亲,到应付母亲,陈桑榆花了20多年。父亲在分机里插话:“妹妹,你还漏了环渤海湾。”


    “不去,我不大爱吃面食。”她张口就回绝。此时她边开车边和母亲说着话,“工作很顺利,同事好相处,老板是外国人,不大管事,我挺自由的。老妈,深圳气候很好,等我做得再顺手些,你和老爸过来玩,我们到香港买东西,很方便的。”


    在小区门口,又碰到谢闲庭了。他的公司在科技园,每天都走路上下班,拐到超市买几把新鲜的菜蔬鱼肉,哪怕单身一个人,仍坚持给自己张罗一顿好饭。


    陈桑榆和他打招呼:“老狼,今晚吃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说:“茭白炒个肉丝,酸辣包菜,再把昨晚的汤热热就开吃了。”


    “茭白很好吃,我家那边产这个,我小时候常吃外公做的这道菜。”陈桑榆伸出手,“我帮你提。”


    “不重,我自己来……你的额头受伤了。”他望着她说。


    其实,是心受伤了,但表现出来却不过是面子受伤了。连续几个晚上,她都要靠酒精麻醉才能睡着,从窗台上摔下来,额头都磕青了。所幸有刘海可以遮一遮,陶园、周杨和同事们都没发觉,但谢闲庭一眼洞穿,问她:“抹红花油了吗?”


    她捋一捋额前的碎发:“我揉了揉,不严重的,看不大出来,三五天准好。”


    “还是得涂点红花油,活血化瘀。”谢闲庭说,“我拿给你?”


    “我自己去拿吧。”


    抹了红花油,顺理成章留下来吃饭,因为他做的菜实在太香,卖相也好看,白米饭上还蒸了四川腊肠,好吃得化掉。


    谢闲庭是很烟火的男人,话不多,戳一下动一下的类型,但人和人的缘分奇妙而不可捉摸,陈桑榆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胡说八道。她父母忙于生意,外公退休后负责照顾她,饮食则专门请了保姆来做,外公有时也下下厨,惯得她连拍黄瓜都做不好,可谢闲庭在做饭时,她总不自主地跑过去问这问那:“老狼,我来打下手?”


    “不用,你待着。”


    “那我和你说话吧,哎,老狼,你每天都自己做饭?”


    “嗯,都自己做,外面不干净,有时候也不知道吃什么好。”


    “那你工作不忙吧?太忙可就没空自己做饭了,胡胡混混的就是一顿。”陈桑榆很羡慕,谢闲庭把酸辣包菜盛盘,慢吞吞地说,“不忙,大把时间是自己的,干完活就回家待着。”


    “在快节奏的深圳能过上慢生活的人,真是幸运啊。”她把菜端上桌,拍拍手笑,“我能忙中偷闲就要暗爽了。”


    “是啊,自从跳槽到现在这家公司,我每天都很知足。”吃饭时他说起,工资涨得不多,但相对清闲,人际关系很简单,同事都友善,专注于自己的活计,下属很勤力,老板也不大挑剔,所以,That’sit。


    陈桑榆在别人面前扮英明神武太久了,猛不丁发现还有谢闲庭这号人,真如同一股清新之气**涤心灵。吃完饭,下楼到附近的荔香公园散步,买点桂圆吃,她高兴得走路踢踢踏踏的,很放松地哼起了歌。


    陈桑榆唱歌跑调,但音色好,听来别有韵味。连《北京一夜》都能不打磕巴地唱下来,有老头子骑车停在楼下,看他们几眼,不放心地多加了两把锁,她笑弯了腰,谢闲庭也笑,问她:“你的名字很特别,谁给取的?”


    “我妈。”陈桑榆说,“我妈怀的是龙凤胎,我本来有个哥哥的,但他抢不赢我,营养没跟上来,落地没几分钟就……”


    “那真是惋惜。”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看,我妈心里是有遗憾的。”岂止是遗憾呢,母亲在很长时间都耿耿于怀,亲戚们为双胞胎准备的童衣,她独享双份,时而小花裙,时而海魂衫,弄得性别意识很错乱,上幼儿园了还会迷惑地问父母,“我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更要命的是她是左撇子,都说左撇子聪明,但母亲是学美术出身的,有严重的完美倾向,拼命想把她拧过来,不惜用绳子将她的左手和椅子捆在一起,强迫她只能用右手写字、拿东西。


    被绑了大半年,她终于泯然众人,右手连拿筷子都很稳当。在母亲遏制她使用左手的过程中,父亲很心疼,总跟她吵架,但母亲有她的说辞:“我只剩下一个孩子,当然要教导严厉些,帮助她成才。”


    父亲哭笑不得:“左撇子怎么啦?”


    “你想想,吃酒席时,人家伸右手,她伸左手,碰到了一起,场面很尴尬的。”母亲振振有辞,“她是女孩子,我不想让她失礼于人前。我养的女儿,应该是大家闺秀。”


    “这么小概率的事哪会时常发生?放过孩子吧。”父亲求饶,但母亲坚决不依,陈桑榆一写作业,母亲就拿本书过去,只要发现她有伸左手的想法,啪的就朝胳膊打一下,打得父亲很愤怒,“桑榆是你女儿,不是你仇人!”


    “正是因为是女儿,我才教育她。女孩子要有教养,我不就是让她用右手嘛,既没逼她弹钢琴,又没逼她画画,你就受不了?”


    谢闲庭停住脚:“不会画画?我瞧着你那天在纸板上画的挺有意思。”


    陈桑榆笑:“儿童简笔画还是会一点的,但我真没继承我妈的优点,我没啥文艺细胞的,画画很糟糕,唱歌跑调,跳舞同手同脚,只会做几节广播体操。”


    谢闲庭被逗乐,认真地问她:“那你现在改过来了?”


    “我妈不知道,像提东西、数钱、开门……这些事,我还是本能地伸左手,只有写字和拿筷子会用右手。”陈桑榆伸出两只手看了看,童年时,她很悲愤,不懂母亲何以会那样偏激地看重一个一出生就死亡的婴儿,口口声声地将他称为她的哥哥,可他甚至来不及有自己的意识,更来不及亲口喊她一声妈妈。


    她有很多很多的不满,那分明只是一团死肉,母亲何苦为他注入生命感,使他永远地活在她被打骂被责备的阴影里。母亲至今仍会说:“要是你哥哥还在,你想跑多远就多远,可你是家里惟一的孩子了,还这么不顾家,不像话!”


    母亲的偏狭使她很怨怼,而悲悯是很后来的事。在她她渐渐懂得寂寞、孤独和求不得之后,在她懂得生之艰辛而无力排解之后,在她体会到感情不顺之后。


    只有女人自己,才能刻骨地明白十月怀胎的辛苦,而母亲眼睁睁地看到了孩子,又眼睁睁地失去了他。更痛的是她的子宫受损,此生都不能再拥有第二个孩子,当陈桑榆昏昏沉沉地看到毛豆那封邮件,说尽伧俗而刺耳的狠话后,她想到了母亲。


    有些东西无可挽回地失去了,那么还在手中的,要紧紧地、牢牢地控制住,占有它。妈妈,我的心里,也有了一块永远的缺失,无法再被弥补。身边出现任何人,都不能使我停止想他,不能。


    可在和谢闲庭的散散淡淡的相处时,生命有一时半刻远离了悲欢。他的温和将她内心的喧嚣都暂时屏蔽了,她笑望着他说:“你还真人如其名,身上有闲庭信步的味道。”


    他回答说:“我妈想要个女儿,名字都想好了,要叫娴婷,娴静,娉婷。我出生后,我爷爷说,男孩子嘛,那就叫闲庭好了,自自在在地过一生。”


    “真是好寓意。”大多数女人比男人有趣,但大多数男人比女人好相处,谢闲庭便是这样,她和他谈不了艺术,聊不了诗歌,也探讨不了生意经,但扯扯家长里短,倒也安然。就像田梗迎面遇上的张家婶子和王家大伯,笑着走上来,说些今冬的小麦长势喜人,或是前天在村东头磨了点好糯米,明儿给你家送一点,老人和小孩儿都爱吃。


    邻里的寒暄,很温热可亲,在楼下道别时,陈桑榆不禁问,“老狼,你也算经济适用男了,好老公的第一人选,怎么没女朋友呢?”


    “早先也有过,我高中同学的妹妹,她爱玩,嫌我闷,人又不上进,分开了。”他大约对那女孩还难以忘情,眉宇间有些怅惘。


    “上进?我从不认为上进是为人之必须,很多上进之人的嘴脸没法看,言行很下作。”


    谢闲庭停下步子,摇摇头道:“我以前的女朋友说,这个社会啊,家世好的人才有资格不上进,不然心里好慌张。”


    “那你呢?你慌吗?”陈桑榆说,“家世好,或心态好,都不会慌。”


    她喜欢和谢闲庭打交道就在于,他心态好,也肯拿她当朋友:“中午吃饭时,我上你们网站看了看,感觉商城有些地方还能再完善完善,与用户交互还有进步的空间。”


    “交互?”


    “就是除了页面好看之外,还得很好用,用户进去一用就会,并且很爱用。我以前在网站做产品经理,对这个有一些了解。”


    “太好了,我也请了几个做技术的男孩子着手改版,你若也提点具体意见和建议就更好了,毕竟我们天天登录,看麻木了,当局者迷。”


    夜色温柔,他的眼睛在路灯光下很亮很专注:“我晚上写个文档发给你。”


    “好,用户名是我手机号,后缀是网易那个,你记一下。”


    回住处后,陈桑榆将《名仕风流》为征婚活动做的宣传节目看了个遍,在维兰网和电视台的官网上,都有众多评论。还有插画师在网上长篇大论地攻击维兰网是打着爱情的旗号赚钱,非常丑陋,底下追捧者无数。她特别对通告艺人王羽帆看不惯,说她:“别看打扮得娇滴滴的,不也就是戏子的皮,婊子的心吗?搔首弄姿,令人作呕!”


    王羽帆第一时间做出了回应:“女人嘛,凭点身材样貌搔首弄姿就行了,靠所谓才华搔首弄姿并不可爱——因为那点才华,大多数时候也不过是点小刻薄小牢骚而已。”言下之意是,插画师无才无德,只能乱喷点口水,纯粹是嫉妒。骂战一出,女人们大多站在插画师一边,男人们都认为王羽帆不过是说了句大实话,竟还有知名学者转载了她这句话,还多加了四个字,“笑而不语。”


    插画师很气恼,连发数篇博文说:“真正的好孩子都很怂,在男人跟前混得开的全都演技派!男人们,你们真蠢,看不出来吗?”


    王羽帆又说:“我不是男人,他们蠢不蠢我不晓得,但有些女人不也以嫁男人为奋斗目标,年度计划吗?”并将插画师年初那句“今年心愿之一,能遇上两情相悦的人,并嫁给他”截图,插画师被噎住了,只好争取女性读者的支持,“姑娘们,那些面善心恶的女人们真是我们这种没头脑的人生存的障碍啊!”


    陈桑榆看得眼花缭乱,暗忖将插画师也请来参加征婚活动,和王羽帆大战三百回合,效果必然更好。这王羽帆对答如流,倒也不算胸大无脑。


    陶园到家已近零点,陈桑榆在书房对着图纸锯木头,这是她生命中最煎熬的一段时光,每天都闭着眼过日子,不去想纵使未来功成名就,金山银山,毛豆却不再和她有关。她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过去,但除了死磕硬抗,她别无他法。


    最难受的时候,心真像被针扎过,再被卡车狠狠碾过,只得抓起一支酒仰脖就灌,把自己弄得不省人事。而第二天一早,洗把脸,对着镜子笑笑,又打了鸡血般投身职场。


    陶园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她也有她的烦心事,挎包往沙发上一扔,甩掉高跟鞋,换双轻便的棉拖鞋,蹦到她身旁:“姐,还没睡啊?”


    “咋回来得这么晚?”


    “别提了,今晚见了个客户,有钱是真有钱,没品也是真没品,浪费了我一晚上的时间,空欢喜一场。”


    “你这位妇女的心思又活络了?”


    陶园有固定的男朋友刘明浩,但她内心不安分,满脑子都在转着钓金龟。嫁有钱人才是她的心愿,不然她也不会从化妆品专柜辞职,转行做婚介了。卖化妆品几乎只和女人打交道,婚介所不同,手里掌握了大把男会员的资料,碰到条件特别合适的,她就扣押下来中饱私囊。


    这一年多以来,陶园陆续物色了几个阔佬,但一接触后大失所望。初次见面就暗示开房的有之;言必称一单生意可获利润百万以上,但迟迟不愿为百来块饭菜买单的有之;坦陈自己正在考察包括陶园在内的六个女人,将择优录取的有之……陶园恨不得把一盏热茶都泼到他们脸上,但这几位可都是婚介所的客户,她徇私本就违纪,一个也不能得罪。


    气鼓鼓地AA制后,陶园冷静地反思了一回。她想可能是自己太不随和了,按捺性子试着又接触了几次,竟发现男人是已婚人士,她大怒,但对方轻描淡写道:“我和我老婆感情不合很久了,我找到合适的自然会跟她好聚好散,你急什么。”


    “先生,您在缴纳会费时是签了字的,承诺个人情况均属实,包括婚姻状况,你填的是离异。”


    男人轻浮地笑:“陶小姐,女人太较真了就不可爱了。我跟你一确定关系,就会跟她离婚,迟早的事。”


    有多少姑娘会对男人这句搪塞信以为真?或者说,不得不信以为真。既被男人搪塞,也被自己搪塞。男人对你拖泥带水不外乎是他在算账:你没有好到他非你不可的地步。陶园笑:“对不起,当第三者有违我的原则。”


    男人不以为然:“至于嘛美女,我是商人,总得规避风险,考虑利益最大化。”


    “你是商人?不,你是贱人。”陶园很想这么说,但她只是喝光了果汁,笑笑说,“我是穷人,惹不起风险。”


    男人冷了下来,陶园心里冷笑一声,又是择优录取又是伺候得舒服了就扶正的,那点臭钱也好意思抖得不可一世?当然了,对方是亿万富翁出手又大方,她大概就豁得出去当外室。若道德观也纳税,她的起征点比较高,仅此而已。


    回公司后,陶园和负责审核的几个同事说起男人的婚史有问题,众人都很讶异,这男人提供了两份离婚证明都不假,岂料其实他结了三次婚?并打算再结一次?嗷,老天。


    陶园和陈桑榆聊起这男人:“哎,姐,你说,得多二才有勇气当三啊。”


    “咳,中华儿女多奇志。她们会告诉你,真爱至上。”陈桑榆很担心陶园,这女孩总想嫁有钱人,但有钱人个个都是大爷,不好对付。你看上了他的钱,他呢,看上你什么?年轻貌美?但这世界上比你更年轻貌美的小可爱一茬茬冒出来,解语花?相信我,他能干的女下属会比你做得更棒。扪心自问,你当真有过人之处?过人的资本,还是过人的运气?


    陶园不服气:“有钱人也是会找老婆的,难不成都门当户对?我也晓得巨富轮不着我,年薪几十万就行了。”


    “混到年薪几十万的都是老狐狸,不缺童子鸡吃。”陈桑榆不欲和陶园多说,情路走得顺的人,要么运气好,要么为人凉薄。她是前者,她希望表妹也有好运气,能遇上聪明有趣的同龄男孩子,过平淡知足的小日子。


    ——嗬,曾几何时,她是真的认定了在情爱场上自己幸运得不可方物呢,12岁时,她认识了他,16岁时,两人成为恋人,19岁时,双方父母认可,开始互相走动——她是真的认定了必会和毛豆白头到老。


    然后呢,等闲变却故人心。


    可是亲爱的,我不再害怕了呢,当我失去你,变得无坚不摧,什么都不怕。连你都没了,我还怕失去什么呢。


    我还有什么是失去不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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