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发家致富,餐饮开路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就这么一路聊着八卦,吃着美食,偶尔欣赏男色,我们的船靠岸了。下了地后,我有点头晕,走路直晃**,船夫大叔对我说,这叫陆晕,在海上呆久的人都会这样。


    我撑着额,跟贵公子一行道别,他要回京城,我们不顺路。几天相处下来,我对这几位萍水相逢的人有点不舍,元宝也是,问了好几遍:“金银花,你会回京城找、找我、我们玩吗?”


    “会!”


    贵公子换回了墨绿的锦袍,阳光下的他修眉长目,有玉树之姿,如满月之华。我谢过他载我一程,正待离去,他唤住我:“姑娘此去哪里?”


    “江南。”爹爹是江南人氏,画像中的他生得很清俊。一见钟情多多少少都跟色相有关,那年娘亲若救起了一个老头子,她的一生都会被改写。呵呵,在最初的时候,我们谁也不会预料将会遇见怎样的人,因此有怎样的人生。


    贵公子眼廓一睐:“桃花流水鳜鱼肥,姑娘自海岛长大,去那边可别忘了尝尝鲜。”


    “蔬果会多吃,鱼就免了。”我猜绿岛的人们如果可以不吃鱼,没人会再碰它。


    银子开腔了:“天下食材就那么多,烹调方法会高下立判。”


    他说的是没错,但在鱼方面我是行家。绿岛生活单调,食物贫乏,我的职责就是陪公主玩、读书、聊天和变着花样折腾鱼。起先无非是烤鱼烧鱼蒸鱼炖鱼,次数一多,我又发明了新玩法,把蔬菜水果和鱼一起下锅,在反复的试验中,开发出了几样新菜式,更新了王族食谱,让大伙在吃饭这件事上有了惊喜。


    我自信极了:“你做菜是好吃,但我会用至少五十种方法做出好吃的鱼,以后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元宝欢呼:“好啊好啊,真期待啊!”


    贵公子灿然而笑:“以有限的食材,做出无限的美味。”


    他笑得真美好,如春风般掠过我心头,我的心情不自禁地突了一下,昏头昏脑地说出了心里话:“以有限的本金,生出无限的钱财。”


    这是我在船上思量多日的念头,我手头紧,去了江南要先找份工糊口,再去找寻爹爹。可我既不想再伺候某个大小姐阔太太,也不会干粗活,看来只得找间酒馆当个厨子。


    贵公子竟对我的金钱至上很为激赏,拊掌轻笑:“那就祝姑娘财源广进,日进斗金了。”


    元宝说过,贵公子就是绿岛食品店的幕后老板,他那句“我只对赚钱有兴趣”也是我的想法,不禁多了几分亲切感,我朝他回以一礼:“彼此彼此。”


    贵公子好人做到底,给我雇了一匹马车送我下江南。马夫是个中年人,技术娴熟,我吃了睡,睡了吃,在颠簸中昏睡了三天,陆晕症状才有所减轻。


    沿途中,我把大半篓橄榄都卖了,留了十来只自己吃。说来奇怪,明明是在绿岛碰都不想碰的东西,竟又嚼出了它的好来。


    我抵达江南时,正值初春,自在飞莺恰恰啼的好气候。靠着卖橄榄的碎银子,我在客栈里住了下来,伺机混到厨房,跟厨子套了套近乎,让他留一条鱼给我试试手。


    厨子有私心,怕我抢他的饭碗,执意不肯,我就和他打商量:“就算客人吃满意了,我也不贪功,只要你把每月酬劳分我三成就行了。”


    没钱的苦头我吃过太多,我要站稳脚跟才能单飞,目前还不是时候。厨子犹豫了片刻:“好。”


    不出所料,一道香芒烩鱼惊艳了食客。上房的客人一吃就叫好,特意多要了一条。厨子吃惊了:“姑娘,你是用了什么秘方?”


    我做鱼时,是让他回避的,这是我的独门绝活,怎能轻易外传?他防我,我也防他,唉,人心隔肚皮,世事太凉薄。


    口碑是最好的宣传手段,一时间,住这家客栈的人们都会点鱼吃,我一一满足,并推出了诸如茉莉花溜鱼片、银鱼鸡丝羹等新品种,成功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不住店,专程来吃饭。


    客似云来,老板对厨子大为满意,我怂恿他要求涨工钱,到了月底,我手上的银两就够我花两个月的了。每天上午,我出门去转悠,拿着爹爹的画像去打听,但半点线索都没,差不多到了晌午,我就回客栈顶替厨子烧菜。


    老板到厨房来过几次,厨子骗他说我是乡下来的妹妹,跟他打下手的。老板不刁难给他赚了钱的人,大度地挥了挥手,幕后英雄得以幸存。


    为了让娘亲逃脱老无所依的厄运,自离绿岛起,我对“背水一战”这个成语有了入木三分的见解。要知道,身上衣口中食,以及寻亲大计,样样都要钱呐。


    在客栈待了半年多,我带着普通小百姓不干活也能生活大半年的银子,离开了江南。我从城墙跟下一个晒太阳的老乞丐那里得知,江南只是我爹的祖籍,他在十九岁时就去了京城,听说还谋了个官职,三年后就把一家老小都接去享清福了。


    老乞丐认识他,只因我爹施舍了一锭银子给他。那一年,老乞丐还是个壮年汉子,他的乞讨之路很艰辛,脚边的破碗里只有一枚铜钱。做乞丐只有极老、极小和残疾人才会收成略好,中年人只会被人唾弃,连这点钱还是老乞丐自己丢进去做引子的,可收益太不景气了,他已经饿了一整天,正绝望时,我爹从他身边经过。


    那个黄昏,年轻的京官意气风发地扶爹娘上了马车,自己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后面跟着,老乞丐来了劲,冲他就磕头:“大人,大人,您一定会连升三级的!不,一直升到相爷!”


    这是个文官,一目了然。老乞丐的刻意逢迎正中了我爹的心事,他心情大悦,冲他笑了笑,丢下一两银子,在夕阳中驾马远去。


    一次投其所好换回了五两银子,老乞丐乐得合不拢嘴。那是将近二十二年前的事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即使是搁到现在,五两银子也是普通人眼里不小的数目。


    所以面对我爹的画像,老乞丐很笃定:“就是他,错不了!小姑娘,他只怕早就飞黄腾达了吧,没当上相爷也该是个大员了!”


    找了一圈,竟还是得去京城。贵公子曾经对我说过,我若去京城,可去徐夫记住。它本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糕点品牌,生意做大了后,把隔壁的酒楼和旅店都买了过来,划归自己名下,形成了吃、住、行一条龙服务。


    一踏入京城地界,我就被它的绝顶美貌迷住了。车如流水马如龙,美人如玉剑如虹,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要在这里扎下根来。门前种花,屋后搭架葡萄,安居乐业过一生。


    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盯上了徐夫记。它占地足有几十亩,地处繁华,门庭若市。我要了一间小房子住下来,又去买了几块糕点尝了尝,松软酥香妙不可言。


    徐夫记的酒楼菜色不错,我点了几道鱼一一尝过,思忖若我出马,应当会给人别样的感受,立时信心大增,打算晚上就去厨子班毛遂自荐。


    但我先得去买点配料作好准备,京城不似江南河泽众多,不光少有海鲜,连河鲜种类都不多,只有最常见的几种鱼类。我要“以有限的食材,做出无限的美味”,必须让作料发挥功能了。


    早在绿岛我就知道京城最有名的酒是梨花白,它以皇族的享受和亲民的价格长销不衰。我想得清楚,京城不是江南小城,这儿的人见多识广,单是几种特别的菜尚不足以满城传诵。我想打响京城第一炮,需要借噱头才能上位,没什么能比皇家品牌更合适的了。


    用餐时,我问小二:“最好的梨花白在哪里买?”


    他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本店啊!我们老板以前是御厨,服侍过皇上皇后的!到如今他们还会来店里小坐呢!就冲他们的关系,最优质的梨花白自然会提供给本店了!”


    徐夫记的生意太火爆,大批量供应的酒必然不会是最上等的,我不信他说的话,又问:“除了你们店呢?”


    他想也不想:“那就只有皇宫了!皇后娘娘亲手酿的。”


    这个难度也太大了点了吧……我挠挠头:“就再没有别的地方吗?”


    小二也挠挠头:“有是有,但姑娘不大方便去。”


    “但说无妨。”


    “呃,是酒库。”


    我眼睛都亮了,这儿我听说过!刚来京城第一天,我就听到两个后生哥吹牛:“等我有了钱,就请你去酒库!包你浑身舒爽!”


    小二的面皮微红,我好笑了一下,不就是喝酒的场所嘛,女人有何去不得?在绿岛时,我们用海水和瓜果酿酒,我连王宫里窖藏了二十年的都喝过,一整坛下去也没事,难不成还会被清淡的梨花酿成的酒撂倒?


    酒库离徐夫记不算远,走路就能到。它门口挂着一长串绛纱灯,两侧贴着鲜红的对联,上书:天不管地不管酒馆,哭也罢笑也罢喝吧。


    刚走近就听到里头歌舞喧嚣,夹杂着壮汉豪气干云的声音:“来,来,喝!喝!”


    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正迎来送往,我径直往里走,一位穿粉色衣服的姑娘们迎上来,妙目闪闪地问:“姑娘是找人,还是吃花酒?”


    我哪有什么熟人可找,登时被问得一愣:“我来喝酒。”


    这姑娘颇有几分姿色,闻言抿嘴浅笑:“姑娘随我来。”


    走进酒库大厅我就傻眼了,清一色酥胸半露的姑娘分坐在各张觥筹交错的桌上,人人都生得美丽,环佩叮当地举杯和客人们对饮。


    任是绿岛并无风月场所,这副景象中也使我搞明白这是青楼了。夏朝传入我国的那些书籍里时有这一去处,怪不得说起酒库时,店小二都脸红了呢。


    我问姑娘:“这儿分明是……为何要叫酒库?”


    她软语如絮:“您见过谁喝酒时不想搂个姑娘的?”


    她说得不以为意,我听得面红耳赤:“你给我安排一张里间的桌子吧,来一坛梨花白就好。”


    姑娘侧过脸看了看我:“我们的酒水不单点呢。”


    “哦?是要搭配小食吗?好说。”我伸进兜里摸了摸银两。


    她笑得比酒还醉人:“是要搭配男人。”


    “啊?”


    而后我才得知,酒库也做女客生意。夏朝倡导男女平等,常有女子不愿独守空房,跑来寻夫,但多数浪**子正在兴头,甩手就给糟糠之妻几巴掌。女子不堪其辱,伤心之际自暴自弃,也喝上了酒,狠狠地花他的钱,狠狠地伤自己的心。


    温存体贴的少年郎就应运而生了,陪她们喝喝酒,说说话,安抚安抚失意人。有些豪放的呢,兴许就留下来过一夜,芙蓉帐暖度金宵。更多心被伤透的呢,纵然被少年郎打动,也不敢明目张胆,偷偷地看中了,偷偷地另约场所——当然了,这就是个昂贵的价格了,只有达官贵人家的女眷才享受得起。


    真是生财有道,我问姑娘:“女客多吗?”


    她娇笑道:“不少呢,但大多是半老徐娘了,像您这么年轻的少见。”


    她取笑我呢,可我不生气,但凡是发财的门道我都挺感兴趣。要点男人就点,有人陪我喝酒比独自喝闷酒要愉快得多。我对姑娘说:“少年郎在哪儿,带我去吧。”


    姑娘乐了,看了我好几眼:“您真胆识过人。”


    脂粉香浓的珠帘后,是另一重天。漂亮伶俐的少年郎或围坐在一个妇人的桌旁,或呆坐一隅自斟自饮,或独立窗边凝目远处,姑娘带我穿行其间,用眼神示意我如果看上谁了,就点一下头。


    可我谁也没看上。他们都是灵动清秀的男孩子,但谁也不及那位贵公子。可那样的丰雅之姿,又岂会是寻常可见的人物?这些天来,我在心头一再地回味着相处时刻的每一个细节,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承认,我连他的姓氏都不知晓,再会是渺茫的事,一如我在京城寻访爹爹一样困难。


    也许,他已不复记得我吧,我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他却在我心间投下优美的涟漪,思之惘惘,难明所以。怪只怪我见识短浅,怪只怪他太过出众,将这一室的美少年都比了下去。我怏怏地说:“真的不能单点酒水吗?”


    姑娘果断地摇了摇头,又来笑我:“您眼光可不低。”


    我佯作气愤:“你们太苛刻了,店大欺客!”


    她不买账:“我们大皇子说,恃才可放旷,酒好能欺客。”


    正沉浸于温柔乡的妇人听到我们的谈话,插了一句:“人家酒好,没办法。”


    姑娘牵过我的手:“您还没喝过梨花白吧?我们这儿的是限量供应,每日只售三坛,今日不知卖完了没有呢,我带您去看看。”


    离酒坛还远却已闻见清醇的香,像早春的一场雨事,也像少女初初萌动的心事,极清雅沁人。我深深地嗅,这种香正是我想要的感觉,既能提香,又不至于抢了海鲜的风头,以清洌配鲜美,珠联璧合。


    姑娘像徐夫记的店小二那样自卖自夸了:“妙不可言吧?方才那些少年郎若不合您的眼缘,我带您去找欢美人吧,但酒资可就不便宜了。”


    “多少钱?”


    “那得看您是否合他的心意了,他若和您谈得来,分文不取;若谈不来,半柱香时辰就起身离去,您还得支付五十两银子。”


    我的积蓄加起来也不够五十两银子呢,但我才不跟她交底。再说我未必和那欢美人谈不来,投其所好,永远是不二法门。即使不能够,我先起身离去便是,时辰未到,价码还有商榷余地。


    行过曲径通幽,穿过金粉深埋,姑娘带我向里间走去。沿途酒盏花枝不绝于耳,有女子曼声唱着歌,直教听的人连骨头都酥软了:


    碧纱窗外静无人,


    跪在床前忙要亲。


    骂了个负心回转身。


    虽是我话儿嗔,


    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位欢美人简直住到了云端的尽头了,我走得都快不耐烦了,才看到他。


    帷幕重重,雕花木廊深处,是一间华美大庭。庭前挂了一幅行书,跋扈地书写着气势万千的告恩客书——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


    这欢美人有意思有意思,大喇喇地直抒胸臆,大有忘情狂欢游戏人间的派头。身为风尘郎,不堕青云志,好气魄啊!我由衷赞美,边笑边掀开珠帘,顷刻就望见庭中央的卧榻上斜躺着一个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一身月白衫袖外覆着银色锦袍,玉冠束发,姿态慵懒。


    单看相貌,这美少年跟绿岛食品店幕后大老板竟不相上下,同样色若春晓,风姿闲然,但举止作派大相径庭。


    那贵公子清俊儒雅,这少年却风流张扬,一手搂着美姬,一手端着琥珀樽,唇边噙一丝懒洋洋的笑,正和坐在卧榻下方的绿衫少年推杯换盏,自得又享受。


    待看清绿衫少年的长相,我讶叹不已,妖孽啊,真是妖孽。他身披淡绿色的长袍,露出白皙的锁骨,乌黑长发似泼墨般倾泄,整个人妖异又**。


    绝色啊!我以为王子飞和贵公子都是天外飞仙了,哪晓得夏朝美男如云,强手如林。一个飞扬,一个妖丽,我心里顿时痒得跟猫挠一样,啊啊啊啊要疯掉了!要使劲咽口水,才能忍着不扑上去啊。


    姑娘望向绿衫少年,轻声对我说:“那就是欢美人了。”


    可我看上的是锦袍少年。明摆着嘛,他手边摆了一长串酒坛,名头又不如欢美人响亮,选他的话,估计花不了50两银子。我能用尽可能少的价钱喝到尽可能多的酒,何乐不为?


    念及此,我朝锦袍少年努努嘴:“这男的,我买了!”


    这挺唐突的,我知道。但唐突意味着直接,不费劲。姑娘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锦袍少年闻声向这边看过来,牵了牵嘴角,微眯了眼,玩味地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打算出多少钱买我?”


    他面前的美姬最多,酒坛也最多,大概没空跟我聊天,我使劲喝一通,酒资能喝回来。我摸了摸兜里的银两:“你认为你值多少钱呢?”啊啊啊有钱就能买下他吗,陪酒陪聊还有呢,还有呢?!


    “那得看在什么人眼里了。”锦袍少年极为舒服地侧了侧身,唇边**着一抹撩人心魂的微笑,“在爹娘看来,我是无价之宝,千金不换;在路人看来,我一文莫名,连把杀猪刀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我飞快地接过话茬:“鄙人与阁下非亲非故,那就一文钱吧,想必不止买把杀猪刀,正好杀来与我下酒。”


    他星眸一闪,笑得很畅快:“你放着这媚眼如丝任君采撷的头牌不点,偏偏看上了小生,好,价钱就依你,成交。”


    没想到他竟然同意,我暗喜,这可比我的预算低多了。酒库当真不负盛名,奇人异事频出,这梨花白可要对得起我的期待才好。我不客气地走向卧榻,伸手捞过一只酒坛,冲锦袍少年晃了晃:“相逢不如偶遇,先干为敬。”


    梨花白过喉绵软,醇而不烈,我一口气喝掉了半坛,用来酿龙虾的话,必定是佳品。若还能弄到酒糟就再好不过了,可以做出酒糟酿虾,配一碗白粥吃,很清爽的。


    正想得入神,右侧那位欢美人开腔了:“姑娘豪情满怀,在下佩服。”他声如珠玉般悦耳,玉手执金樽,眼波比这佳酿还要魅惑,传说中妖媚倾城的美男子,就该这般,像火一样热烈,像红一样璀璨。


    我赶忙道:“这酒可谓琼浆,我们喝个痛快再说。”


    再说个头啊,看他们先前也喝了不少,我后来居上,灌晕他们再拎上一坛跑路便是。主意已定,我拎起一坛新的:“来来来,既是良辰当饮美酒!”


    欢美人从锦袍少年手里抢走一颗剥好的葡萄塞进嘴里,妖娆地送了一个媚眼儿给他:“今夜你不虚此行哪。”


    此行?哦,这间是欢美人的窝,他来做客的吧。我正要问,却听到隐隐地有琴声传来,极淡极远。霎时,锦袍少年身形一变,人已掠起,我还没看清,只听见半空中薄如柳叶的飞刀坠地,如细雪一扬,弹到地上叮铃铃地响了几声,停住了。


    再看锦袍少年,面色不动,似闲庭信步,而欢美人也是处变不惊,仍慢悠悠地喝他的酒。门外却有女声响起:“多谢易公子救命之恩,不然素月恐就……”


    锦袍公子侧耳一听,手一抖,我惊得看向他,他已夺门而出,我既惊且怕,向欢美人望去,他却又自顾自地剥起了葡萄。我心知指望不了他,又好奇于门外发生的一切,小心翼翼地蹭到门边,向外望去。


    只见数个衣着怪异的人四面包围过来,长刀短弩咄咄逼人,刀已架上了一位穿白衣的女子的脖子,人隔得太远,瞧不分明,但一望即知女子很怕,却还强自镇定地看着锦袍少年:“易公子,你快逃……”


    锦袍少年神情傲慢冷肃,直迎寒光刺目的兵刃,我看得遍体生寒,而来者手中剑芒如蛇信一吐,那白衣女子肩上已中招,鲜血飞溅。


    而锦袍少年眼中怒火喷射,却手无寸铁,来者当中最高大的黑衣人手中寒意暴射,袖中竟飞出银镖直射过来!


    银镖去势极快,但锦袍少年更快,间不容发之际只见他长袖微拂,银镖叮当作响纷纷坠地,最后三枚被他劲力一送,竟反扑回去打在黑衣大汉的膝上,使他扑通软倒在地。


    与此同时,白衣女子的身上又多出数片血迹,仍奋力挣扎,口中失了控制地只一叠声凄厉唤着:“易公子,易公子……”


    就在那样的混乱翻覆中,锦袍少年的声音仍从容不迫,摒退了所有喧嚣:“放开她。”


    别看他年纪轻,这声威吓却颇有力道,来者俱是一震,白衣女子整个人都在簌簌颤栗,只有鲜血艳艳地顺着手滑落成一道细线,叫人不忍细看。我背过身,瞧见欢美人目空一切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怎的不去帮他?”


    “家务事,轮不到我插手。”欢美人慢腾腾地说。


    哦?那白衣女子是易公子的情人,是以以命相救?我再一次透过门缝观战,只见锦袍少年语气中带了一丝郁色:“我和你们决斗便是。”


    刹那间又是漫天暗器如花雨,来者显然想在此地决出胜负,但见锦袍少年指风一扬,凌厉似电急转暗器来势,竟逼得它们纷纷转向,刺回到众人周身重穴上!一时间惨呼连连,白衣女子也是情不自禁一声惊呼!


    血雨腥风间,我看得胆战不已,不禁叹息,她的境遇再怎样不堪,能够让视名马美人的公子哥舍命爱护一场,也是值得的吧。


    至此,来者数众均已重创倒地,白衣女子挣脱重缚,情急向这边奔来,口中只道:“易公子竟会为素月出手,素月实在……”


    她受了重伤,盈盈楚楚的样子好不堪怜,但易公子却只箭步上前,虚扶了一把,随即唤道:“丁香、阿月,扶白姑娘回房休息,记得上金创药和兰汀散。”


    两个伶俐的丫鬟怯怯地跑上前,我又听见那白素月说:“……公子竟会为我……”


    换了任何女子,被这风流少年拼了性命相助,都是会感动的吧,她一定爱着他,他一定也爱着她,我想。再一见锦袍少年,他竟转身向这端走了过来,咦,他不是该陪在爱人床榻温言相陪吗?既然他为她连性命都不要了,怎会待险情一过,即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回来,锦袍少年竟沉寂了,虽一杯一杯地和欢美人喝酒,却不吭声,目光冷如水静如水苍凉如水。我按捺不住,问开了:“连酒库都不安全?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他厌恶地看了看门外,像在看着一堆乱哄哄的苍蝇:“潜伏。”


    欢美人接腔:“他们的动作倒是很快……但不觉弄巧成拙吗?可是小易,事不宜迟了。”


    我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只见锦袍少年闻声蹙起眉,目光骤然虚散,落在一个渺不可及的所在,像望着我所看不到的人。这一瞬,我看出了他的寂寥,我娘倚在树边远眺大海时,也会这般茫然无措。


    见多了嬉皮笑脸的他,这样迷惘的表情让我一时移不开眼。他太好看,连惘然都是迷人的,很轻易惹人探究和关怀。浪子的哀愁比放浪更能直达女人心扉,捅出一个大窟窿。娘说漂亮男人靠不住,但我忍不住——忍不住去问他:“你在想什么?你笑起来明明像是比谁都快活。”


    烛火映照,犹如一幕白云幻梦。锦袍少年回过神来,略一顿,仰脖饮尽杯中酒,欠身拿过桌上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忽地抬头望我:“这儿的快活,一晌贪欢耳。”


    这浮华的浪子,竟也勘不破,我嘲笑他:“莫非阁下想寻求真爱,向往海枯石烂?”


    他顺手把灯芯拨得更亮,谑笑道:“原来姑娘深谙欢场之道。”


    这俊朗少年有一双善笑的眼睛,我又是半坛酒下肚:“那是自然。等不到石头烂,自己就先烂了,追求那么奇怪的东西做什么?”我娘集毕生之力,爱一个人爱得狼狈潦倒,赔了钱财守了活寡,我才不愿像她。


    欢美人折扇一收,媚眼横扫,忽然对我一笑:“后生可畏,来,这杯敬新晋风月圣手。”


    琴声变得疏落了,间或一两声轻响,却更显幽冷。锦袍少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袍,跳下卧榻,像一只优雅的豹接近他的猎物般慵懒。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一把打横抱起:“姑娘快人快语,很对我胃口。”


    我只觉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意欲挣扎,却奈何不得。他的手劲很大,把我紧紧箍在怀中,我白着一张脸问:“你想干什么?”


    锦袍少年眨眨眼,笑如春风**漾:“饮酒之后是作乐也,姑娘有备而来,在下岂可扫了佳人雅兴?”


    欢美人颔首:“春宵苦短,你们先去暖床,我稍后即来。”


    他们一唱一和如哼哈二将,锦袍少年把我往腋下一夹,大步走向里屋。影影绰绰可见一张花梨木床,床头燃着几支百焚香,靡靡浓香不绝于缕,我心下暗道苦也。酒库是声色犬马之地,**天经地义,我只想混顿酒喝,却把自己逼到绝境,真乃失策。


    又挣了几挣,可还是摆脱不了锦袍少年的钳制。我心顿一横,摸到公主彩虹赏给我的一支金钗,暗暗使了几分气力,刺向他的胳膊。


    未料锦袍少年比我的出手更快,抓住我的手,似笑非笑道:“姑娘是来酒库当烈女的么?”


    我见势不妙,正待再行暗刺,他浅笑撩人,掠过我的金钗在手,略略看了看,笑纹不减:“倒是个值钱的宝贝,姑娘出手阔绰,又有金钗沽酒的豪情,在下十分欣悦。”


    绿岛再小,公主的用度也比普通人要阔气,国王送给她的首饰又多是各国使节送来的,价值不菲也在情理之中。听锦袍少年一言,我就更有底了:“以它买你陪我说说话,怎么样?”


    “酒库倡导全方位服务,陪喝陪聊陪睡觉。”锦袍少年露出为难之色,“混口饭吃不容易,姑娘莫要使在下坏了规矩,难以向上头交差。”


    我一叹:“那欢美人为何有拒绝客人的权利?”


    锦袍少年苦着脸:“……他是头牌,我没混上啊。可我难道姿色很差?桃花眼樱桃口,为人正派又懂享受,哪里不好?”


    ……这酒库中人个个说话犀利自恋吗?


    他才不理会我的表情呢,将金钗细细地帮我插好,端详片刻,笑了一笑:“坐中不乏豪客饮,门前常扶醉人归,姑娘莫要辜负这良辰美景。”


    里屋装饰得浓丽魅人,异香缕缕,他轻掩上门,缓缓将我放置在柔软的大**。我抓住床沿,想要爬起来,却只觉口干舌躁——梨花白竟真是有后劲的,随着他的微笑一晃一晃,我的神智开始恍惚,深吸一口气:“公子,我是来喝酒的……”


    锦袍少年眸中闪着两簇咻咻的光芒,伸了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读书人还倡导个红袖添香呢,你这酒鬼为何想不开?酒色相佐,方是人间至乐。”


    他一呼一吸近在咫尺,我耳朵瞬间一麻,身子不听使唤地一软,一股难以言说的热气在四肢百骸冲**着,拼力支着身子坐起:“若不能与意中人相伴,再多美景佳酿妙人儿,又哪里称得上是人间至乐?”


    锦袍少年一怔,俊魅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春风,越来越动人心魄:“跟意中人同享幸福,是极少数人拥有的幸事。不然‘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怎会成为千古绝唱?”


    霎时,似有一种微妙的默契如鲜花陡然乍放。别看他人品不怎么样,倒把世事看得清楚,我实心实意地赞美了一句:“你不光美得不同凡响,竟也挺有思想。”


    那股懒洋洋的笑又浮上他的唇畔了:“……所以,我们这种绝大多数不求甚解,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红烛被他吹灭了。但不知为什么,我竟不慌乱了,在陡然暗寂下来的房间里,他说:“姑娘请放心,你弃欢美人选了在下,在下深感知遇之恩,自会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包你满意,物有所值。”


    梨花白使我的心神已一寸寸涣散,他的脸越凑越近,我腹中不觉又是一热,涨鼓鼓地找不着出路,弄不明白心中这不知所起的微甜的怅惘,是否因了他的语气他的笑声。趁几分酒意,我在黑暗中问他:“这种生活……你会感到孤单吗?”


    伺候公主一个人,就让我烦不胜烦,时刻想要逃跑,他呢?终日跟仗着几个钱就自觉高人一等的女人们打交道,他会不会有空虚之感?


    幽香袅袅,床褥香软,他揽住我,呼吸温热,暗光里明显感到他又是轻微一怔:“你花了一文钱,就是为了跟我探讨人生,婉劝风尘郎从良?你想拯救我吗?”


    我尚未答话,就已听到清越的琴声又起,随后是引我进门那姑娘的声音:“白姑娘,易公子他……”


    朱弦一拂,琴声止住。那白素月已向这边走来,站在门口轻敲了三下,锦袍少年燃亮了火折,烛火跳动,他伸过手拂了拂我的头发,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低声道:“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想象?”我惊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身,锦袍拂动,大踏步向门外走去。拉开门的瞬间回过头来,黑玉般的眸光闪烁,却只问:“你怎的不怕?”


    刚才那一套把戏,是他在吓唬我,并非想动真格?坦白说,我的强自镇定源于他的职业特性,以他的美色,不知多少姑娘主动投怀送抱,我若不从,他断不会真的用强。用强我也不怵,我从小无法无天,连公主都敢挤兑,哪会在风尘郎跟前轻易认怂?死磕就是了。


    可我不准备告诉他这些,笑笑:“我长年奔放,找不到矜持的方向。”


    门开,锦袍少年迎向门外静立的白衣女子。我凝神望去,他戴上了一个训练有素的笑容,亲切有加地寒暄着:“这么晚了,白姑娘起夜?不如先去茅厕,再一起去消个夜?”


    我再看那白素月,此时我才看清她的容颜。她身负重伤已然包扎妥当,容色惨淡如雪,看上去气力虚弱,手持五弦古琴,既弱不胜衣又步姿蹁跹,一双剪水双瞳清透得像雪夜上空的星子,美得不可方物。我一望即惊,这样的清逸婉转,根本是画中仙子下凡尘,偏巧又姓了白,更是相得益彰。


    我总偏执地认为,一个女子若生得不够美貌,姓白就缺了底气。但她是多么令人心折,只盈盈静静地走出,就掠走了看官的意念,目不转睛是惟一的表达。


    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眉间蕴着轻愁,只向锦袍少年微启朱唇道:“素月蒙公子救命之恩,酒菜已然备好,却迟迟不见人来。”


    姓白,名唤素月,真可谓人如其名,她清冷疏离,可不正像天边一轮冷月?我目注着她,突然觉得她很眼熟。分明两相陌生,但我疑心我见过她。她从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幻梦里,但我对她却有着异常的熟稔之感,这使我深觉惊愕,细思却又惶然。这初相见的女子,为何似是故人来?


    她侧过头,秀眉向里屋一扫,锦袍少年迅速挂起一副乖巧的笑容,将我挡了个严严实实:“白姑娘美意,莫敢不从。”


    静夜深重,他径直被那白姑娘牵起手,不曾再回头。烛影模糊了他秀逸的背影,衣袍低垂,如月光委地。想吃野食却被抓了现行,他脚步虚浮,丢了元神般灰溜溜的,真想不到连他也会怕老婆啊,一改风流特性,反常得让我刮目相看。


    哦,他是近情情怯,方寸大乱吧。有趣,此人有趣,推翻了我对浪子皆凉薄的愚见。他在白姑娘跟前,可真乖顺得紧吶,连灵魂都似出了窍。


    这恣意的人所爱慕的姑娘,原来是这样子的啊,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气质虽嫌冷淡,但他太闹腾,她以静制动,正是良配吧。


    灯火摇曳,一对璧人相携离去。我目送他们渐行渐远,整整衣衫,正待翻身下床,却架不住酒意席卷,头一歪就昏睡过去。


    那穿锦衣的翩翩少年,跟别的姑娘走了。


    纷乱的夜里,我梦见了娘亲,她呆坐在橄榄树下,失神地望着海水,手中握着我留下的简短字条。离家那夜我写了几句话给她:娘,我去江南寻爹爹了,再见时必是合家团聚之际,在这期间,你多保重。还未重逢,不可有意外。


    在梦中,我坐在娘身旁,和她并肩看大海。从我记事起,她就那么孤单,一直很孤单,我很想知道,若不曾认识我爹,她会嫁与怎样的人,有怎样的生活?她会成为爱笑的女子吗?


    我从没看过娘笑过。她的心破了一个大窟窿,像上古神话里的比干,剜却心头肉,终年和眼前伤面面相觑。她笑不出来。


    醒时我头痛欲裂,耳畔顿有人声响起:“姑娘醒了?”


    是个穿鹅黄衫子的小姑娘,巧笑如银铃:“我是香儿,欢美人命我来照看姑娘。”


    我赧然,自夸酒量不俗,却被一坛梨花白就放倒了,还要劳烦一个小姑娘照料我。香儿颇善解人意:“姑娘好酒量呢!那可是20年的梨花白,当今皇上迎娶皇后娘娘那年酿的,那时皇上还只是皇子殿下。”


    看来酒库是来对了,我能寻到最好的梨花白。想想看,有什么菜能比得过“皇族典藏、圣上尊享”呢?初来乍到,要想大赚一笔,投机倒把是常识。我喜上眉梢:“这等好货,还有多少?”


    “只有易公子存在此处的五坛,目前还有三坛。”香儿说,“这是极品梨花白,不外销的。”


    喔,那锦袍少年人称易公子,我记住了:“我只要一盏即可。”20年的陈酿,酒劲太足,用来做菜只需极少量,我不贪多。


    “姑娘稍等。”香儿出去了。


    桌上准备好雪白的毛巾和漱口水,这一文钱花得真值。我洗得神清气爽,对即将要做的菜也有了新思路。


    香儿进来时,左手拎着一支小酒瓶,右手托着一只木制食盒,清粥小菜正冒着热气。她一一地取出放在桌上,歉然道:“这瓶梨花白是从欢美人未喝完的那坛里取出来的,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那位惊鸿一瞥的欢美人真是个好人,我感动:“你们酒库真是宾至如归啊,哈哈哈。”


    香儿抿嘴一笑:“姑娘昨晚未选欢美人,他很耿耿于怀,发誓要以诚待人,扳回第二局。”


    “即使我下次只出半文钱?”我大乐,问道,“昨夜雀占鸠巢,他在哪儿安睡?我要去道声谢。”


    香儿摆手不止:“那可不行,酒库的人都知道,端庄稳重的欢美人睡觉的时候绝不能被打扰!”


    端庄稳重……她在说谁?


    香儿解释:“外表端庄,行为稳重,这是他的目标啊。他说人人都这么认为他,他多少会有点压力和动力。”


    恶寒……有些人的追求还真匪夷所思啊。


    “那他通常几时起床?我等就是。”


    香儿又笑:“姑娘应该问他何时是醒着的。”


    酒库红牌欢美人的作息是这样的:睡到日上三竿起,用餐,喝酒,赏花,一个时辰后开始休息——即睡觉。天黑后他再次醒来,用餐,喝酒,赏花。如果易公子在,他会醒三到四个时辰;如果不在,则视当日聊天对象是否合心意,绝大多数他是失望的,大半个时辰后就又睡下了。


    周而复始。


    因此,一天之内,这个人醒着的时候大概在一个半时辰到三四个时辰之间。


    吃了睡,睡了吃,居然还瘦得如风拂柳。彩虹公主若是知道世间有此等强人,还不派人灭了他。我等不及,向香儿道别:“我改天再来拜访。”


    梨花白在手,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在香儿的指点下,我很快就找到了京城最大的水产市场。许是清晨,人不多,我在一家卖龙虾的摊子前挑了又挑。物离乡贵,在绿岛司空见惯的海鲜,被卖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价格,花了我不少钱财。


    我又挑了一些螃蟹,这才意得志满地回到徐夫记。可它不是江南的小客栈,厨师长很不好说话,哪怕我捧出几锭银子想讨好他,他也不答应让我借用厨房。只一味地说徐夫记时有贵宾出入,他们忙得很,而我来历不明,实在叵测。他可不能让我把厨堂变作试验田,砸了徐夫记的金招牌。


    他是怕我在饭菜里下毒呢,可我是要一技惊人扬名立万的,又不想锒铛入狱血溅刑场,他可真小瞧了我。别说我跟那些贵宾素不相识,就算当刺客,也不采取下毒这么拙劣低级的伎俩呀。


    本着和气生财的原则,我不跟大厨吵,默默地去买了锅碗瓢盆,在自己的房间庖丁解牛。黄昏时,我大功告成,盘腿坐在**欣赏了半天,这才把门一关,出外探察。大树底下好乘凉,我得挑一桌阔客下手,赢得他们的口碑将事半功倍。


    出入徐夫记的人络绎不绝,跑堂的伙计们端着托盘进进出出,忙得脚朝天,我看了又看,也摸不准哪桌客人才是最有价值的座上宾。正琢磨时,猛然看到厨师长也从后台出来了,他亲自托着一只雪白的瓷盘,身后跟了三个伙计,一行四人整齐有序地向二楼最东端的包厢走去。


    阵仗颇大,看来这包厢里才是金主。待他们退出后,我回屋拿出我的绝活,目不斜视地走向它。门口两名侍卫将我一拦,话却说得客气:“这位姑娘好生面生,还请留步。”


    我信口雌黄:“我是厨师长的小女儿,他说今日贵客造访,让我打打下手,见见世面。”


    那厨师长年过半百,我认贼做父也不算吃亏。他二人还在犹疑,我将托盘往前一递:“这两道菜都是现做现吃,晚了可就影响口感了。”


    在被厨师长抓现行之前,我得让贵客们尝到我的手艺才行。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替我推开了门。


    这间包厢很阔大舒适,乌泱泱地坐了七八个人,我粗粗一扫,满座衣冠胜雪。坐在上席的那对夫妇必定来头不小,单是气度就尊贵不凡,男的英俊女的明丽,舒服了看客的眼睛。


    尤其是男子,尽管已不再年轻,容颜仍极为出色,剑眉星目,英气疏狂,一笑宛若天开。我所见过的贵公子、锦袍少年和欢美人都已是一等一的美少年了,竟都比不过这中年人的风采,时光倒流二十年,他应当拥有天人之颜。


    我将两道菜呈上,向座中人介绍第一道:“这是金甲大将军。主料为来自东海湾深水域的大闸蟹,先以清水养之,待泥沙吐尽,用花雕酒将其淹没至晕厥不动弹,再加入秘制卤水,然后冷却。六个时辰后,添半盏二十年梨花白,使醉蟹更见鲜香。”


    我注意到,当我说到“梨花白”时,那对夫妇相视而笑,坐在男子左手边的虬髯大伯已发问了:“二十年梨花白是宫中之物,这徐夫记不曾备得,你却如何得来?”


    我不答:“山人自有妙计。”拿起一双银筷夹起螃蟹一一分发,“各位尝尝看。”


    那身着蓝衫的美男子眼中涌起轻笑,望住我说:“丫头,以酒酿蟹,很易有苦味啊。”


    这把嗓音无端地好听,笑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明快灿亮。四目交投,我心下惊窒,他令我想起易公子,那衣如雪的少年也有双流淌着笑意的黑眼睛。我侧头反问:“那你惯常用什么酒酿蟹?”


    他莞尔:“约莫是竹叶青、杜康和花雕一类吧。”


    他身旁的美妇如墨的眸子望着我,笑问:“如何想到用梨花白?”


    她也已人到中年,神情却保有少女般的明媚鲜妍,眸光亦清澈得潋滟惊绝。我娘的年岁可能跟她相仿,但面容跟她一比,完全是天上人间。想来,日子舒坦如意,女人才会容光焕发,花颜不改吧。我抿抿唇,答道:“我想出奇制胜……梨花白是皇族佳酿,谁都拿它当主角,我偏偏反其道行之。”


    美妇笑了,又问:“万一它并不适宜酿蟹呢?”


    美人连大笑都很曼妙,好似珠玉溅落,生动鲜活。我笑着答:“梨花白以泥炭熏焙大麦芽,可是这样?它色泽淡青近透明,气味焦香,丝毫不会夺了蟹的风头,却又给它添了清新花香,正是以尤物配尤物,天下无双。”


    烛火中,我看见美妇和她的夫婿对望的眼神。我才知道,当一个男子在爱中,会有什么样的眼光。那眷念的温柔,我娘也曾享有过吗?


    坐得稍远的胖胖的中年人已在细细品尝醉蟹了,唔了一声:“烂腥膏香,鲜水细嫩,的确值得一品。”他长得喜眉喜眼的,笑容和气,有点像熊、河马或犀牛这类胖而憨厚的动物,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河马大叔。


    窸窸萃萃的剥蟹声中,我献上第二道菜:“这是游龙戏凤。主料是龙虾和白切鸡,大家也试试吧。”


    虬髯大伯一筷子夹起一只鸡腿,大嗓门又亮开了:“主公,属下馋得紧,就不礼让了啊。”


    只一口,就赞道:“好吃好吃!比寻常的白切鸡入味,小姑娘,这是打哪儿学来的手艺啊?”


    我心里下了个结论,这粗豪大伯很实诚。他看样子是个江湖人,我就以江湖人的方式对之,抱拳道:“白切鸡是你们的菜式,我加了我独门料理鱼的方法。用了蛋清、海盐、面粉和香草,加水混合均匀后,反复蘸取使佐料渗入鸡肉的肌理,所以烹熟后不蘸小料也有滋味。”


    美男子也品了一块鸡肉,回味再三才道:“白切鸡冷了难免会有一丝禽腥气,你做的却是清香。”


    “那也是有讲究的啊。”我挑眉望着他,好好的男人,长这么漂亮做什么,“在净膛净油净脂后,鸡肉得泡水,最好用弱碱性的水,再兑入我配置的蔬菜汁浸泡,腥气就能去除。”


    对绿岛国民而言,鸡是珍贵的食材,过年时才可能吃到这类由大夏朝下赐我国的年货。因为得来不易,烹调方法自是精益求精,方显圆满。我自幼就被彩虹勒令着钻研此道,在几十只鸡的送命过程中小有收获。


    河马大叔问:“蔬菜汁……具体是哪些蔬菜?”


    嘻,具体配方可就是商业机密了,我不告诉他。转脸见美妇正凝神瞧着游龙戏凤中做配菜的两颗荔枝肉,就帮她夹到碗里:“夫人,这是在太阳出来前摘取的荔枝,没有酸涩味。”


    人和人之间是有眼缘这回事的,我对美妇一见倾心,她是言笑灵动的女子,轻嗔佯怒,淡谑微嘲,都那么动人。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既不说什么,也不听别人说什么,目光迷茫而辽远,那锦袍少年也会这样——总有一类人,连走神都让人想要探究。


    我不住地遥想她年轻时的样子,如果那时她是一朵野蔷薇,那么此刻她就是牡丹,是胆敢违逆武则天的皇命,兀自开落的牡丹。


    雪白的果肉落入碗中,美妇回转神,现出顽皮促狭的笑容:“它叫游龙戏凤?”


    美男子剑眉上挑,接口道:“两颗荔枝分明是夜明珠嘛,我看这道菜该改名叫‘我们的故事’。”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她的目光温存柔和,仿若在看山谷中的烟岚升起。真令观者心悸神夺,勾起了几许相思和艳羡。


    可越是目睹他们的恩爱,越是替娘亲不值,最好的芳华已逝,却未有人宠她如至宝。我侧了侧脸,给他们拆分龙虾:“这是借用了江南一带的荷叶蒸鸡的做法,但加了一些香草酱特别腌制而成。”


    绿岛食物贫乏,我们擅长用各种植物制成酱汁,在烹调蔬果和白肉时,它们很管用。河马大叔又发问了:“还是秘制的配料?”尝了尝虾肉,赞不绝口,“馥郁香浓,软嫩多汁,龙虾要做到这个境界,非得下一番苦功不可啊!”


    他们的赞许被我尽收眼底,不免自得。绿岛靠水吃水,不折腾海产品,和被公主折腾,我就无事可干了,所谓业精于勤。河马大叔眯起眼打量着我:“小姑娘,你是新来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才艺卖弄完毕,我累出了一身汗,编瞎话不免捉襟见肘:“啊,是,新,新来的。”刚想搬出厨师长父亲时,他就推门而入了,看到我就一怔,“你……”


    待看清桌上的菜肴,也打起了嗑巴:“这,这……”


    坐中一位不苟言笑的灰衫人给他介绍:“这是金甲大将军,这是游龙戏凤。”


    美男子食指轻击桌面,重复了一遍:“金甲大将军,游龙戏凤……好名儿!每逢秋日,满城尽待黄金甲。”眸子精光微闪望向我,“丫头早已得知我等是何人?”


    我摇摇头,我只瞧着他们俱是绫罗绸缎锦衣中年,必是达官贵人无疑,但到底是何身份却不得而知。河马大叔瞅了瞅厨师长,意似相询,厨师长惊慌欲跪,额头沁出大颗的汗珠:“小,小人,小人……”


    美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转向我:“丫头这两道菜正中我心意,若只是巧合,那便是天意安排的福缘哪。”


    河马大叔招招手,让我过去:“小姑娘,辛苦你了。”


    他给的赏金是区区三两银子,我拉长了脸,打发乞丐呢?我爹给老乞丐的都不止这点呢。我瞄着他光鲜的衣衫,仍伸着手,不肯缩回。美男子抿唇笑起:“丁丁,这点钱只够买食材吧?”


    名叫丁丁的河马大叔面皮一红:“小姑娘,食材差不多快二两银子吧?”


    我伸长了脖子等赏金,若刨去成本只落着一两银子,也太对不起这番大费周章了。不过这丁丁却是个精明人,连食材费用都估出了个大概,真是越有钱越精明。我冲他笑:“食材二两,辛苦费五两,独创费二十两。”


    一桌子都是阔客,我敲他竹杠,他爱面子,大抵不会拒绝我;就算拒绝,我也不吃亏,他们都生得和善,又都吃我的嘴软,总不至于把我乱棒打出去。无论如何,成败在此一举,我赌一把。


    美男子哈哈笑了,那是一笑就笑到人心里去的暖洋洋的笑容,他边笑边望美妇:“嗳嗳嗳,夜明珠,这小滑头得你真传。”


    她叫夜明珠?怪不得他把那两颗荔枝当成夜明珠,还说这道菜是他们的故事呢。咦——慢着!电光石火,我冷不丁想起了那本《江山谣——从小贼到皇妃》,书中就写到,大夏朝的皇帝路云天还是皇子时,把他的情人唤作夜明珠。我惊异地看看他,又看看她,再看看桌上的游龙戏凤和谦恭的厨师长,恍然大悟——


    美男子是当今圣上路云天,美妇则是他的平民皇后薛十九。否则,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自比“龙”和“凤”,并宣称“游龙戏凤”是他们的故事?


    初来徐夫记,小伙计也说过,店老板以前是御厨,跟皇上皇后有交情,他们如今也会来店中小坐。我看了看丁丁,没错,他就该是店老板了,啧啧啧,弄出了这么大产业,还这么抠门。


    美妇笑着说:“你在嘲笑我们明目张胆地爱钱吗?一技值万金,应该的。”望向我时,她眼中满是赞赏之意,“好样的,年轻人初出茅庐,要多加扶持。”


    丁丁这才肯出血,对厨师长说:“这位小姑娘,你可要重用之。”


    前程有了着落,我得意洋洋地冲厨师长晃了晃大拇指,他忙不迭地对老板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就把她招入后厨。”


    “嘿,小姑娘,你是毛遂自荐来的啊?”虬髯大伯把胸脯拍得山响,“老夫可有几分欣赏你呢!”


    严肃灰衫人和他旁边笑容可掬的青衫人互递了一个眼色:“这小姑娘胆识过人。”


    我被众人的吹捧迷得心情大好:“各位过奖,我一穷二白,两手空空,再不动点脑子办事,岂不是要饿死客途?”


    美妇和美男子相顾浅笑:“那也不见得吧,我年轻时笨得叫人直打哆嗦,不也活到了现在?”


    懂得自嘲的人笨不到哪儿去,她是在自谦呢。美男子瞳中光亮流动,和煦地对我说:“会做菜不稀奇,做得好吃也不稀奇,难能可贵的是菜品出众又有自己的想法,还懂得融会贯通,丫头不简单。”


    我仰头望着他,传说中,夏朝皇帝是绝色之姿,眼前人真当得起这个评价呢。嗯,他真的就是那高不可攀的皇帝?皇帝在上,我谦逊了一回:“扬长避短外加投机取巧而已。”


    你们有鱼做得好的人,也有蔬果做得好的人,我暂时都还比不过,但我是复合型人才,险中求胜吶。


    皇帝又对丁丁道:“这丫头冰雪聪明,慧黠趣致,你可要用心栽培。”


    唉,我哪有他说的那么好,也就是当惯了下人,少年老成,并懂识人眉高眼低也。


    灯火耀眼,像裁了一段光芒嵌入皇帝的双眼,我看着他,好想对他三鞠躬。赤手空拳的绿岛蚁民不仅没露宿街头,还在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机构谋到职位,这人情太大了,我和我娘都有救了。


    我要苦练技艺,做出更好的菜式答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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