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闯天下早发财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窗边的腊梅开花时,我逃出了王宫。


    头天晚上,公主彩虹扯着我闲聊。惦记着出逃,我心急如焚,不知几时才可脱身;惦记着婚事,她忧心忡忡,不知该嫁给哪个男人。我们彼此心怀鬼胎,鸡同鸭讲了几个时辰。


    事情是这样的,公主她老爹,也就是敝国大王听信了奸臣谗言,在友邦朱子国向大夏朝起兵时,造了一百艘船装满了援兵前去支持。除了想趁机捞点油水这一小私心外,朱子国是他的儿女亲家,不帮一把实在说不过去。


    结果仗打到第二天,我方就败了。


    愿赌服输,败了自然得接受惩罚。朱子国被迫签下城下之盟,承诺永世为臣不说,还割地若干、赔款若干。我们绿岛国本来就穷,是冲着发战争财去的,哪晓得血本无归,国王迅速地变得更穷了,压根交不起罚款,只好打了个为期三天的欠条。


    债主来势汹汹,国王把自己闷在书房里发呆,食不甘味。第三天下午,他出关了,立刻召集群臣开会,他打算牺牲小我,送个女儿去和亲,反正他女儿多。


    朝堂上,臣子们跪了一地,大唱赞歌:“吾王万岁!”这帮人个个穷得叮当响,纷纷捂紧钱袋子,生怕国王号召大家捐款以救国难。一听说公主和亲就松了口气,尽管公主们当中,离婚配年龄最接近的是刚满十一岁的七公主彩虹,她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但这不打紧,又不是自家女儿。


    我猜国王一定很郁闷,他冲使节那句“打赢了我们就有钱了”才发了兵。本想洗劫一座小城,占点便宜,不料亏得满地找牙,还得让幼女救国。


    其实吃败仗是明摆的,对方挂帅的是当朝皇帝路云天,此人在军事方面的履历十分辉煌,十九岁时就把骁勇的辽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此后纵横战场7年,无一败绩,是个攻无不克的主。


    所以朱子国使臣来游说国王时,他很犹豫,但做使节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口才很好:“路云天是厉害,可他的战功都是皇子时期,为积累资本当皇帝当然会玩命地掐了。如今他江山坐得稳稳当当,正是享福的时候,必然变得很怕死,哪会轻易出山。只要我们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


    然而措手不及的是我们,身为皇帝,路云天既不肯闲着又不怕死,连他的皇后也是,两人把家中老小都扔在一边,一人一骑就冲到战场上了。据小道消息称,皇后娘娘为人很嚣张,放言她的夫君单手就能把我方甩出一条街。


    她半点都不虚怀若谷,我方士兵都气得牙痒痒,扬言要给她颜色看。但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吃败仗的消息传来后,举国悲痛,我们绿岛国靠水吃水,除了岛上生长的橄榄树,就是海里的鱼了,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惟一欢喜的大概只是我的主子,彩虹小姑娘是个快乐的公主,才十一岁,是个充满了幻想的年纪,一听说大夏朝有三个俊美的皇子就乐开了花。本着嫁谁都合算的心理,她被老爹卖了还眉飞色舞地数着钱。


    傍晚时,国王过来宣布他的决定:“虹儿啊,你赶紧收拾收拾,明天爹爹就派人送你去大夏朝了!”


    父女对视着,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卖女求荣是我国优良传统,彩虹的姐姐们都嫁到外国和亲去了,逢年过节就会捎来大包小包的婆家特产,偶尔回国省亲一次,王宫上下都跟过了节似的,倾巢而出排队去尝鲜。一年到头都在吃蔬果和海鲜,难得有外来食品,分到食物的人们脸上都笑开颜。


    彩虹公主庄严地跟她老爹表了态:“父王你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望,互通有无!”


    国王赞许道:“虹儿长大了,爹爹很欣慰啊!”说着咂了咂嘴,“爹爹想吃他们的四喜丸子和酥皮饺,足有三年没吃到了……”


    彩虹也不由得流出了口水,她的贴身侍女我看不过眼了,默默地转过头去。王族没出息成这样了,叫我这个做下人的情何以堪。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的祖先放着好好的岛主不做,嫌名头不威风,非要自立为王,活生生把绿岛变成了绿岛国;我们的国王继承了优良传统,放着自己自足的生活不过,异想天开地试图搞侵略,硬拿鸡蛋跟石头碰,下场只有任人宰割。


    但我还是很理解国王的,他只不过是想给全国人民(尤其是王族)改善一下伙食,可惜运气不好,赌输了。我不理解的是公主彩虹,拜强大的坊间八卦组织所赐,大夏朝的3位皇子的资料我们早就尽在掌握:


    大皇子,十九岁,喜古玩,喜诗书,继承了他皇后母亲的酿酒手艺。名下不仅有古玩商铺12家,还自主经营着皇家产业“梨花白”酒酿。既是诗人,又是商人,还把酒文化发展得如火如荼,人称京城第一儒商。


    二皇子,十六岁,喜武学,喜女人,继承了皇帝父亲的骁勇善战。他风流成性、浪**无边,人生格言是——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三皇子,九岁,精通机关,继承了皇后母亲的针灸术,最独特之处是爱马成痴,全国各地均有他的马庄。


    三位皇子各有千秋,又都未娶亲,彩虹公主好生为难,问个不休:“听起来都个性鲜明,又美又酷,你说我到底嫁谁好呢?”


    即使我国只是个方圆二十里的小岛,但她爹既是国王,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了。公主生来就是嫁王子的,区别在于哪个国家、国家的规模如何而已。现在她又多了一桩幸福的苦恼,拉着我的胳膊使劲晃:“我都想要,怎么办?但一女不嫁二夫,你帮我选一个嘛!”


    我跟她说:“我的公主,请你搞清楚状况,我们吃了败仗,轮不到我们来挑对方。”


    “金银花,你不打压我会死吗?都是自卑惹的祸!”公主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冷哼道,“败军又怎么了,我好歹是公主!”


    我心里说,一个战败国的公主,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但这话太势利太伤人了,我何必跟个小女孩过不去?虽然我只比她大三岁,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毒舌是我为数不多的专长之一,本名金银花,人送外号毒舌花,我笑纳之。可公主马上就要背井离乡了,我不方便再雪上加霜。然而,活得太梦幻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我想了一下,决定帮她认清形势,作好心理建设:“殿下,他们一个财迷心窍,一个色欲熏心,一个人面兽心,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若嫁了去,就想办法让他们休了你,再名正言顺地回国吧。”


    “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


    “他成天跟马混着,不是人面兽心是什么?”我的公主是个贪吃的坏脾气小胖妞,她遇弱则强,把侍女们都骂跑了,只有我敢于跟她吵架,她就很信服我,她娘过世得早,我几乎被她视为再造母亲了。她是典型的遇强则弱,而那夏朝皇家子弟是三只怪物各有千秋,她肯定斗不过,回国才是上策。


    公主听不懂,瞪着我:“他们都有钱啊!跟了谁我都吃穿不愁!”


    嫁个有钱人是敝国公主最大的心愿,我打击她:“你身在绿岛也吃穿不愁啊。”


    “可我不想一生都在吃鱼和橄榄了……”公主可怜巴巴,“快说快说,选大皇子怎么样?”


    “商人重利轻别离,不好。”


    公主白了我一眼:“我哪会那么命苦!他的皇帝老爹不整天都跟他的皇后混在一起吗?并且他只有她一个老婆。”


    大夏朝的皇后娘娘薛十九是个传奇人物,可沙场退敌,也可妙手行医,从平民到皇后,她只用了九年时间。她的事迹被好事者弄成手抄本在民间流传,我也有幸读过那本畅销不衰的励志之作《江山谣——从小贼到皇妃》,书中对她“出身寒微、独揽帝爱”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剖析,使我对这位皇后很是神往。


    公主也看过这本书,我问:“你觉得你有可能成为薛十九第二吗?”


    公主不确定地摇了摇头:“那二皇子呢?”


    “漂亮男人靠不住。”我恐吓她,“漂亮又有钱的男人呢?”


    公主不死心:“那三皇子呢?他喜欢马,这个爱好很贵族,也很善良!”


    我冷笑:“你以为兴趣古怪的人性格会很正常吗,万一他喜欢跟马共寝,胜过跟你同睡呢?”


    “喜欢养马,也不算多古怪吧……”


    “但一个人以马庄为家,喜爱动物胜过人,那就有点可怕了。”见公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我有点愧疚,她还小,被我吓出童年阴影可就严重了,“我们把难题甩给对方好不好,让他们抉择去吧!”


    到底年纪小,公主被我哄得破涕为笑:“好好好,他们都很帅,把我指派给谁都是赚!刚才我就跟父王说了,你、铃铛和小露都会跟我一起去夏朝,有你们做伴,我就不会孤单了!对了,金银花,你说,我明天穿哪件衣裳动身呢?父王请人给我做了嫁衣,不知赶不赶得出来呢……”


    公主要出嫁,侍女要陪嫁。但我一点儿都不想跟她一起去大夏朝,我从6岁起就在伺候这位主子,她太黏人了,我实在有点厌烦了。而那大夏朝皇宫必然一入深似海,哪有自由可言?我才不要一辈子都守着她待在后宫,陪了青春折了寿,一生都在听她的使唤。


    “那大夏朝啊,什么吃的都有。到时你就发挥你料理海鲜的手艺,给我来做吃的……”公主犹在幻想,我同情地看着她,一个人只要把自己当公主看了,脑子一般都不大好用。我的公主殿下,到了大夏朝,我们都是穷人,半斤八两。你又不比我有钱,为什么还要我伺候你,把一生都献给你呢,我又不想当圣母。


    于是当公主在发愁嫁给谁时,我在盘算出逃大事。我的命运我做主,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我想好了,这会儿是最好的时机,明日一早她发现我不在了,也没时间大肆寻找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宫的人顾不上我。要是半路可就说不准了,她会黏着我倾诉困惑和向往,侍卫们又都有武功,我逃不掉的。


    成败就在今夜,事不宜迟,我哄睡了喋喋不休的彩虹:“公主殿下,我不知道三位皇子谁会选你,我只知道他们肯定都不喜欢面如菜色的女人。”


    这句话十分有效,公主跳起来,睡觉去了。我也跳起来,逃跑了。


    出宫门很容易,我捏造的借口很管用:“公主想吃城东食品店的糯米糖,派我去买!”


    这家店贩卖连王族都不易吃上的外埠食品,价格昂贵却门庭若市,王族子弟都会来光顾,经常是通宵营业。国王曾经想把此店招安,但那位没人见过的老板很倨傲,托人带信回绝了他:“我的钱比你多,为什么要听你的?”


    国王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就把赋税加重了三成,但此店照开不误。没办法,听说幕后老板是大夏朝的人,他人脉广,手下管了数百人负责给绿岛送货,连绿岛通往内陆的关口都被他买断了。也就是说,连王族要想离开绿岛,都必须给他说好话,有一次我听到相国大人劝国王:“你别跟他斗了,快快撤掉他的税!他的钱可以把绿岛买下来,随时能推翻你,自己当国王!”


    国王也心知肚明,却还嘴硬:“强龙难斗地头蛇!我是地产商,土地是我的,我说了算!他有钱怎么着,我不卖给他!”


    食品店的老板又派人捎来话:“我只对赚钱有兴趣,对当官没兴趣。”


    见对方志不在此,国王也就安心了,继续坐着他的王位,还不时腆点脸去弄点好吃的。食品店很给他面子,每个月都会主动送来几箱,一来二去弄馋了公主的嘴巴,她恨不得每天都有零食吃,动不动就打发我去买。


    好在她的零用钱不多,不然我可得跑断了腿。但今夜,这个由头将拯救我脱离苦海,获得自由。我把换洗的衣服打了个包,拿上攒了几年的月俸,揣上公主戴腻了随手赏给我的几件首饰,连夜逃之夭夭。


    出宫后,我回了一趟家。已是子时,我娘早就睡下了,我把所有的月俸都从窗户扔进去了,我这一走不知归期,她孤苦伶仃的,有钱才好傍身。


    我知道我走后,我娘将多么孤单。但我在时,她的孤单也一样。


    早在几年前,我就想过要离开绿岛,带我娘远走高飞,但试探过几次,她都不肯。我知道她的心思,绿岛是她和我爹相识的地方,她哪儿都不想去,就守候在这里,等我爹回来接她离开。


    可是十五年过去了,我已经十四岁了,我爹还是没有来。当初他们定情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我爹指着月亮发誓:“我像爱你一样爱绿岛,我会回来找你的,请你等我!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双宿双飞,再也不离分!”


    我娘信了。


    那个失足落海一路飘零而来的异乡人在绿岛上住了半个月后,他说要回到家乡去请示父母之命,再返回迎娶我娘,可从此他杳无音讯。


    她救了他的命,和他定了情,将所有的积蓄都赠予他,雇了能工巧匠建了一艘船,送走了他。


    她以为他会回来,但他消失了。绿岛是他的一段记忆,但是娘亲的一生追忆。这个故事我听娘亲说过好多次,每次说到他,娘亲都会恨恨道:“漂亮男人靠不住!”


    但她还是年复一年地等了下去。


    也许他永不再来,也许他明日归来,所以我娘亲哪儿都不去。她不怕错下去,她只怕错过去。


    为了建那艘船,娘亲负债累累,她本就不大会赚钱,而橄榄树要种植七年才挂果,因此我出生头几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六岁时,我被她送进了宫,赚钱成了我的首要任务,有了钱,就能替她去找我爹。找着了他,就要跟他说一句话:“我娘用了一生来爱你。”


    呵呵,一个老掉牙的始乱终弃的故事。小时候我听得很感动,渐渐地就不了。为什么要去找他呢,他既然没有再回头,就说明他早就将这段往事从生命里悉数抹去,他并不在乎一个已然跟他无关的人爱了他整整一生,他不稀罕。这不重要,至少不比他后来的生活重要,纵然感动又怎样,那也不过是一种情绪,不比娇妻爱子带给他的喜悦,以及富足生活带给他的舒心更可贵。


    有时我想,娘亲未尝不懂,但人有时候要学会哄骗自己,守住一个信念,才不至于让生命坍塌。即使那信念虚无缥缈,就像国王,他无时不刻地在想象自己坐拥万里江山,拥有无边财富,而不是困守在不足五千居民的小岛上。


    如果他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我想他不会派两千人去跟大夏朝打仗,虽然路大将军并没把他们怎么样。我军两千士兵出战,只伤亡了两个人,一个是胆小鬼,跑路时吓得乱颤,被人踩伤了;一个是更高级别的胆小鬼,听到冲锋号角响起,被吓破了胆,当场死亡。其余人都活着回到了绿岛上,国民人只少了一个,再加上去即将和亲的彩虹公主,一共就这么两个。


    在所有人眼里,我娘是个疯子。他们都说,那女人疯了啊,海里的鱼多得吃不完,还腌鱼做什么。


    但我懂得。


    我娘每年都会腌制很多鱼,不是为了吃,而是她想留住它们,尽可能去留住它们,多出一天都好。


    这毫无意义,但我娘的人生没有多少事可做。我爹走后,她着了魔,徒劳地想留住她生命里最新鲜的一切,但她什么都留不住。


    这不是疯,而是痴,但两者通常看起来很像。听说大夏朝的二皇子有句名言:“劝君莫惜金缕衣,人不痴狂枉少年!”他是对的,十多岁时是有本钱痴的,三十多岁了就会惹人笑话,我娘不懂。都说尊老爱幼,可见世人对中年人不怎么宽容。


    等待我爹之外,她干的惟一的事就是种橄榄树,每年到了他们定情之日,她就种上一株。如今我家前庭后院已有十几株橄榄树了,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实。


    月光安静地洒落在院子里,隔着窗户,我朝屋里望去,娘亲睡得熟,但愿在我走后,她也能每晚都睡得安稳。我在心里默默地跟她道了别,从院子里摸出一只竹筐,摘了大半筐背在肩上,就向食品店走去。


    橄榄是个好东西,既可当食物,也可在沿途贩卖,这是我国唯一拿得出手的特产了。连物产丰富的大夏朝也长不出像绿岛这么好的橄榄了,每年深秋都会有商人乘大船前来购买。采购季节一到,我就爬上高高的橄榄树,边看热闹边扯着嗓子跟树下的彩虹说:“哇,那个姑娘身上的红披风好漂亮!”


    “那个人在吃东西!好像很好吃啊……”


    有时连国王也会跑来听热闹,继而愤愤不平:“食品店老板又大赚了一笔,哼!”


    关口都在食品店老板手里,进出他都是要收费的。连橄榄也不例外,他出的收购价比王室的价格高,老百姓都愿意卖给他,国王恨得胡子一翘一翘的,派了大臣去谈判:“反对不正当竞争!”


    老板很委屈,派了人回话说:“局势一边倒,这不算竞争吧?”


    国王气坏了,又说:“那……反对垄断!”


    老板还是很委屈:“若不是我开发了橄榄的商机,你们只会让它静悄悄地生长,静悄悄地腐烂啊。我使绿岛居民跟外界有了往来,不仅让他们多赚了钱,生活步步高,也使你们国力比以往强盛,这不好吗?”


    国王气得立在原地转圈圈:“都是你们打破了宁静生活,本来我们是个淳朴的小岛!”


    “淳朴的话,为何要自称君王,要搞侵略呢?”


    国王被老板打压得卧床三天,第四天他坐不住了,召来相国议事:“我们把他们轰走,自己接管关口和橄榄生意,你看如何?”


    相国大人吓白了脸,连连摇手:“不妥不妥,绿岛的好处已被外界得知了,他们一走,只怕别国会来攻占我们,我们要当亡国奴啊!”


    “这么说,他们是在罩着我们了?”


    相国叹口气:“我的陛下,您才明白啊!他们分明有吞并我们的实力,但没这么做,你还不领情吗?连增了他们的赋税也没和您计较,他们实在……”看国王的怒气渐平,这才说了下去,“他们实在很够意思了……”


    国王彻底偃旗息鼓,仰人鼻息的滋味不好受,馋虫来袭的滋味也不好受,他挥了挥手,打发侍童去给他买吃的。一边吃着一边生闷气,一边生闷气一边胡吃海塞,相国大人的开导挺管用,但他仍会寻思,若没能吃上外埠的食物,顿顿鱼肉也能过,像从未离开过绿岛的祖祖辈辈那样。但由奢入俭难,他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再想保持纯正的口味就难了。


    冲这点,他很生食品店老板的气,他觉得生活被打扰了,受制于人真憋屈啊。但绿岛的居民显然不这么看,他们对外来事物全盘接受,乐在其中,尤其是老板派来的一支医疗队在此地驻扎后,就更得民心了。


    绿岛小国寡民,只有区区几个赤脚医生,医术也不昌明。医疗队来了之后,每年因发热、风寒、难产及各种疑难杂症死去的人数就减少了。百姓对他们极为爱戴,那位几乎没露过面的老板更是被当成尊神在民间传诵。


    去年,老板将关口对绿岛本土居住完全免费地开放了,慢慢地就有人离开绿岛,走出去见见世面了。国王起先很惶惶终日,他怕他的子民全都逃走了,只剩他还坚守在此,成了真正意义的孤家寡人。


    尽管老板提供专船接送、食宿全免的便利,有勇气打破现状的到底是少数。纵是出走了,多半也回来了,只有极个别在异国他乡扎下了根,过年时带着外埠的气息、外埠的见闻和外埠的好东西回来探望父老乡亲。更多的人羡慕着,跃跃欲试着,还是止于最关键的一步。


    可我不是,自懂事起,我就想要离开绿岛。不只是为着寻找不想与我们相认的爹爹,而是为了能够去那个“鸟兽云集、子民安乐”的地方。绿岛是热带气候,终年温暖如春,可那儿春有百花冬有雪,有好吃的糯米糖,有烤得酥香的八珍鸭,有生死相随的爱情故事,有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不是我娘,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绿岛,可我要走。我并不够勇气和积蓄,但公主彩虹的和亲,使我的原计划提前。这样也好。


    我卷起爹爹的画像,背着橄榄和从宫中带出的干粮,揣着当成盘缠的耳环,抓了几个瓶瓶罐罐,藏着爹娘的定情信物——一只白玉雕成的钗,去找食品店给我行个方便,划一艘船,我要离开。


    我很明白,这将是个改变我一生的夜晚。哪怕在此刻,我尚不懂它对我的意义将比预料的要深远得多。


    有些事情,必须要到很久以后才能领悟命运的深意呢。


    娘亲凭记忆给爹爹画过像,最初不算像,她不满意,就拜了一名画匠为师,专攻人像。就这样画了七年,终于有一天,她凝视着自己画笔下的人,久久回不了神。记忆中,我没见过娘亲哭,那天她也没有,我疑心她是想哭的,但她跟我说,人生别久不成悲,哭不出来。


    人生别久不成悲,她曾经听那个人说过这句话。那是她全然陌生的语言,为了他,她摸索着,一字一句地学着。等我出生后,她就教给我,这使我在会说绿岛话外,多掌握了一门语言——这也为我出逃多了底气。


    再人生地不熟,我也不那么怕。


    连跟食品店的伙计们交谈我都很得心应手,他们也会笑着说:“岛上的居民会说夏语的人很少呢,大多数都要依靠通译。”


    我来得挺多,他们也都认得我,灯火通明的店铺里,圆脸的小伙计迎上来:“这回是要给公主殿下买点什么呢?还是糯米糖?”


    “不呢,我想离开绿岛。”


    他挺意外:“公主知道吗?”


    我撒了个谎:“我没见过的爹爹是夏朝人,我娘让我去找他,公主也知情,很支持我。”


    画像中的爹爹的模样早就烂熟于心,为了娘亲,我会去找他,但这绝非我出行的惟一原由。


    小伙计道:“你不急吧?这都申时了,你不妨到后院的厢房去小睡一会儿,天亮了再出发。”


    天亮了就来不及了,会被公主发现我失踪了,我按捺不住:“我急的!我娘给我爹做了几道点心,我怕拖长了它会坏。”


    这个理由很牵强,但他是个单纯的人,不疑有他,沉吟着:“那……我去问问看。”


    食品店对绿岛本土居民称得上有求必应,他既然应承了,我也就放心地坐下来,摸出一颗橄榄嚼着,仔细地打量着这间食品店。


    很多零食我都没吃过呢,彩虹是个小姑娘,正是嘴馋的年龄,平素都不大舍得分给我吃。我正东翻西看,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是这位姑娘与我等同行?”有人在向我问话,声音醇厚温和,如上好的美玉。


    我转过头,就这么望见了他。是位气质华贵的俊秀公子,宽袍广袖,如瀑的黑发用玉簪斜斜束起,他轻轻扬起唇角,眸光正落在我身上。


    眼前人生得这样眉目如画,偏偏气质温润,唇畔含笑,如皓月般。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活了十四年,我从未看过这样好看的男子,连被誉为绿岛第一美男子的王子飞都比不上他。


    小伙计上前道:“姑娘,主公这就要走,你随他去吧。”


    我心念一动,他喊他主公,莫非他就是食品店的幕后老板?我走在他右侧,偷偷地打量着他,他的行头一望即知不便宜,眉宇间更流露出君临山水的富豪气象。但那位老板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人,可这公子却笑容清朗,让人如沐春风:“姑娘尚未离过绿岛吧?我们星夜出航,七日后即可靠岸。”


    我点点头,他命人给我安排了一间房,我道了谢,背起行李去补觉。但怎么都无法安睡,许是第一次感受海上飘泊的生活,许是记挂着娘亲,许是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尚有几分迷茫,我睡得断断续续,天快大亮时才朦胧睡去。


    醒时已是次日下午,我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青衫少年立在门口,他朝我拱拱手:“姑娘,已给你备了饭菜,请随我来。”


    这艘船并不大,也称不上很华美,正是我国那一百艘战船之一。战败后国王心灰意冷,放着它也没用,食品店老板就把它们都收购了。我算了算,国王这一二天就能拿到这笔钱,足够风风光光地嫁女儿了。


    贵公子只带了两位随从,再加上船夫,船上也就我们几个人。但不晓得是谁做的饭,可口异常,我吃得一干二净。若是在大夏朝扎下了根,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就好了。赚赚小钱,吃吃小菜,喝喝小酒,打打牌九,再把娘亲接来,买一幢宅子给她,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比呆在皇宫伺候彩虹公主强一百倍,我丝毫不后悔此番出行。


    一整天都没看到贵公子,我嫌闷,拿出橄榄和青衫少年分享,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他不吃我的橄榄,言语也不多,我只得跑到甲板上看司空见惯没完没了的海水,琢磨上岸后用什么法子才能快速赚到钱。


    人生最不幸的事就是钱还没攒够,就得跑路,但事已至此,我得未雨绸缪。可天都黑了我还没想到好方法,而青衫少年又来唤我吃饭。菜式跟上一顿截然不同,但也很美味,我问他:“鲜嫩爽口,谁做的?”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啊。”


    我以为他是贵公子的书童,不想竟另有身份:“你是厨子?”


    他淡淡地说:“非得是厨子才能做饭吗?”


    在绿岛王宫,我的厨艺也是被王族大为赞赏的,但跟他一比,我是小巫见大巫。我又问:“你不是厨子,那你是……”


    “我是主公的属下。”青衫少年端着托盘走了,半个时辰后他折回来,递给我一册书,“公子让我拿给你解闷。”


    贵公子还真是体贴入微,我接过书:“贵国的文字我还认不全。”


    “所以,这册书是画册。”青衫少年答。


    周到如斯,我心生感动,问他:“替我谢谢你的主公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银子。”


    “什么?”


    “银子。”


    我失笑,是他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吗,跟我娘亲的想法异曲同工。银子走后,我聚精会神地翻着书,是一本有关于植物的画册,线条精致,栩栩如生,我最喜欢其中一幅木棉图,红如烈火,直向画外升腾似的,仿佛伸手可触。


    我看了半宿,合上了书,把它枕着头睡觉。这应该是一本夏朝植物大全,有一部分我不认识,待明日请教银子便是了。


    刚合眼,忽地听到舷窗外有凫水之声,极轻微,但近在耳畔,便犹如巨浪般骇人。水中有人!惧意从脊背升起,我屏住呼吸坐起身,后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头皮像要炸开一样阵阵发麻。


    这时,一道人影从窗边微掠,紧接着又是一道,水声夹杂着械斗声,只一忽儿工夫,即听到几声女子的惨呼声,并伴随着落水声。


    我的心缓缓地落回原地,我们一行五人,只有我是女子,落水人必是敌方了。却不知贵公子一介读书人,怎会遭人夜袭?我好奇地推开舷窗,向外张望,却刚好望见水中正窜出一名黑衣人,银子身形微晃,跃起一脚踩上他的肩,手中银剑闪动,直指黑衣人的咽喉!


    刷刷刷又是几声响动,从水底冒出数十支弩箭,从四面八方向船舱激射而来!我头一偏,险险躲过两箭,目送着它穿过窗棂,钉在墙上。


    浓郁的夜色中,第二波箭势又卷土重来,如雨如电,海水被反激上天,声响哗然。我心志还算坚强,却也不免惊骇至极,慌忙中又向银子望去,他正和同伴分立海水中央,足尖轻点,将身形化为利器,挥剑刺向水底的人。


    我不会武功,但冲箭势来看,围攻者约有二三十人,都潜伏在水底,敌多我寡,敌暗我明,银子和另一名随从虽在拼力护主,若不速战速决,后果堪舆。


    刀箭无眼,对方只要有一发命中即为胜利。我顾不得多想,背起行李就往外冲——


    却正好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我惊叫了一声,才发现是贵公子,今日的他黑衣长身,挺拔峻峭,我正跌在他的胸口。


    我抬眸,正好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玉瞳。两相对望,我心如擂鼓,然未及开口,他眼中流过一道冷光,笑意疾敛,拉过我腾身而起,躲过铺天而至的箭簇。


    落地时,我急急地反手从背篓里抓出几只橄榄,朝海水中掷去。本是波澜不起的海面顿生水晕,他已会过意,旋身飞腾,袖中银针出手,直向橄榄坠水处!


    水面迅速地翻腾着,又飞快地沉寂了。那潜伏在水底的黑衣人已悄无声息地送了命,他手中的箭再也发不出。我不断地抓出橄榄,向水面掷去,银子和他的同伴也飞掠而来,手中寒光一闪,水底便接二连三地传来惨叫声。


    我们四人的配合甚是密切,银子凌空一个轻巧筋斗,我的橄榄落在何处,他的剑光就笔直地旋向何处,劲气四溢,势道很惊人。一瞬间只听得赫赫数声,数十个黑衣人立时毙命。


    危机过后,银子和同伴双双收起剑锋,轻快落下,齐齐向我道谢:“多谢姑娘!”


    贵公子拢一拢黑衣轻裘,转过身来。月光在他身上投射出温和的辉光,但是他的人一点都不温和,浑身散发着锐气和锋芒。


    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我才恍然惊觉,他不可能是个书生。带我避开凶险时,他那矫如游龙的身手在提醒我,他的温和因人而异。当他的目光落在水面时,眼神是森然的,像寒夜里的一星冷芒,冰冷而明澈,但面对我时,却恢复了常态,双眸带笑,似清月盈空:“多亏姑娘指点。”


    银子的同伴是个圆头圆脑的少年,接过话茬说:“伸手不见五指,姑娘是怎么瞧见他们的方位的?你一看就不是习武之人,眼力怎的这般好?”


    绿岛生活乏味,小时候我常常溜出家门去捕鱼,跟小伙伴比赛看谁捕得多。都是小孩子心性,互不服气,一条一条地比着,你追我赶,折腾到半夜彼此都困了才肯结束比赛。久而久之,连晚上捕鱼都不在话下,一丁点儿细微的动作都能发现端倪。我嘻嘻笑:“我只会抓鱼,人再怎么隐藏身形,动静都会比鱼大些。”


    少年赞道:“生在海边的人果真不一样!你指哪我打哪,好不快活!”说着他友好地伸出手来,“主公唤我为元宝,他是银子,你呢?”


    “金银花。”我笑笑。


    贵公子看向我,笑微微地问:“姑娘可是生于初夏?”


    别人问起我的名字时,我娘的确是这么解释的:“她出生在金银花盛开的季节。”听上去挺诗情画意的,但其实远不是这回事,我从不跟外人道起。但在一个把自己随从取名为元宝和银子的人跟前,我说实话也无妨:“我娘说,是天天都有金银花、大把金银随便花的意思。”


    当年我娘若有钱,就能造一艘船离开绿岛找爹爹。可她没钱,只得困守蹉跎,寄望于我。她把她最大的愿望许给了我,想教我一生一世富足美满,快快活活。


    元宝哈哈笑起来,连银子也咧了咧嘴。贵公子明眸一闪,赞道:“令堂想必是位妙人儿。”


    我笑:“可是人们说,她只是个穷怕了的女人。”


    贵公子一笑,清俊出尘,说的话却绝不出尘:“当财迷不好么?人皆称钱财乃身外之物,但身上衣口中食,都得有劳这位朋友。”


    “生活宁静和江山安稳都需要钱财支撑,我懂。”我仰头看着他,他立在月光下,静静地回望着我,夜间的寒露润泽了他的眼角眉梢,他墨瞳中光华斐然,直如暗夜星辰。


    绿岛国民都说夏朝地大物博,人才济济,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连做食品生意的都比国王看起来贵气。这么有钱还长得这么可口,夏朝果真是个好地方。


    还有银子也是啊,做得一手好菜,还杀得一手恶人。看来我的出逃很睿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惊吓一场,回房间睡觉时,我听到元宝对贵公子说:“属下在过招时已看出,这帮黑衣人和先前那几个女子都被人下了盅,虽出手又黑又狠,神志却遭人控制,即使留活口也问不出名堂。”


    银子只说了五个字:“属下会追查。”


    我渴望得知谜底想必并不输于贵公子,刚出国就横祸忽至,任谁都心里打鼓,更何况是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欠发达国家子民。但船在海面行到第四天我还没从元宝口中套出话,这几天他经常过来找我说话,天南地北一通乱聊,我掌握了不少夏朝的风土人情,还学会了用夏朝文字书写自己的名字。可只要问起遇袭事件时,他就直通通地告诉我:“这个我不能说。”


    “那,我问个别的,你可要告诉我!”


    他虽然心直口快却也不傻,警惕地说:“主公的事我都不能说,别的你尽管问。”


    可我只对他的主公的事情感兴趣,我丧气了:“你真没劲!我要睡觉了!”


    他急了,拧着眉想了半天,下了好大决心般:“好吧,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跟别人说。”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大八卦:我亲爱的彩虹公主殿下的豪门梦破灭了。就在我出逃的次日,国王收到了夏朝皇帝路云天派人发来的飞鸽传书,婉言谢绝了敝国的和亲行动。他的拒绝令是这样签发的:朕征求了三位皇儿的意思,他们都表示要效仿父母,自由恋爱,续写天朝传奇。朕一向英明,见皇儿们自有主张,就不包办婚姻了,让他们各扫门前雪。


    于是乎,可怜的公主就守着大红嫁衣,提前进入了恨嫁期。这个八卦的含金量很高,但我很怀疑:“当真是夏朝皇帝说的?你捏造的吧?”


    元宝的脸都吓白了:“我哪敢捏造圣旨啊!千真万确一字不改,就是陛下说的!”


    他怕我不理他,又来哄我呢,估计是赌定了我没门路去找皇帝对质。我笑他:“这几天咱们可都在船上,你怎么会知道?船夫比银子还不爱说话,公子也不像八卦之人,总不会是他们跟你分享的吧?”


    一说到贵公子,元宝就笑了:“他不八卦?”


    我很急切:“快说快说!”


    关键时刻,他又记起了不论主子是非的原则,坚定道:“不能说。”但架不住我以再不理他为要挟,转天他又卖了皇家机密给我,说是针对绿岛国的和亲计划,三位皇子挨个发表了感想。


    大皇子自生意场发回了一句话:“我还没赚够。”


    二皇子自风月场发回了一句话:“我玩得正快活。”


    三皇子自驯马场发回了一句话:“十一岁……那得是多老的一匹马……”


    欺负人家不成,吃了败仗,还想把女儿嫁入豪门,国王的歪主意打得别致又可爱。我乐不可支,也就不计较元宝的消息通道是否权威了。无论是杜撰还是确有其事,能愉悦我的,我全部笑纳。我娘亲以她的经历给了我教训,又把教训转换成经验,我很小就懂得一个道理——太较真太钻牛角尖,下场就会比较惨。


    少女时,我娘未婚有孕,被我那古板的外公逐出了家门;待到双方有所缓和时,父母都老了,没几年就去世了;再后来,她失去了本名,被人喊作疯婆子;到了如今,她惟一的女儿离她远行。


    我娘是个反面教材,她的悲情遭遇使我树立了人生观——以小丑心态唱完人生这台戏。我执行它,贯彻到底,比方说,国王一厢情愿的和亲算盘落了空,使我的出逃大计显得很没头脑,但我懒得埋怨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早闯天下早发财,我挺想得开。


    人生不就是娱娱己,娱娱人嘛,嘻嘻哈哈,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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