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九消寒图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酒店大堂,郑好迎上乐有薇:“我劝过严奶奶,她们的绣品又多又好,不用再绣新的,她说非绣不可,还让服务员带袁婶去买材料了。”
严老太舍不得交出《瑞鹤图》,想赶制一件新绣品替代,乐有薇能理解,但仍有点失望。
超脱者如至宝,都很稀少。帝王将相见过的珍奇何等之巨,但他们仍要将喜爱的物什用于殉葬,陪伴自己化为尘埃,而不是在人世流传。绣庄建起来,严老太能从中得到什么?获益者是年轻一辈,跟她的关系不大了。
服务员陪同袁婶和戴婶走来,塑料袋里装有笔墨纸砚和几种丝线,乐有薇试着说服她们不必再绣新作,袁婶摇头:“严婆说了要绣,那就绣吧。”
太夫人没绣完《瑞鹤图》就走了,袁婶说严老太每每在画册上看到这幅图,都会睹物思人。严老太一生绣过大小绣品无数,从未动过绣它的念头,但她小侄儿从小就听她讲过,《瑞鹤图》是皇帝画的,且是吉兆,央求她:“姑妈,我这几年运气不好,你送我转转运吧。”
严老太说吉兆没能阻止亡国,但小侄儿坚持要:“我不懂画,但从小一看到这幅就喜欢。”
严老太拗不过最疼爱的晚辈,花了两年多才绣完,乐有薇叹气:“那就这样吧,不用绣新的,反正有《南枝春早图》和《牡丹白鹭图》。”
郑好问:“两天来得及吗?”
戴婶说:“严婆说很简单,几个人接力,绣得完。”
袁婶劝乐有薇依了严老太,古代大善人修路筑桥,造福一方,不仅有官府嘉奖,老百姓也记着恩,拜佛时还会求菩萨保佑他无病无灾,寿比南山。如今这位大老板肯花钱买绣品,图什么?只图个好名声的话,选择太多了,之所以要帮她们,自然是乐有薇使了劲。严老太虽舍不得送出《瑞鹤图》,但不想让乐有薇对大老板交不了差。
戴婶笑道:“大老板想要帝王将相的,我们都理解,谁花钱不想要个好东西?自己挂也好,送人也好,名头越大越好,我都这么想。”
乐有薇向电梯走去:“我先看看你们想绣的东西。”
酒店房间,桌上有一幅卷起的图轴,不用展开,乐有薇也知道是《瑞鹤图》。她来酒店,是想做通严老太的思想工作,但看到严老太面容哀戚,似是思想斗争得厉害,她犹豫了。
诚然,有了《瑞鹤图》,就能多筹集到几十万,但总有些东西,会让人珍视到千金不换。
办绣庄,钱少有钱少的花法,自己做这件事,既想为自己好,也想为江家林的村人好,总不能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就去掠夺她的心头好吧?忍痛割爱总归是痛的。
既然没有《瑞鹤图》,也能开成慈善拍卖会,就不该因为它的出现,让心态失衡。
袁婶拿出笔墨纸砚,乐有薇说:“严奶奶,不用忙了,这两天你们吃好玩好就行。”
严老太坚持道:“不行,你张罗拍卖会很辛苦,最重要的拍品只是半件《南枝春早图》的话,太寒酸了,说不过去。我们得送个稍微拿得出手的东西给大老板,这样你才好交差。”
工作台上,宣纸铺开,严老太运笔写字。她的双手不再灵活,无法进行精细刺绣,但书写尚还稳健,首字为“亭”,博得乐有薇和郑好齐声称赞。
写到第二个字“前”,乐有薇已经知道,严老太召集大家赶制的是《九九消寒图》。说是图,实则是九个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据清代大臣吴振棫所著《养吉斋丛录》记载,道光初年,皇帝御笔亲书这九个双钩空心字,每个字都是九笔a,每逢冬至节前挂在室内。从头九第一天填起,每天一笔,每填完一字,便过完一九,填完九个字,冬去春来,繁花盛开。
严老太说:“跟帝王将相有关的,有很多选项,但是时间太短了,绣不了复杂的东西。要是只绣一朵花一只鸟,就太糊弄人了,这九个字符合要求,也比较有气势,就是简陋了点,你别见怪。”
审美是很私人的事,钟情富丽风格的人也许会嫌《瑞鹤图》太素气,但《九九消寒图》不同,稍一讲解,人人都会懂得,它是句吉利话。
人们不见得都能欣赏画作,但吉利话谁不爱听?乐有薇安慰严老太:“这九个字和《瑞鹤图》各有各的好,您不要再有思想负担。”
严老太一笔一画,精确度极高,如在复刻道光皇帝手书的那幅字,郑好钦佩不已:“我到了您的年纪,还能写得这么稳就好了。”
严老太笑道:“这几个字是没问题,换成别的,也吃力了。”
无他,唯手熟耳。幼年冬天冷,太夫人教严碧玉习字,最早就是从这幅《九九消寒图》练起。此后七十多年间,每个冬天,严老太都会写这幅字,熟极而流。写完字,她对乐有薇说:“不同的人生阶段,对这句话有不同的感悟。小时候,我遇到的春风是太夫人,晚年也有福,还能等到你。”
袁婶说:“你遇到太夫人,我们遇到你,现在一起遇到了有薇。”
“那也是你们自我珍重在先,才会被人注意到。”乐有薇不太习惯煽情的氛围,转开话题,“用哪种颜色绣?”
戴婶拿出色彩丰富的丝线,严老太问:“深绿色行吗?绿色是春天,也是希望。”
众人都认为好,严老太对乐有薇说:“等她们照着绣完,我把这幅字送给你,别嫌弃。”
有幸遇见的郑家三口和叶之南,都是人生里春风般的所在,后来才有机会为别人带去一缕春风。乐有薇晃晃大拇指,指向郑好:“谢谢您,这位是我小时候遇到的春风,我转送给她,可以吗?”
严老太笑了:“送出去的礼物,当然就归你处理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说完这句话,严老太大概是想到了自家小侄儿,静下来,坐到窗边沙发上,看着村妇忙碌。乐有薇吩咐郑好:“你留下来陪大家,我去预展现场看看。”
a繁体字中,“风”写作“風”,笔画是九画。
郑好一直在和章明宇交流,说:“门口排起了长龙,参观人数很多,记者们都在摄像。”
村妇们也很高兴:“真有这么多人看我们绣的东西?”
郑好点开信息:“很多!你们看!”
众人围拢起来看章明宇发到群里的现场照片,乐有薇却发觉严老太心事重重。按理说,自己夸《九九消寒图》会讨人喜欢,已能宽慰严老太的心,但她仍很感伤,手握着《瑞鹤图》发愣。
乐有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从酒店出来,她联系了章明宇。章明宇说不出所以然,乐有薇转而询问司机田姐,田姐说严老太在卧室待了半天,她和小五听到严老太的小侄儿夫妇在吵架,虽然她听不懂方言,但那语气必是吵架无疑。
送出去的礼物,却得花三千块赎回,严老太是对小侄儿失望,才情绪低落吗?乐有薇给木匠大东师傅打电话:“小五在吗,我找他问点事。”
小五告诉乐有薇,那两人的确是在吵架。他们压低了声音,小五没大听清,但小侄儿怒吼过一句:“姑妈说一钱不值!”
章明宇执意以三千块买下,小五用眼神暗示了,但章明宇没理会。从对方家里出来,章明宇悄悄对小五说:“给钱是堵他们的嘴,签了合同,他们就没话说了。不然哪天反悔,严奶奶会伤心。”
乐有薇跟小五通完电话,扭头回酒店。村妇们正在进行流水线作业,配合熟练,郑好在上网,严老太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手中仍拿着《瑞鹤图》。
乐有薇走到严老太跟前,蹲在她脚边,连她的手和《瑞鹤图》一并握住。
枯瘦而温暖的手,让她想起记忆深处的外婆。
严老太睁开眼睛,问:“你都知道了?”
乐有薇为自己误解严老太而惭愧:“知道了。”
严老太不肯拿出《瑞鹤图》,不是藏私,而是藏拙。她打开《瑞鹤图》,一时间,众人都无言。
绣品霉点密布,右下角一片浅褐色污渍,刺痛了乐有薇双眼。严老太看到它的时候,该有多痛心?袁婶气得要命:“一点都不爱惜,还好意思拿钱?”
乐有薇抚过斑斑点点的霉迹:“我问问书画部的同事,他们应该有修复的办法。”
严老太歉疚:“我知道怎么修复,但这两天来不及弄好,只能用《九九消寒图》顶上了。小章给钱我没拦着,是怕他们找你们麻烦,但这钱我得还你。”
乐有薇笑着说:“我三千块就买到您绣的《瑞鹤图》,您可不能反悔。”
严老太不依:“不能让你花钱买残旧的东西。”
乐有薇说:“古董不都是旧东西?”
严老太和袁婶互视一眼:“你张罗拍卖会很辛苦,我们前几天就商量好了,要送你一件绣品。《秋水凫鹥图》吧,小郑说,你很喜欢它。”
乐有薇瞪郑好,郑好笑着往边上躲,乐有薇说:“我做这一行,喜欢的作品太多了,我就要《瑞鹤图》,我喜欢它。”
严老太满脸疼爱:“好,好,等她们忙完了,我教她们修补,弄好了再托人送来。”
袁婶大声说:“让小秦送!”
一群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乐有薇跟众人约法三章:“午饭节约时间,就在酒店吃。下午五点没绣完也不绣了,出去吃晚饭,再看看夜景。”
众村妇都想推脱,乐有薇心知她们不舍得让自己花钱:“提前把你们接来,是想让你们一边休整一边游玩。后天晚上要见一千多人,要高高兴兴去见。”
乐有薇原先想着,午饭后说服严老太顾全大局,拿出《瑞鹤图》,但误会得解,她们已越发得到她的尊重。是贵客,就得有贵客的礼遇。
严老太点头:“亮相要有亮相的样子,精神好,看着喜庆。这九个字不难,再怎么精工细活,今天白天绣不完,明天一个上午也够了。”
乐有薇再次离开酒店,但一想到严老太那双哀伤的眼睛,她就生气。她让章明宇翻出合同,照着严老太小侄儿留的电话打过去,也不多啰唆:“我花了三千块买了《瑞鹤图》,到手一看,又脏又破,谁还要?”
乐有薇只想替严老太质问,出出闷气,对方以为她要退货,赔着小心说了实话。他说姑妈送的新婚贺礼,他很爱惜,但妻子想卖掉,他不让,惹恼了妻子,妻子看它很不顺眼,两人吵过几次架。
有天,一位熟人来做客,说这画全是白鹤,不吉祥。从古到今,“驾鹤西去”都是去世的代称,在新房挂它,太晦气了。
对方一想也是,把它取下来,放进杂物间,眼不见为净。挂画的地方挂上了婚纱照,严老太的子女做客时问过,他打哈哈:“想买的人太多了,干脆藏起来,偷偷欣赏。”
久而久之,他们都淡忘了它。严老太说要送到拍卖场上,他翻出来,擦去蒙尘,呆了。
对方说:“我知道对不住姑妈,你能不能……”
乐有薇沉声说:“我不会跟她说这些,你也别说。我自认倒霉,不要求你退钱,等她回江家林,你再去赔礼吧。”
对方说一定一定,乐有薇赶去预展途中,齐染通知她:“拿到刘田的签名了。”
乐有薇回复:“替我谢谢你同学,能让他快递给我吗?发最快的。”
齐染发来一个笑脸表情,没有再回答。乐有薇赶到预展现场,人头攒动,程鹏飞请来的记者们在摄像。
宋琳过来:“好几个参观的人都问我,能不能现在就买。”
乐有薇问:“给他们发放邀请函了吗?”
宋琳说:“发了,可他们都说,上了拍卖会,价格抬上去了,他们就买不起了。”
提前开张,给拍卖晚会添点彩头吧,乐有薇跟黄婷商量:“做个预售吧?”
黄婷开心地说:“好!那就不止这一锤子买卖了,严奶奶她们接下来也有事情做。”
宋琳带乐有薇去见那几位买家:“她们家里家外都忙,预售周期可能会久一点。”
众人都说理解:“等得起!献血只发一张卡片,不也去献了?”
黄婷做了一个“所有展品均可供现场洽购”的告示牌,引来更多人问询。
章明宇问:“在这里可能几百块一千块就能买到,拍卖会上喊到一万块成交,买主一打听,反悔不付款怎么办?”
黄婷说:“慈善晚会上喊价,不比平时买东西,他们是在捐款,一般不考虑性价比。”
预售的小牌子变更数量,“预售3件、4件……”,现场下单的人越来越多。章明宇领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她自我介绍名叫杨诚,在创业园区开了一间家庭烘焙作坊,想为慈善拍卖会提供茶歇服务。
茶歇是指在工作或活动进程休息之余,提供饮品、甜品和水果等,用来放松片刻。乐有薇应允,她很欢迎双赢局面,杨诚女士赞助茶歇,借慈善拍卖会打打广告,自己在招待大客户方面,也能显得没那么寒酸。
杨诚的店面不大,明亮整洁,麦香四溢,她让人拿来营业执照、健康证和食材采购清单:“乐小姐,你放心。”
乐有薇道谢:“您把品牌商标发到我邮箱,我找人设计茶歇台。”
杨诚明白乐有薇想为她打广告,摆摆手:“守好一亩三分地就够了,我就这十几号人,多了做不过来。”
乐有薇有点意外:“萍水相逢,您帮我撑场子,我不能不给回报。”
杨诚说:“不完全是帮你,就是想让刺绣的人知道,社会各界都有人想为她们做点事。”
手工者们惺惺相惜,乐有薇说:“好吃的东西,该被更多人知道。”
杨诚仍拒绝打广告:“开始我也想把生意做大,但那样就会忙得没有休闲时间了。乐小姐,您真的不要跟我客气,您主持这场拍卖会,也没钱拿吧?”
杨诚面善爱笑,人很亲切,乐有薇心生喜欢,笑道:“可我多了一件业绩啊。”
杨诚也笑:“那就让我多一件功德吧。出席这场拍卖会的,都是心善的人,我想做点好吃的跟他们分享。”
乐有薇找了一间餐厅吃午餐,然后开车去云豪酒店,安保警力和措施都需要确认。
大型活动的医疗、安保是一门学问,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和预案,以应对各种突**况和意外。云豪酒店保卫部部长带领乐有薇,对三楼宴会厅方方面面都做出了说明。
回公司的路上,姚佳宁汇报马上动身去华达资产跟方父签订监管合同。合同一签,方瑶就会找上门,要求一起做个在线拍卖,乐有薇不想看到她,决定回避。
贝斯特旁边的百货公司四楼有一间很好的咖啡厅,乐有薇塞上耳塞,再把所有流程过一遍。手机提示音响起,她扫一眼,笑逐颜开:“喂?”
齐染匆匆而来,从背包里掏出刘田的画册,扉页上赫然是刘田的亲笔签名,以及一句祝福语:祝李诗云快乐成长,学有所成!
就算齐染的同学一接到她的请求就去找刘田要签名,这本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齐染手里,乐有薇惊问:“你去了北京?”
齐染喝着咖啡:“从北京寄过来,最快也得明天才到,万一快递掉链子就麻烦了。我当天去当天回,稳稳当当。”
乐有薇看看表,下午两点半。从得知她的需求,到此时见面,齐染千里走单骑,一刻不停歇。她感动,但不知能为齐染做点什么,只好说:“江家林种满了梅花,等到花期,一起去看吧。”
齐染拿过背包:“画室还有事,先走了。”
乐有薇从包里掏出邀请函,双手奉上:“当天晚上事情多,我可能在忙别的,你拿上,直接进场。”
齐染揣进包里:“再给我一张吧。”
乐有薇问:“男朋友?”
齐染一笑:“认识有半年了。”
乐有薇为齐染高兴,齐染多看了她几眼:“你的气色很差,是不是生病了?”
齐母患了肺癌,精神头不大好,乐有薇化了妆也掩不住虚弱,齐染觉得她也像病人。乐有薇否认了:“这几天太累了。你妈妈还好吗?”
齐染说:“在吃靶向药,病情还算稳定,医生让我们保持乐观。”
乐有薇由衷地说:“那就好。”
刘田亲笔签名既已到手,乐有薇和齐染一同离开咖啡店,齐染说:“‘花在燃’系列,我在画新的了,命名为《茶花请上茶》。”
乐有薇笑问:“《牡丹很孤单》,《茶花请上茶》,再然后呢,是什么?”
齐染回应了她的邀请:“以后看到梅花了,可能就知道了。”
乐有薇望着齐染走远。彼此最初相识,缘于齐染那幅无人问津的《牡丹很孤单》,画廊不收,乐有薇追出门,劝齐染坚持。世间多少竖子成名,如果《牡丹很孤单》出不了头,乐有薇是不服的。
有的人很幸运,有才华也有途径,被背后的资本捧了出来,但更多人缺乏助力,作品进不了大众视野,不被看到,籍籍无名,但只要不放弃,或会迎来转机。齐染就是这样,她赠给张家兄妹的那幅《秋意浓》为她打开了新局面。
乐有薇曾经说:“我真的特别喜欢《牡丹很孤单》的画风,真的。”对于逆境中的齐染,是雪中送炭吧,几年后,齐染回报了她。这本沉甸甸的刘田图录,同样是雪中送炭。
一辆出租车开来,乐有薇招手,直奔云州第一实验小学。它是李家所在片区最好的小学,历史悠久,师资过硬,在整个云州数一数二。
学校门口挤满接孩子的家长,乐有薇得到路人指点,目光在三年级的几列方队里梭巡,果然看到了李诗云。
出了学校大门,李诗云欢笑着跑向一位小老太:“外婆!”
乐有薇喊道:“诗云!”
连喊了几声,李诗云才听到:“乐姐姐!”
乐有薇掏出刘田图录,“不小心”掉出邀请函,李诗云主动提出参加慈善拍卖会,乐有薇和她击掌:“到时见!”
李诗云得去儿童戏剧班上课,乐有薇挥别了她和外婆。后天晚上,无论她能不能通过李诗云钓出李冬明,只要李诗云和她的任何长辈到场,乐有薇都能放出风声,让卢玮知晓。卢玮若想帮沈志杰攀上李家,会想出办法的。
所有外事都已解决,乐有薇有一种江湖好汉来相助的快意,回办公室拿了两瓶酒,去找严老太一行。
菜肴一道道上来,众人谈天说地,《九九消寒图》只剩最后的“春風”二字没绣完,严老太再无压力,开怀道:“我要年轻几十年啊,你现在就能看到成品了。”
郑好问:“我们不宣传《九九消寒图》吗?”
乐有薇不准备提前透风:“我跟卢玮团队说了。但没必要跟大众说,好东西先捂着,现场再宣传,让他们抢起来。”
饭后,郑好、宋琳和章明宇一起带众人去游乐场。摩天轮上,能看到全云州最美的夜景。乐有薇回家,完整地过了三遍拍卖词,提笔蘸墨,书写骆一禾那首诗《先锋》。
郑好是被章明宇送回家的,乐有薇问:“玩得开心吗?”
郑好说:“她们都很喜欢游乐场,玩得都不想走。”
郑好的语气却不像开心的样子,喑哑低落,乐有薇猜测和叶之南有关,她不问了。昨天被秦杉送回家,她就察觉郑好有话想说,估计是看到叶之南发出的那张灯光照片了,但她太忙,郑好不忍心添乱,便没问她,自己收拾情绪。
方瑶来电,乐有薇对郑好挤挤眼,急切又歉意:“啊,方小姐,不好意思,我正准备找你。最重头的绣品出了一点问题,我们正在处理……应该能处理好,但是今晚没空见面了,我这边火急火燎。”
郑好虽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乐有薇的意思她是听懂了,配合地喊:“哎呀,现在怎么办啊,头儿你再看看!”
乐有薇匆忙道:“明天上午十一点,我办公室见,好吗?再见!”
郑好一脸不解,乐有薇简要地说了说,郑好冷笑:“家里那么有能耐,还要抢别人的吗?要我说,第三方监管其实没必要,叽叽歪歪的是一小撮人,不用理睬。”
乐有薇说:“涉及真金白银的事情都很敏感,一定要无懈可击。”
郑好发牢骚:“再无懈可击,也会有人拿着放大镜找碴,根本堵不住他们的嘴。”
乐有薇喝口热牛奶:“不是想堵他们的嘴,是想打个完美的胜仗。团队齐心协力跑下来的接力赛,我跑最后一棒,必须万无一失。”
大清早,乐有薇被郑好的哭声吵醒。天气渐热,郑好睡觉开着门,床边的小电扇还在转,她还没醒,头发都汗湿了,在梦里痛哭不已,眼泪成串掉落。
乐有薇把郑好摇醒,郑好靠坐在床头,乐有薇抽了几张纸巾给她:“梦见师兄了?”她以为郑好梦见叶之南遇上了危险,哄道,“梦是反的,别怕。”
郑好擦着眼泪,苦楚地说:“是真的,昨天晚上他在北京,是和唐莎一起睡的。”
乐有薇一惊:“你确定吗?”
郑好说:“确定,昨天夜里,唐莎发了照片,别人问她是不是公开恋情,她没否认。”
郑好拿过手机,屏幕正停在唐莎的社交网页上,赫然是一张夜景照片,跟叶之南前一天晚上发出来的角度一致,含蓄地表明他们住在一起,能看到对面大楼同样的灯光。
乐有薇看了看:“唐莎发出这种照片,是在宣示两人过了夜,对吧?过夜还单独发一张照片,为什么?说明她很看重。要么是开始交往,要么是结束关系,要么是纪念日,要么……”
郑好泪眼蒙眬地看着乐有薇,乐有薇冷淡地说:“要么,昨晚过得很满意。”
郑好的脸色白得可怕,乐有薇的语气更冷淡:“他和谁在一起,你照样喜欢他。这张照片,不算什么吧?”
郑好小声说:“……我梦到他们结婚了,他给唐莎戴戒指,说她是毕生至爱。”
乐有薇冷哼一声,郑好说:“是陈襄还差不多。我现在醒了,知道不是,但是在梦里,我信了,他说什么我都信了。我想找你,可怎么都找不到,我就急哭了。”
乐有薇拍拍她的背:“洗把脸,再睡一会儿。”
郑好没动:“乐乐,他们真的快结婚了吧,昨天一起睡,前天可能也……”
乐有薇脸都黑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总不会以为,他会为你守身如玉吧?抠这种细节,除了让自己伤心,有好处吗?”
郑好眼睛发直,乐有薇啪地把小电扇转过来,拧到最大一档,冷风袭来,火气四散,她无话可说。
玉从开采到雕琢,会经过多少人的手,可是人们仍在沿用“守身如玉”这样的词。最早相识,乐有薇就知道叶之南是怎样的人,给他当助手那几年,他也从不对她回避自己在职场上的手段,即使是灰暗的那些。
乐有薇明白丛林法则。这种人性灰色让她看到自己,叶之南是另一个她,一个吃过苦但更为强大的她。他前脚向自己许诺,后脚和别人过夜,该死吗?
顶多是失望罢了。
郑好仍在淌泪,乐有薇硬起心肠:“师兄在追我。”
郑好脸上顿时恐慌,这让乐有薇很心疼,郑好的眼泪迸出来:“那他怎么还和唐莎过夜?”
乐有薇狠心说:“可能是在提分手,好聚好散。”
郑好失魂落魄,眼泪流得更凶,乐有薇察看她的神色:“我和师兄在一起,你是会更痛苦,还是会稍微好过一点?”
郑好直挺挺地坐在**,一言不发。乐有薇不再说话,起身往外走。郑好从未向叶之南表白过,但情意都写在脸上。认识当年,叶之南就反复暗示过两人之间不可能,郑好听懂了,但一意孤行,绝不死心。
郑好总是说,爱他,与他无关,是她自己的事,乐有薇认为这是句鬼话。
郑好别的时候都很好,一涉及叶之南就判若两人。七年了,在这件事上,她早已耗尽乐有薇的怜恤之心,只觉疲倦和烦躁。
是的,哪怕是郑好,乐有薇依然会很烦。但因为她是郑好,乐有薇永远做不到对她直言不讳,这种在无望的幻想里沉沦、自伤自苦、对人生得过且过的行为,其实她很瞧不上。
乐有薇走到门边,郑好喊她:“乐乐,你和叶师兄都是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你们幸福。”
乐有薇回头,郑好泪如泉涌,她寒声问:“是更痛苦?”
郑好大哭起来:“我想不下去,想到不能再和你们见面了,我就想不下去了。”
乐有薇坐回来,郑好哭得噎住,身体在发抖。乐有薇无比自嘲地一笑,笑得郑好毛骨悚然,她抓住郑好的肩头:“就算是我和他在一起,你也依然接受不了,而且会更痛苦。”
郑好神色惨然:“我不想一辈子见不到你们,但我也想你们过得好。乐乐,我对他的感情是真的,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我也是,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乐有薇捏捏郑好的脸,“现在会不会觉得,他和唐莎过夜,也没那么糟糕?还是更糟糕?”
郑好佝着身看她,似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乐有薇目光落在她左手腕间,伤疤犹在,她心头又痛又冷。郑好的状态很差,很接近当年患上抑郁症的时候,她得住口,明天就是慈善拍卖晚会了,所有事都得靠边站。
郑好泪水淌落,她喜欢叶之南是真的,得不到也是真的,乐有薇讲的她都明白,但她就是难受。人生里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道理都是对的,可她还是难受得想死。
乐有薇哗啦拉开窗帘,向外眺望。夏天天亮得早,蓝天上白云通透,是个好天气。
阳光刺眼,郑好本能地用手背挡了一下,乐有薇说叶之南在追她,她想问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不敢问,也许只是乐有薇逼她面对现实的雷霆手段吧。
青空之上,几只飞鸟掠过,乐有薇用眼睛数过去,转身离开郑好卧室,没有再看她一眼。
客厅餐桌上摆着郑好买的幸福树,乐有薇洗完头发出来,郑好已经做好了早餐。鸡丝瑶柱粥又烫又香,乐有薇小口吃着,郑好一边喝着热豆浆,一边翻看三联版《倚天屠龙记》,两人各怀心思,都不说话。
这套书是叶之南送郑好的,郑好生日在月底,每年一进6月,她就会重温这部小说,像个仪式。
大学一年级下学期,叶之南主槌的拍卖会结束,乐有薇陪郑好去送贺礼。
在书房里,郑好手不释卷,过了两天,全套书籍寄去她学校。
大学二年级结束的暑假,乐有薇留在学校没回故乡,不去画廊兼职时,她就在寝室看小说。
做兼职也算踏入社会,乐有薇发觉,茶艺、酒道、佛学、星座和武侠小说,都是社交话题,聊上几句就可能打开局面,她就找郑好借书来看。
最先看的是《倚天屠龙记》,寝室楼前有几棵合欢树,枝头缀满粉色花朵,乐有薇靠在走廊栏杆上,懒懒地翻书:“故事讲得很好。”
郑好抨击张无忌优柔寡断黏黏糊糊,作为男主角十分该死,乐有薇说:“面临生死大事,你就能看到他这性格很仁厚的一面了。”
郑好回击:“过于仁厚了吧,这个女的好,那个也好,伤谁的心他都万万不能。”
乐有薇笑道:“红白玫瑰各有各的好,难以取舍也是人之常情。不符合你的道德观,但也不算多该死吧。再说他最后好像还是明确了自己的心,只选了一人。”
家教好的孩子道德观很强,但乐有薇没有,对爱情,对很多事,她都没有。郑好说不过她,鼓着脸说:“身边有一个,还惦记另一个,总之朝三暮四就是该死。”
乐有薇逗她:“我们师兄身边的女人不重样,可你还是喜欢啊。”
郑好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张无忌不是自己人,但你和叶师兄都是,对自己人要有包容心。”
那天是郑好生日,乐有薇不和她抬杠:“知道了,郑某人还是有人性的。”
这时,郑好低呼一声,乐有薇问:“怎么了?”
郑好笑得很慌乱:“叶师兄来了。”
乐有薇转头去看,《倚天屠龙记》第三卷脱了手,砸到了合欢树枝,花雨纷纷,落在书页上,也落在那人肩头。
他抬起头看她。
时隔多年,乐有薇总还记着那个午后,叶之南拎来郑好最喜欢的蛋糕,立在花树下的样子。
那一刻,乐有薇懂得了郑好对叶之南的爱恋。当天晚上,卫峰在越洋长途里问:“小薇,你考虑好了吗?”
乐有薇终于说:“好,等我收到资料,再和你商量报考哪所学校。”
卫峰欢天喜地:“你不用操心学费的事。我现在能帮导师干点活,还打了几份工,你只管准备考试。”
郑好伸出手掌,在乐有薇眼前晃,乐有薇回过神,郑好问:“吃不下了?”
“好吃。”乐有薇把粥吃得一点都不剩,洗完碗出来,郑好走了,没和她说再见。
凌云吃着早餐,母亲又问起她和秦杉的进展。凌云说没进展,两人十几年没见面了,跟陌生人没两样,秦杉连信息都回得极少,说在乡下上网不方便。
母亲撺掇:“你去一趟不行吗?农村生活艰苦,你跋山涉水,他一感动,不就走近了?”
凌云动过去江家林的心思,但看过乐有薇拍的视频《闲拈针线伴伊坐》后,她被恶心到了:“山路十八弯,满地鸡屎猪粪,不去。”
上次“传灯者”拍卖会结束,凌云对母亲说:“阮阿姨的儿子木头回国了,他学了建筑,在皖城乡下修复古村落。”
母亲来了兴趣:“他结婚了吗?”
凌云说感觉没有,母亲兴奋地说:“拿下他!”
凌云当时就后悔对母亲说起这件事,找借口溜出门,但母亲一直惦记着,今天冷不防说:“那里风景好,我陪你去玩吧,我好久没出远门了。”
凌云明白母亲的意思:“妈,别让我打他主意了。木头有喜欢的女人了,他跟他爸一样,都喜欢捞女。”
万琴对乐有薇的称呼不是贱人就是捞女,有时凌云对此存疑,因为乐有薇上一任男朋友的家境极普通。
母亲很不快:“讲话不能太难听!想把日子过好一点,有错吗?”
母亲是第三者上位,凌云触怒了她,不吭声了。母亲余怒未消:“再有钱的男人也得找太太,他们的太太都要被你骂吗?”
凌云息事宁人:“好好好,我说错话了。”
母亲把女儿爱吃的小菜端到她面前,哄道:“不管秦杉喜欢谁,你都有机会。你跟他是青梅竹马,基础好。”
凌云说:“他看起来很喜欢那女人。”
母亲不当回事:“那又怎么样?他跑到乡下做事,说明在美国过得一般,捞女肯定不把他当首选,机会是你的。他外公外婆没什么钱,帮不到他,你帮他把他后妈和弟弟都赶走,他爸的生意就是你俩的,连贝斯特都能是你的。”
母亲越说越离谱,凌云不耐烦:“我跟他现在不熟!”
母亲很生气:“不熟不知道去混熟吗?你的问题就是太清高,总以为跟别人争抢不雅观,所以才混成这样!我问你,活在这社会上,哪一样不花钱?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帮秦杉把家产争到手,你能成就他,他也能成就你,你们是双赢。”
凌云瞪眼:“妈,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他喜欢的女人是我实习期的同事,很漂亮,我们叶总也喜欢。”
母亲不以为然:“再漂亮的女人,时间长了就不新鲜了。你不能因为秦杉现在喜欢谁,就打退堂鼓。告诉你,男人不可能只喜欢一个女的,我教你怎么搞定他。”
凌云放下筷子:“妈,你能不能不要说风就是雨?!”
母亲最恨女儿不听劝,也最知道女儿在乎什么:“你当拍卖师,搞征集,就不可能不点头哈腰,对人说好话。抓住秦杉,你才有翻身的机会!不然你那个同事把他抢跑了,你以后说不定还得给她打工。”
凌云抬起头,眼神锋利。母亲笑了:“这就对了!你不争,他就是别人的,等你爸出来都快七十了,你不想让你爸再过苦日子吧?”
明天秦杉就回云州了,凌云攥紧了双手。
乐有薇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从头到尾再过一遍拍卖会流程。诸葛一生唯谨慎,这是郑爸爸教她和郑好的。
大环境残酷,看人下菜碟的比比皆是,但是业务能力突出者,受到的冷眼相对会少一些。前路是一步一步铺的,拍卖会是一场一场扛的,不可轻慢。
敲门声响起,一定是方瑶来了,乐有薇跑去开门,扬声道:“来了!”
门口是叶之南。他站在那里,撑着门柱低眉看乐有薇,黑衬衫扎进腰间,风尘仆仆归来的气息。乐有薇心口一窒,不敢再看他,转身往回走:“我还以为是方瑶,我找她有事。”
叶之南走进来,顺势关上门,下意识地看墙壁,“每临大事有静气”仍挂在那里。乐有薇走到冰箱前,拿出两瓶纯净水,回头时,眉眼盈着笑:“烧点茶吧,夏至上次送我的茶还没喝完。”
拧开瓶盖,倒水,烧水,乐有薇与其说在忙碌,不如说是在回避。但叶之南不准她再回避,等她去拿茶叶,他单手撑着茶水柜,封住她的去路:“小乐,从今天起,我不忙了。”
乐有薇一怔,叶之南低头看她,几天不见,她又见清减,现出了病态,他问:“小乐,你是不是生病了?”
乐有薇心一沉,笑着说:“这几天有些操心,忙完慈善晚会就好了。”
叶之南顺势说:“忙完就歇一阵吧,昨晚我和欧总谈得很好,担子都撂了,以后我会有很多时间。”
前两天,乐有薇就听说他飞去北京总部了。贝斯特拍卖公司和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合作,于拍卖界和收藏界都是盛事,叶之南分管业务,谈定后,必然得进京向董事长欧庆华汇报。乐有薇以为他是去述职,惊问:“你、你辞职了吗?”
叶之南说:“把波士顿的项目做完就没事了。以后可能去别家,专心当个拍卖师。”
贝斯特拍卖公司挂靠在欧庆华那家国企旗下,但各方面都独立自主,重大事件才需要报备。叶之南离职,是知会,并不是请示,乐有薇心里很乱:“吴总怎么说?”
叶之南淡淡地说:“四年前,我和她的合同就到期了。那时就谈过,保有随时去职的权利,我把权责都交了,她能怎样?”
乐有薇说不出话来。那晚在月光下,她说:“这些年,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时间总不对。”
她不知道叶之南会让自己不再忙碌,从此将拥有无数时光,用来陪在她身旁,一起去看望世间珍宝。所有的灯光,将如同阳光,笼罩在彼此身上。
工作再忙,也有空爱一个人。乐有薇愧疚难安:“师兄,是我不对。忙是借口,贝斯特有你十几年的心血,我很喜欢有你的贝斯特,也喜欢我的小团队,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心爱的女人长眉冷眸,不笑时是冰山美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一刻,她的眸光又亮又润,显得分外楚楚,更叫人想探进她的心底。叶之南情难自控,忽然前倾,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将她带到怀里。
乐有薇身体一僵,咬住了唇。叶之南的手牢牢箍着她的腰,不许她退后:“小乐,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有别人。”乐有薇偏过头,却被叶之南单手托住脸,迫使她迎视着他:“小乐,烨辰是我很好的朋友,所以我认识他妹妹。我和唐莎只是熟人,牵手拥抱都没有过,更没有别的。”
叶之南以前从不解释跟任何女人的关系,这是第一次。乐有薇想哭,又想死,她头晕耳鸣,想躲开,但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他。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江天这样说过。这一刻,乐有薇不记得郑家,不记得郑好,只想要她的师兄,比任何时候都想。
一室静寂,仿佛是弹指间,又像过了许久,叶之南没能等到乐有薇的回答。她怔怔地看他,像在思索,又像在隐忍,眼睛迷蒙蒙的,突然一倾身,双手环抱住他,叶之南的眼神一下子就深了,猝然吻向她的唇。
乐有薇的呼吸全乱了,门外,有人拧动把手,探进一张脸,是总经理吴晓芸。
相依的人遽然分开,乐有薇紧咬着唇,叶之南比她更快调整过来,好整以暇地说:“我正要去找你。”
吴晓芸双臂抱胸,淡漠地看着叶之南走来。相识14年,她头一次看到叶之南神思迷离,双眼却很亮,像有火在燃烧,她暗惊,乐有薇竟对他有这等吸引力。
乐有薇靠着茶水柜,脸颊潮红,吴晓芸收回目光,推开隔壁叶之南办公室的门,**。
贝斯特拍卖公司是吴晓芸一手创立的,每次来公司都如入无人之境。她身后,叶之南冷然看她,在里面办公的童燕悄然起身离开,带上了门。
吴晓芸怒气满面,拉开办公椅坐下。叶之南走来,俯身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袋,推到她手边。
四目相对,吴晓芸按住文件袋,定定地看他:“为什么?”
叶之南居高临下地和她对视:“老欧已经答应了。”
吴晓芸冷笑:“唐家提出的?”
叶之南说:“我和唐莎不熟。”
吴晓芸气极,把手机拍在桌上。叶之南瞥了一眼,屏幕是唐莎的社交网页,昨天夜里,她发布了一张图片,跟他之前发的那张视角和构图几乎一模一样——无疑是他发出之后,唐莎通过窗外建筑物判断出他所住的酒店,赶去北京,处心积虑地诱导看客,昨夜他们共同度过。
所以小乐刚才在吃醋。叶之南不禁笑了,并不对吴晓芸辩驳。吴晓芸忽觉无趣,拍卖场于他是欢场,跟哪个女人共度良宵又怎样,他不属于她们,唐莎同样降服不了他。
吴晓芸右手仍压住文件袋,叶之南从她手下抽出,拽出几页纸张:“昨天跟谢东风谈了一整天,各方面他都没意见了。”
谢东风在拍卖界赫赫有名,资历和资源都是一流,他入主贝斯特,于吴晓芸是如虎添翼。这么看,叶之南是很为贝斯特着想,吴晓芸缓和脸色,微笑望他:“不能因为四年前我不放你走,你这次就绕过我去找老欧,我要听说法。”
叶之南笑:“吴总,你好像忘了,四年前,我们就约定过,去留随意。”
吴晓芸牵起一边嘴角:“四年了,你没走。”
叶之南倚在桌边说:“没有更想去的地方而已,现在有了。”
吴晓芸问:“哪里?”
她身旁,她心上。叶之南眼中现出笑意:“夜景好、海景好的地方,都想去看看。”
他竟一句实话都不给,吴晓芸回想起乐有薇办公室那一幕,从齿缝挤出几个字:“听说你在追有薇。”
叶之南不回答,他要阻绝任何横生枝节的可能,尤其不能再让乐有薇因他受委屈:“我会尽快安排你和谢东风会面。股份方面,我等下就让老程起草协议。”
若不是将股份尽数转出,谢东风怎肯屈尊?叶之南决绝至此,必然是唐家许了他更多好处,吴晓芸想不出还能有别的答案,但和叶之南争执无益:“股份的事,先放一放,等你结束波士顿项目再说。”
她还在挽留,叶之南含笑说:“以目前的待遇,物色不到比谢东风更合适的人选。他去处很多,别考量太久。”
叶之南19岁的时候,在吴晓芸面前都能反客为主,到了今天,变本加厉。
可是家里就有一个强横得只能听命于他的男人,吴晓芸火起,抄起文件袋,摔在地上:“你最好替有薇想想!”
叶之南还在笑:“说说看。”
他的语气很淡,像在鼓励实习生畅所欲言,聊聊其实很不成熟的提案。于是吴晓芸也很淡然:“明天是有薇的拍卖会,我今天就能让整个行业的人都知道,她监守自盗,被我赶出贝斯特了。”
留不住他,就断送乐有薇的前程,这种事,吴晓芸干得出来。叶之南面色不变:“那年,你对付陈襄,我就治得了你,现在,你大可也试试。”
公司有人见过叶家父母和陈襄在餐厅吃饭,之前之后叶之南没和谁走到那一步。如今他把乐有薇和陈襄相提并论,感情不言而喻,他们连办公室的电子锁密码都一样,一试就试出来了。
吴晓芸笑得欢畅:“连我都知道,有薇事业心很强。我们这个行当有特殊性,谁肯把宝物交给个体户?她做拍卖,必须依托平台,支个摊叫卖,能卖什么?”
叶之南俯视着她:“玉石俱焚对你没好处,你也犯不着。”
叶之南声音平稳,不带一丝感情,但吴晓芸知道他动了怒。从他年少时,吴晓芸就观察到,当他被激怒时,会微微眯起眼睛,像丛林之兽伺机而动。
时光让叶之南褪去了青涩,他把自己训练得足够职业化,进退有度,如春风化雨,吴晓芸已太久没看到他流露出真实的情绪——又或许,他只是不对她展现喜怒哀乐。
今日竟成功激起叶之南的怒意,吴晓芸感觉非常好,她相当有兴趣了解,他能怎么玉石俱焚。他和乐有薇不清不楚,唐家不会太较真,世家有世家的气量,可如果他为乐有薇发疯,摆到明面上,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真会为乐有薇自毁长城吗?念及于此,吴晓芸弯唇笑了:“那可说不准,我这人有时候很感性。”
“那你就等着玉石俱焚。”叶之南弯腰拾起文件袋,吴晓芸看向他汗湿的后背,怔怔地想起,认识那一天,那个孤狼一样的少年。
叶之南直起身,再次把文件袋放在吴晓芸手边。吴晓芸目光涌动,6月夏天,热度挥之不去,男人脖子上的汗水蜿蜒而下,她心里磕绊了一下,伸过右手,玉指纤纤,探向他领口——
叶之南猛然扼住了吴晓芸的手腕。他的手心很烫,手掌有劲,吴晓芸看了他一会儿,柔声说:“之南,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我要的不只是能干之人,更是能让我相信的人。”
就像相信信徒不会伤害他的菩萨。
19岁的时候,吴晓芸的确是整个叶家的菩萨。叶之南松开手指,她的手腕依然白皙,稍稍用点力度,就弄出一圈红印子,但眉目见老了,他说:“三天。”
“那就三天。”吴晓芸抓起文件袋,连同谢东风的履历一并拿了,步态婀娜地走出叶之南办公室。
茶水柜前,乐有薇大口喘息,眼前一阵阵发虚,视物异常模糊。当叶之南澄清他和唐莎毫无瓜葛时,她竭力调动的所有理智被瓦解殆尽,只想抱他吻他,可是该死的吴晓芸来了。
叶之南和吴晓芸走出去的那一瞬间,乐有薇恼恨交加,头剧烈地疼起来,一侧肢体无力的症状也缠上她了。
乐有薇寸步难行,只有脑子还能运转,许许多多零散的往事如云影般掠过。那年暑假,叶之南在合欢树下抬头那一笑,流光溢彩,让她的心乱跳不已,惊觉竟已将师兄放在心上。
乐有薇警告自己,师兄是生活中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心如鹿撞很正常,但得打住。
卫峰一再劝过:“毕业来美国留学吧,从现在就开始准备,等你来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除了卫峰,乐有薇在意的人都在国内,她不想走,但这一次,她答应了。
她必须逃开,不能像郑好那样,沉溺几年,也痛上几年。
为情所困,得设法脱困,乐有薇从画廊辞职,专心备考。叶之南从画廊老板处得知她要出国,来学校找她,她避而不见,但还是被堵在了阶梯教室门口。
叶之南问:“听说你要走?”
乐有薇抱着资料,弯起一双笑眼:“跟小峰商量好了。我去图书馆做模拟题啦,想申请全额奖学金,师兄等我的好消息。”
夏末秋初时,一位大收藏家去世,贝斯特为他连开三场拍卖会。叶之南第一场就拍出了天价,乐有薇陪郑好去他家道贺,在庭院里,她们见到了书写着《春江花月夜》的陈襄。
贝斯特员工都说叶之南的现任女伴是加籍银行家的女儿,美得要动用文言文“静女其姝”来形容,就是她吧。
郑好跑开了,乐有薇借口去找她,一转身,眼泪决堤。平生第一次,她体会到什么叫自卑,陈襄那么美,并且还有着优越的家世——自己这一生都无法拥有。
她连家都没有。
疾驰的过路车擦身而过,郑好惊魂未定,跌坐在马路上。她哭,乐有薇也哭,手指头在地上抓出了血,她被陈襄全方位碾压了,再怎么奋斗也达不到,无论如何都达不到。
除了书本,乐有薇没有可躲的地方。她每天玩命学习,和卫峰视频聊天时,经常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卫峰攒一次路费要打很长时间的工,但仍然飞回来了。他想把女朋友拖去同学聚会放松放松,但乐有薇熬夜温书,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卫峰一个人去赴约。
聚会上,几瓶酒灌下去,卫峰被流言激怒,跑来问:“他们都说,你是被他养着的,随叫随到,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说法既侮辱了乐有薇,更侮辱了善待和珍视她的人,乐有薇发作了,正式提了分手。她是负了心,出国留学,势必也不会和卫峰走下去了。分开也好,不再耽误他,也不为难自己。
背完整本《牛津词典》是大工程,乐有薇闭门读书,连郑好也不见。有天,郑好大学的宿管阿姨通知她,郑好吞了安眠药,还割了脉,幸亏发现得及时,送去了医院,她留的遗书上写着乐有薇的手机号。
当时暑假还没过完,留校的人不多,每次郑好想来找乐有薇,都被拒绝了:“我这个月要从C背到E,任务很重。”
郑好独自去看精神科,按时服药,但叶家父母和陈襄共进午餐的消息传来,再多的药物都无法安慰她了。
郑好的病床前,乐有薇无声痛哭。她躲进书本,竟不知郑好因为陈襄患上了抑郁症。
郑好醒后,对乐有薇说:“你要走,叶师兄也要走了。”
出院后,郑好的情绪仍很低迷,乐有薇决意看着她一点,放弃出国。某个深夜,她潜入叶之南办公室。
乐有薇有时会上贝斯特拍卖公司借当代艺术品的资料,知道电子锁密码。
她从抽屉里翻到了两个月前,叶之南飞去加拿大维多利亚的登机牌,那是陈襄父母所在的城市,继而她看到一份房产图册。
温哥华岛上有几栋阔大的英式别墅,其中一栋用蓝色水笔做了记号。院落很大,遍种绿树白花,正对着一泓湖水,会是他和陈襄的家吗?
陈襄不是过客,是叶之南想要和她成家的女人。乐有薇泪水落了一桌,她用纸巾盖上,瞬间就沁透了,缩得薄如蝉翼般透明。
郑好为叶之南痛苦,乐有薇既疼惜又心烦,却不想自己有天也会步她后尘。她咬牙立誓,必须撕开困局,但是一想到房产图册上那栋岛上大宅,她就心情灰暗,要卖出多少幅画,才买得起它?
买不起,也得活着。七夕前夕,乐有薇重回画廊打工,叶之南约她见面,她踱去丁文海的实验室:“我想看明清家具展会,陪我去吧。”
丁文海的手按在探测器上,乐有薇说:“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我不去美国了。”
大学第一年,丁文海和几位同学代表本校拿到专业大奖。校方召开表彰会,乐有薇作为礼仪队成员,端出奖牌走到校长面前,丁文海看到了她。
可是当天丁文海就听说,乐有薇有男朋友。他没有表白,但是两年多以来,他处处对乐有薇好。看完展会,两人定了情。
后来,陈襄消失在叶之南的生活里。秋来春来,他的身边有了一个个别人。后来,乐有薇和丁文海分手了。后来,唐莎走近叶之南,她的家世太耀眼,她本人也太痴狂。
从江家林归来,在中国古代书画拍卖场里,乐有薇亲眼见到叶之南和唐家兄妹亲密无间,她逃离了现场。
在游乐场,乐有薇一遍遍玩着激流勇进。在郑好看不到的高低错落处,她攥起拳头,咬在嘴里,哭了又哭,如同当年看到陈襄,她哭得连心脏都快呕出来。
方瑶敲门,无人应声,拨打乐有薇电话,也没人接听。方瑶下楼去找姚佳宁,姚佳宁也联系不上乐有薇:“可能在闭关准备。”
乐有薇的身体终于恢复知觉,头还在疼,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工作台前,吃下一颗止疼药。
化妆镜里是一张红得可怕的脸,额角冒着冷汗。确诊脑膜瘤那天,医生很明确地告知,一定要避免情绪波动,但乐有薇没能做到。
隐疾是隐私,得继续瞒着所有人,不然叶之南会为了陪伴他的小乐,把所有事情都扔下,万丈雄心一朝休。
放弃经营多年的事业,有天再失去喜欢的女人,那太残酷。乐有薇不想让叶之南付出一切,到头来两手空空。她盼着他过上很好的生活,快意一生,活得自在,这是她对生活两字的理解。
“每临大事有静气”的隔壁,吴晓芸说服叶之南留下了吗?别的公司会给叶之南提供很好的待遇,这毋庸置疑,但贝斯特有他十几年的心血,乐有薇何忍让他舍弃。
心上人愿赠以良辰,予以美意,从此相伴相守,然而,也许没有时间的是乐有薇自己。愧疚感让她难受万分,发出信息:“师兄,我既不希望你为我舍弃那些,也放不下自己在这里攒下的一小块疆土。”
药片起到了作用,乐有薇找上姚佳宁:“监管合同签了吗?”
姚佳宁来送合同,看到乐有薇的脸色,吓一跳:“怎么了?”
乐有薇谎称是低血糖,细致审阅合同,它是由公司法务和华达资产的律师共同商定的,条款很严谨缜密,她安心了,听从姚佳宁的建议,回家休息。
出租车上,方瑶打来电话:“乐老师,您在哪里?我想和您谈谈在线拍卖。”
命运对我一再威逼,我无处可逃,你也配?乐有薇没给方瑶好话:“你能让技术团队连夜加班,在线拍卖就能做,我个人没有这么大权限。”
方瑶被噎住:“乐老师?”
方父已经亲笔在监管合同上签了字,承诺全程监管善款,随时向公众披露专款专用的每一个环节。就算得罪方瑶,他们也得按规章办事。乐有薇的语气很淡漠:“昨晚就跟你说过,最重头的拍品出了问题,正在解决,请你理解。
一解决问题,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命不由己,或许不长,脾气见长,不失为一种平衡。乐有薇说完就按了电话,像方瑶一样敞亮做人,直来直去,一点都不难。
路过给秦杉买放大镜的那家古董杂货店“光阴冢”时,乐有薇下了决心,等慈善拍卖晚会结束,她就回故乡跟郑家父母待几天,再以拜访江爷爷为由去趟美国,做一套全面检查。
乐有薇是闲逛时发现“光阴冢”的,它是一对夫妇所开,他们是大学同学,初恋定终生那种。
女店主名叫查蜜,人如其名,长了一张被生活厚爱的甜蜜面容,乐有薇跟她熟起来才知道她家很有钱。
有次闲聊时,查蜜说起外婆患有严重的心肌炎,几经寻医,被专家治愈,查母因此开始捐助医学院的贫困学生。其中有个学生姓曹,后来赴美深造多年,就职于美国知名医疗中心。
乐有薇确诊脑膜瘤当天,查询过全国和全球最好的肿瘤医院,中文的英文的,她看得头大如斗,而且搜索引擎里还掺杂大量竞价排名的资讯,更让她无所适从,她想到查蜜说过的曹博士,谎称“我有一个朋友”,查蜜翻出曹博士的联系方式。
乐有薇把所有资料发邮件过去,一周后,曹博士回复了她。他请教了脑科方面的权威专家,对方开颅水平精湛,被时代杂志评为医学界的奇迹。权威专家初步认为以乐有薇的情况,可以不用开颅。
乐有薇寄去激光打印件,5月下旬,做胆结石手术期间,她收到脑科权威专家的邮件。专家将于6月中旬结束一个访问,让她届时前去美国会诊,制定治疗方案。
乐有薇想好了,先去拜访江爷爷,再挑几个城市旅行,把时间挨到脑科权威专家回美就去面诊,回国就和叶之南厮守,过一天算一天,过一天就是赚一天。
郑好当然会伤心,但不和叶之南在一起,叶之南会伤心,乐有薇自己也会伤心。生命苦短,她无力面面俱到,只想不枉此生。
按开手机,叶之南依然没有回复信息。乐有薇再发去一条:“师兄,我不想你因为我失去太多。生活是要越过越好的,你能不能也听听我的?”
过了几分钟,叶之南回了一个“好”字,乐有薇关了机。回家后,她在额头上抹了一点白花油,对着穿衣镜练习拍卖词。
能控制场面的人,也能控制情绪,乐有薇完成度一直挺高。现在面对叶之南已不行,但是大战临近,她必须全神贯注,私心杂念都得放在一边,隔绝开来。
叶之南坐在办公桌前,桌上的狻猊香炉里全是烟灰。阿豹快被他逼疯了,做了个梭哈的动作,烦躁地说:“你真舍得贝斯特?就为一个对你推三阻四的女人,有必要吗?”
叶之南说:“不给出像样的好处,我找不到让吴晓芸感觉可靠的人。”
“贝斯特没有你,做不到今天这样的规模。”阿豹冲叶之南的手机努努嘴,“连有薇都不愿你走,你不想太忙,就挂个闲职呗。”
叶之南问:“上哪儿谋不到一个闲职?”
阿豹依然烦躁:“你对吴晓芸,报恩早就报够了。”
“你能不能也听听我的?”真是一句甜蜜的抱怨,叶之南重新看了一遍。
吴晓芸对他,就两条路,要么两不相干,要么人尽其才,没有中间路可走。虽然约定了三天,但这女人可不是守信之人,他对阿豹说:“盯紧吴晓芸。”
阿豹问:“她真会对付有薇?”
叶之南摇头:“要挟我留下来罢了。有天我真和小乐走了,她眼不见为净,也就算了。但这女人……能干出什么,确实不大好说。”
阿豹恨恨说:“她要是对付你们,我就拿她儿子开刀,小子读到高中了吧?那年,要不是她在你和陈襄之间搞破坏,你儿子都能喊我叔叔了。”
叶之南笑笑:“是我不想走。她搞破坏,反而是成全我。”
阿豹一愣,叶之南坦然看他:“小乐想出国和卫峰团聚,她态度很坚决,说以后不会再回来。我想着,那就和陈襄试试看吧,毕竟我父母家人一看到她就喜欢。”
那年阿豹刚出狱,叶之南带陈襄去见他,第一眼见到,阿豹双眼湿润,以为是叶映雪魂兮归来。叶家人当然会喜欢她。阿豹心有震动:“所以……”
烟雾掩住了叶之南的表情,或者说,他没有什么表情,很平淡地说着往事:“我想找个途径放下小乐,但做不到。”
阿豹垂头,他的小雪逝于16岁,此生他都不可能放下她。他说:“你和陈襄没走也好,她太像小雪了。你真和她结婚生子,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们。”
叶映雪是叶之南的堂妹,他笑了:“这些话,你以前可没说过,你还劝我接受她。”
阿豹说:“你只爱有薇,你以前也没说过。”
“谁信呢?”叶之南自嘲地笑,又点燃一支烟。乐有薇说过,时间总不对,其实是他不对。风月中人,跟多少女人调笑过,他该怎样才能让她深信,他想要的,是和她走到天荒地老?
阿豹拿起剩下的半包烟,气恼走人:“若即若离让你得不到,才能一直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叶之南笑看他:“掌上明珠,这可是求不来的待遇。”
阿豹两眼冒火:“你还有没有骨气?”
一颗心为一个人七上八下、颠三倒四,由人不由己,哪还能有骨气。窗外,何云团捧来今日订的小蔷薇,叶之南喊住她,自己捧起花束,来到乐有薇办公室门前。
大门紧闭,他深吸一口气,屈指轻敲。年少时不曾脸红心跳地爱恋过,许多年后,在这燠热的午后,方知情之悸动,竟会这般战战兢兢。
乐有薇不在办公室。叶之南换上新的小蔷薇,从冰箱里取出一罐酒酿,然后给唐烨辰打了个电话。
郑好晚上回到家,乐有薇刚洗完澡,正在给胆结石手术部位的伤口涂祛疤药,连忙溜进卫生间。郑好开门时看到她溜得飞快,以为是故意躲她,沉默着回了卧室。
乐有薇涂完药,敲开郑好的卧室,绽开笑脸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郑好白天肯定哭了又哭,一双眼睛肿成一条缝,问:“你下午关机到现在,发生什么了?”
乐有薇存心把两件事混在一起说:“一,秦杉向我表白了,还亲了我;二,做完慈善拍卖会,我就让江天带我去美国拜访他爷爷,他爷爷随便出几件藏品,我就能拿不少提成了。”
郑好愣住:“你没答应秦杉吧,答应了江天可就翻脸了。话说回来,为了几件宝贝,你就不考虑秦杉,太可惜了。”
乐有薇双手一摊,笑着说:“谁叫我不是你这种感情至上的人呢,任何人都不能打乱我的计划。”
郑好问:“任何人都做不到吗?”
乐有薇笃定地说:“任何人。”
郑好脸色好转,乐有薇放心了些。暂且让郑好以为真话是谎言吧,一切以慈善拍卖晚会为重,她没空也没心思哄郑好,语声轻快地说:“我去准备明天的行头,帮我参谋一下。”
郑好跟上乐有薇,乐乐早上说叶师兄追她,不是真的吧,她看起来像是忘记说过那些话了。所以,一定不是真的。
乐有薇从衣橱里挑出服装,郑好不认可:“作为战袍太素了。”
乐有薇说:“明天的主角是严奶奶她们。”
郑好看看乐有薇左上臂:“伤口还没好,很多好看的裙子都不能穿……”
她取出红宝石项链,连同锦盒一起归还,“这一身配项链合适。”
乐有薇推回去:“不合适。明天那种场合,越低调越好。”
郑好明白了:“也是,不然光是一条项链,他们就会骂你假慈善,真炫富。”
乐有薇把锦盒放在她手里:“送你了。”
郑好说:“别人送你的礼物,我不能收。”
乐有薇看着她:“戴给师兄看过,留着做个纪念吧。”
郑好打开锦盒,留恋地看着项链。那天晚上,叶之南的手抚过项链,在颈间留下让她战栗的温度,她决然地还给乐有薇:“我都记得,就是纪念。”
入睡之前,乐有薇又一次在脑子里把拍卖词过了一遍。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太用力,至今还没学会举重若轻,但她不是方瑶,没人兜底,所以每次拍卖会都要做到最好,博得满堂彩。只要她的名气起来了,将来再做事,就不会还像这次这么吃力。如果还有将来的话。
明天是新的一天,也是充满悬念的一天。叶之南会留在贝斯特吗?李冬明会到场吗?
明日里,就有那大树长青,母亲般夏日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