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台子一搭好,大雪节气一过,河水一封,一场持久而艰难的工事就在护城河边、北海、什刹海、玉渊潭拉开序幕了。冬储夏用,北平夏天的冰全靠冬天。深夜,冷月照在后海边儿上,电灯映着坚硬的冰面,工棚的炉子冒着冲天的白气儿,宝泉冰窖的监工老枪头爬上台子,朝下面站着的力巴们喊道:“掌柜的交代了,菩萨拜过了,河也涮干净了,今儿个起,开始打头儿茬冰啦!规矩跟以前一样!四更吃饭,五更点灯下河,天亮收工!冰上的,从远处开始打,窖里的,从最里头往外码!虽是头茬儿冰,也不能马虎!界大线的听小六子招呼,别乱窜!码溜儿的划块儿的,别乱码乱划,长短宽窄,要一寸就得是一寸,多个孔缺个角就扣钱,悠着点儿!天寒地冻,弟兄们不容易,该穿戴好的,该护着的,预备着点儿!好好干这六十来天,挣点儿钱,回家给老娘买件新袄子,给媳妇儿买双新鞋子,给小儿子……”


    下面有人喊:“我大儿子呢?!你管哪?”


    老枪头乐了:“我只管我孙子!好啦,棚里备了酒,一会儿一人一碗,喝了开工!”


    跳了下来,拍拍手,自去工棚里端酒,大口大口地喝,有人从人堆里挤过来,哀求道:“枪头叔,求您了,给我再派点儿活儿吧!”


    “边儿去!”老枪头闷口气,被酒激的,“小丫头片子,别凑热闹。”


    “我家揭不开锅了,我给棚里烧水这点儿钱,不够买杂合面。我奶奶饿了三天,快不行了!”


    “哎我说翠喜,前几日你就说你奶奶饿了三天,怎么都是三天三天地饿啊,你干脆说她饿了十天不就行了?你啊,别跟大爷耍花招。”


    翠喜快哭出来了:“枪头叔,求您再给我派点儿活儿吧,我……我一家人真活不下去了。”


    “你老实说,你家几口人。”


    “就……就我和奶奶。”


    老枪头转身就走,招呼工人们干活儿,翠喜追上去,拽着他:“我还有个哥哥嫂嫂,哥嫂还有仨孩子!真揭不开锅了!”


    老枪头眼珠子瞪得老大:“你有个哥?!这卖力气的事儿他怎么不来?让你这小丫头在这儿遭罪?!”


    “他,他是个残废!”


    老枪头终还是挨不过她央求,指着几个小叫花模样的孩子,对她道:“行了行了,你跟他们一起码溜子去吧!跟着学,干完一天领点儿嚼谷,干完一个月发一次工钱。”


    翠喜连连鞠躬:“谢谢您,谢谢您!”


    老枪头放下酒碗,从墙上把挂着的一个唢呐拿下来,走到外头:“兄弟们,今儿个开工,我给大家吹一首《正月十五闹雪灯》!咱们好好干,得过个好年!”


    “好哎!”


    “好!”


    嘹亮的唢呐声中,熟练的把式小六子一声吆喝,开始“界大线”,他早已算准湖面冰层宽窄,能裁出多少块一样尺寸的大冰,将尖长的镩镐高高举起,狠狠往冰面一镩,快步一划拉,一条十几米的雪白直线在冰面显了出来,立刻有大工们上前来,一起沿着冰线镩,寂静的夜里,就听见锋利的金属与冰面相接的声音。差不多时候,力巴们全都上去,从划好的冰线那儿镩出冰块儿,一脚稳住,一手使力,冰块齐齐分离,再将冰块拉到一旁,冰块儿砰的一声飘在了水里,这时,就是“码溜儿”的人该上了。有杂工领头儿,带着翠喜和那帮穷人家的小孩儿,用铁钩子将冰块钩到跟前儿,有的用绳子绑好,拉到岸上,有的则被拉到卷扬机皮带上,卷到湖面与湖岸相接处的平台,再卸到台边的一溜儿骡车里。


    翠喜拉着冰,身边几个小孩不过十一二岁,也是来这儿卖苦力捡饭吃,这拉冰的活儿需要力气,他们连说话、呼吸的力气都得省着用,西北风刮在脸上,眼睛冻得发疼,可不一会儿背脊里就开始冒汗了,真是内外夹攻。干到破晓,大汗淋漓,衣服里都湿透了,露在外头的眼睫毛、头发、眉毛上全是冰,有个孩子又热又冷,忍不住将破毡帽一摘,小光头上热气直冒,不一会儿人就往后一倒,晕了。老枪头在一旁监工,让人将这孩子抱去棚里暖和,骂道:“哪家孩子不是家里的宝,当妈的也是缺了德,忍心让他出来遭这份罪,呸!”


    翠喜在一旁立着,牙关打战,心里想,熬过第一天了,再熬三十天就能拿钱,过年好歹能让家里喝口肉汤吧。


    东躲西藏这大半年,吴家七口人,是直到她在宝泉冰厂找了份烧水的工后,方暂时安定了下来。但吴贵成天天赖在家里不出门。翠喜知道,哥哥怨她,怨她给一家人带来了麻烦和灾难,但现在靠她烧开水打短工,靠嫂子出去捡破烂这微薄的收入,这个家是撑不下去的,哥哥得去干活儿啊。奶奶身体一向不好,他们住的地方,连枕头都是用砖头代替的,烧不起煤,吃不饱饭,孩子们又冷又饿,天天哭。终于,奶**一个病倒,接下来就是小毛,哥哥的三女儿,大毛二毛也跟着病了。七口人里头栽了三个,买不起药。


    “要我出去找活儿?你想什么呢?”贵成指着翠喜骂,“我吴贵成就捡现成儿怎么了?我现在骆驼也不敢拉了,就怕那温贝勒找,过街老鼠一样满地乱躲,还不是为了你?!你不卖身,说得好啊,不卖身就卖苦力去!烧开水守棚子管什么用?我就跟你说,你要是还想回去找人家温所长,人家指不定不要了呢!晚啦!吴翠喜,我就跟你较这劲儿。别这么瞪着我,我没欠你,是你欠我!你现在就得还!哎,没错,一大家子饿死完事儿!”


    他看一眼奶奶,咬牙切齿道:“看谁第一个!”


    翠喜道:“谁都不会饿死。哥说得对,我不卖身还可以卖苦力,我现在就卖苦力去!您在家好好待着。哪儿也别去。”


    贵成其实说的是气话,但就是想跟妹妹较劲儿,没料到她会去冰上干活儿。翠喜每天只有天擦亮的时候才回家一趟,送去一小袋杂合面,或者干窝头,放下就走,都顾不上跟家人说句话,就这么小半月过去,贵成终是心里不安稳,让大毛夜里偷偷去一趟冰厂,看姑姑在干什么。大毛去了,没多久回来:“姑姑在玩儿冰,那里的人拦着我不让我上去。爸,我也想玩!”


    这些日子,头茬儿冰差不多快打完了,等闸门放水,很快便又会上冻,二茬儿冰干净许多,将送到大饭庄和果子市,更讲究,要划得干净漂亮。老枪头把工人召集到一块儿,又叮嘱了一番。翠喜在人群最外头,被北风吹得背脊哆嗦,要钻到人群里,又钻不进去,只想找个背风的地方躲一躲,正愁着,有人揪着她后颈衣领,把她给拽到一边。


    她回头,见是贵成,穿着件破皮袄,头上一顶烂皮帽,还是他往年冬天拉骆驼的装扮。


    “叫你半天不应,想啥呢。”


    “哥哥,你来干什么?”


    “跟我回家去。”


    “我不。回家咱们就都饿死。”


    “跟我回南城找刘天禄!”


    “要回去我就死给你看!咱不能再连累人家!”


    “行!非要跟我犟是吧?!”贵成吼起来,“信不信我揍你!”


    “我没犟。打女人不怕丢人啊你?”她顶嘴。


    贵成的手扬到空中,停了半天,却是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行!你行!”


    不再理她,待老枪头从台上下来,他走过去,磕了个头:“爷,吴翠喜是我妹子,蒙您照顾了,我给您磕头!”


    “不是,她不是说你是残废吗?合着是骗我的?!”老枪头眼睛瞪起来,贵成仍跪在地上,老枪头骂他,“就看不惯你这种,一大老爷们,膝盖这么不值钱,起来!”


    “爷,我叫您爷!您只要愿意,叫您祖宗也行!膝盖不值钱!跟一家几口冻死饿死比起来,下跪算什么?啊?您收了我吧,给多少钱随您,我拉过骆驼,有力气!这苦活儿我妹妹干不了,我来干!我求您了!这冰多硬,多冷啊,我妹妹哪干得了这划冰的活儿啊?!”


    当着这么些人,他一个头一个头磕下去,冰地里,砰砰作响,翠喜站在一旁,无声地哭了。


    老枪头拽贵成起来:“谁让她干啦?她自己愿意的。敢情我好心帮人,还被讹上了?得了得了,吴翠喜,你听你哥的话,下去吧,让你哥顶你。”


    “不,我跟我哥一起干!我受得了苦!”翠喜擦擦泪。


    老枪头手指晃**着指了她半天,没说什么。


    从那天起,兄妹俩便都在什刹海的冰棚子里干活儿,数九寒天,冰冻三尺,这一年应该是北平最冷的冬天了。初一到初五停了五天,发了一次工钱,够过年买点儿米面肉蛋,贵成去估衣铺,给奶奶买了件旧棉衣,老人受不住冷。路上看到卖花的小贩,挑着一担水仙花、南天竹,都是过节时的喜庆花儿,有些沤烂了的花球堆在一旁,贵成说:“烂的多少钱?”


    “不要钱。”


    贵成看着捡了一个,揣兜里走了。


    那天晚上翠喜在桌上看到这个花球,贵成媳妇说:“你哥给你的。也不知道养不养得活。”


    翠喜摩挲着花球粗糙的纹路,轻声说:“养得活!大毛二毛三毛,跟姑姑来。”


    叫上孩子们,找了个破碗,舀了水,将花球放到里头。


    “姑姑这是什么?”


    “水仙花。”


    “花呢?”


    “过几天就能看到了!”


    花球发了芽,泡活了,过了一段时间,伸出花茎,长出花苞。孩子们守着它,她也会经常看看它,一直到穗子上缀满了花苞。花赶在立春前一天开了,最先的一朵,嫩黄的花蕊像蝴蝶的翅膀,轻轻地张开,花瓣攒足了力量,熬过了寒冬,一点点蹿起,绽放,最后简直是一朵一朵都在挤挤挨挨朝她笑。翠喜很高兴,从来没有这么浓的春天的气息,让她如此充满希望。


    这三年,没法说!


    鸭子桥的秦瞎子死了,南城狮子会的人都来了,连曾经被他打败过的雷不动也来了,灵堂上挂着簇新铜铃铛,绾着白绸子,斗大爷做的,影像框下蹲坐着条大白狗,活的,就是斗二爷,斗二爷也老了,眼皮都耷拉了,有人逗它它也不凶了,完全不搭理,也许它也在悲伤地想,秦爷、斗大爷和它,再不能一起遛弯儿了。


    大破孝,开吊三天,甭管认不认识,进灵棚拜祭就发个帽子,外加一根孝带三个馒头一盘肉,吊孝的人往来不绝,轰动了鸭子桥和白纸坊。丧事最后一天,刘天禄回来了,带着老母亲,还有一个汉子,身上背着个麻布口袋。仨人给秦瞎子的影像鞠了躬,上了香,自到一处喝茶。轰的一声老街坊们全围了上去,向母子俩问长问短,斗二爷也从灵堂那儿跑过来,在天禄娘脚边摇着尾巴转来转去。天禄没见着金蛋,金四爷道:“小王八蛋毕了业,一会儿说做生意,一会儿又说要去教书,总之到处乱窜,没个正经。他一回来我就骂他,现在也不怎么回来了。我不管了!”又对天禄说起草奶奶的不知所踪,天禄心里十分愧疚。那个眼生的汉子站在一旁,瞧着比天禄年长,还高半个头,天禄娘说了会儿话,对汉子道:“常顺,把包袱卸啦。”白常顺听话地哦了一声,将口袋放到地上,问:“妈,放哪儿?”众人都奇了:“怎么这一出去小两年,多了这么个儿子来?”


    天禄叹口气:“一言难尽!”转头对常顺道,“常顺哥,来,认识认识,以后这都是你街坊啦!”


    从北平到召河这条羊道,一开始天禄是闷着头跟着撒巴他们走,分不清西东,当跑熟了,来来回回,三年就过去了。这三年,天生魁在口外关了几个分号,但保住了贩运羊马活畜的生意,危机算是挺过去了,撒巴和几个老掌柜都留在了张家口的分号,要天禄去北平将天禄娘和常顺也都接到张家口去。天禄回了北平,但却改了念头,托人带了封信给撒巴,说,他打算留在北平,并要借用马掌柜当年在南线阁的那三张门脸儿,租金照给,马巴一回来他立刻走人,原样奉还。


    撒巴的回信很简单,四个字:“事儿!拿走!”


    “牛肉刘”小饭铺就这样在南线阁重新开业了,老王父子找来,问天禄:“掌柜的,还要我们不?”


    天禄让老王留下了,对大力说:“切面铺的老掌柜对你有恩,你不能舍了人家,我这儿不能留你。”


    大力道:“哥,只要你招呼,我随时来。”


    “牛肉刘”夜不封灶,为的是南线阁跑生意的人多,见门脸儿亮着灯,指不定就会进来。骡车马车,常顺自会牵去后院看着,生意人打个坐地尖,天禄亲自给煮个烂肉面,稀薄的卤汁再来点儿烂蒜,又烫又香。没够?还有老王烤得脆香的芝麻酱烧饼,再点点儿白水羊骨,将肉剔着吃,吸了脊髓,对于四处奔波的人来说,这是跟过年一样美的滋味。牛肉、羊肉,准管是顶好的,顶好的肉就得有好手艺来伺候,是啊,谁不记得“牛肉刘”的酱牛肉呢?可是这酱牛肉的味道,好是好,也许更好了。天禄好几次取出“南城第一香”的幛子,自己重整旗鼓,从绝境里走了出来,扬眉吐气,为什么不能挂?可他还是犹豫,想了很久,还是把幛子收起来了。


    不眠不休干了一个月,生意还不错,开门红,老客新客都来,对头也来了,其中就有当年让天禄吃过亏的警察、收税员。天禄娘有一日忽然问:“你不是说‘王八楼’里那个关师傅很照顾你吗?怎么不给他带个信儿去?”天禄道:“您放心,我没忘了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岂止是关师傅,其实金四爷、斗大爷、丈二姑娘这些老街坊,天禄也并没有特意招待他们一次。只有天禄娘,有一天问他:“妈只问这一次:是不是没找着翠喜,你就不成家了?”


    天禄没言语,他不愿意回答,怕伤母亲的心。


    天禄娘抬手扫了扫腿上的炉灰:“得嘞,那我张罗着给常顺找个媳妇儿去,总得有人叫我亲奶奶。”


    常顺在里头听到她叫他的名字,应了声:“妈!”


    “哎!”天禄娘进去。


    天禄忍不住笑,但眼角有点发热。


    他开始接一些跑大棚的活儿,行里管操办的叫“口子”,但凡有寿宴、红白喜宴,“口子”里的管事会给天禄带个信儿,天禄若应了,那这顿酒席的大拿之一就是他了,也就是说,酒席里的几道最主要的菜,得他来做。酒桌饭桌,其实就是一个个家庭的缩影,人情的聚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命,什么样的命,什么样的饭桌。小半年,刘天禄跑遍了四九城的人家,他总会找机会看看能不能认识一些“有本事”的人,或许这些人能帮助他找到翠喜。


    七月的一天,他接了金鱼胡同的一趟生意,警察厅一个官员的亲戚的婚事,婚棚早俩礼拜前就扎起来了,三十桌,“牛肉刘”暂停营业一天,天禄叫上所有能搭把手的人,要好好做这场宴席。


    这些各色菜系混杂的宴席,天禄从不让常顺参与,但这一次,他请常顺宰了两只羊,烧、烤、酱、炖、炒,做主桌儿主菜。牛肉,也要最新鲜的,也是让常顺去牛街提前订好,婚宴头一天就送来,酱牛肉冷盘,这是他最拿手的,菜是简单,但味道不含糊。


    头天中午,空地上黄土加碎砖垒成大灶台,高矮刚刚好,把通风口看好了,急火的高灶,慢火的老灶,菜做得好不好,全在火候上。连干通宵,先做最耗时的,亲自盯着火,通宵不睡,差不多了,休息一会儿,跟老王父子与“口子”里来帮忙的伙计喝点儿酒,吃个烧饼。天刚亮,荤素凉菜已按桌装盘码好,糖酒烟瓜子花生也上桌了。烧排骨、烧肉、烧鱼、四喜丸子,做得是个意思;炖牛舌、酱牛肉,这些“牛肉刘”的招牌菜,是绝对会让客人舌头一“醒”的。也有他跑棚子跑会的菜,几番细心琢磨,有了新意。酱肘子,正式上席前蒸透了,重新浇下酱汁儿,加点儿蜂蜜,每个肘子都倒扣盆中如一顶琥珀色的冠冕,端上桌,是扑鼻的蜜香。还有一道“芙蓉鸡片”,这是他在羊道的驿站,听一个四川人说起了做法,自己摸索着学会的:鸡肉剁成细蓉,裹蛋白,与木耳、香葱、细芹菜、百合爆炒,雪白的鸡肉片如盛开的木芙蓉,这将是一道下饭的好菜。


    “客人里面请您哪!”


    “三位啦,您哪!”


    ……


    胡同里热闹起来了,迎客的茶房大声招呼,鞭炮也响起来,再晚些,新人就会坐着披红的马车来了。


    看过了许多的婚事,早没有新鲜感了,只是当年在婚宴上讨剩饭吃的小叫花到现在的转变,让天禄每次都会有些许感慨。正值盛夏,虽然有凉棚,但灶边比火炉子里还热,炒菜是最后上的,鲜牛肉可不能坏了。他满头满身的汗,守着他的战场,席上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在意他有什么人生故事,他也不在意。等上主菜的时候,他会到席间跟客人们喝杯酒,那时候,主人和客人都会给予他一个大厨应得的尊荣。


    冰车子来了,骡车没地儿停,送冰的伙计只得抬着两个大竹筐子,满头大汗绕了好一段路,才抬到后厨,当先一个将裹在冰上的棉布掀了,问:“搁哪儿?”


    天禄掌着勺,用胳膊擦擦汗,让大力去帮忙,把两方三尺厚、一尺宽的白冰放到搁生牛肉的台子上,自己仍看着锅里,他松了口气,有了冰,做扒肉条的肉坏不了啦。过了一会儿,身后有凉气过来,想是风带来的,再一会儿,凉气倒是没了,是有人挡着风,在后头吸溜鼻子。


    他回头,却是那送冰的伙计,一个身材瘦长的汉子,脸被晒得黝黑,眉目却是南方人的轮廓,那汉子眼睛是红的,面目扭曲。


    “刘天禄?刘天禄!!你……你个……”吴贵成看着天禄,想开口大骂,话到嘴边却哑了,他啊的一声哭了。


    天禄不动了,完全不能动弹了,他眨了眨眼,晃了晃脑袋,又咬了咬舌头,不是梦。他认出了吴贵成,翠喜的哥,一直站在自个儿面前呢,这真的不是梦!


    “掌柜的!”王大力叫他,天禄没应。


    大力把他从灶边推开,抢过锅铲在锅里翻了翻,那道雪白的“芙蓉鸡片”,糊了!


    悦昌的大掌柜赵柏涛挺过了那年正月,是在二月去世的,紧接着,钱记粮铺的老掌柜也死了,但鸽子还在,少东家把最好的几只给卖了,余下的鸽子老是跟别家的鸽子“掰盘”,合成一起飞,鸽哨声乱了,杂了。立云每天早上看鸽子起盘的习惯多了一样:数一数哪些鸽子是哪家的。他现在是悦昌的大掌柜了,和九如成亲后,赵家人把生意全盘交给了他。日子过得平顺,只要是太平年月,就能把生意做下去,但不太平的日子实在太多了,风雨飘摇,苦日子像望不到头。廊房头条二条,倒了好些首饰楼,悦昌只是勉强挺着。


    立秋那天,悦昌来了位客人,好久没生意了,立云热情地迎上去。


    “邱师傅!是我!”天禄笑道,向立云拱了拱手,“您还好吧?”


    “呀,刘掌柜!好久不见啦!请进请进。”


    寒暄几句,天禄说起来意:“邱师傅,我来,是想让您帮个忙,您手艺是京城最好的……”


    “不敢不敢,您抬举。”


    天禄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倒到柜台上,里面有钱,有些碎银子,和一个老金戒指。


    “我钱不多,但给媳妇儿的礼也不能含糊,您看看就这些,能做什么。”


    立云喜道:“呀,您要成亲啦,恭喜恭喜!是哪家的好姑娘?”


    天禄哈哈一笑:“您认识!”又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支簪子,立云一下子认出来,正是自己当年做的那支蜂蝶捧寿点翠双耳双足钗,翠色如新,只是钗柄有些氧化变黑了,点翠蝴蝶的右边翅膀脱了翠。


    他接过,心里已经明白了新媳妇是谁了,不禁很为天禄高兴。天禄走到外头去,拉了一个人进来,乌黑的辫子,圆圆的眼睛,微黑的俏丽脸蛋儿带着机灵的笑意。


    “邱师傅!”翠喜向立云行了个礼。


    立云还记得这个姑娘,多年不见,她从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居家过日子,既要好看,也要有用处,我好好给你们做!这钗子得多放两天,我给你们补补!”立云说。


    他将最美好的祝愿送给了眼前这对新人,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重聚,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金戒指一对,男戒是素活儿,简单,包金戒指,女戒是对折的桃心,中间是一个石榴,尚带着枝叶,叶脉清晰,果实纹理细腻圆润,他錾得十分用心。剩下几钱的银子,用来打了一支双尖簪,也是精雕细作,亲自上手,这小簪子仅有四寸不到的长度,比少女的小指还要纤细,簪头按旧日形制,做的葫芦,錾刻的时候故意将葫芦身上的褶子做得随意,不囿于形制,再没了法式,完全任性发挥,所以这两个葫芦头倒像是小包子一样俏皮。簪身一边是一朵牡丹,每片花瓣均錾刻比发丝还纤细的纹路,舒展如生,另一边则是一朵盛开的兰花,那蹁跹自在之态,就像在随风起舞,花纹之下,刺成细密的连珠网纹做底子,整个簪子没使用一个模具,从整银块上锤炼錾刻而成,方寸间的天地,是精魂在手,变化多端。


    最后是修补那支点翠钗子,他去翠羽作坊找了相同颜色的软翠,堪称完美的翠羽,用了小半天工夫,修剪,刮拭,重新铺上钗子,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暮色和曙色有时是相近的,春风和秋风的味儿,也偶尔会有些相似的,比如在雨后,又或者在雨前,有点湿气儿,很快就会被劲烈的风吹走,但湿润的气息还会留一会儿,阳光一暖,风一吹,闻到风里的味儿。立云每当这样的时候,便会想起那个为师为友的美丽姑娘。他们早已失去了联络,他不知道她在何方。


    柜上的玻璃箱子里,放着她送的那枚“第一香”花簪,九如说:“不如放柜上吧,它意义太重大了,这是梁家的传家宝啊。悦昌……对不住梁家人。”


    每次只要悦昌来客人,都忍不住在花簪旁边流连,啧啧称赞,赞那天工巧夺。可这枚簪子,悦昌是不会出售的。


    立云仍旧为连翘可惜,梁家这么好的手艺,她就真忍心丢了吗?她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曾说,他起初对她很好。立云总是冥思苦想,也觉不出自己究竟好在哪里,也许是些微不足道的事,可她竟记得那般清楚,淡如水的情分,于她是这般珍重。而立云的记忆中,香炉峰上的吉光片羽,是此生最美的画面,一切也早消散于江亭之约。他永远记得,那天连翘和他一同坐在人力车上吃着烤白薯,显得认真又温柔,忽然抬起头来朝他一笑:“邱师傅,您有没有觉得,吹来的风是很香的?”


    此刻,风正拂过来,立云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婚礼前几天,天禄去请老关,老关看到天禄站在大门口,他脸上的横肉全部变软了。


    “小子!你还真出息了!”


    天禄笑道:“关大哥,我说了要给您做炖牛舌!”


    其实不止炖牛舌,在天禄家,老关还吃到了烧牛尾,筋头巴脑的炖牛肉,还有天禄在那次喜宴里搞砸的新菜“芙蓉鸡片”。


    “好吃,香!”老关连连说。


    翠喜给他斟酒,又行了个礼:“关大哥,多谢您照顾天禄哥。”


    老关满嘴包着肉,瞅着她,又瞅瞅天禄,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朝天禄比了比大拇指,将嘴里的东西赶紧吞了,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将酒一饮而尽,却端正了脸色道:“天禄兄弟,还有你,小媳妇。咱们哪都是小老百姓,说起来,可怜人。曲子里是怎么唱的?既睹惊鸿,复睹惊鸿,然惊鸿皆哀鸿也!我辈就是哀鸿。你们苦尽甘来,真是好啊!一定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守住你们的家业。”


    这一番话,把天禄和翠喜都说出了眼泪。


    天禄犯愁,告诉老关,给别人做了那么多喜宴,轮到给自个儿家做,却没主意了。老关又喝了口酒,夹了两筷子肉:“怎么会没主意?把今儿个用在招待我这顿上的心用在上头就行了,麻烦吗?不麻烦!还有一样,你席上的馒头,我来给你做!”


    很晚了,老关醉得偏偏倒倒,都不认路了,口里念着诗,唱着戏,哼着歌,天禄扶着他,听他这样似疯似狂地念叨,只觉恍如隔世,但他知道老关这次不是在说疯话,他是真高兴了。


    关大馒头指着天上秋月,月光洒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映着槐树的影子:“七情入味碗里羹,参透酸辛是人生,欲知世上观台上,且看今人阅故人。一餐又一餐,一年又一年,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一辈子,快着呢!”


    天禄和翠喜的亲事,相熟的街坊们都来了,散席摆在路边,桌椅不够,各家拿出各家的。老关的馒头香极了,老王烤的烧饼绝对管够,过路的陌生人来给句恭喜,一口喜酒是喝得着的。菜的样式并不多,家常菜!和新娘子行完了礼,天禄便去厨房看着火候,新娘子盖头一摘,去厨房打下手,不一会儿,和帮忙的大妈大婶小姐妹们端着盘子出来,给各桌上菜,整个街坊在这一刻好像都成了一家人。


    家人是客人吗?其实也是客人,是你这辈子最亲的过客。而把客人当家人,为他们做道菜,那味道是差不了的。因为这是做给家人吃的,是家的味道,没有输赢,没有计较,只有心。那才是无价的,也是无敌的。天禄想明白了。唯一有点遗憾,是金蛋没有来,金四爷的忧心藏不住,天禄已经猜到了几分,也许金蛋终于还是闹革命去了。


    翠喜生了个儿子,孩子满月那天,天禄在护城河边种了一棵小槐树,他从妻子手里接过儿子,在孩子胖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南线阁的房子是马掌柜的,所以这棵树还是种在这儿吧,长长久久的,不管搬到哪里,它总在这个地方。”


    翠喜走过去,抚摸着小小的树苗,两手握成一小圈,接着又比了更大的一个圈,又指了指天空的高度,她说:“等咱们的孩子是老头子的时候,这棵树差不多就这么粗、这么高啦!”


    等孩子都变成老头子,他们夫妻俩估计早就不在人世了,这是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但他们已经这样幸福地在一起了,哪怕明明知道今后自己会老,会死,却不觉得有什么害怕的了。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这一年中国发生了许多事。在日军的进攻下,山海关失守,北平岌岌可危,段祺瑞不愿意被日本人利用,南下去了上海。东北,抗日义勇军退到了苏联境内。五月,《塘沽协定》一签,中国被迫承认日本占领东三省和热河,连同察北与冀北也让给了日本人。北平的市民们只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当故宫的文物开始陆续运往南京,有许多人反对政府的决定,他们认为北平即便遭受战乱,也不会被强寇所占,他们不信政府会失掉北平。更多的小老百姓,还是照常过着他们的小日子、苦日子。那年街上要饭的突然间比往年多了好些,有些是从关外逃来的难民,那年冬天,北平还下了好大一场雪,义地里又多了多少冻死的人。


    腊月初,“牛肉刘”提前关张,打算过完年再做生意,实在是有点吃不消了。临到年关,家里进了一次贼,天禄平时谨慎,钱都放钱庄里存着,柜上的现银都藏在妥当的地方,小偷一无所获。一早,是天禄娘最先发现进了贼,赶紧拿着擀面杖四处巡视了一番,把天禄夫妇叫来,道:“贼怕门嘎吱响,撒了泡尿在门缝里!大雪天想是饿极了,把剩下的那半个窝头给顺走了。”


    翠喜捂着鼻子去门那儿一看,果然有尿迹,啐了一口:“这臭机灵!”


    天禄也不禁笑,随即又蹙眉道:“这几天大家都提防点,他没偷着东西肯定不甘心,还会再来!干脆我跟常顺睡铺里。贼要敢再来,我打他个屁滚尿流。”


    翠喜道:“别打得太狠了,万一真的是饿极了呢?谁没个受难的时候啊,别打太狠。”


    “那打还是不打?你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要打就不是可怜他,要可怜他就别打。打不打?”天禄瞪起眼睛。


    翠喜还真认认真真想了想:“那就……不打了吧?”


    天禄哈哈大笑,翠喜白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有人却在外头喊:“刘掌柜在吗?刘天禄,刘兄弟在家吗?”


    天禄听到这个声音,浑身震了一震,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雪光和阳光很刺眼,院外的人背着光,看不清楚形貌,但天禄已经跑了出去。


    是风尘仆仆的一男一女,女的已过中年,样子很不年轻了,绾着紧紧的发髻,头发却是乌黑发亮,她有一双十分有神的眼睛。而那个男的,头发一大半都是灰白的,但脸庞红光满面,天禄没说话,是天禄娘和翠喜认了出来,她们同时喊道:“马巴!”


    是的,马爷回来了,带着他寻找了一生的人,白燕云,白常顺的姐姐!急景凋年,再没有比他们的出现更让天禄振奋的事了。


    天禄冲过去抱着马爷的肩膀,两个汉子无声地凝望着,眼里充满了泪水,燕云站在一旁,也含着泪看着他们。


    天禄的声音都哑了,他说:“马巴!还有嫂子!老天爷是公道的,我今儿是真明白了,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难,老天爷也是公道的!常顺!常顺!快来看谁回来啦!”


    燕云听到弟弟的名字,温柔的脸上露出悲喜交集的表情,常顺过了一会儿出来,他和姐姐已经失散快大半辈子了,但当重见的这一刻,他单纯如孩子的记忆仍无比迅速地辨认出了眼前的人。


    “姐姐!”常顺哭着大喊,“姐姐!常顺想死你啦!”


    燕云的泪水串珠般滚落,脸上却一直是微笑着:“谁说我弟弟傻?我家常顺一点都不傻!”


    大家回到屋里,天禄娘和翠喜忙着给所有人做了一锅热汤儿面当早饭。天禄和马爷叙旧,燕云和常顺在一旁听。


    马爷道:“找到我家大掌柜以后……”眼角扫了一眼燕云,后者给了他一个很严厉的眼色,所以马爷无比幸福地改口道,“找到燕云以后,我们本来打算就在库伦安家,可是老毛子实在容不得我们这些中国来的,又撵又杀,好一阵坏一阵,我带着燕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关外又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也不安生。到张家口找到了撒巴,他说常顺被你们照顾着,我们就立刻回来了,一家人毕竟还是得在一起,常顺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我们是来带他走的。一会儿动身。”


    “走?上哪儿去?”天禄站起来,“不能够!这房子是您马巴的,我只是暂借,就没有打算长待,我儿子满月我要种树,我都是种到护城河边上去,您不信就问孩子妈!刘天禄不是那种占便宜的人,马巴,您要是顾着我,不好意思开那口,我现在就收拾东西。翠喜,里屋收拾东西去!”


    翠喜应了一声就往里走,燕云走过去,把翠喜拦住,拉着翠喜的手,笑着道:“先听我们说。”


    马巴笑着摆手:“没跟你们客气,我们是要回山西,天生魁的根基在山西,我们是要回老家去!房子,你愿意用多久就用多久,租金爱给不给!如果真要搬,跟撒巴联系,他来过问。我和燕云一辈子没过过多少安生日子,带着常顺,我们回老家过好余下的日子,没错吧?”


    天禄迟疑道:“话是没错……可是……”坐了下来,“即便要走,也走得太仓促了吧。”


    燕云忽然插嘴道:“这世道,好日子是数着指头过,得抓紧呀。常顺有什么东西我来收拾,小妹子,带我去吧。”


    翠喜不动,看看天禄,又看看天禄娘,天禄娘和常顺“母子”一场,当然舍不得,但她还是擦了擦眼角,拍腿道:“去吧!咱两家都是有福气的人,看我们天禄,受了那么大的冤枉,也能平安无事回来,还能再遇到我儿媳妇。看马巴,和白掌柜失散这么多年,拼了命回去,也还是能再见到白掌柜,还能回来北平。没事儿!该是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该见面的人,怎么着也会再见面!咱们都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再难都过下去,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快过年了,让马巴和白掌柜一家早点回去过年!”


    临走前,马爷忽然想起一事,问:“刘兄弟,你那幛子还在吗?”


    天禄愣了愣,回过神:“当然在!”突然又有点不好意思,笑道,“您提它干吗呀!”


    “我想再瞅瞅。”


    天禄去把幛子拿出来,马爷和他一人牵着一角,将它展开。


    马爷说:“铺里该有像样的好招幌,赶明儿找人做点儿穗子,挂上吧!”


    天禄笑了:“今天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您千难万险回来,我就招待吃了碗清水热汤儿面,连粒牛肉末都没给您尝,您哪,是在骂我。好歹也得再尝尝我做的扒肉条,再说这话吧。”


    马爷看着他,微笑道:“不用尝就知道,火候早就到啦!”


    “您这话,我不懂。”


    “不懂就慢慢琢磨。但这招幌,别让它闲着了。”


    天禄心潮起伏,瞅着幛子,伸手抚摸那五个金字儿,就像倾入了所有的情感,饱含所有无法言说的泪与笑。


    许久,他还是摇了摇头:“不挂,时候没到!”


    一家人目送马巴他们离去,翠喜抱着孩子,莹澈的天光照射着琉璃世界,孩子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笑。


    天高地阔,莽莽苍苍,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马爷、燕云带着常顺走了,茫茫的白雪中,马爷一直在想,天禄为什么执意不挂那幛子呢?是否还在介意他当年的话?他什么时候才会挂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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