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所谓变量,以及正好的当下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邓哲慧打电话约我吃午饭,说顺便把报销的1000多块钱差旅费给我。我们在光华路找了家茶餐厅。
她看起来状态不错,我问她那个李副总后来有没有为难她,她一笑:“还好。对了,今天我请客。”
“还没给你介绍私活儿呢。”我翻着菜单。
她抿嘴一笑:“难道就不能跟你交朋友了吗?”
蒸白鳝上来,我们同时拿起筷子。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菜的味道中规中矩,邓哲慧又是个话不多的人,我便讲了几个工作上的笑话调节气氛。比如,一次跟一个东北的同事吃饭,结账后开发票,他拿着发票对前台说:“在这儿卡个戳。”我那时候刚工作,接触的东北人不多,完全不懂什么叫“卡个戳”,邓哲慧笑起来:“我一开始也不懂。后来才知道是盖章。”
“有一年去广东出差,看到到处都是‘美珍香’店面,同行的摄像说中国人姓什么叫什么的都有,千奇百怪,他也看到过好多珍香,姓张的,姓李的……”我忽然顿住,没再说下去。
邓哲慧还在等下文:“然后呢?”
我揉了揉额头:“我忘了,后来怎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她怀疑地瞅着我,眼睛慢慢眯了眯,忽然指着我大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可真坏!”
她当然猜到了我要说的那个姓氏。我故作无辜表情,但也忍俊不禁。
“江唐,你知不知道你挺搞笑的?”
“嗯,有人说我可以去演喜剧。”
她秀丽的眼睛眨了眨:“喜欢你的人,跟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开心。”
这话说得聪明。
我微笑:“不喜欢我的,估计就是闹心了。有时候我自己也挺闹心的。”
“会吗?我其实挺羡慕你的状态,看起来好像没人能伤得了你。你很独立。”
“你呢?”我反问,“难道你不是吗?”
她喝了一口奶茶,拿起手机:“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不可以加个微信?我想把我的一些作品发给你。”
“早就该加好友了,每次要么是在群里聊,要么是打电话,多麻烦。”我找出二维码让她扫,“你这么有才华,干着一份那么枯燥的工作,是有点委屈了。”
“现在我干什么工作都是开心的,更何况还有机会做点跟自己本专业相关的事。”
“把时间安排得那么满,家里孩子怎么办?”
她眼神一涩:“孩子确实是个问题。但我不能因为这个问题让自己一直陷在泥潭里。”
这话让我惊住。一个年轻母亲,是什么样的家庭关系让她说出这番话。
她意识到说出来的效果:“不用多想,其实我正在努力为自己和孩子的生活打算。公司这份工作,一来是解决五险一金,让我有份稳定的收入,二来也轻松。但这毕竟不是我擅长的。总归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挣起钱来会更顺手一些,我的本业毕竟是画画和设计,我只是想多给自己找一点机会,机会多了,出路也就多了。”
“恕我冒昧,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她摇头:“还记得节前咱们那次饭局吗?我也不是真要跟李总较劲,只是那天下午请了假搬家,身上有酒味儿不太好。我跟丈夫在协议离婚。”
看我吃惊的样子,她还是很淡然地笑了笑:“家家经难念,不值一提。”
“还是得好好挣钱。”我说。
她愣了愣,苦笑道:“是的,人穷志短……”
我回过神,跟她解释:“这话是别人对我说的。我刚毕业的时候,工作不稳当,还跟男朋友分手了,经历过很黑暗难熬的一段时间。我一个好朋友对我说,如果看不到什么出路,先努力工作,不管干什么,都要认认真真。哪怕工作很屎,你好歹还有个目标在:挣钱。把自己的经济基础夯实了,好事情总会慢慢跟来的。每次心里一颓,我都会想起她的话,她说:挣钱去!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觉得她说得很对。”
邓哲慧微微一笑,点点头。
我说:“我看你办公室那个电脑,除了做Excel表格,好像做不了其他的。”
“不可能在单位干私活儿的,只能回家,反正还年轻嘛,熬夜没关系的。我现在搬出来,我妈怕我这段时间照顾不好女儿,把她接走看几天。现在住处挺乱的,家电和生活用品都还没怎么添置,不过电脑是有的,软件很齐全,可以用AE,设计和渲染都没什么问题。”
“你住哪儿?”
“在六里屯租了个一室一厅,离公司也不远。”
我看了看时间。
“你很忙吧?我现在就结账。”她立刻招手让服务生过来。
“不是不是,我朋友正在回京的路上,我在看他什么时候到。”
她见我的神情,微笑道:“男朋友吧?”
我笑笑。
她叹息:“谈恋爱的感觉,我忘得差不多了。”
我本想鼓励她几句,但不到位的安慰,还是不说最好。
我跟陆坤的关系,在目前这个时代看来,速度快如《疯狂动物城》里的“闪电”,该怎么推动一下呢?
只有宋安安,把我没好意思说的话说了出来:“都一块儿做过饭了,把剩下没做的事做了……可能就成了。当然,这事儿也没那么简单,你懂的。”
我回了她一个“黑人问号脸”的图。
“因为也不一定能成啊,万一那件事没成,或者那件事不成呢?”
“宋小姐跟我玩文字游戏啊。”
“自个儿琢磨去,我可忙着呢。”
我不是傻子,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没到那一步,总归是时机不成熟。我大概是应该有所行动了。
可是……
凌晨一点,陆坤满面倦容站在我们小区外头,看着他这副尊容,我不禁感叹实难下手。
“你们开了多少小时的车啊?”
“十九个小时。”
“累不累?”我问,“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
“能有什么别的意思?”他正在打哈欠,突然顿住。
还好路灯不亮,照不出我发烫的大红脸,其实他的脸也红了。我低下头,指了指他手里提着的塑料袋。
“里头是什么?”
“羊肉,那边的特产,很新鲜的,一路在塑料箱子里用冰冻着。你拿回家去,明天就可以做来吃。”
我脑子里根本没想羊肉的事儿,我在想,要不要让他去我家啊?简直把脑门子都想热了。我把心一横,踮起了脚,探手到他鬓边:“这儿有根草,别动。”
我把那根不存在的草拿开,24帧的速度变成240帧,眼前此人可真的是无比听话,果然一动不动。苍天啊,这还是个正常人吗?还是吗?
“江唐。”他忽然说。
我把手放下,有点烦躁:“啊?”
“你别动。”他的目光锁住我。
他把手里塑料袋放下,双手一伸,把我揽在怀中。这一瞬间我就知道他会做什么,他低头的第一秒我就知道了,必定有个吻,甜蜜,深厚,用力,漫长,我知道它一定会来。吻,是可以被预感的,预感不到的吻必定不是来自真爱。嘴唇与嘴唇接触的一刹那,彼此早都已经做足了准备。
这两天雨水不断,花香格外沁人。巨大的国槐下面,雪白槐花一串串垂下来,花坛里丛生的月季,像在夜色中流泻的光束。
我目送陆坤开车离去,关键的话,还是改天再说吧,或者根本就不需要那句关键的话了。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此刻的我,满脸是喜悦的笑容。
“羊肉是炖了好,还是炒了好?是用胡萝卜来炖,还是白萝卜?”
我趴在**,知道他肯定没睡,于是不怀好意地打电话过去。
“白萝卜吧,最后放点香菜,我连汤汁都会喝完,拌饭也好吃啊。”他说。
“那我做好了你来吃?”
他嘿嘿地笑。
“笑什么?”
“跟江女士谈恋爱,这感觉很奇妙。你在干什么?”
这话由他说出来,我也感觉很奇妙。
“睡不着。刚等你来的时候翻了会儿小说,现在又琢磨怎么炖羊肉。”
“我给你的特德·姜?”
“不是,言情小说。作者把我喜欢的角色写死了,那个人为了国家大义,将自己的船炸沉,最后他自己也牺牲了。哎呀,我哭得一抽一抽的。”
“作家其实挺心狠的,动不动就写死一个人,其实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我看的这个,是不得已的死,死得很美很壮烈。”
“……好久都没有安心在家看看书了。”
我说:“那找一天你不忙,我们一起看书?”
当然,还有亲亲抱抱举高高,还可以做许多许多事,我把脑袋埋在枕头里笑了一会儿。
“再连看十集《法治进行时》。”他故意这么说,就像知道我会在电话另一头假意地嘲笑他。
虽说答应了王霄啸暂时不去看他,但他做完手术后第三天,我还是去了一趟,把宋安安带着一道。王霄啸的手术很顺利,恢复得也不错,能顺畅说话,就是偶尔咳嗽。见我把宋安安带了去,他精神陡振,不过说几句话就脖子疼,只能带着一脸笑,看我和宋安安两人在病房里帮他消灭亲朋好友送来的水果。王妈妈见我带漂亮姑娘去看他宝贝儿子,高兴得就差给我献哈达,把山竹、火龙果啊全往我怀里塞,热情万分地去给宋安安削苹果,又悄悄给我使个眼色,我琢磨这意思,怕是想让我再给他儿子创造点机会?虽然知道王霄啸几乎没什么机会,但我还是把水果放下,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走到医院外头去透气,药水味儿实在让我受不了。之前在王霄啸笑得最灿烂的时候给他拍了一张照,我把这张照片发给了潘小波。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太阳更是暴烈,不知道潘小波是否仍在路上奔波着。过了一会儿,他回了一个信息过来,其实一句话也没写,只是发来了一张他的自拍照。穿着外卖服,戴着头盔的他,把车靠在路边,在镜头中咧开嘴笑着,笑得那么阳光,那么坚强。这张照片胜过一切言语。我看着它,由衷地快乐。
“江唐?!”
有个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定了定神,在记忆里搜索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个人。曾经的纨绔子弟,如今像个老实巴交的憨丈夫,一手提着打包餐盒,一手挽着一个女护士,这两人看着我,表情颇有些尴尬。
“贾思奇?”
没错,正是贾大少,以及当年让他和我分手的那位女孩子,我都差点忘了,那女孩就是这家医院的护士,现在大概是他老婆了吧。当年就为了他们俩的事,我把贾大少那辆卡宴划了个稀巴烂。
我的目光停在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虽然工作服挺宽松的,但还是能看出这是个即将做母亲的人。
在我目光到达的时候,贾大少不自觉地把她往自己身后轻轻拉了一下,挡住她,好像我会去攻击他们一样。
“你们结婚啦?”我问。
贾大少警惕地点了点头。
但我只是淡淡笑了笑:“恭喜!”然后迈步往里走。
“哎,那个……”是女孩叫住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今天上班。”
我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来看一个朋友,谢谢了。”
“江唐,等一下。”贾大少说。他妻子什么都没说,从转门走了进去,留我们俩在外头。
我看着贾大少。
“只是想跟你说两句话。”他说。
“你老婆怀着孕还来上班啊。”我说。
“嗯,还可以上,离生孩子还有一段时间。”
“我都忘了……当年你就是在这个医院遇到的她,对吧。那次你喝多了,胃出血,我在出差。”我笑着说。
贾大少点点头。
“想对我说什么?”
他沉思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好像有很多话,但最后还是三个字:对不起。”
“之前就说过了。”
“那时候不够诚恳。这两年偶尔还是会想起你,觉得很抱歉。当年是我做得不对。”
我笑笑:“你现在应该很幸福。”
“你怎么知道?”
“因为幸福的人会变得真诚。其实我也做得不对,我不该划你的车。”
他不禁笑了出来,走了几步,转头看着我:“你现在应该也很幸福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幸福的人,会变得更宽容。”
最终结果是这样,其实也挺好的。当年的我,自然也不会想到此刻看到贾大少,会是如此这般的心情。
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慢慢变得更懂得自己,更懂得一些只有经过了时间的考验才会明白的东西。
“你站在外头笑嘻嘻发什么呆?”有人拍我肩膀。
“待不住了?”我回头,朝宋安安笑笑。
她将一大袋水果塞给我,她自己也提着一袋:“满载而归,我看他妈妈说要送我花胶,这才走的。受之有愧,我哪里坐得住。王霄啸人不错,可我是真跟他不合适啊。”
“叫你来,只是为了给老朋友打打气,还真以为我要给你们牵线搭桥啊?咱俩今儿只是他的啦啦队员。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别看他装着一副没事的样子,心情复杂着呢。”
安安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我看他这状况,是一时半会儿干不了活儿了。公司现在开始准备秋拍了,还说到时候找他帮忙呢。”
我倒是灵机一动:“你们有美编和设计的活儿吗?”
“人倒是不缺,就是缺点子。我们现在的设计师也不知道是被逼的还是被惯的,懒得做创意,只知道扒别人的东西,再弄个四不像出来。气死你。”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女海归,学艺术的,也做设计。”
“靠谱吗?”
“接触一下呗,”我翻出邓哲慧的微信,把它推荐给宋安安,“你加一下她,我也跟她说说,你有活儿就找她试试。”
安安开车送我去单位,我坐在副驾上,想从邓哲慧的朋友圈里找点可以给她看的东西,可邓哲慧的朋友圈跟她的人一样惜字如金,也许她把我分了组,我根本就看不到什么。最后我只得说:“你们直接交流吧。她之前转了些她的作品给我,转给你了。”
“怎么这么上心啊?”
“举手之劳。她有才华,看起来日子却过得不容易,闹离婚呢,还有个两岁的娃。”
“哟,你这是在帮人闹革命啊。”
“什么呀。”我扑哧笑着,不自觉地翻着陆坤的朋友圈,看他少之又少的照片。
安安瞥我一眼:“适可而止啊,发花痴也不带你这样的。”
“好像你就不是花痴似的……”
“我啊,吃过天菜,看什么都是野草闲花。对了,你们俩什么时候住在一起啊?”
“你什么时候吃过天菜了?什么天菜?啊!我的妈!”我突然尖叫了一下。
安安吓了一跳,车子都歪了一歪:“发神经呐!老娘开着车呢。见了鬼啦!”
我把身子坐直,太阳穴跳得我发疼,我盯着手机,恍若被电击。
那是几个月以前陆坤的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筹款转发,为了救助一个得了重症肌无力的孩子,陆坤只写了简短的两行字:同事老家亲戚的孩子,信息属实,请伸出援助之手。
可是下面却有个评论,两个字:已捐。
写这条评论的人头像是一个帆船,我见过,这个人我也认识。
三个字:邓哲慧。
电光石火一样,把所有我了解到的邓哲慧的信息一归拢,没到一分钟就将她和陆坤的前女友对上了。
我瘫在座椅上,吐出一口长气,宋安安匀出手来拍拍我肩膀:“差不多得了啊。”
邓哲慧,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正好是我?为什么人和人要这样碰到一起?我也清楚这很可能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不过你为什么要离婚呢?我脑子里闪过无数狗血戏码,但可能最狗血的其实是我自己。我忽然明白圣母是怎么造就的了——因为无知。
“宋安安,你有没有发现我头上有一道光?”我严肃地看着她。
她妙目斜睨,雪上加霜地来了一句:“啊……莫非是绿光?”
闪绿光倒不至于,我很清楚。与邓哲慧的结交纯属偶然,连微信也是几天前才互加的,要不是今天花痴似的翻陆坤的朋友圈看,也许过很久我都不会知道。可现在知道了又怎样?又能怎样?这就跟在盗版网站上看剧一样,各种念头,就像弹窗广告一样乱纷纷跳出来,点关闭,发现是骗局——直接蹦个网页出来,各种怪物朝你挤眉弄眼,再点关闭,又来个网页,没个完。
邓哲慧究竟为什么要离婚?莫非是打算寻回初恋,旧情复燃?看着不像啊。陆坤那儿更是没这迹象啊。
这样胡乱猜疑的我简直掉价,连我都鄙视我自己:有点长进吧,别怪弹窗广告不停跳出来,你压根儿就是点错了网站。快打住。
我不想勉强自己去演什么圣母,反正答应过邓哲慧的事已经做了,介绍了宋安安跟她认识,让她有做设计的机会,余下的事,跟我没关系了。
可正版网站也会有弹窗。
弹窗在说话:“宋小姐让我试着给一个展厅做设计,我会抓紧拿一个方案给她。真的很谢谢你!我家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总算可以慢慢安心干活儿过日子了。你要是有时间,我们随时约,要么上我家来坐坐,要么随便找个地方,我请你喝咖啡吃饭!”
我笑笑:“刚请我吃完饭没几天……就别客气了。”
“是你别跟我客气!我性格不太好,没什么朋友,但我觉得,我们很可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别这么说。我性格也不太好的。”
“那不是正好吗?”邓哲慧在那头也笑,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快乐。
我找个借口把电话给挂了。两分钟后,我决定跟着自己的情绪走,给她打了过去。
“要不就今天?下班后,随便找个地方坐坐?想吃串串香吗?”
“好呀!”
傍晚六点多,我们坐在了三里屯“签签好棒”的玻璃餐厅里,楼上有个柴犬屋,大概花几十块钱,可以去里面跟柴犬玩几十分钟。我从来不去,因为觉得里面的小狗像苦命的奴隶。
我和邓哲慧分别去拿了串串,放进锅里,在等待沸腾的时间段里,我问她:“孩子接回来了吗?”
“回来了,我妈也在,帮我照看着。”
我不愿说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打算让自己的疑惑得到解决:“恕我冒昧,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婚?孩子还那么小。”
她一笑,将几串已经煮好的牛肉拿出来放到我盘子里,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江唐,你从你的角度来想想,如果是你,结婚后老公动不动朝你挥拳头,你是会选择忍下去,还是跟他离婚?你身边所有的人,包括你的爸爸妈妈,都劝你忍,说人是会变好的,为了孩子也得忍,你究竟忍还是不忍?”
我看着邓哲慧。
她朝我招招手:“你到这边来看看。”说着往沙发椅里头坐了一点。
我走到她那儿,坐在外头,邓哲慧把头朝我低下,抬手将左耳后边的头发撩起来,我看到一道暗红色的伤疤。
“在冰箱边缘撞伤的,缝了好几针,已经不能长头发了。”
她缓缓坐起身子,脸上已经没有了痛楚,只是平静:“所以我后来就不扎头发,因为只要扎马尾,这道疤就会露出来。江唐,如果你是我,你会离婚吗?”
我的嘴唇在微微颤抖,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她拍拍我肩膀,微笑:“不说这些了,咱们吃东西吧!”
我心中有很多问题,但我觉得那都是些愚不可及的问题,比如,你为什么会嫁给一个家暴的人?哪里有这么多比如。我倒是想“比如”一下我自己,比如我讨厌公务员,不是也喜欢上了一个警察吗?我讨厌当圣母,此刻,不也是在为身边这个女孩不平吗?
“之前你身边真的没人帮你吗?”我坐回我的位子,还是忍不住问。
“我本来朋友就不多,出国后就更是少了。回来以后,老友们都有自己生活,更何况这是我的家事,谁帮得了?不过离婚的事,我跟一个当警察的朋友咨询过,他建议我留好证据,也给了我一些建议,让我保护好自己,别的,也没什么了。”
我心里跳了一跳,嘴唇动了一动,是自尊让我及时缄口。没出息的问题,不能问。
我抬头一笑:“吃东西吧!”
“嗯!”
她起开一瓶北冰洋,打算倒进我杯子里,我捂着杯口:“难得高兴,今天要不喝点别的?”说完去柜子里拿了一瓶小二。
邓哲慧看着白酒倒是毫无惧意,反而露出颇觉好玩的表情:“行嘞,今天咱们喝个高兴!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一瓶两人喝,不过瘾,我再去拿一瓶。”
“小二配麻辣鸡爪子好吃,我再去弄几串!”我说。
不记得我们吃了多少串鸡爪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最后是谁结的账,怎么结的账,几点离开的。我只知道我喝断片儿了。我只知道我想去拯救谁,但能力实在有限,谁也救不了,反而惹出一堆麻烦。我听到邓哲慧不停在叫我的名字,她拉着我的胳膊,想把我从一个地方拖出来。那是个什么地方呢?她大概陪着我去了几次洗手间,女厕在楼上,我们得走出餐厅从外面扶梯上去。之前我就说过,楼上有个柴犬屋,店主用木头架子搭了个小木屋,还有木质楼梯,那天我最后的印象,大概就留在柴犬屋外面的木质楼梯上。
我想起来了。
我上完厕所,邓哲慧让我坐在外面椅子上等她,我没有等她,因为我要去柴犬屋把小奴隶们救出来。但是大晚上的,柴犬屋早就关了。
邓哲慧从厕所出来,没有看到我,找了一圈,才发现我被卡在柴犬屋外面的木质楼梯夹缝里。
“江唐!”她奔过来拽我,我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笑,手机在手里晃。
她哭笑不得:“你怎么卡在里面了?怎么搞的。来,我拉你起来。”
“拉不动的。”我说,试着往上挣了挣,我也使不上劲儿。
她把高跟鞋脱了,踩在楼梯上:“没事,我再试试。”把手再次伸到我腋下。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说啥呢,这么客气!江唐,乖啊,咱们慢慢起来,你的脚能够着地儿吗?”
“够不着,悬着呢。我个子太矮了。哎呀,好痒好痒!”
我怪叫起来,她的手在我腋下就像在挠我痒痒,“哈哈哈,好痒啊!糟糕,我要掉下去了。”
“别动,别挣!”她急了,“我去叫保安。”
“我刚才报警了。”我舞了舞手机,“一个电话就能报警,随时给他打电话,随时就是报警,哈哈哈哈!好玩吗?”
邓哲慧大概之前没看到过喝断片儿的女人会有多滑稽,但我确实为她亲身示范了一遍。
我无比确定地说:“我已经报了警的,警察很快就会来救我。喂,110吗?你家江唐被卡在楼梯里了,快叫救护车来哟!
我这么说了的。”
“姑奶奶,你手机都是反着拿的!”
“他会来的。他今天晚上不值班,我知道的。”我说。
“我去叫保安!”邓哲慧不管我,就要转身。
保安却带着一个男人上来了。
他走到光亮处,我看着他,眼睛亮了:“邓哲慧,你看,警察叔叔来了!”
那人走过来的时候,邓哲慧突然间静默了一瞬,然后,她好像对那人说了点什么。
那个高大的,有着明亮眼睛的男人,有着一张灿烂的、俊秀的脸庞,他穿着白T恤,跟发着光似的。他也跟邓哲慧说了几句话。可我听不清。我卡在楼梯里,肋骨又痒又痛。
“哎哟,好痒。”
我大概是被卡在第四级台阶那儿,陆坤走到楼梯前观察了一下,又绕到侧后方看看。
“你瞧你现在这样儿!清醒点没有!”他走回来,踏上一级台阶,弯着身子俯瞰我,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我心中涌上一阵伤感,哽咽道:“邓哲慧是不是你的前女友啊?我知道她是你前女友,我今天不是为了要干什么才见她的。
你不要误会我。你说,她是你前女友吗?”
陆坤叹了口气:“是又怎样啊?前女友啊,有个定语在前头。”
我咕哝着说:“我知道你们之前很有感情,而且,邓哲慧是个我很欣赏的人,她过得不好,我为她难过,看到她在努力开始新的生活,我也为她高兴。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才跟她喝酒的。嫉妒是弱者的行为,如果因为莫名其妙的嫉妒,失去了我该有的姿态,那是我自己不允许的。”
邓哲慧在后头插了句嘴:“江唐,别说啦!话痨啊你。”
“哦,你还在,没走啊,”我忍不住哭了,“你们俩还要聊聊吗?你们背着我聊过天儿没?”
“陆坤你把她拽出来吧,你瞧她现在这样,好像……好像……一只柴犬。”邓哲慧又气又笑。
“哟,开始指挥起人来啦。”我哼哼唧唧地说。
陆坤要伸手过来,我忽然嚷嚷道:“别来!打住!你过来我就松手跳下去。哦,她让你拽我你就来拽我?你听谁的指挥?!”
“别闹啦,我都快被臊死了。”邓哲慧喊道。
“那下面不过一米,你跳下去顶多崴个脚。”陆坤说,他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样子,“还有什么想说的,说完了你就跳,干脆点。”
我尽力把昏沉的脑子摇清醒,磕磕巴巴地说:“即便你真跟你前女友有点什么,我只是假设,我大不了可以放手,我并不那么害怕失去。我们认识的时候,你是看到了的,我跟贾大少闹,那是我最丑的样子,我不想再见到那样的自己了。呜呜,呜呜,怎么办!我不想再变成丑陋的样子了!呜呜呜。”
他轻轻点点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嗯。”
“你觉得那时候的你丑陋啊?”
“嗯。”
“你说你还可以放手啊。”
“嗯?嗯……”
陆坤往后轻轻退了一步,他的表情,究竟是错愕,生气,还是别的什么,我无从分辨。
他将身子侧了侧,以便让楼里的灯光更多地照到我身上,我突然听到他爆发的笑声,充满戏谑与恶作剧的笑,如此开怀的笑。
他说:“现在的你,确实比过去好看了许多!”
陆坤背过身,举起手,握着打开拍照模式的手机。我依稀看到镜头中他的笑脸和我的窘样儿。
“你不拉她起来还在干吗?”邓哲慧惊讶地说。
“这丫头青史留名的一刻,怎么能不好好珍藏。”
咔嚓一响。
咧嘴笑的他和卡在楼梯中间的我,就这样在照片中定格。
我靠着车窗,夜风一阵阵吹在我滚烫的脸上,邓哲慧已经走进小区里了,我手里握着她在饮料机里给我买的冰红茶。
陆坤把车重新发动。
我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喝了一大口冰红茶,又吸了一大口渐渐潮湿起来的空气。
要下雨了。
“你的酒量……”他似笑非笑瞥我一眼。
我打断他:“没你想象的那么差,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这么喝过了,有点不适应。”
他轻笑了一声。
“别不信。以前我去山东出差,被接待方十个人围攻,男的女的都来敬酒,早年间你不跟这些人喝,工作真是可能搞不定。
我硬着头皮跟他们喝,先是三杯鹿龟酒,后来又是当地的一种白酒,到最后几瓶啤酒……除了没什么力气和吐得厉害,我也没有失去意识。”
“等你失去意识,怕是就牺牲了吧。以后别这么喝了。”
“早不了。我有拒酒的绝招。今天真的是例外。”我又灌了一口冰红茶进嘴里,“因为有点感慨。人生如戏,这话虽然被说烂了,倒确实说得没错。”
车子已经停在我家小区外的林荫道边上,雨水轻轻拍打在树叶上,倒像极了那天晚上,我们也是在这里,不过那晚没下雨,只是有一辆往两边槐树喷洒药水的环卫车。
我扭过头看着他:“邓哲慧……”
这一次是他打断我:“我知道她离婚的事,也知道她因为什么离婚,给了她一些建议,不过都是通过电话交流。我们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同学聚会,还有一次,就是跟她去养老院看我爸爸。”
“你心里不难过吗?看到她过得不好。”
“当然难过。可现实是很残酷的,它残酷在一段很深很深的感情真的会成为过去,而生活会让你加剧对此刻和未来的憧憬。
不知道你的酒醒得怎么样,能不能听懂我的话。”
“虽然我偶尔会干点搞笑的事,但不是没有智商。”
他把我的红茶夺过去,喝了一口:“哲慧之前跟那男的结婚并不是被迫的,她是真心喜欢那个男的,只是后来一起生活,才发现了对方的问题,家暴成了那个男人的习惯。她跟我说,她要想办法把婚给离了,既是让错误的选择成为过去,也是给她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做好自己。往长远了想,如果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去做,她的生活差不了。我了解她,所以并不是很担心。”
车窗外的雨声细细密密,我侧头,听着雨声,叹了口气:“要是人能预知未来就好了。如果一个决定在将来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就不必去做那个决定了。”
“那可不一定。”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也许我明白他的意思。
特德·姜的小说我已经读完了。
《你一生的故事》,女主角被赋予了预知未来的能力,她看到自己之后的生活,陷入爱情,结婚,孩子夭亡,她提前品尝到了未来的甜和痛,但她还是毫不后悔地一头扎进那确切无疑的痛里。
《巴比伦塔》,匠人从塔底一直走到接近天堂的高度,却意外发现天与地之间像卷筒一样相连,他奋力到达的穹顶,无非是另一头地面的开端。
书里说,人类所能迈过的最长旅途,并不能帮助他们冲破边界,而只是带领他们回到最初的出发点。我在想,那个出发点,会不会就是令人做下决定的当下呢?那个当下,于他来说正好。
所以之后的一切损耗、离散、痛苦,假如能承担的话,就并不是那么的重要。当下这一刻,对这个人来说足够好。
我轻轻说:“陆坤,我对你的工作和生活其实了解得不多。
警察究竟每天都在干什么呢?我好像完全不知道。”
“我对你的工作也了解不多,你瞧,我们都这么熟了。”
“我们两个很可能感情会变得越来越好,但随着时间,可能你会看不惯我,我也会看不惯你。”
“很正常。人与人的关系本来就是变量,只不过从自己经验出发,未必能看到将来的样子。就像你卡在楼梯里时说了,你也可以放手,你不是那么害怕失去,但是不是真的会有那一天?
你的心情又是不是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你能确定?”他微微一笑,转头凝视着我。
我觉得难堪,又有一点点酸楚。人和人关系的变量,何尝不是常量,因为变化是永恒而持续的。
我没有回答。他都把答案说出来了,我的回答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我是个“醉”人。
“哎呀,头又晕起来了。我走了啊。”我拉开车门,细雨飞到我脸上。
他飞快拽住我的手,不让我逃跑:“矫情精,我要爱你了。
你准备好了吗?”
爱,好简单的一个字啊。
不害怕等待,不害怕失去,不害怕不公平,不害怕犯错误,不害怕没面子,不害怕去原谅,不害怕向前走,不害怕勇敢地去付出去追求去拥抱。不害怕幸福,哪怕幸福只是一个变量。
这些,大概就是爱教会一个人的事。
爱,也许是一个充满力量和变数的,当下。
心在急速地跳动,我坐了回去,他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不敢看他,因为那份激动不知道是来自酒精还是来自晕眩或者来自他刚才的话。我看着前方,车玻璃上是霓虹与雨水拼出的彩色光点。
我说:“我23岁的时候就给自己制定过一个计划,到现在我28岁的时候,应该会是在休产假,有个爱我的老公,一对双胞胎可爱小孩,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计划完全被打乱了。我的工作稳定,但我越来越不喜欢,可我暂时不知道辞了职我还能干什么。休产假?我现在连个丈夫也没有。我以前给未来老公定过许多条件,他要有时间陪我,他可以和我一起看我喜欢的电影,他要有担当、对家庭负责任,最好他不会喜欢吃垃圾食品比如火腿肠和汉堡包。可连我自己,也开始喜欢吃火腿肠,更爱上了吃汉堡包。你看,变化就是这么大。”
他扑哧一笑。我还是没看他,继续说下去。吐露心声的时候,有酒精的加持,我怕我会哭。
“我骗了你。我说我不害怕失去,其实还是害怕的。假如有一天我们俩闹翻了,各自放手,确实没什么。但如果你工作的时候受了伤,或者你……出了别的意外。那样的放手,我不要。”
那只温暖的手更加用力地握着我的手。
我胸口起伏,眼睫毛轻轻颤抖,目光也有点模糊:“其实我也变得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喜欢的人可能没时间陪我,我也不在乎他对别人会比对我还要拼命。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甚至有可能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我想告诉他,在他为别人拼命的时候,在他干着那份烦心无比的工作的时候,顶风冒雨的,要死要活的,我根本不会不高兴,因为我就是因为他这一点,才会这么喜欢他。地球不大,在宇宙里比沙子比原子还要小,我们就在这粒沙子上,已经紧密得不能再紧密了。我……”
他猛地把我拉近他,让我不得不直视他的脸庞:“以前你说过你讨厌电视里的套路,今天我明白了,为什么人家总是那么演,就是因为有些套路真正在现实里发生时,真的让人抵挡不了。”
他捧着我的脸,嘴唇向我的嘴唇压过来,却被我用力推开:“对不起,我不是想煞风景,而是……我……啊呜!”
我打开车门,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三天后。
临时加班讨论改版的事,忙到很晚才回家,也没来得及吃晚饭,就在路口买了一个手抓饼,进家门之前,这顿简单的晚饭也就算差不多吃完了。
我拿出钥匙,正要开门,听到后头有人说:“你可真行,谁要娶你当老婆,晚饭就5块钱打发了?”
我没回头,哼了一声说:“本姑娘会过日子,怎么着?”
陆坤从楼梯间的台阶上起身,将身旁的超市塑料袋提起,与此同时,脚边还有一个毛茸茸的黄色物体跟着站起来,偏着脑袋,用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我。
一只小黄狗!
我的动作僵住半晌,和它眼对眼互看。
它大概只有四个月大,奶气未脱,本来是坐着,忽然跑到我脚边,伸出一只小爪子搭在我鞋子上,背上套着的红色绳子,挽在陆坤的手腕上。
“开门啊,愣着干吗?”陆坤颐指气使,“有人来给你做饭,不让人进门还是怎的?”
我噘着嘴开门,一人一狗跟着我进屋。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袋花甲放到水槽里洗,又扔一把韭菜给我:“把黄的择了。”
“狗粮呢?”
“袋子里头呢,它今天已经吃过了。”他瞧瞧我,又说,“你看你,眼皮浮肿,黑眼圈明显,一副夜夜笙歌的样子。”
我择着发黄的韭菜,眼睛却看着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小狗。
“女孩子不能老熬夜。”
“我乐意。怎么着。”
“不怎么着。但我就是觉得心疼,你以后当了我老婆可怎么办。”
我继续低头择菜:“这只狗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想要柴犬吗,不过呢,咱们应该领养代替购买,对不对?领养柴犬估计非常难了,这只算是柴犬祖宗吧,也一样。”
我哭笑不得:“什么柴犬祖宗,胡说八道。”
“中华田园犬不是柴犬祖宗吗?难道不是300童男童女带去那边的吗?”
我没吭声,低着头。
他继续说:“哎,我刚才都跟你表白了,你好歹吱一……”
他的语声顿住,他看到了我眼角的泪光。因为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哐啷啷作响,像叠了一堆椅子,被谁给碰了下,就一把椅子一把椅子撞下来。不是悲伤,不是难过,是不掺一点假的幸福。
他有点慌了,旋即镇定地问:“这是高兴的表示吗?”
我扑哧一笑:“赶紧做饭!”
不过就两菜一汤,韭菜炒花甲,西红柿炒鸡蛋,皮蛋黄瓜汤,每个人都吃了两碗饭,我却有点发慌。
夜深了,孤男寡女干坐着(虽然还有一只狗,但狗已经睡着了),有点不太合适。所以我起身去泡茶。陆坤跟着过来,看着我洗杯子,抓茶叶,烧水。
我说:“我隔壁邻居老夫妇,八十多了,每次见到我都说,‘小江啊,你怎么老不住家里呢?’“我说:‘没有啊,我天天宅家里啊,很少出去的。’“‘怎么一点动静都听不到哇。’“我说:‘我放音乐你们没听到?’“‘没有。’
“‘放电影电视呢?’
“‘听不到。’
“‘打游戏?’
“‘听不到。’”
我回头对陆坤一笑:“是不是很好笑,你说要整多大动静,他们才听得到啊?”
“想好给小狗取个什么名字了吗?”他蹲下,摸了摸狗脑袋,小狗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干脆翻身,露出毛茸茸的白肚子,接着呼呼大睡。
“它本来有一个名字。”
“叫什么?”
“大望路。它是在大望路被人捡到送到诊所的。”
我看看小狗,又看看陆坤,心念一动:“换一个名字,叫吼儿吧。”
“嗯?”
我抿嘴笑:“吼吼,吼儿啊!就是‘陆’见不平一声吼的吼儿啊!”
陆坤若有所思点点头,平静地站了起来,琢磨道:“那看来还得再领养一只,叫手儿。”
“为什么?”
他猛地将双手伸向我腰间:“该出手时就出手啊!谁让你骂我是狗?!”
“没有!放开!哈哈哈,放开!”我躲藏不及,已经被他挠了几下,“放开呀!吼儿,快来救我!”
吼儿被惊醒,年纪虽小,也有锄强扶弱之心,跑到我们身旁,对着陆坤汪汪怒吼。
我哈哈大笑,听着自己的笑声,怎么觉着有点变调了?原来他把我抱了起来,有点晕,嗯,我又有点晕了。
一分钟后,隔壁阳台那儿传出吕爷爷老态龙钟的声音:“是小陆子吧?你在小江家里啊?”
陆坤动作定住,清了清嗓子,回应道:“是的,吕爷爷。”
“嘿嘿,哈哈哈哈,小陆子,你声儿再大点嘿。”
这是反话。有一次在公交车上,车子急刹车,我不小心扑到一个大爷身上,他说:“姑娘,你劲儿再大点儿嘿!”语气跟吕爷爷现在一模一样。
“对不起啊,打扰您休息了。我一会儿就走,不出声儿了。”
“哈哈,没事儿没事儿了,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听着高兴啊。我们可睡觉去了啊。”
陆坤揽着我,我们俩安静了好一会儿,他低声说:“我骗他的,我今天就不走了。得把那天你醉酒以后没做的事给做了。不过,你之后还能在这儿住下去吗?”
我的脸烫得厉害,一声不吭。
大口呼吸,能同时嗅到过去和未来的气息。而过去全在过去,未来还在未来,我和他一起,只在此刻。这滋味如此美妙而复杂,简直难以言喻。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一定有一个他。他正在向我走来。
我想要一个更大的世界,于是他将这个世界悄然带到我面前。但我是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在向彼此走近的时候,在已近得不能再近的时候,知道不知道已不重要了。
我就在这个世界里。
秋天,当北京刚刚有一点凉意的时候,阿慢姐离婚了。长期离职的她以“高龄”重新参加了电视台的社会招聘,结果虽然尚未公布,我还是提前去她家给她庆贺,当然,顺便蹭了一顿她拿手的水煮牛肉。
我跟邓哲慧联系不多,但宋安安那儿时不时会让她帮忙做点设计。
老陈还在继续相亲。
肖英找了个对象。
陆坤的微信换了个头像,一张自拍照,笑容灿烂的他身后是一个被卡在楼梯半中间的人,细瘦的胳膊无措地抓着地板,面部无法识别,因为被P了一个柴犬的贴纸。当然,他这个微信号是新申请的,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我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坐地铁时不再玩手机,而是观察人,主要是看谁像扒手,谁像反扒队的便衣。邹志明仍然在干着反扒的工作。有一次在东单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很像他,年轻人飞快下车,像是要去追谁,穿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印花衬衣,跑起来的时候衬衣被风鼓起,背后印的字让我忍俊不禁:Leavethatgilone!
潘小波送外卖的区域从姚家园路附近换到了光华路呼家楼周边,我有一次点外卖的时候还碰到过他。夏天的时候,征求了他同意,我将王霄啸之前拍摄和采访的素材编成了一个短片传到了网上。片子被河北某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的老师们看到,他们决定帮助他上大学。潘小波这段时间正在加倍努力挣钱中,明年,他应该有机会重新进入校园。
王霄啸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是他在长白山拍的银河,他说:这是对夏季银河拍摄季的一次告别。他终于实现了重获新生后的第一个梦想。
那时我正在书店里,靠在高大的书架边缘。
我凝视着照片中那条美丽的星河,仿佛自己也在它的光辉之下,听着那无声又有声的天籁与脉息。
与此同时,我手中还有高木直子新出的绘本。
简直不可置信:她结婚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