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地图上也没有记载的路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秦峰给我打电话,说云南片子剩下的稿费可以结了,如果我最近有出租车票或者去餐厅吃饭没开的餐票,也可以一并开了给我报销。我说我手里没多少出租车票,餐票即便开了也不多,不用报了。他在电话那头说:“我跟我老婆关系变好,全是因为你。左思右想,我们确实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你还不计前嫌把片子做好,我们很过意不去,你也别跟我客气了,这样以后有机会,还可以继续合作啊。”


    我说:“那行吧,我就不客气了。手里的票加起来也就千把块钱,可便宜你们了,我今儿赶紧吃顿燕鲍翅去。”


    他在那头笑:“你还是这风格,哈哈哈。稿费等他们报完账月底会打给你,车票餐票的报销,一会儿我把工作室的财务拉进群里,怎么交接他会跟你说,以前的财务离职了,这是新来不久的。”


    我看了看工作群,新财务的微信名叫“Hope”,头像是碧蓝大海里的一艘帆船,看不出性别,话极少,写了收发票的截止日期,以及收件地址和收件人发到群里:景恒街××号××大厦1503室邓哲慧。


    秦峰在群里说:Hope就是小邓。


    原来帆船是个女的。


    我在群里问:我家离那儿近,直接送过来也可以吧?


    邓哲慧:可以。


    我:那您工作日都在吗?


    邓哲慧:在。


    我:那这样,反正我也没几张发票,要不我后天过来吧。


    邓哲慧:好。


    干脆利落。我看着手机屏幕感叹,现在像邓小姐这样没什么废话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北京已经进入扬沙尘、刮大风、塑料袋在天空进行高难度飞翔动作、暴雨时不时就来的时间段,这样的时间段,注定不会平平无奇。


    比如,老陈就急赤白脸地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能见见吗?立刻,马上。”


    “你怎么了?碰到流氓了,还是怀孕了?”我正在网上翻看社会新闻找选题。


    老陈沉默了一会儿:“很抱歉被你猜中了。”


    我把手从鼠标拿开。


    老陈接着说:“放心,不是怀孕。是碰到流氓了。”


    我的手已经开始握拳了:“哈?!在哪儿,我抄家伙过来,说,剪刀,菜刀,卷笔刀,你随便挑。”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别闹了,我没开玩笑。你来陪陪我吧,盈科楼下的星巴克等你。”


    我飞奔至三里屯,远远就看到老陈坐在咖啡店靠窗的沙发上,捧着咖啡杯发愣。


    正待进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一个烫了卷发头的大妈。大妈可能只是在店里蹭座儿的,我碰到的其实是她手上提着的超市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件衣服。她啧了一声,我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大妈却说:“喷这么多香水干什么啊?以后别喷那么多了,呛人。”别说喷香水,其实我连头都没洗,立刻抬起手腕闻了一下,真的什么也没闻到。于是我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得嘞,我回家喷一吨!”


    在大妈的低骂声中,我推开转门,叫了一声:“老陈!”


    她抬起头,大眼睛红红的,叹了口气:“唉!”


    我挨着她坐下:“究竟怎么回事,告诉我。”


    她抽了抽鼻子,漆黑的长头发垂在肩上,平日张扬任性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陈说:“是老张,我同事,你好像见过,有一年过生日,咱们一块儿唱过歌。”


    “印象里有这么一个人。”


    “我经常跟他合作,特别正派一人。我记得我们一起出差,差旅费我负责管,我分一部分给他,他剩下分分角角都会还给我。他结婚没几年,跟老婆也很恩爱,我们这些同事跟他们两口子还一块儿出去自驾游,一起吃过饭,关系挺好的。前些天朝阳公园书市,我们搭档去采访,完了以后说去吃烤鱼,他说他家附近的烤鱼好吃,就开车带我去他家那边。到了以后他说要不你上我家坐坐,我想这也没什么吧,就跟着他去他家。然后他说你瞧这都到家门口儿了,不如去参观参观他的房子,我就跟着他上去。他老婆不在家,说是老丈人生病,老婆回娘家探病去了。我们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挺大的房子,跃层,楼上楼下都有房间,楼下客厅摆满了他得的各种摄影奖的奖杯,墙上挂满了摄影作品……后来到楼上一间屋子,我走在前头,他忽然把我从后面抱住了。”


    我瞪着眼:“然后呢?然后你就从了?!”


    她愤然道:“怎么可能!我当时整个人都木了,我跟他说这是干吗呀?他说我喜欢你身上的香水味,我以为你想要我。”


    我听到这儿不知怎的想起刚才骂我的大妈,抬起手又闻了闻,再一次确定,我没有闻到香水味。


    老陈接着说:“我当时跟傻子似的,说还是去吃烤鱼吧,他很聪明,说那我们就去吃烤鱼。然后就慢慢把手缩回去,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心平气和,堂堂正正的样子。可我甚至都不敢回头,连腿都在打战。他站在我身后说:陈欣你的心理真强大。我特别气,更气的是在那个时候我不但没有呼他一巴掌,还像孙子一样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绷着劲儿跟他去吃了烤鱼。我这辈子都不想吃烤鱼了。”


    她身子微微发颤,目光呆呆的:“江唐,我是不是特贱?


    你说我为什么还要绷着,还要装成没事儿人?为什么我们没有男朋友,就可以被这么随便欺负随便揩油?我去他家是不是错了?


    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出,换成是你,难道你不会去你男同事家?不能逮着是个男的就会对你动手动脚啊,在你以为了解他的人品,自以为清楚他的为人的前提下,是不是也不能去他家?


    你想,我跟老张都认识十年了,十年了呀,我把他当成老大哥,我对天发誓,从来没有一点点跟他暧昧的意思,一点点暗示也没有!我发毒誓!可他怎么还是把我当成一个,一个……”


    “冷静!你没有错,错的是他……”我声音一哑,“其实我跟你一样,我做得也不比你好。”


    老陈怔怔地看着我。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跟一个男摄像到外地出差,他要我到他屋子里看当天拍摄的内容,理由是查漏补缺,以便调整之后的拍摄。他是前辈,我是个打黑工的新人,而且他这个理由似乎挑不出什么破绽。我就去了他房间。桌子上放着几块正在充电的电池,那时候我们用的还是老式摄像机,他见我去了,把带子在机器里倒好,告诉我摁哪个键看回放,我就一边看一边做笔记。


    他就去了洗手间。我听到里面有水声,他在洗澡。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就说我先走了,看得差不多了。他在里面说等我一会儿。


    我只好等着。然后他从洗手间里出来,只穿着一件浴衣,这个场景让我很多年以后看到那种白色棉质浴衣都会想呕吐。我说我回我房间了,他就在玄关那儿把我拦着,我躲不开,他就突然抱我,他那件浴衣上的每一个疙瘩都像针一样扎过来。


    “好笑吧,我说了跟你差不多的话,他说了跟你遇到那人差不多的话。差不多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俩身上。”


    老陈已经被愤怒占领了,她说:“然后呢?”


    我说:“我当然是跑啊,他什么都没干成。我跑到我房间,就在他隔壁,然后把门反锁,给前台打电话,说如果有人找你们开我的门,千万别开,一定要报警。我跟你一样,在接下来跟他相处的那段时间,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因为我害怕,我怕他不给我拍片子,我回去交不了差,而且,我还没转正。不过回去以后,我去找了制片人,没说太多细节,只说如果你不想组里出事,就不要安排这个摄像给我,他对我耍流氓。他当然怕出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跟那个摄像合作过。可这个摄像耍流氓这件事,并没有让他受到任何处罚。过了两年我离开了那个组,听说他因为喝酒喝太多,得了痛风,拿不了机器了,长期请着病假。”


    老陈咬着嘴唇,好像要把嘴唇咬出血。


    我拿了她的咖啡喝了一口,说:“坏蛋不是我们,男女搭配干活儿出差的事多了去了,如果每个男的都像他们那样,这世道得成什么样了?正是因为大部分人不是那样的坏蛋,所以我们会忘记防备,不小心踏进脏水里。但一定记住,我们没有做错事。


    我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我没办法去惩罚这个人,也没有胆量把他做的这件错事公之于众。”


    老陈从我手上拿过她的咖啡,也喝了一口,决然道:“我们凭什么要白白受这种欺负。”


    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你想干吗?”


    老陈说:“不能让老张逍遥自在。”


    我说:“我当年也想过,也很怯懦地分析了一下,只要我采取行动,我都难免会受到伤害,而且这伤害的程度可能远远高过那个王八蛋得到的惩罚。这事儿我甚至都不敢跟我父母说,一来我妈肯定又会气得睡不着觉,二来,他们估计到最后会责怪我。”


    老陈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我都想跟之前那个大哥谈恋爱了,这样是不是就有人保护我了?”


    我叹道:“这个方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说不定会是饮鸩止渴。”


    她捶了我一拳。


    我补充了一句:“大哥估计早就另寻新欢了。”


    如果时间真的有倒放的功能,也许当年被骚扰后,我不会因为担心失去一份并不稳定的工作而放弃勇敢发声,不会拿“反正说出来也没用”这种心态安慰自己。可人往往总是被所谓的理性绊住。


    现在我即便想说什么也晚了。我没有告诉老陈,那个披着浴袍打算在一个招待所把我放倒的猥琐男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只有四十五岁,心肌梗死。我在单位的网站看到讣告,反复看了好几遍,确认就是他,而不是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讣告用简短的文字公布他的死讯,表达对他的哀悼。终于,我要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以前我在一个小说里读到过,如果一个贼在一个地方偷东西没偷到,他很可能不甘心,会再偷一次。你记得几个月前我们小区闹贼的事儿吧?就是因为在小说里读到那个分析,我提前做了准备,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嗯……”老陈开始思索我说这话的用意,“你是说那人……”


    我说:“我没法断定什么,但你可以做一点准备。如果要惩罚他,就要罚得有理,罚得解气。”


    老陈站起身来,去买了两块芝士蛋糕端过来,说:“我现在觉得有点饿了。吃吃吃,咱们一人一块。这两天我都没怎么吃东西,真是有病。我一会儿上班去,你呢?”


    “咱们那个云南的活儿,稿费可以结了,秦峰让我交票去。


    你今天晚上要没什么事,我请你吃饭?”


    “嗨,我不过就是牵线搭桥,跟我还客气,我又没做什么。


    按理说,我才是该请你吃饭,害得你被追杀。”


    那段经历,好像已经隔了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两个多月以前,这两个多月,发生了多少事啊!


    幸运星影视公司的财务邓哲慧有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眉毛乌黑,是一个很秀丽的女子。她的眼神很清澈,藏不住重重防备的意思,警惕与防备会让人不够放松,露出苦相,但她没有苦相。


    有许多女孩子的性格被放进生活的碾子,会被磨出一种独特的气质——由委屈、讨好、需索、自信被打压后的自卑,以及别的一点什么,组成年深日久的乙方气质——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乙方。


    如果不去对抗,这种气质一般不超过五年就会形成。有一些甚至不必进入社会就会形成,从小在家里一直被当作乙方,长大后自然会附带着浓郁的乙方气质,年纪再长一点,变成怨妇式的乙方,那就更糟糕。人群之中甲方毕竟是少数,多的是乙方。邓哲慧不像个乙方,倒不是因为她是个财务,许多财务在员工面前像甲方,在领导面前也仍旧还是乙方。邓哲慧的眼睛里有一种“不买账”“不服管”的感觉,有这种感觉的女孩,哪怕向人表现出顺从,你也知道她这是外化内不化,把人当笨蛋耍。


    我为什么会对一个打不了多少交道的人如此留意,一方面是因为她跟她办公室其他人比起来显得不同,另一方面,是我交票给她的时候,在云南片子项目里跟我一起工作的剪辑小潘也过来交票,拿着她的iPad,请邓哲慧帮她看看里面一个角标的设计。


    我说:“你们公司真是人才多能,财务也做三维设计。”邓哲慧面无表情,接过iPad认真看,并没有一句回应。还是小潘解释:“哲慧的本专业可是艺术。”


    我微微惊讶,所以多看了她几眼。邓哲慧将左手食指抵在下巴上,无名指上的玫瑰金婚戒发出淡淡光芒,她看着那个角标,轻声说:“字体有点呆了,颜色也糊了,背景色的透明度也要调整一下。一会儿我去你们那儿瞧瞧看怎么改,这边电脑里没有工程文件也做不了。”


    小潘连声道谢。


    邓哲慧这才抬起头,看我一眼:“完事儿了,如果票有问题,我会发微信告诉您。”


    送客的意思。得嘞。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交完发票后的第三天。


    “幸运星”负责云南项目的李副总监牵头,请所有参与人员吃饭,除了住院的王霄啸。秦峰自然参加,老陈也会来,负责后期的剪辑、三维设计也来了。大家就在国贸找了一家馆子要了一桌菜,副总监叮嘱服务员单独将几个清淡的菜做好打包,一会儿送到医院给王霄啸,算是心意。“王摄像真是辛苦了,当然,江导演是大功臣,没有江导演的倾力奉献,就没有咱们这个片子。”说着要给我倒酒。我说我不喝酒,他愣了愣:“就喝一点。”


    我笑着说:“怀孕三个月了,真喝不了。”


    副总监完全愣住:“哟,江导演都结婚了啊。真看不出来。”秦峰也吃了一惊,嘴张开,摆出了“啊”的口型。我知道用这招不太合适,但撒谎说怀孕比说酒精过敏管用,既懒得再多做解释,也摆脱了无谓的勾搭,谁也别想冒险动我的“胎气”,逼我喝酒。所以这么些年的酒席里,我总怀着那个比怀哪吒还耗时的“娃”。偶尔有人也问过,娃的爹是哪里人,我只回答说是地球人。邓哲慧就坐我对面,在副总监身边,柔顺长发披在肩头,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丝质衬衫,白色长裤,依旧是个神情淡漠的丽人,漆黑的眼珠还是朝我溜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好奇。


    副总监的酒总得倒下去,身子一转,将酒瓶对着邓哲慧的空酒杯:“今天小邓过来,就是给我们开钱的,谁开钱谁就是老大,来来来,我敬老大一杯。”


    邓哲慧捂着杯口:“不好意思,我不喝酒的。”


    “浅尝辄止,就来一口。”


    “对不起,真不能喝。”


    副总监这时候面子下不来了,虽然依旧和颜悦色,语气却带着“家长”式威严:“不要这么高傲嘛,我们俩什么交情,你还不给我面子?来来来,就喝一口!”


    小邓侧过脸,朝他微微一笑:“我跟您有个屁的交情。再跟我来来来,我可就掀桌子了。”


    字正腔圆脆亮的北京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好听。我皱着鼻子,眯起眼睛,朝她无声地“哇”了一下,以表赞美。


    副总监脸色不能再尴尬,太阳穴青筋都在跳。最后还是迟到的老陈来救了场:“哎呀呀,我来喝我来喝。我迟到了,抱歉啊各位,堵在永安里足有三十分钟,你们说像话吗,这烂交通。李总急什么呀,别说喝一口,咱们俩先干一杯成不?”


    老陈把包放到一个空座儿上,拿了酒杯走到副总监身边,把台阶都送到他眼前了,他怎么可能不下呢。两人互相倒酒,说客套话,秦峰也没干愣着,也去打圆场。邓哲慧脸色松了松,很礼貌地对老陈说:“您坐我这儿吧。”起身让座,老陈微笑点点头,坐到她的位子上,邓哲慧的目光扫了一圈儿,然后朝我这边走来,我身边的小潘也乖巧地挪了挪:“来来来,邓姐姐坐我这儿,您挨着江老师好聊天儿。”


    我心想,她怕是跟我没得可聊。


    邓哲慧坐下,把碗筷重新摆了摆,我猜这姑娘怕是处女座。


    她看着盘子,轻声问:“你真结婚了?”


    我主动断定这是问我了,便也轻声说:“骗傻子的。”


    她扑哧一笑,转头看我一眼,不再冷冰冰,笑容竟颇为温暖。我说:“那你有孩子吗?”她点点头,说:“女儿两岁多。”我说:“你刚才那样,不怕得罪领导?”她一笑:“酒桌上能让你得罪的领导,还叫领导吗?我工资不是他开的,大不了不干。”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这顿饭吃下来,亏得老陈和秦峰努力缓和气氛,小潘和设计小林尽量摆脱了矜持,我呢,打哈哈游刃有余,邓哲慧不板着脸算做贡献,所以除了开场劝酒时的尴尬,也不失为一次合格的饭局:无聊,无味,程序完整的集体充饥行为,没有艺术。


    中途我倒是跟邓哲慧聊了不少。我说:“既然你懂设计,如果有什么视觉设计上的活儿,你能帮忙做吗?就当是挣点零花钱。”她眼睛一亮:“可以试试,要真有的话,我得谢谢你呀。”


    “到时候你就请我吃饭。”


    她抿嘴一笑:“没私活儿干,也还是可以请你吃饭的。”


    这是表示不再把我当路人了。我拿起装着果汁的酒杯,转身对着她,她往她那空杯子里倒了点纯净水,拿起来,跟我的酒杯碰了碰。


    应付完这顿饭,大家各自散去。老陈叫我等一等她,她看起来眉开眼笑,喝得脸蛋儿红红。


    我们俩站在餐厅外的玻璃拱廊,身子靠在栏杆上。


    “你今天满面春风,一看就是有喜事。今天幸亏你来解围,那个李副总看起来特油腻,你还忍得下跟他喝酒。”


    老陈说:“其实是真有点口渴了,又看他要跟那女孩儿急,所以还是给他个台阶下,人不是坏人,又一起挣了钱,不跟他计较。你呢?是不是又装孕妇了。”


    “我下次打算扮一下盲人,前些天在四环过马路,明明绿灯,那些电动车啊摩托车还在唰唰往前闯,弄得我都不敢过马路了,像话吗?我手里杵根棍儿,戴上墨镜试试。咦,怎么歪题了?快说你有什么好事?”


    “老张倒霉了。”


    我又惊又喜:“怎么成功的?速速道来!不行不行,先别说!我得上哪儿买点薯片去,听八卦不吃薯片怎么行!”


    她仰头望天翻白眼:“我真是服了你!”


    没买到薯片,最后是在地下电影院里买了一桶爆米花,我赶紧抓了几颗塞嘴里:“开说!”


    老陈苦着脸:“我都没情绪了,你这个坏蛋。”


    她发了几秒钟的呆,才把散开的思维抓拢到了一起。


    和我们之前预想的一样,老张没有死心,觉得还可以跟老陈试一次。老陈装着没事,平日上班见到老张也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或许让老张误认为是一种欲拒还迎。他没有任何心虚愧疚,茶水间倒个水遇到陈欣,还会故意撞她一下,很轻地撞一下,衣服跟衣服碰一碰,让她连生气都找不到借口,即便要发作,估计还会被人说大龄剩女有被害妄想症。老张想来是经验丰富,吃准了女人的弱点。或许在他看来,女人有什么弱点?不就是嘛。


    但凡豁出去闹的,可能还是为了争钱争男人,就这点出息。老张越发好意思了。倒是老陈,反复自省,审视自己是不是真的透露出了丝毫的暗示,让人误会,又或者是不是过于偏激片面,内心变得阴暗,把人想坏了?


    不过陈欣对自己说,现在不是反省自身的时候,都被人揩油了,还在察彼以察己?这是哪来的圣母病?要反省等六十岁再说吧。老张现在这种就像已经跟她有一手的熟络和近乎,让她实在受不了。


    她决定去找主编,把事情说一下。但还没等她去,主编的电话先来了。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件事跟你说。”


    陈欣本能地觉得这事儿铁定与老张有关。难道恶人先告状了?她满怀悲愤去了主编办公室。主编是复旦中文系毕业的,“60”后,老派大学生,少有的不油腻且干了多年文字工作还没谢顶的男人,当然这也不太能证明他是否真的具备一身正气。反正老张或多或少让老陈对判断一个人失去了准心。


    主编看到老陈复杂的脸色,说:“难道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主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恍然说:“也是,你跟张渊搭档这么久,肯定是知道的。你怎么不早说?!”


    陈欣越发确定主编跟她想的是同一件事,她颓然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哽咽道:“我怎么能早说?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又气又恨,两道眼泪落下来。


    主编狐疑地看着她:“社里已经做出辞退的决定了,把你叫来,是想着你跟他熟,也认识他家里人,万一他们又来,你可以帮忙劝解一下。”


    陈欣抬头:“啊?!什么情况?”


    主编:“你不是知道吗?张渊偷腥的事儿。”


    陈欣红了脸:“话虽如此,但是……虽然我说出来也觉得恶心——他可没偷着啊。”


    主编拍案:“怎么没偷着?!看来你还是没搞清楚。”


    原来,我的好朋友陈欣并不是老张“狩猎”的唯一一个女性。已婚的老张之所以能朝她这个多年“朋友”下手,估计是处于一段暂时混乱的空窗期,性急因而失智,又或是被环境宠坏了,有恃所以无恐。总之,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早已失效。老张早就已经跟杂志社的统筹方晓静维持了长达两年半的不正当关系,方晓静其实一直想转成编辑,但苦于学历不够,写作也确实不太行,所以一直在行政部门憋屈着。她的调动,其实老张说不了什么话,再加上老张十分爱惜羽毛,所以空头许诺较多,物质的付出上也比较抠门。熬了许久,方晓静决定跟老张冷战,结果冷战了几天,老张反而更不上心,有回归自由的表现了。方晓静便将自己平生最具才华的文笔,尽情挥洒在一篇举报长文上,主编有幸成了第一个读者。


    主编特意晚下班半个小时,让张渊到他办公室,质问事情真相。张渊当然不承认。主编将打印出来的厚厚的材料摔到他面前,愤怒地说:“今天下午,我已经看了关于你的将近两万字的黄色小说,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龌龊细节,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我,我连你恶心的裸照也看到了,你竟然还在这儿跟我装模作样?张渊,你糊涂透顶啊!”


    主编痛心疾首:“我知道你们搞摄影的,风流,花心,喜欢追求新鲜,但你也应该守住安全的红线啊(他用的是非常传统的中国语言)!现在搞成什么了?一个好好的单位,多少年来都是清风正气,现在成了什么,成了你搞破鞋的地方?!”


    张渊面如土色,瘫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双脚沉重,这下是在河里湿透了鞋。他似乎悔不当初,也许不是后悔把单位搞脏了,而是悔在遇到了一个克星:打印出来的举报文,满地纸张,一字一句写满他们的过往,没有空格的“废都”,不打码的情殇,**裸的不雅照,“爱”的捆绑。


    主编的愤怒有一大半来自恐惧,这件事暴露出去,就是杂志社巨大的丑闻。谁敢姑息,谁就倒霉,粪桶打翻满屋臭,得赶紧把粪桶倒干净。张渊和方晓静现在就是一对臭气熏天的粪桶。


    主编立刻向上级汇报,辞退老张和方晓静。但在这之前,还是对老张一番好言相劝,大概就是静心沉淀几年,做点好作品,仍有洗尽前耻的机会。杂志社反正效益也不好,纸媒嘛,越来越难做了,总会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不如早点走。


    张渊不缺钱,除了五险一金这事需要自己解决稍显麻烦,没了这份工作,对他暂时没有太大影响。他认了。


    但方晓静这盏灯里的油起码还能再烧个三五年的。


    她杀了一马来:“我怀孕了。”


    主编心里咯噔一跳:“谁的?”问话一出,他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问得好像自己也蹚过这摊浑水。


    “当然是我老公的。”


    主编在转椅上扭来扭去:“哎呀哎呀,你们这些人啊,我怎么说你呀。小方,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呐,你也是有夫之妇,怎么,怎么就……”


    方晓静非常冷静:“我在材料里写得很清楚,我是上当受骗了,我是受害者,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把材料发到网上,让公众来判断一下。反正现在网上都喜欢讨论这种热点。”


    “你跟张渊的事,单位是不知情的,毁坏单位的名誉,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壮举。不是都要当妈了吗?闹得众人皆知,你老公怎么看?你的孩子你还管不管,有这样的妈,你为他想过没有。”


    方晓静说:“那你作为我单位的领导,为我想过没有?”


    主编说:“单位怎么为你想?你们做的是错事,败坏的是道德与纪律,怎么还这么堂堂正正的,还不能受到惩罚了?”


    方晓静说:“哟,这是在教育我吗?很抱歉,现在不是我上课的时候,我需要工作,我有我的梦想,如果没别的事,请容许我回到工位上去工作。我非常珍惜我的工作。您不要担心什么,这件事,讲仁义是相互的,单位对我仁义,我就对单位仁义。也可以这么说,其实我不在乎这个单位,我在乎的是你们这几位好领导,单位没了谁不都是好好的吗?可不能没你们这几位啊。我保证,只要我好好在这儿工作,从今往后一定安安分分恪守纪律,你们要高升,那自然最好,我送你们高升去,你们如果要还当我领导,那我自然更开心不过了。你们现在是不能辞退我的,对吧?不仅仅是因为我要当妈了。”


    主编被击得无话可说。


    老陈原本只是想去找主编申诉一下自己的遭遇,但万万没想到有人已经捷足先登打了一场胜仗。但方晓静的情况和她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而方晓静的胜利,又有何胜利可言?


    主编说:“这件事到现在单位已经做了处理,本来不应该再有什么事了,可是谁也没想到,有人找上门来给张渊求情,说不能辞退他,张渊已经四十多岁了,开除了他,人就毁掉了。小陈,请你来,是想让你跟副主编一块儿去做做他们的工作。”


    “他们?”


    “张渊的老婆和丈人。”


    陈欣不能更震惊:“他们来给那渣男求情?!”


    主编一声长叹:“这两人一来,我跟副主编都没话说了,大概都能猜出点什么。张渊老丈人还生着病,他老婆之前是一直没有工作的,可能女方家里一直仰赖着这个……这个渣男吧!他们那么在乎张渊的这份工作,老人愁眉苦脸,女的一直在哭,可张渊自己,或许根本就没把单位当回事,也没把他们当回事。”


    “这都什么时代了,这都什么人啊……”陈欣不忿,怜悯,更感受到一丝羞耻。


    主编想让陈欣去跟张渊的老婆谈一谈,让张渊老婆理性对待这件事,再以同事而非单位的名义送点慰问金给张渊住院的老丈人,毕竟老人也算是张渊的家人。张渊也在杂志社干了差不多快十五年了,这点人情还是可以讲的。按过去的习惯,员工家里要是遇到丧事,单位还能出车子去送殡,这也不是说咒人家老丈人,只是说明送慰问金也是有情理可讲的。


    我忍不住问:“那你去送钱了吗?你自己受的欺负怎么办?”


    老陈摇头:“我没去。我说,张渊做了错事,是应该受到惩罚的。我不认为他的妻子和老丈人来求情,轮得着我来怜悯。单位要跟员工讲理讲情面,那应该单位自己去讲。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也是一个有自己判断的女性,别想利用我跟张渊所谓的交情,让我去做我不认可的事。”


    老陈今天喝的酒,有多少难言的情绪在里头,我现在才明白。假如没有张渊老婆和老丈人这一出,也许她出气能出得爽快干脆,即便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也还可以闹一场。但现在,一杯涩酒,除了吞下喝干,也没什么泼出去的办法了。


    “我不甘心,也没办法。你不知道他老婆在单位走廊逮到我,拉着我哭,看着……可怜啊,我能给她再雪上加霜?”


    这是六月初的天气,天光仍旧是那种正午才有的亮。等我们准备离开,雨却下起来了,雨滴变成了大灯下乱窜的飞蛾,老天爷在玩修图游戏,水汽做的笔刷飞来舞去,渐渐模糊掉街区的轮廓。


    雨水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我们看着雨中的世界,心事重重。


    老陈轻声说:“江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年纪越大,就越是被‘应该’还是‘不应该’这几个字困住?心里没有这几个字的人,会不会更自在?”


    “我不知道。”我说,“真的,我不知道。”


    深夜十一点,晚饭才刚刚开始。


    我跟陆坤在他家小区的一个小饭馆里。他面前是宫保鸡丁盖饭,我的则是清汤抄手。老板和一个伙计搬了椅子坐在外头乘凉,店子里的客人只剩下我们俩。


    “抱歉,我的饭点儿害人。”


    “就当夜宵了。”我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个馄饨,“咦,味道竟然不错。”


    “在这儿开了七八年了。别看店子不起眼,但店主用心,做出来的味道不比家里差。他家以前还做水煮鱼香辣蛙什么的,特好吃!最近这几年才只做盖浇饭和一些简单的餐食。”


    “东三环这样的小店不多了。”


    “嗯,下个月他们也会搬走。”他说。


    潮水往前奔涌着,总会抹去一些东西,被抹掉的珍贵,也只有在意的人会珍惜。


    陆坤平静的眼中,仍有深深的留恋。


    “对了,端午假期我要离京一段时间。”我看着他略显憔悴的脸,“你呢,怎么安排的?能有时间休息吗?”


    “节假日事情最多,但应该还是能有一天喘口气。你去哪里?”


    “带我妈去日本旅游,年初就定好的行程。”


    “你爸呢?”


    “我爸不想折腾,在家休息。”


    他喝了口紫菜汤:“阿姨跟你一起从北京出发吗?她什么时候来?我看能不能去接她。”


    “不用,我跟她在大阪会合,假期结束各自回家。”


    他眉毛一扬:“还怕父母管着你吗?其实,被他们管的时候,如果你心里不愿意,可以试着外化内不化,不用对抗。毕竟,有父母管着,也还是一种幸福。”


    我笑笑:“外化内不化,听起来怎么这么奸诈。”


    他也笑,埋头大口吃饭,左手搭在盘子边缘,手掌上是明显的擦伤。我没问他的伤从何而来,因为他早就对我说过,受伤是无数的日常中再日常不过的事。他看到的人生百态,经历的甜酸苦辣,或许比我要多得多。


    有人走进店子里来,一直走到我们身边,站定。


    “哥,江唐姐。”那人开口。


    是邹志明。


    陆坤仍低头吃着饭,没应声。


    “志明,”我把空位上的椅子稍微拉了拉,以为他跟陆坤约好来这儿,“坐吧,要不要吃东西?”我拿菜单的时候,陆坤飞快抬手把我的手摁住。


    “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志明仍然站着。


    陆坤眼睛盯着桌子,将筷子轻轻一扔:“我们走吧。”径自站了起来。


    “干吗呀?”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样把志明撂这儿怕是不合适,我说,“我自己叫个车回去,你们俩聊吧。”


    “不用,我马上就走。”志明抬手擦擦眼角,看着陆坤,硬着嗓子说,“哥,如果你觉得我在警队不合适,我可以辞职。我还年轻,不愁找工作。”


    “要滚就滚,别嘚瑟!”陆坤仍是没看他,扫着桌上的二维码,把饭钱付了。


    志明使劲咬着嘴唇,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转身往外走,陆坤大声说:“邹志明,你记住,你要是就这样辞职,先别说你对不对得起谁,你就是个爬着滚的蛋,连走路都不会走了!”


    志明顿住脚步,肩膀在颤抖。我第一次听到陆坤飙脏话,惊讶之余,感受到的却是他的心痛。


    志明眼中是愤懑与委屈:“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这样说我,不公平!”


    “你是干什么的?!”陆坤指着他,“天下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干警察承受的不公平也多了去了,可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应该的,小子,你明白你干的是什么工作吗?受不了滚蛋!”语气一转,却是对我说:“走,我送你回去。”


    拉着我,不由分说往外走。我回头,邹志明倔强的目光看着我们,站在原地没动。


    陆坤的车就停在小区里,我们上车,一路他都没再说话。


    开到我家不过几分钟,他把车停在路边,路上驶过一辆环卫车,正在往两边的国槐上喷药水,陆坤把车窗迅速全部关上。


    “等一会儿再走。外头正在打药。”他说。


    “我有歌单。”我说,“要不咱们听听歌儿?”


    他把音响打开。我将手机连上蓝牙,音量调好,摁下播放键。轻柔前奏结束,是浑厚温暖的女声,唱出第一句歌词:Isn’titromantic?


    听到这里,我们同时笑了。


    我侧头看看他,街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打下暗影。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今天真有点丧气啊。”


    我笑着说:“丧气,也是无数日常中再寻常不过的日常吧。”


    听到我引用他的话,他轻声笑笑。


    安静的夜,暗淡的街灯,DianaKrall的歌声随着缠绵的钢琴,如泣如诉。


    “音乐伴着夜色,梦想可以被聆听,难道不浪漫吗?”


    陆坤的眼睛看着前方:“志明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就是那个跟他一起跳国标舞的女生,还记得吧?那个女生其实在一年前去世了。”


    我微微一惊,在心里“啊”了一声。


    “女孩被人带上了歪路,吸毒。志明送她去强制戒毒,那女生戒毒的时候产生了严重的戒断反应,肠梗阻,没有抢救过来,死的时候才24岁,大好年华。志明很自责,但也知道送女朋友去戒毒是没有错的,只是一切都无法挽回。后来他一直很想调到缉毒大队去,但是不行,因为自身条件不够,且还需要时间。今天上午他在地铁站执行反扒任务,遇到当年那个带他女朋友吸毒的人,就因为这个人,志明没控制住情绪,差一点脱岗。肖英当时也在,跟我们通报了那人的位置,他是名单里的重点关注对象。


    我们派人把他带去所里做了尿检,排除了吸毒嫌疑,放回家了。


    但对志明,所里还是对他进行了很严厉的批评和警告处分,如果不是肖英当时拽住他,情况再严重些,他是可能被免职的。”


    “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吧。”


    “即便如此,也是犯了错误啊。有时候一个小小的错误,可能会引起很坏的结果。”陆坤苦笑,“我知道他也清楚。他现在的心情不好受,是真的委屈啊,可这样的委屈,说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这样的心情,必须要自己学会一口吞下去,承受不了就没有办法往前走,也没有办法去做自己真正想做到的事。”


    我的记忆,有一瞬间飘到很远的地方。我说:“有一年,很早的时候了,那时候我还在一个文艺栏目,去拍片子,被人扔了臭鸡蛋。准确地说,是臭皮蛋,直接砸到我脸颊上,我到现在都能记起那股我永远忘不了的味道,还有蛋壳在我脸上碎掉的声音。”


    陆坤转过脸看着我,似笑非笑:“原来除了被追杀,你的经历这么丰富。”


    我扑哧一笑:“那天我是去拍一个手艺人做花灯。那时候二三环都还有一些大杂院,正是开始拆迁的时候。砸我的人,是我拍摄对象的邻居,一个中年大妈。她可能因为拆迁受了很多委屈,发泄了出来,说话很重,骂了很多难听的话。别的不说了,但她骂我是拍马屁的狗,不会为老百姓发声,没良心,是僵尸。


    这话伤到了我,我被骂哭了,把拍摄中断,跑了大概有几百米,去路边打车要回单位。跟我一起的是个快退休的老摄像,他也被扔了臭鸡蛋,肩膀上一大坨蛋壳。他跟过来,对我说:你需要明白三件事,一件呢,是骂你的人肯定有他的委屈和苦衷,你需要尽力去理解他,如果他再有过激的行为,你要保护好自己。第二件,不要因为他骂了你,你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每个行业都有它的分工,我们的节目并不是舆论监督类的节目,我们是文艺类的,有社会争议的内容从我们的平台出不去,这是能力范围之外的事,别人不了解这个情况,我们自己很清楚,所以,心理上不要背包袱。第三件,每个人都只会从自身的经验和立场出发去评判他人,你虽然可能只是一个小节目的编导,但你出去的时候,别人只会把你看成你单位的代表,他们认知里你的能力,和你真实的能力是不一样的,而当你在单位,在领导的认知里,他希望你有的能力和你真正具备的能力,也还是有差距的。所以,不论你在哪里,你都会处在一个和你真实的形象有误差的距离之中,只要你还在这一行,以后这样的事还可能会有很多。但我们能做的,是把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做好,如果不能受委屈,不能顶住压力做好自己的事,以后会很难办,光跑开是不行的。总之,后来我们还是回去接着把做花灯拍完了。其实这中间有很多东西,我现在也表达不出来。因为依然有人会说,你为什么要回去拍做花灯,而不是去拍愤怒的大妈,你是不是不关心民生?解释不清楚的。就像有人骂警察,为什么有人杀人放火,你们却只是去抓扒手?短短两句话之间,模糊了多少信息和内容?但这些被模糊的东西,我们心里是清楚的,我相信志明也是清楚的。所以……志明不会因为受了委屈就放弃的,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陆坤没说话,只是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将我的手握在掌心,紧紧地握着。


    我心中柔软又有点伤感,还有许多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困惑,也想起了好多事,好多人。


    陆坤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光。“地图上也没有记载的路,也得好好走下去啊。”他凝视着我,“提前祝你端午节快乐,江女士。”


    我并不是很明白他的话,但也微笑着说:“也祝你端午节快乐,陆警官。”


    端午和母亲的日本之行很顺利,印象最深的主要有两件事。


    我们母女俩在大阪闹市找了一家餐馆,中规中矩的烤肉店。


    餐馆的经理点头哈腰把我们迎进去,拿菜单给我们看。我想着反正难得来一次,就点个贵一点的吧,于是指着一个有冠军标志的牛肉套餐,经理特别高兴,又指着龙虾图案问,要不要再点龙虾?我想了想,也点了龙虾。母亲知道很贵,但没说什么,因为长期以来我的固执己见,终于让她跟我爸逐渐失去了对我的话语权。


    坐了一会儿,牛肉上来,很美丽的颜色。经理毕恭毕敬抱着一个塑料里子、外面镀得金晃晃的牛头过来,我琢磨他的意思,大概是让我们抱着牛头跟这盘牛肉合影,因为这是冠军牛的肉。我便抱着假的牛头,让我妈拿着那盘牛肉,照了一张对牛来说比较讽刺且残忍的合照。我估算那顿饭合着龙虾大概花了2000多人民币,比起在北京吃同样的东西,已经不算贵了。我这么跟母亲解释着,走到前台结账。在收银台的是个清瘦的小伙子,见我拿的银联卡,用中文说你们是中国人吧,我笑着说是,他问好吃吗?我说不错,挺好吃。他用讽刺的轻笑表示了反对,拿起小票瞥了一眼,可以,没花太多钱,不算亏。我看电子计价器上他打了一个数,两万多日元,一千三四人民币吧,比我预想的少了很多。我拿钱给他,跟我妈交换了一个狡狯的眼神,可还是听到急促脚步声——那个矮小的笑呵呵经理,这时候脸上已经没有笑了,全是慌张焦急。他跑过来,手里拿着另一张单子,原来少算了龙虾的钱。他紧张地干笑着,朝我们点头哈腰,用日式英语说“sorry”,再使个眼色把单子放到收银台上,迈着小碎步进店子里了。收银小哥叹了口气,唉,怪我手慢了点,要不你们就能少花1000块,对不住了。我妈说你要是放我们走,会被责骂,多不好。他说这是他们的失误跟我没关系,能帮国人省点钱,有什么不好?他在大阪打工,人却住在三十分钟车程外的神户。我跟母亲走在道顿堀的夜色中,她突然说,你其实跟那个小伙子很像。


    她指的是收银小哥。


    “你这么要强的人独自在北京工作,一定很辛苦,爸爸妈妈都帮不了你什么。”


    我忽然有点想哭,但还是笑着说:“你们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的,不要生病,这就是帮我了。”


    带母亲去奈良。不如说是她陪我去奈良。她对于名胜古迹毫无兴趣,她喜欢热闹繁华的地方。我要去法隆寺,她不愿意走路,说在车站等我。


    我步行去了寺庙,赶上整修,捐了一块瓦,看到了美丽的佛像。然后兴冲冲地往回走。来回路程连着参观花了大概一个小时,母亲在车站等了我一个小时。太阳晒得厉害。她竟然在我们之前分别的地方原地不动站着。


    我大惊:“妈,你不觉得晒吗?”


    她有点委屈,像个孩子:“我怕你找不到我。”


    我心中翻涌的后悔实在难以言喻,走上前去牵着她的手,说:“走,我们这就回去,逛商场。”


    从奈良到京都的火车飞驰,似正穿过一个接一个巨大的屏障,每个屏障里空气的透明度都是不一样的,麦田上空过滤着光线,远山近水,在阳光的照射中泛出色彩。让我想起第一次去北京时,坐长途火车进入了华北平原,那是清晨天刚刚亮的时候,漫天五彩朝霞,是最洁净的空气能呈现出的极限美丽。我睁着未眠的双眼,被震慑得无言。现在回想,仿佛是在梦中出现的场景。


    母亲在我身边的座位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其实我也害怕来不及,每时每刻都在害怕。这世上再没有比任性的儿女更会心虚害怕的人吧。人生就是一个注定失去的过程。我知道所有的羁绊都会消失,一切深刻的感觉对于永恒的时间来讲连一瞬都算不上,可对我的人生来说,它们是我活着的意义啊。


    她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我递给她保温杯,她喝了水。我突然很想跟她说说我工作上的烦心事,或者说点别的,而不是永远避重就轻,报喜不报忧。


    “唐唐,这么久了,你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母亲轻声问我。


    这是我少有的想跟她完全敞开心扉的时刻,因为我们都已经足够软弱了。


    我说:“倒是有一个,挺好的人。不过还在了解之中。”


    “干什么的呢?”


    “警察。”


    母亲摇摇头:“估计不靠谱,当警察的生活不规律,老不着家,什么人都接触,肯定有一堆毛病。”


    我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果断把话题结束。


    手机轻轻震动,是陆坤发来的信息:“谢谢你去看我爸爸,也谢谢你买的鱼油。”


    我发了个很大的笑脸符号过去。


    “方便语音吗?”他问。


    “我到那边打个电话去。”我对母亲说。


    “是谁呀?”


    “同事。”


    走到车厢一头的过道,给陆坤打过去。


    “跟你妈妈没吵架吧?”他笑着问。


    我大概跟他说了我们这几天的行程,跟他说了那天在大阪吃牛肉差点逃单的小插曲,他接着告诉我:“对了,我爸这几天状态不错,胃口也挺好。”


    “你爸爸那次以为我是你妈妈的同事,让我回去给你妈带话。”


    他安静了片刻:“带什么话呢?”


    “他说让你妈妈听家里人的话,不用去看他。你妈妈当年为什么不能去看你爸爸?”


    陆坤说:“我爸那时候因为出身不好,我姥爷一直反对他跟我妈交往。我妈是违背了家里的意愿跟我爸结的婚。我爸收入不多,姥爷家条件好,但因为我妈不听话,就从来没有接济他们。我妈说,刚怀上我的时候,想吃肉却没钱买,怎么也不肯去找父母要钱,走到王府井,闻闻饭馆里飘出来的饭菜味儿,就当吃了顿好的。她一直很硬气,可几十年过去,毕竟还是成了心结。我妈前年快去世的时候,有一天突然说起姥爷姥姥,哭得谁都劝不住。所以,趁父母还健在,还是得尽量当个乖孩子,对吧?”


    他语声虽然带着戏谑,我却听出了郑重的叮咛。车窗外是逐渐密集的街市,我看着划过透亮天空的天线,叹了叹气。


    “像你说的,做到外化内不化就好。马上要到站了,挂了啊。”


    他忽然说:“江唐,你回来那天,我没办法去机场接你了,实在对不住了。我要去甘肃出个差。”


    “如果要评选最容易挨骂的职业,你干的这行怕是能排到前三。”


    他笑了一阵:“谁还怕挨骂呢,说得跟多吓人似的。”


    回京那天到家已经晚上十点了。我给自己煮了碗泡面吃,边吃边翻陆坤的朋友圈。他记录了去甘肃一路的风景,清透的天空,黄色的土地,乡村的屋舍,简单的餐食。他告诉我,这次去那边,其实是为了给一个违法人员的家里送钱。我倒是吃了一惊。


    “那家儿子虽然犯了罪,但家里确实很贫困,还有个弟弟在上高中。男孩成绩很好,但家里老人一个残疾一个生病,真供不起了。我让他们申请司法救助,法院的一个法官知道后,亲自去调查了,救助申请被批准,我会跟法官一起把钱给这家人送过去。”


    “那地方在哪儿?”


    “民勤。”


    我压根儿没听过这里。


    陆坤拍下了一张救助款交接的照片。简陋的一间民房中,老人只露出一个佝偻的背影,两个法官,一个拿着一份文件在宣读,另一个的一双手被老人伸出的手紧紧握着。陆坤在朋友圈里写:“谢谢法院的同志们为这次救助加班加点,谢谢各位好心人为小军捐献书本和衣物。今天阳光真好。感恩!”


    我点了一个赞。


    很晚了,这个赞估计他明天才能看到吧,结果他立刻打电话过来:“只能跟你电话说了,这边网速特别慢,信号差。”


    “今天一定很开心吧。”


    “救助款是两万块钱,虽然不算特别多,但对于那家人来说,可以解燃眉之急了。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他连说了两个“特别”,语气中洋溢着喜悦,我也被他感染,嘴角不禁扬起。


    餐桌上放着陆坤送我的仙人掌,我看着它,它只有我半个手掌大,在我离家的这几天,顶端的花骨朵竟然已经绽放,亮黄色的小嘴巴朝我笑着。


    “民勤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贫困县。虽然很穷,但这里的家庭都很重视教育,跟会宁一样。大部分都很看重高考,觉得高考是唯一的出路。我们救助的这个家庭,大儿子走了弯路,小儿子不能再出岔子了。”


    “他家大儿子在北京犯了什么事?”


    “抢劫伤人。”


    我们都沉默了几秒钟,我说:“总之,事情在往好的方向走。”


    “我一会儿发个东西给你看,就是不知道会传多久。我们明天一早出发回北京。晚安啦。”


    过了差不多十几分钟,才收到他发过来的视频。一看开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视频里是一个很简陋的招待所标间。陆坤试图把手机固定在桌子上,手机倒下好几次,所以我会看到斑驳桌面被放大的裂缝、不知所云的黑屏,还有他用来支撑手机的一个杯盖儿。手机最后是用两个茶杯固定住的,他录下了整个准备过程,他的声音变成了画外音:“这是不是也算得上一镜到底?”


    固定好手机后,他才坐到另一张**去,面对镜头,清了清嗓子。


    “江女士,为了感谢你那天在养老院唱歌给我爸听,我今天也为你唱一首吧!”


    我脸颊发热,看来我的《精忠报国》是出名了。


    “嗯……这首歌呢,挺老的了,不能保证你听过,不敢保证你能听懂,我之所以会唱,是因为大学里选修过日语。歌的名字叫《川流不息》,网上有翻译的歌词,可以搜来看看。”


    陆坤微微闭了闭眼,旋即睁开,那双眸子亮极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好看到我已经离不开的程度了。


    更何况他开始唱歌。


    他的声音本就非常清澈,变成了歌声,就似被再一次提纯,更注入了几分温柔。陆爸爸说得没错,陆坤唱歌真的很好听。


    那首歌是用日文唱的,旋律十分熟悉,我曾经听过,肯定的,我听到过,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说得没错,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歌声是那么温暖又伤感,让人心动。


    等他唱完,我才打开网页搜歌词,一句一句细读:不知不觉走到这里


    回望来时的路


    通向那远方的故乡


    崎岖不平弯弯曲曲


    地图上也没有记载的路,不就是人的一生啊河水


    缓缓流经了无数时代


    看彩霞染遍黄昏的天空


    生命如同旅行


    道路没有终点


    有爱人同行


    共同去寻梦


    就算大雨将道路湿透


    也有放晴的一天


    啊那缓缓流动的河水


    ……


    地图上也没有记载的路,不就是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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