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亲爱的姐姐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每个女孩心目中,也许都曾经有一个心爱的姐姐。


    阿慢姐大我八岁,对我特好,她是四川人,我吃过她做的酸菜鱼和水煮牛肉。她把鱼刺给我挑出来,夹最嫩的鱼肉给我。她单独拿一个面碗装的水煮肉,说,看好了小唐,滚油淋在那碗水煮肉的辣椒上,这样吃更香。我那时充满了幸福感,觉得她是上天给我预备好的姐姐。我在心里把所有的祝福送给阿慢姐,我希望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跟那时的我一样。


    阿慢姐是新闻系的高才生,尽管是个温柔得说话都不太大声的人,做的节目却是非常犀利的深度报道。但她结婚后就辞了职,这让我不免痛惜。婚礼上,她事业有成的丈夫向所有宾客讲述对她的爱与忠诚,言辞恳切,诚意拳拳,我也感动得落了泪。


    辛苦多年的阿慢姐,平日里忙得连高跟鞋都少有机会穿,终于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在丈夫的关怀呵护下,过一过优渥的少奶奶生活。


    那是个盛大的婚礼,在威斯汀酒店,我是一个含着泪的伴娘,单瓣白牡丹粉色芍药组成的捧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把四月末五月初光辉灿烂的景山公园浓缩在我掌心。阿慢姐要我分红包给花童,有一个花童是个极美的小女孩,来自一个极富裕的家庭。我把红包给她,她像扔脏袜子一样把它掷在桌上,差点削掉蛋糕的一角。其实人如果从小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不缺爱,要么会变痴呆,要么就过早看透。婚姻制度或华丽的婚礼、光彩、糖果、花朵、珍珠、宝石、华服、香气、甜蜜……对于生活中什么都不缺的小女孩,迟早会失去**力,她们会嫌烦,巨大严密的罗网要诱捕的蝴蝶总有一天会减少。千百年来的所有婚礼其实都不一定能保证夫妻的幸福,但依旧是人类社群发明的疫苗,用千百年漫长的约束链,嵌入人们的血液,注进希望的力量,最后也不过证明只是一种安慰剂。


    阿慢姐结婚后就很少约我玩了。一个女生单身的日子只要足够长,基本上都会像我这样,等身边女友一个个结婚生子,就渐渐落到“众叛亲离”的境地。对阿慢姐,我还多一分怜惜。光阴似箭,眼看着无形的时钟慢慢摆动指针,21世纪的时间过得既快又慢。在宋朝,黄蓉跟郭靖谈恋爱的时候十五六岁,十八九岁的时候两人就差不多结婚了,女儿郭芙九岁的时候黄蓉二十七八岁,阿慢姐现在还没有孩子,已经过了黄蓉生郭二姑娘时的年纪。她跟我说她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生娃,我哪里敢耽误她为老龄化社会贡献新人。


    阿慢姐唯一一次主动找我,还是四年前约我出门玩,我大喜过望,哪知她出门只是为了求子。我陪她去了一趟红螺寺。


    那天她开车带着我奔西走,一路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和杏花。


    我开心极了,像一只探出头的宠物犬,把脑袋半伸出副驾窗外,大力嗅闻,哼歌,吟诗。阿慢姐微笑着看我一眼,说,江唐,我反正没机会了,你还可以,你可以当一个女侠,刀光剑影快意江湖,也不耽误看花。我说你把车停在路边,也一样可以看花。


    她笑笑没说话,握着方向盘,看着前路。


    我想问,阿慢姐,你过得开心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她说自己不开心。


    阿慢姐跪在佛像前祈祷,肩膀微耸,我站在她后面,发现她后脑勺的头发发梢干枯,间杂些许白发。我眼里充满了泪水,好在是背光站着。


    她祈祷完,回头对我说,你不求一求?我摇摇头,笑着说,我不缺什么,不给菩萨添麻烦。


    那一刻我意识到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爱情有关的愿望了。倒是很久以前在编片子时希望自己能够买到一种足疗机,得以一边工作一边足疗,那时编辑软件还是Avid,电脑用的Dell的T系列。我以前也曾经拜过菩萨,中国的外国的,都求过,和许多女孩子求的一样,美好的恋人、如意的婚姻,可对我来说似乎不太管用。客观地说,也不是完全不灵验,只是没体现在谈恋爱上,打黑工那几年里我去潭柘寺不知哪个佛殿里拜了财神,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财神像,摆在一个佛菩萨的塑像前面,像买一赠一的服务。第二天就接到财务给我打的电话,让我去领一个片子的稿费,有个几千块钱。我当然感激,神仙们也许真的比较关爱弱势群体,我去求助,也没说具体要求,他们就掏出钱包,往手指上吐口唾沫,抽几张钱塞给了我。不过我也不确定究竟是财神给的,还是财神身后那个菩萨给的,我都忘了菩萨叫什么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有时候我也希望那一次拜拜不如不灵验,因为它给了我一些幻想,以为凭空祈求就真的会求来什么。再后来我就不求了。不求就不会落空。


    阿慢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孩子出生半年后,她的先生外调到了徐州,夫妻俩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她一个人带孩子。


    公公婆婆虽然在北京,也不怎么管她们母女俩。她孩子三岁的时候,安安送了我一张康莱德行政套房的消费券,我打电话给阿慢姐,让她带着孩子跟我一起住酒店,她犹豫了半天才答应。我特意订了一个蛋糕,带了一瓶风信子香水,那是她给我的生日礼物,在网上订了送到我家,她自己都没闻过它的气味呢。我在房间里激动地等着她们。


    她提着行李包牵着刚满三岁的女孩儿来了。孩子很开心,阿慢姐也很开心,不过孩子吃蛋糕的时候手滑,蛋糕掉到地毯上,我下意识地去擦。阿慢姐说了孩子几句,孩子“哇”地大哭起来。我们抱着孩子去洗手间哄,把浴缸的水龙头打开,让她听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孩子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不哭了,伸手去抓水,又要去抓我放到浴缸上金属盘子里的香水和香皂。我说哎哎小心打坏了瓶子,阿慢姐突然大声说,打坏了她妈赔你!我一下子闭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和阿慢姐母女睡在KingSize的大**,孩子就在我们中间,空间仍然很大。两个大人都没有说话,我睡得不太好,阿慢姐一动不动,也许比我先睡着。半夜,孩子开始乱动,手伸出来打在我脸上,我把那只小胳膊挪开,并没有想着把它放回被子里,可能因为她不是我的孩子,又或者我是个狠心肠的阿姨。我这么想着,眼泪终于慢慢流下来。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让她们俩在房间里多休息一会儿,反正还有时间,阿慢姐答应了。中午收到她发来的照片,她已经给孩子洗了澡,小宝贝裹在雪白的浴巾里,特别满足地在大**大笑。阿慢姐说,宝宝很开心,谢谢江唐阿姨。


    江唐阿姨看着照片,含着泪笑了。


    阿慢姐第二次主动找我,就是今天了。


    她说,江唐,有没有时间到我家来陪陪我?


    天上掉刀子我也会去。


    她住在朝阳公园附近,我在她结婚那天去过那个房子,大跃层,美国人的设计,空间宽敞明亮,每个房间都挤满了祝贺新婚的客人。今天我去的时候,里面只有阿慢姐一个人,她像多年以前那样,笑盈盈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引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咖啡,拿零食出来,然后去开放式厨房做吃的。


    “今天做水煮肉,小唐不是最爱吃我做的水煮肉吗?”


    我说:“怎么不见孩子?”


    “孩子在外婆家。”她回过头朝我笑笑,“小唐,我可能要离婚。”


    我怔住。


    “不要为我难过,这是好事。”她笑着说,“这几年过得跟丧偶也差不多,早就烦透了。”


    “姐!”我想站起来,想走到她身边去。


    门上呼叫器响起来。我说:“要不要我去开门?”


    阿慢姐让我坐在沙发上别动,说:“你好好喝你的咖啡。”


    她去摁了开门的按键,同时把家门打开。大约过了两分钟,一个尖脸大眼的年轻女子大咧咧地把门推开走进来,她扎着丸子头,耳环大得像铁环,再胖点可以演沙悟净,可惜瘦得像一根杆儿,像感应灯下杵着的电桩,苍白又透明。女人直直走进来,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阿慢姐身上。


    女人质问:“老罗呢?你把他给我叫出来。”


    阿慢姐的老公姓罗。


    阿慢姐拉开橱柜抽屉,把一根黄杨木做的擀面杖握在手里,她拿着它走到客厅,面对着女人。女人见到她手里的东西,目光毫不畏惧。


    那一瞬突然被拉长了许多,我好像被拽回了过去。我看着阿慢姐,脑子里却是当年的我。此时回想,早已经不难过。我跟贾大少相处的时间其实不长,一些片段想起来,其实也是开心的。


    但后来慢慢就变了。我预感他可能劈腿了,但我选择相信他。直到他开始当着我的面撒谎。那个女的,总之有个女的,每次都在我和贾大少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打电话过来,那阵子我都有心理阴影了,我一听到电话震动声和微信的提示声都会起鸡皮疙瘩,之后就是怀疑,怀疑过后就是争执。最后那女的找上了门来,闹得不可开交,我还抱着幻想,对贾大少说:你要是能处理好,我们还可以继续。他说他可以处理好。然后我选择再次相信,不再提一句那女的上门来闹的事,因为他答应过我他会处理好,我既然说了相信他,就应该相信他。没想到最后演变到他会当着我的面撒谎,那女的打电话来,他就当着我面接,两个人在电话里约着去吃东西、看电影、几点在哪儿见,挂上电话他说是他公司的同事……我最后是真服了我自己了,我想我要是不把事情做到不能回旋的余地这事儿就没完。还好,还好一切都已经结束。


    阿慢姐开口了,她对女人说:“我跟你讲件事。我们这个单元,不止我老公这样。还有一家,男人也找了个跟你一样的小三儿,那家的老婆胆小怕事,忍着,那女的得意起来也跑到人家里去了,把那家老婆欺负得够狠。后来那家的女儿回来,男的知道女儿厉害,就打算跟小三分手,小三不依不饶,大半夜十一点多,跑到楼下给男人打电话,男的不接,女的就在楼下喊,女儿听到了,说,你有胆子就上来。女的说,你有胆子就下来。女儿真下去了,她妈怕姑娘出事,跟着下去,母女俩将那女人拽到草坪上,你朝外头看,就那个斜坡对着的草坪,从十一点四十多一直打到十二点多。我睡眠不好,那天偏也就睡得沉,什么都没听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手机里全是别人发的视频。那小三的脸啊,被打得就跟踩烂的发糕一样,虽然打不过,也是够硬气,一声不吭,只听到噗噗的声音。那家女儿一边打她一边骂,你跟我爸这个龟孙把我妈欺负得不成样子,今天你活该,打不死你。那男的根本不敢上去,坐在背后的台阶上面,看热闹的人以为他也是看热闹的呢,说,快去看哟,那边在打小三呢。男的说,那是我女儿和老婆在打我以前的女朋友。你瞧,这些男人。”


    女人在轻轻发抖。


    阿慢姐拿擀面杖对着她:“今天你要在这里多站两分钟,我让你比她更惨。信不信?从我知道老公偷腥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打算要他了。但我不能白让你们欺负我。你还比不上我有耐心?


    就这么一时半会儿都等不了了。想什么呢。你找我要他?他现在不知道躲在谁家里,没脸见人呢,这种窝囊废老匹夫,你也看得上。我把我该料理的事情料理完,那个臭男人给你,爱要不要。


    现在你给我滚!”


    女人不一定懂匹夫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可能无法从这个近乎疯狂的主妇这里讨到什么结果,所以她走了。


    等她一走,阿慢姐就开始笑,笑声像熔化的铁水一样溅出来,烫得我发疼。我过去轻轻拉住她的胳膊。她眼角有泪水,但很倔强地不落下来。她说:“江唐,没事的,没事的。我会处理好的。其实全是我自己的错,当年我空窗期太久,承受不了压力,因为那么多人都结婚了,而我又没找到其他人,所以跟老罗结了婚。这不怪他,也不怪那女的,怪我自己,我当初要不跟他结婚就不会这样。你不要怕,我没那么凶,我怎么可能会打她。”


    我说:“不论你现在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要杀人我也会跟你一起杀。”


    她说:“胡说八道什么,我现在给你做水煮肉,把你叫来看了这么一场闹剧,真是颜面尽丧。”


    水煮肉还是那么好吃,可我已经尝不到幸福的味道了。吃完晚饭,我带她去工体蹦迪,其实我并不常去,但我想也许去闹腾一点的地方能让阿慢姐忘掉一些烦恼。我们被震耳欲聋的音响吞没,被炫目的光与暗吞没,阿慢姐站在舞池的边缘看着扭着四肢舞动的人们,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刚出生的孩子。


    她朝我摆摆手,示意要走。我拖住她,大声说:“怎么要走呢?”


    她大声说:“你看他们没有一个人在跳自己的舞,你看他们扭来扭去,都是一个样子,瞧那个人,把头埋着乱晃的,还有那个人,仰着头乱晃的,这都不是他们自己发明的姿势。他们跳的舞全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憨戳戳瓜兮兮的(她说的四川话),不是自己的舞。我也跳不来自己的舞。我们走吧,这儿看起来太好笑了。咱俩出去随便走走吧。”


    我其实也想离开,越闹的地方越难以让人忍受的其实是孤独,炸裂的音响回**的全是荒芜。


    阿慢姐跟我走到太古里附近,一个老人在卖竹编香囊,15块一个,她掏钱买了一个,因为那老人看着实在很可怜,我也买了一个,送给了她,说:“给你家闺女玩,好香的。”她收下。我们在路边驻足。晴朗的夜,白色云团包裹着明月。天空之下,城市依旧喧嚣。


    她说:“别人说这样做会幸福那样做会幸福,不要相信他们,真正的幸福是你自己的体会,不是完成指标。以前我既怕得不到,又怕失去,后来明白其实得不到没什么,失去了也没什么,自己要清楚究竟要的是什么。你要自己创造幸福,不要去跳别人的舞,不好看,跳你自己的舞,哪怕不幸福也是自在的。”


    撕开伤口,入肉见骨,也得挤出点什么来,招待她关爱的妹妹。


    我想抱一抱她,但担心这样做自己会哭。


    “从头再来吧,亲爱的阿慢姐,人生还是很长的。”


    “话虽如此,衰老的速度真的比我想象的快多了。”


    “那就别再让自己太憋屈,一定要好好生活。”


    “嗯,会好的,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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