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似乎有点脑子发热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又看到了陆爸爸。


    他还是在老地方，没有翻垃圾，只是站在路边发呆，看起来还挺正常。我不敢凑近去惊动他，怕他又对我骂脏话，所以我进了他身后的新华书店，就站在塑料门帘里头，借门帘的掩护盯梢，然后赶紧给陆坤打电话。陆坤没接。我又给他发信息。他很快就回了。


    “我马上让我朋友过来。我在房山培训，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我犹豫了一下，打字发过去：“要不我陪着叔叔吧？


    反正我今天休息，不用麻烦你同事了。有问题你再让你同事过来。”


    “不用！他很快会过来，麻烦你这会儿帮我看着点就行。麻烦了。”


    我当即不再坚持，我知道怎么保持距离，不能越界。


    大概十多分钟后，一个打扮得流里流气、戴着一顶棒球帽的小青年快步从对面的人行道过了马路，朝陆爸爸走过去，拉着老人的胳膊，叫了一声：“叔！”


    我没想到陆坤的朋友看起来竟像社会上的小混混，十分吃惊，又不太敢确定，掀开塑料门帘子走了过去，小青年正打算带着老人离开。


    我说：“请等一下，你是谁？”


    小青年脸庞黑瘦，眼睛细细的，目光狡狯，这种尖嘴猴腮的面相让我不太放心，他咧着嘴笑了下：“你不知道我，我知道你。你是我陆坤哥说的那个电视台的小姐姐。对不？”


    这时老人把目光落到我脸上，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实在太怕他骂我了，脸上立刻堆满了讨好的笑容。他像是在回想什么，我心想你可千万别想起来。


    我拿出手机，对小青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问我名字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是拐卖老人的。”


    小青年哈哈大笑，陆爸爸不知所以，但也跟着笑，小青年说：“小姐姐的想法很独特，拐卖老人？谁家是缺爹缺爷爷？我叫邹志明。好啦，你可以把我名字发给坤哥了。”


    我嘟哝了一声：“坤哥，叫得跟无间道老大似的。”正要把这个名字发给陆坤，结果他的信息先来了：“我朋友叫邹志明，这是他的电话，如果他没到你就打这个电话。”


    我回道：“他已经来了。”抬起头，对邹志明笑了下：“对不起，可能有点误会你，主要是不放心，毕竟老人家不能有事。”


    邹志明说：“我明白，那我们走啦。小姐姐，给你添麻烦了！叔，咱们回家去！”最后一句话，却是对陆爸爸说的。


    老人犯起倔：“不！我不想回家！家里闷，我要在外头。家里闷死我了。”


    邹志明无比耐心：“那我陪你逛公园去？咱们去朝阳公园。”


    陆爸爸说：“我饿了。”


    “走！您想吃什么。”


    “汉堡包，冰激凌。”


    我忍不住微笑，大叔有品位，这两样恰好也是我爱吃的。我说：“你们俩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买。”


    邹志明也不客气：“行。”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拿了一根点上抽起来，“我正好歇会儿，今儿累死我了。”


    老人在旁边你还抽烟，可见真是个小混混。我强忍着没翻白眼，去两百米外的一家小铺买汉堡包，那是家网红小店，汉堡和奶茶做得都不错，叫“AngBurger”，我平时特别喜欢他们家的芝士鸡蛋汉堡和原味奶茶，反正来了一趟，索性买了五个大汉堡，分成两个袋子装着，又买了三杯奶茶。


    回到老人和邹志明身边，我拿了一个袋子给邹志明：“这是你的，一个汉堡一杯奶茶，我请的。”


    “谢谢姐！”


    邹志明笑着接过，我发现他右手的手背是乌青的，指节也是破的。


    我又取出一个汉堡包给陆爸爸，老人眼睛发亮，立刻把它往嘴里塞。


    “您慢点吃，别呛着！”


    他吃了两口，很开心地说：“好吃！”


    我说：“这儿没冰激凌店，一会儿你如果还想吃冰激凌的话，让小邹带你去肯德基凑合下吧，不过要走十分钟。咱们先吃汉堡包好不好？”


    “嗯！”


    “叔叔，你喝奶茶吗？”


    “喝，桃桃。”


    “什么？”


    陆爸爸憨憨地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我听你的话，桃桃。”


    他肯定是在说胡话。


    我从另一个袋子里拿了一个汉堡包和奶茶出来，袋里还剩两个汉堡，我把袋子又递给邹志明：“这是给陆叔叔回家吃的。麻烦你拿一下。”


    他说：“叔吃不了那么多，我留着给坤哥吧。”


    我喝了口奶茶，瓮声瓮气地说：“行，随便你，我走啦！”


    说着也啃了一口汉堡，哇，还是那么好吃！


    走了十几米，听到邹志明在后头喊：“小姐姐，你真棒！”


    我突然有点害羞，没回头，快步跑了。


    晚上十点左右，陆坤才给我发了个微信：“今天谢谢你！”


    我：“客气了。”


    “我最近比较忙，如果可以的话，后天咱们见个面好吗？”


    一丝喜悦飘了过来，我回道：“没问题。你提前告诉我时间就行。”


    陆坤：Ok。


    我：那个邹志明是你什么人呀？你表弟？


    陆坤：比表弟更亲。


    我：Ok。


    陆坤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回了一个同样的表情。


    陆坤：咱们这样老发表情就没完没了了。


    我：Ok，后天见。


    陆坤：Ok。


    我躺在**，琢磨着是不是应该重新读一读《玉观音》《永不瞑目》，不行，都是悲剧！那干脆看几集《刑事侦缉档案》《鉴证实录》？


    咦，我这是犯什么神经了？我在动什么念头？！


    我给老陈打了个电话，很奸诈地说：“陈欣……要是我给你介绍一个警察，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


    “算了吧，公务员和警察我都是敬而远之，一个是无聊，一个呢，怎么说，反正最好别跟警察在一起，对了，警察也是公务员吧？你想想，也许有一天，他会为了别人抛下你，甚至那个别人你不认识他也不认识。如果他为了去救别的女孩受伤或者牺牲了呢？你说你心里怎么想？”


    我说：“如果我天天叮嘱他注意安全、锻炼好身体呢？”


    老陈：“那你别给我介绍了，你自己消受吧。不是，你究竟是不是真心要给我介绍啊？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


    我打断她：“唉哟糟糕，水开了，不说了不说了啊。拜拜，晚安。”陈欣还在叫嚷：“烧什么水，别骗我了，你家明明是电水壶自动断电……”我赶紧把电话挂了。


    人在脑子发热的时候是容易冲动的，不，不是脑子发热，只是有一点点激动而已。和陆坤约定见面那天我连片子都编不下去，挑了大半天要穿的衣服，最后却被他一个电话惊得随手拿了一件套上就出去了。走到半途，到一个有反光玻璃的地方照着整理了一下，结果发现里面坐着两个保安，还发现自己身上是某次陪阿慢姐去一个茶会时穿的，众所周知，就是那种偏中式的服装，那次茶会参加者平均年龄大概45岁吧。


    保安朝我呵呵笑。


    陆坤站在路边等我，没穿警服，就是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整个人在太阳下发着光。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上面印着巨大的AB字母Logo，是AngBurger的食品袋，我非常开心。


    他看到了我，眼睛眯了眯，笑着说：“哇，你今天好中式！”


    我脸皮很厚，所以就云淡风轻地回答：“文化自信！”


    他哈哈一笑。


    我指了指AB的纸袋：“很好吃吧？会吃上瘾吧？”


    “咱们要不去团结湖公园坐一坐？反正离得近。”他说。


    “好呀！湖边的蔷薇花肯定都开了，好香的。”


    我们从东门进了团结湖公园，绕过写地书的大爷和跳广场舞的大妈，走在鹅卵石小径上。先去看了一会儿鸭岛的鸭子，最后才在西门附近桃花林下的蔷薇丛边找了一个长椅坐下。陆坤从袋子里拿了一个汉堡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个，我们俩就坐在长椅上吃汉堡，蔷薇花果然盛开，红红紫紫，香气浓郁，湖水随着初夏的微风散发出清新的水汽。我们俩心情都不错。


    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吃芝士汉堡，小时候最喜欢画的图案就是汉堡包，后来到了北京，看到北京的柿子也是汉堡包的形状，我就觉得这个城市是可爱的。”


    “你还挺感性的嘛。”


    “我要不感性，估计也不会跟你认识了。”


    他哈哈一笑，从袋子里又拿了奶茶给我：“给！”


    “哇！绝妙搭配！”我欢声说，喝了口奶茶，两只脚忍不住晃了晃。陆坤瞥了我好几眼。


    我斜着脸看他：“哎，你怎么知道我还爱喝他们家的奶茶？


    哦，肯定是你那表弟告诉你的吧？”


    “表弟？”陆坤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旋即被笑意覆盖，“哦，志明呀。”


    他拿出手机，翻出一个视频给我看，里面是一个风姿翩翩的年轻人正和一个漂亮的舞伴跳着拉丁舞，两个人翩若惊鸿，舞艺超群，我把汉堡从嘴边挪开，低下头睁大眼睛认真辨认：“这也是小邹？！”


    “是啊，厉害吧。他得过国标舞的奖呢，多才多艺。”


    “你的亲戚很厉害嘛！”


    “他不是我表弟，他是我徒弟。”


    “徒弟？”


    “对啊，警察也会有徒弟的啊。”


    “那他也是警察？”


    “当然，他现在是反扒组的队员，立过好几次功了。他从警有些年头了，但穿警服的机会并不多。”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怎么了？”陆坤好奇地问。


    我为自己以貌取人惭愧，但并没有表现出来：“那天我看到他手上有伤，肯定是因为工作造成的吧。”


    陆坤点点头：“他们很辛苦，干的是隐形的工作，强度非常大，为了抓个扒手，可能会跟控十几个小时，大冬天冻得跟病鸡似的打哆嗦，大夏天又像是晒化了的冰棍儿，受伤更是常事儿了。”


    “那你呢？你也经常受伤吗？”


    “怕受伤还当什么警察？”


    我的脸有点发热，想起了之前和老陈的对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问。


    我看着倒映着绿柳花影的湖水，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其实我之前对警察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好。几年前，我有个叫盈盈的朋友租房子被假中介骗了，大概损失了5000多块钱吧，我们那时候一个月工资也才2000多，这5000多丢了当然心疼了，我陪她去报警，立案倒是立案了，可半年过去了都没有结果，那5000块钱没了就是没了。还有一次，事情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在中关村买东西，中途去吃了一顿饭，一个男的为了抢位子把我推到了地上，还踹了我一脚，是一个路人大哥为我报了警，结果呢，就我看来，那警察也不过是和稀泥，把那人叫来给我赔礼道歉，这事儿就完了。总之，我对警察并不是很信任。”


    陆坤想解释一下，但可能怕破坏我的心情，他及时止住了。


    我也转移话题：“对了，桃桃是谁啊？是不是你的前女友啊？你爸今天叫我桃桃来着。”


    陆坤沉默了数秒，说：“我妈姓夏，叫夏桃，跟我爸非常相爱。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就生病了。”


    我说：“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陆坤看着前方的湖水，轻轻点点头。


    我很不知趣地补充了一下：“那……你妈妈不会是平谷人吧？”


    他回转过脸来：“那叫苹苹的人是不是就是昌平的？”说着扑哧一笑，嘴里有点东西喷到了我脸上，他慌忙道歉，伸手在我嘴角擦了擦。


    我的脸一红，忍不住干笑了一声，他飞快拿开了手，我偷偷瞧了他一眼，他的黑眼睛闪闪发光。


    陆坤跟我坐了一会儿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临走前他说：“对不起，本来想请你去北三条一家火锅店吃火锅的，看来只能下次了。”


    我虽然知道他工作一定很忙，但这种不分工作日休息日随时都可能忙起来的状态，让我隐隐有些失落，但还是朝他笑着摆摆手：“理解，理解！没事的。”


    “那我走了？这袋子里还有一杯奶茶，你拿去喝吧。”


    “再喝就会变成大胖子了，你刚才都没喝，还是你喝吧，不用管我，我在这儿再坐坐。”


    他也没跟我客气，提着塑料袋就起身，可能突然想起什么事，走了几步又回来站到我面前。我见他愣愣站着，脸色好像有点古怪，便不明所以看着他，他的右手动了动，似乎想做什么又没做，然后扬起来，最后却是落到他自己的后脑勺挠了挠：“改天再约你！”这才走了。


    我心想：“好，真干脆，真行！”扭过头看着满架蔷薇，它们挤着脸笑我呢，我灵机一动，轻声说：“你们说我要不要跟他谈个恋爱什么的？如果可以的话，就落一片花瓣到我身上吧。我数一，二，三……”


    没刮风，也没花瓣飞过来，我又说：“这次不算，我数到十吧。”


    结果邪了门了，风还是不够大。


    “不按规矩来，真不够仗义。不跟你们计较！”几下把奶茶喝完，把剩下的汉堡包用纸包好，走出了公园，左想右想又不服气。


    结果是……我又哼哧哼哧跑了回去，在蔷薇架旁狠吹了一大口气，把眼睛都吹红了，直到蔷薇掉了几片花瓣到我手里，才捧着它们满意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