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追杀记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我没问老陈后来有没有跟大哥约会,反正他俩成与不成,我最后都会知道,说实话,我还挺惦记大哥那天说要给我们带的新鲜扒鸡,一想起来就有流口水的冲动。老陈倒是没忘记对我的承诺,把一个影视公司承接的纪录片项目交给了我。一个星期后,我跟单位请了个假,然后跟着项目制片人秦峰、摄像王霄啸一起坐上了去昆明的飞机,再从昆明飞去丽江。
王霄啸跟我是校友,我在新闻系,他在广电系,他的参与是我介绍的,我们总在一起合作,王霄啸是个称职的摄像,就是脾气有点暴。
“想当年你哥我在学校多有名。一路打,打到保卫处长都成了哥们儿,你们这些小姑娘去食堂吃小炒报我名字都不用花钱,老子连食堂的人都打了个遍。”
他是个北京男孩,性格开朗,非常自信,有时候也会过于自信。身为家中独子,在家族之中备受宠爱,因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万人迷。他谈过许多不成功的恋爱,说他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像段正淳,为情所困。这话被同为摄像的老刘听到,老刘气得直骂街:“他配当段正淳吗?就那德行,段正淳,哈哈哈。我呸!”老刘这么愤怒,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才有资格当段正淳。王霄啸把自拍照发到网上,他裹着一张花花绿绿的头巾,在迪拜高楼的花园平台迎着风比了个剪刀手。按常理来说,不论是谁,不论男女,除非真的是人间绝色,对着脸近距离的自拍,在他人看来会比自己看来丑十倍以上,效果强烈一些(比如加上美颜滤镜)的话,可以达到非常恐怖的程度。王霄啸自己也是个摄像,他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之所以敢于发出来,只能说明他自信到了无畏的程度(我想起了陆坤的观点:一个人过于自恋,是会变瞎的)。他本来就比较胖,照片尤其显得他脸大无比,眼睛都快被肉挤没了,大家基于友善给他点了赞,但没有一句评论,后来终于有个陌生的号在那张照片下留言:“这傻哥们儿是谁啊?”王霄啸很快就删除了那个评论,众人猜测那评论是老刘披着马甲留的,老刘当然不承认。他哪里敢得罪王霄啸的拳头。
王霄啸也追过我,我也本打算跟他发展一下,在我认识的男生里,他是少有的爱干净的人。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差,长途火车,他把洗漱包一打开再一抖搂,足有50厘米,一个个小包排列着,都是洗漱的用具。他不喜欢不讲卫生的人,他也有他的幽默感。有一次我跟他抱怨,在早高峰的地铁,大部分男人身上都有臭衣服的味道,有些甚至是一股屁臭,王霄啸为此做了一句短诗:“屁,是屎的叹息。”我笑得喘不过气,他也笑,雪白整齐的牙,身上衣服是清洁的气息。
以前我们俩常一起接点小活儿赚些零花钱。王霄啸那时还没买车,借了一辆车。白天他拿着我写的台本去拍摄,晚上我们就在他朋友的工作室编片子,他就是借那个时机跟我套近乎的。工作室在长安街边上,停车费巨贵,我们那时都没钱。
“没事,凌晨三点再溜,铁定没人看着。”王霄啸说。
好几次,我编完片子才不到十二点,王霄啸借口要在工作室看蓝光碟,让我打车先走,反正车费能报销。我心里暗骂他小气,不愿开车送我,后来才回过神,兴许哥们儿是为了耗到凌晨三点省停车费?交片日子临近,不得不熬夜。有一天剪片子剪到快凌晨四点,王霄啸利落地拿起车钥匙,说:“宝贝,走,哥送你回家。”
我大喜过望,跟他一起去车库。王霄啸走得虎虎生风,摁了下车钥匙,不远处,车灯闪了闪,呱呱朝我们叫嚷。走近那辆小破车,王霄啸猛地一顿,然后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我定睛一看,原来车轱辘上锁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车兜里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我是管理员,如果要离开,请随时给我电话。”
我愣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算是见识了。看着王霄啸在一旁跌足大骂,我意识到还是别当他的女朋友为妙。一起打工挣钱可以,做别的怕是有点为难。
我跟王霄啸谈好了,这次云南的拍摄按一天1000给他算,那时候行情就这样,1000块不算多。王霄啸拿着手机的日历边看边算,说:“咱们起码得拍个十天半个月吧?能多拍几天吗?我给你拍细致一点。”
我给了他一个很好看的白眼:“把焦对实了就行。”
到了丽江,我们在制片人秦峰的妻子开的客栈落脚,那是一个很美的古老宅院,王霄啸巡视了一番,表示满意,便说:“今天也没活儿,我先去四处踩踩点,江唐,你反正是编导,跟秦老师好好商量下这几天的安排,我就听你们俩指挥。”
我知道他想去泡酒吧,没拆穿他。
我之前不认识秦峰,他是老陈的师哥,据老陈说,秦峰有才气有能力,做事靠谱,值得信任。我出于对老陈的信任以及对5万块报酬的向往,选择了信任。他提议我们一边吃晚饭一边说拍摄计划,王霄啸一听吃饭,本来脚都跨出院子一半了又踱步回来,后来又听秦峰说晚饭只是酸菜米线加烤豆腐,便又爽快地迈着步子走了。于是客栈的厨房大姐给我们煮了一锅酸菜米线,又烤了小豆腐端上来。秦峰把这个项目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大概就是为某个县城的文化建设做个宣传片,要涵盖经济、民生、教育等方面。县城在深山里,附属的一些村镇曾是明代的军屯,有古老的民居还有很丰富的考古收获。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记。
米线也很好吃,我把汤全部喝完了。
这中间秦峰接了很多电话,都是他老婆打来的,有几次他不得不走到离我远一些的地方去接,后来他干脆就不回来继续吃了,看起来愁眉苦脸的。我回房间洗漱收拾,敷着面膜去走廊里透透气,秦峰还坐在天井的花坛边上打着电话。手机电池可真扛用。
对照着秦峰给我的一大堆资料,我把紧接着两天的拍摄提纲粗略写了一下,做了简单的拍摄安排。次日一大早,秦峰开着车载着我和王霄啸去了距离丽江一百公里的山里,因为是山路,所以尽管只有一百公里,绕来绕去开了大概十个小时。秦峰又开始打电话,跟老婆汇报行程。我在车里打盹儿,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车子停在镇政府的招待所外,王霄啸说:“姐们儿,你知不知道你一路鼾声如雷。”我平时从不打鼾,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骗我。
那些天我就跟王霄啸四处拍摄,秦峰干脆不出现了,大概还是在跟老婆煲电话粥吧,反正他只要安排好我跟王霄啸的行程食宿就行,他要在我还不自在呢。晚上我们拿着存储卡去他房间导素材,顺便让他也看看每天的拍摄成果,查漏补缺,他挺好说话,不事儿,不过每天满脸疲态,眼睛发乌,我忍不住问:“秦哥你是不是没休息好,黑眼圈这么重。”
他使劲揉揉眼睛:“哪里呀,我精神好着呢!”我觉得他的眼圈越揉越黑了。
意外发生在拍摄的第七天。这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遭遇了。
那天我们正在县文化所采访所长,一栋五层水泥小楼,所长带我们去一间只有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屋里看前些日子从古墓里发掘的物品。有碎裂的瓷罐(据说是用来装骨灰)、陶器、木雕,我小心越过地上的一个个大麻袋,拿着话筒问:“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所长弯下身子(王霄啸的镜头跟着他)说:“哦,这里面全是墓葬里的骨殖,散的,我们用麻袋装起来了。”
我一抖,差点扑倒在一个麻袋上。
秦峰鬼哭狼嚎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外头传进来:“江唐,江唐!江唐,你快出来!”
我让王霄啸继续拍,然后走到走廊上,从栏杆外探出半个身子:“嚎什么呀?!”
秦峰站在楼下朝我挥手:“不拍了!不拍了!赶紧走!”
“什么?!开什么玩笑!”
“我,我老婆说,我,我跟你有一腿,她误会了,很生气,她在地方上有势力,说要打死你,人都已经攒起来了,正在来的路上。你,你赶紧走!赶紧走!”
“我跟你都不熟!”我几乎怀疑他在开低级玩笑,“怎么可能跟你有一腿!”
“他们的人真的快来了,你赶紧走!我找个司机送你!再不走我就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了!”
我快哭了出来:“那拍片子的报酬呢?!”
“我现在就给!你快下来!”
我下楼去,秦峰把我放在招待所的背包塞给我,我的证件在里头,他又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两万块钱,对不住,没拍完,所以不是之前说好的数。我给你买了机票,晚上九点飞昆明。你现在直接去丽江机场。”
王霄啸早觉得不对劲,跟着跑了下来:“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哭着说:“他老婆找人要来杀我。”
“真的假的,这么刺激!”
秦峰脸似苦瓜:“我老婆在公安局认识人,你在昆明住旅店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别让她查出来你住在哪儿!”
“你拉倒吧!”我哭骂,“上哪个宾馆去公安都能查出来!”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起了陆坤,我擦了擦眼泪,定定神,正要把信封揣进兜里时,王霄啸说:“哎哎哎,那我那份呢?”
我把信封打开看了看,从里面抽了一沓,把一万块给了王霄啸:“行,关键时刻,你就知道钱!”我心中无比悲凉,虽然我承认我自己在关键时刻也还是惦记着钱,但我也意识到在这里没人爱我,连友爱也不够分量,因而分外伤心。
司机老张在山路上飙着车,用七个小时把我送到了丽江机场,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绷紧了神经,一上飞机就吐了。
十点半,我在昆明机场给陆坤打了个电话,他好像很吃惊,毕竟我跟他不是那种深夜打电话聊天的关系。他的职业本能很快就上来:“江女士,是又要我出警了吗?”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我想到我逼仄的小屋里的灾害应急包,它们距离我千里之外,而且现在即便在我身边也管不了用。我也想到某一年大地震,我在第一时间作为纪录片拍摄组唯一的女成员赶赴灾区,临行前翻遍了手机通讯录,除了爹妈,几乎找不到一个人让我可以朝他索取一点温暖的鼓励。我找到金毛的电话,毕竟他是我的初恋,我跟他说:“金毛,我今天就要出发去灾区。”
这么多年过去金毛都没回我那条短信。
我的人生真是彻头彻尾失败,如果我能平安无事回去,我要扔掉家里所有的高木直子绘本。《一个人的每一天》是魔咒,无疑了。这个时候我不想要积极心态坚强意志,我不想要灾害应急包,脑子里炸锅似的飘着不成调的旋律,唱着一句歌词:AllIneedisyou!AllIneedisyou!
可是那个你,在哪里,在哪里啊。
我只希望有人能在我身边。现在我只有电话那头的那个声音。正好就是你。
“喂喂,你怎么了?别哭别哭,别哭!我在这儿。”陆坤在电话另一头急了,“跟我说出什么事了。”
仿佛还有谁听到了我的呼喊,手机叮的一声响,一个短信发了过来,看来,连发垃圾短信的业务员都不相信我此刻濒临绝境孤立无援,他们随机判断我生活圆满万事无忧:“尾号××××的家长,别让你的孩子把时间荒废在电脑游戏里!99元上十堂编程课,来,和我们一起塑造你的小神童吧。”
我瞥了一眼,抽抽噎噎地朝陆坤喊:“我倒了大霉了,呜呜,呜呜!”
按照陆坤的指示,我打车去了连云宾馆,就在云南大学附近。他有个朋友是云大的老师,这位女老师用她的名字帮我订了宾馆,等我到的时候,老师在大堂等我,帮我办了入住。我已经收好了濒临绝境的倒霉蛋样子,礼貌地握她的手,向她诚恳地表示了感谢。
“别客气!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她略跟我站了一会儿,闲聊了几句就告辞走了。
我拿着房卡去房间里,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床头柜上手机一直在震,陆坤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听见,我接起电话,说:“不好意思,我在洗手间。”
“没事了吧?”
“暂时没事了。”我说,“谁知道那帮人会不会跟踪我手机信号到这里。”
陆坤好像在忍笑,但还是很严肃地说:“你不用担心。不会无法无天到这个程度,而且,还有我呢。”
我的心忽然有了种莫名的感觉,也许他也觉察到了,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有事就给我朋友打电话,她离你近,比我能更快地帮到你。”
“谢谢你,陆警……陆坤,多亏了你。”我很快改了对他的称谓。
他的声音无比温暖:“晚安!”
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我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躺在**看电视,一分钟内换好几个台。老陈给我打电话来了,我心里有气——所有的麻烦都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给我介绍这个烂活儿,我至于落到这个境地吗?不接。
她不屈不挠继续打,我干脆把手机关掉,关了十几分钟,心里一团乱麻,最后还是把手机打开,我都骂自己没出息,又贱又。我给她打了过去。
老陈秒接:“妈呀,姑奶奶,我担心死了!你还好吧?亲爱的,你现在在哪儿?”
“跟你说了,别人拿着刀上我这儿砍我怎么办?”
“别急别急,听我跟你解释。老秦跟我说了,我把他骂了一顿,你啊,纯属无辜躺枪!他跟他老婆一直在闹离婚,那姑娘有抑郁症,别说你是跟着老秦干活儿的女编导,哪怕你是只母猪,她都会觉得她老公会睡你。这事儿你先别管了,你好好在昆明先玩几天,所有花销归我管!江唐,我对不起你,给你添这么多麻烦。唉,你一个小姑娘遇到这种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我冷笑:“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几岁似的。别在这儿卖老。我明天就回北京!”
“别呀,昆明多好啊,风景好,天气也好,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你玩几天,反正你这个月不是工作量都完成了嘛,你们那大单位没了你垮不了。”
我的气稍微顺了顺,转念一想,哎不对,这妞儿有诈:“你是还想让我继续跟老秦干?”
“唉,没办法啊,这个项目我也有份,跟人家都签了合同的,总不能把片子真搞黄了吧?秦峰也是这么说的。”
“他还有脸吗?!一个大老爷们儿,成这操行,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拍摄他全程不在场,都在宾馆里头跟他那抑郁症老婆打电话!你还说这人靠谱,靠谱个屁!”
“他说把你的稿酬再加两万。唉,我跟他老婆打了电话,赌咒发誓保证你的清白无辜。这事儿也是不凑巧,你知道昨天晚上他老婆先给他房间打电话,没人接,又给你房间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整个人就炸锅了!哎呀,油烟四溅,炸得不行,直飞云霄。她以为你跟他老公在干那个什么。”
我崩溃道:“干那个什么?!我们在王霄啸房间里导素材!
混账王八蛋!”
“是啊是啊,秦峰也说,王霄啸今晚上也跟着解释了。我们一起劝了她,她思前想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唐唐,你别怄气,也别着急回北京。你现在就在昆明玩,想玩到什么时候就玩到什么时候,等你能放下包袱,我让秦峰再接你回去继续拍,好不好?”
“好个头!”我挂了电话,老陈没再打过来,她知道我会屈服的,我气呼呼地睡了。
我在昆明待了三天,陆坤的朋友应小如请我吃了两次饭,带我去了一趟西山和滇池,我也回请了她一次。我们俩在翠湖边喝茶,闲聊中我得知小如已经是一个七岁男孩的妈妈。
“真是看不出来!你样子就跟小姑娘一样。”
小如听了,开心得直笑,给我看手机里她儿子的照片,小男孩骑在橡胶做的河马玩偶上,调皮机灵的模样。
“你跟陆警官怎么会认识的呀?”我问。
“他呀,跟我哥是公安大学的同学!”小如说,“以前他常去我家玩,我娘家就在木樨地。后来我结婚还是请他当的伴郎,他女朋友做的伴娘。”
“哈?哦!”我愣了愣,又恍然点点头。
小如笑着看我两眼:“他俩早就分了。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我知道。”我笑着说。其实这事儿跟我没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回答有些暧昧,挺担心小如误会什么,所以连忙说:“陆警官人很好,帮了我不少忙,不过我跟他也不算太熟,这次找他是真没办法。”
小如点点头,给我茶杯里加了点热水:“一个女孩子被这样吓唬,确实好倒霉。你找陆坤是对的,毕竟他是警察。哎,你有没有跟你爸妈说啊,千万不要说,别让他们担心。”
“我一直对父母都是报喜不报忧,因为他们根本帮不了我。”我说,“自从我离开家上大学以后,不论发生什么,开心的我会跟他们说,不开心的事,我全吞在肚子里。我是又爱他们又怕他们。正因如此,所以基本上什么都不跟他们说了。”
我回想了一下,其实我试过跟父母诉诉苦,但他们往往会把这些事情夸大一番,最后变成他们的心结,比如我妈失眠、神经衰弱,或者我爸犯胃病、头疼,他们就会说全都是因为担心我。
好吧,我以为是个例,但之后这几乎成了通例。但凡他们有什么别扭之处,就会说:你要是怎么怎么样就好了。比如你要是去什么地方工作就好了,你要是不那么按照自己性子来就好了,你要是谈朋友就好了,你要是结婚了就好了……我发现当我跟他们分享我的烦恼之后,基本上烦恼不但没有减轻,反而会急速增重,偶尔会重到我承受不了。
“当父母好难啊,”我笑着说,“不过,当孩子也不容易。”
“现在的小孩就好很多,只要我们不假扮恶人去控制他们、改变他们纯真的天性就行。”
这时,秦峰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板着脸到外面去接。
“江唐,我向你郑重地道歉!求你,请求你,回来继续拍吧!团队需要你,这个片子需要你,不能半途而废!”
其实团队不需要我,片子不需要我,但因为一时半会儿他也找不到别的编导接手,少了我大家就挣不到那份钱,所以我需要回去。
为了让我放心,秦峰把电话交给了一个人,让她跟我说话,我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猜到她是谁,自然是秦峰那个不省心的媳妇,媳妇说:“江唐,你好,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对,我莽撞了,误会你了,我向你郑重地道歉!请你回来跟老秦一起拍片子吧,我绝对不跟你捣乱!你到丽江就先回客栈休息,我给你布置了房间,给你最好的、有龙床的房间……”
我属于那种经不得别人说软话的人,心里虽然在飙脏话,开口却说:“哎呀……你别跟我客气……没事的……没关系的……我还好啦……”
“你能原谅我吗?”她很真诚地说。
我心里想:“谁知道是不是把我骗回去整呢?”所以我没回答。还是她给我来了致命一击:“王霄啸把你的照片给我看了,你就像个学生,看起来单纯善良,我真的误会你了!我错得不能再错!”
不是,什么意思?我咬牙切齿。莫非是说我长得生涩不够妖娆,不足以勾引到你老公?但我觉得没必要在这上头为自己捍卫什么尊严了:“呃,呃……那他说好了要加我的稿费,不会变卦吧?”
秦峰接过话头:“我们保证,我把合同都改了,我签好字了,先拍照发你看!”然后又故意对他老婆说:“你瞧瞧,我就跟你说了,江唐是个正经女孩子,好人家的女孩……”他老婆说:“是呀是呀,听声音就是。”
我忍住上涌到天灵盖的恶心,打断这夫妻俩的腻腻歪歪惺惺作态:“那麻烦你们给我买机票吧。对了,王霄啸呢?”
王霄啸过了几分钟给我打电话来,嚎叫道:“奶奶你快回来吧!哥连着拍了三天空镜了,累死了,什么天亮天黑的延时镜头啊,刮风下雨出彩霞呀,云追月啊,鸡打鸣啊,狗打架啊,牛**啊,什么都拍了,我还去了一趟古墓拍墓碑!给我赶紧回来,咱们把该做的采访都做完了,拍完滚蛋!老子不想待在这儿了,被虫子咬得浑身长包!”但是他还是比较实事求是,补充了一句,“这儿唯一的好处,就是吃鸡可以现杀!杀完就炖汤,店家还给你端一碗新鲜鸡血烫火锅,嗯,这是唯一的优点了。江唐!
你!快回来吃鸡!”
应小如开车送我去机场,反复问:“确定不会有事?”
“不会,我还有个同事在那边。而且……而且还有陆坤罩着我嘛。”
小如微笑道:“嗯,也是。”
这事情我确实征求了陆坤的意见,他在微信里只是很干脆地回了一个信息:“放心去吧,注意安全!等你回来请我吃饭!”
真的是好干脆简单的话语,但这句话让我什么都不害怕了。
我重新飞回了丽江,住在秦峰老婆开的客栈里,在最好的那间屋子,爬上了那个据说是明代的檀木雕花“龙床”。
秦峰的妻子麦莉对我很热情,不像是那种有歹意的假热情,也许她见了我本尊后更加确信了照片上那个像学生的女孩确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老老实实来拍片子的女编导。
麦莉长得面熟,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后来想起她长得像我以前找工作时一家传媒工作室的女经理。那天我去经理的办公室面试,经理坐在转椅上打量我,她头发有点薄,头顶已有谢顶的迹象,眼睛很大,脸尖尖的。经理把我当作走投无路的小女生,其实那时候我的拍摄经验已经非常丰富了,不过是在电视台打着黑工解决不了身份,这才打算把自己卖到这小工作室。我当然没有在这个工作室上班,倒不是人家不愿意聘用我,经理给我开每月4500的工资,让我以她为榜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有年薪20万吗?因为我很推崇钝感力。”我不知道年薪20万跟钝感力有什么关系,但我真觉得假如最终拿着个20万年薪外加秃顶脱发,那实在也没太大必要在这儿消耗自己,所以选择继续在电视台打黑工,直到有一年老天有眼让我终于转了正。
在麦莉忽上忽下忽起忽落的歉意中,拍摄重新开始,每次都是由她陪着我跟王霄啸外拍,秦峰继续留守县城招待所,等我们回去导素材。几天过去,麦莉也不跟我们去拍了,一是因为辛苦,二是她确认了我真的不会使出什么幺蛾子。我偶尔会跟她在拍摄间隙一起去上个厕所,顺带聊聊天什么的,她还请我跟王霄啸去吃了一顿药膳鸡汤,说要我好好滋补一下身子。我对她不反感,甚至有些同情。她跟我说秦峰确实曾经背着她出过轨,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办法信任他了。我想起曾经背叛过我的贾大少,想起我发起疯来砸他的车,庆幸我现在终于解脱了,我对麦莉说:“我理解被人背叛的那种痛苦,那痛苦有一大半其实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过不去。不管怎样,如果放不下,也希望你好好保重。”
她正对着厕所的镜子补口红,接着擦护手霜,擦着擦着,她转过身抱着我哭起来。
我看着她的头顶,横亘着一条雪白宽大的发际线,脑海里不禁浮现钝感力女经理的模样,忍了忍,忍了忍,我还是说:“要不要我给你推荐一款生姜首乌洗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