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为啥来当消防员

3个月前 作者: 柳三笑
    这是冬训的第六次五公里测试。


    袁兵说,今天将会全副武装,开始负重。所谓负重,就是在原有基础上加背一副空气呼吸器,6.8L的空气呼吸器充满气后是21斤左右,中队官兵五公里负重跑的达标成绩是30分钟,优秀是25分钟,李霄然的目标是突破18分,这个成绩可以让他在全总队都稳居三甲。


    全程跑下来,李霄然毫无悬念还是第一,19分20秒,考虑到天气、场地等因素,他这个成绩已经非常出色了。杨存武第二,21分31秒,算比较优秀了。袁兵已经可以追上王富贵了,两个人只差了几秒钟,阿达出人意料地坚持到了最后,没有中途放弃,虽然成绩是38分钟,距离及格线还差得很远,但是对他而言已经很不容易了。


    今天反倒是冉兴刚却出了问题。


    冉兴刚这次的成绩跟阿达差不多,这远不是他应该有的实力,冉兴刚以往的成绩应该是在30分上下,这显然是心态出了问题,他跑完后整个人垂头丧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袁兵没说他什么,只是简单点评了下,说这次只是适应性训练,下次希望大家再接再厉。


    冉兴刚突然在队列里冒了一句话,“啥子再接再厉哦。”


    口气很有些抱怨,一群人都愣了下,因为大伙都知道,冉兴刚平时是最巴结袁兵的,按王富贵的话来说,就跟狗腿一样,今天却公然在队列里表达不满情绪,这太少见了。


    袁兵没有发飙,只是说,“有啥意见下来后再说。”


    队伍带回,冉兴刚头也不回就直接缩到二楼的寝室里,王富贵拉了拉阿达,嘀嘀咕咕,“你看到没,这家伙。”


    “他咋了?今天这么不高兴。”


    “还能咋了,肯定是被指导员给刺激到了,你看今天黄小亮,那叫一个春风得意红花招展。老赵是夸了又夸,吹了又吹,跟当自己亲儿子一样,你说这等情况下,冉兴刚同志会如何想?那心口哇,就跟挨了一刀又一刀似的,血淋淋的,又酸又痛!得了,这下直接给干抑郁了!”


    “但是黄小亮确实优秀啊。”阿达说。


    “你可别说这话了,还夸他?”王富贵一脸瞧不起,“马屁侍人,能得几时好?再说黄小亮这小子再窜天那是自己人?就一马屁精!优秀啥啊?!”


    阿达说,“你不说冉兴刚也是狗腿子嘛?”


    王富贵急了,“那狗腿子也分种类,黄小亮那就是长别人身上的狗腿子,而且还是个升级版的,神出鬼没,舞舞喳喳的,我都没看清他啥时候跑出去干那么多事,连快递单都专门带过来,这人得有多吓人?我告诉你,坚决不能跟他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哔哔个啥玩意?”袁兵走了过来,猛拍了王富贵的脑袋,呵斥道,“一天天就知道哔哔哔,装广播机呢,你们两个有这空还不赶紧把器材收拾收拾。”


    王富贵哦了一声,赶紧跑去收器材,嘴巴里却朝阿达嘀嘀咕咕道,“这袁班长也是,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说好的养生之旅呢,现在又干着干那的,哎,你说我们咋这么命苦呢,去哪都是干活的料。”


    阿达说,“我倒觉得班长说得有道理,我跑及格,他就让我养天鹅,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王富贵翻了个白眼,“还约定?你还真把这里当成集训队啊?我们练这么刻苦干嘛啊?有啥用,又不参加比赛,安安心心守好芦苇荡不好吗?”


    “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一会收拾完器材,我要出去一趟。”


    “你干嘛去呀?”王富贵很不高兴地问道。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阿达的表情神神秘秘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咋回事,你是不是又要去巡塘?”王富贵说。


    阿达急忙嘘了一声,捂住了王富贵的嘴巴,说,“你小声点,别让袁班长听到了。”


    最近这段时间,阿达开始迷上了巡塘这项工作,几乎每天午饭晚饭后都要抽空到苇田里转转,看看哪里有偷猎者设下的套子夹子,哪里有洒落的诱饵毒药,一样一样地清理掉。


    阿达觉得这件事特有意义,做起来也很有成就感,在他看来每多破坏掉一处套子陷阱,每清扫掉一处诱饵,就会有更多的动物像那只天鹅一样被自己拯救,他甚至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就像这些小动物的救星一样。


    阿达的想法很美好,也很纯真。可是袁兵不这么认为,他甚至隐约嗅出了一丝不安的气息。那天与偷猎的苇客正面遭遇后,时不时会有一些陌生人在消防队门口徘徊,这些人基本上都带着打猎用的细狗,虽然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不过是来回走动数次就离开了,但袁兵还是觉得很不安,因为他看得出这些人眼神里透露出的意思,那是威胁和挑衅!他倒不怕打架什么的,但是毕竟有了前车之鉴,袁兵不想消防队与地方的人再起什么冲突,所以就提醒过阿达几次,叫他最近少一个人去苇田转,阿达嘴上应答着,背地里却像上了瘾一样,还是偷偷摸摸去了好几次。


    阿达临走前还跟王富贵挤眉弄眼了几下,说,“替我保密哦,回来我给你拔点芦苇根炖个瘦肉草根汤,这是我从书上学的,广东人的做法。”


    “行了行了,谁叫咱两是后勤小组的搭档呢,这事我不帮你,谁帮你?不过啊,你自己可要小心点。”


    “放心吧,没事的。”阿达偷偷摸摸再次溜出了门。


    二楼的寝室里,冉兴刚却还在郁闷着,他在随手翻弄着一本小说,叫《士兵》。那是本很破旧的书,封面上是一个带着钢盔的战士,这本书放在书架上已经很久了,蒙了一层灰,估摸已经很久没人看过了,冉兴刚心想,这估计是一些宣传基层战士驻守边疆,勇于奉献的感人故事,这样的书,中队的图书室里一排一排的,除了冉兴刚,基本也没几个人会去看。


    他无意识地翻来翻去,把书翻得哗啦啦作响,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袁兵靠了过来,顺手拧开了小太阳,烤着手问道,“怎么,这玩意都不开,真不怕冷?”


    “还好,在老家屋头也是这么冷,习惯了。”冉兴刚还在低着头假装看书。


    “这是咋啦,干郁闷了?”袁兵又问。


    “没啊,就是觉得没得啥子意思的。”冉兴刚说。


    “少来,你肯定有想法。”袁兵的笑很有感染力,“没事,跟哥说说实话,我不介意。”


    “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还能骗的了我了?”


    “你有时候也很烦哦”冉兴刚说。


    袁兵却笑了,“不烦人怎么治住你们这帮兔崽子。”


    “袁班长,你真要听吗?”冉兴刚想了想,问道。


    “我听。”袁兵收了笑意,很认真地说。


    “班长。”冉兴刚想了好一阵,似是鼓起勇气,“我们都是被流放的人,现在还练楞个勤快做啥子嘛?又拿不到先进,又没啥子机会晋级,何必嘛。你自己都说了,练得太好了都对不起被流放这待遇,你现在一天天把我们搞得像集训队一样,都这个时候了争啥子表现嘛?有啥子意思嘛?”


    说完这话,他就偷偷观察袁兵的脸色,说到底,他还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怕袁兵会生气。


    袁兵出乎意料的平静,淡淡说,“就这事?没其他?”


    冉兴刚吐了一口气,整个脸就像一条离开海面的深海鱼,突然间都暗淡无光了,没了任何生机。


    “班长,我是不是真的没机会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一点机会都没有。”袁兵说。


    “都是嘛。”冉兴刚的声音难掩失落,“其实我也知道,我跟他们比起来也没什么优势,搞训练我不得行,拍马屁还总拍出问题,能写点小豆腐块吧,但水平又不怎么够,可是我还是想提士官,我不想回老家找工作了,现在社会上也不好混,一回家都是问东问西,我也不想回家。”


    “其实,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袁兵点了一根烟。


    他也要退伍了,转业回老家,工作的事一直没怎么着落,自己腿还有伤,加上这几年自暴自弃,队里怨言很多,很多领导战友对他也很有微词,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跟冉兴刚好像也没多大区别。像一条即将出水,等待命运裁决,黯然失色的鱼。


    “班长,我们怎么办?”冉兴刚的声音带着绝望。


    “怎么办?”袁兵说,“其实我们就像干涸鱼塘里的鱼,等下去,只会被渴死,可是跳出去,有可能根本找不到新的塘子,死的会更快!冉兴刚,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当兵吗?”


    冉兴刚想了许久,憧憬军营吗?报效祖国吗?还是满腔的热血吗?都有一点,意气风发的少年大多数是崇尚军营的,那一身帅气的橄榄绿总是让人向往,手握钢枪,守卫祖国,成为顶天立地的人。可是似乎这些还不足以让他自己当初踏上那关键一步,郑重地签下那个名字。


    终其原因,那个最深层次的,无法与人言说的,是当时的他走投无路,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高考无望,没什么背景,又不够努力,遥望前程,一片茫茫不知去向。别人劝他那不如去当兵吧,努力努力,说不定可以考学提干或者复员回来后找个工作。


    其实对于当兵能不能考学提干,复员后能不能安排工作,消防队具体是做什么的,他是没有任何底数的,他那么小,才17岁,从未踏出校园,什么都是一知半解,什么都是懵懵懂懂。他是到了部队以后,才知道自己当初那一步只是逃避,只是彷徨,逃避来自高考的压力,逃避就业的压力,逃避所有与竞争有关的压力,逃避来逃避去,却不知道部队的竞争远比他想得跟激烈。


    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哪里都是竞争,哪里都是挤满了鱼的池塘,大家都在努力地张着嘴巴想要呼吸更多的空气,吸收更多的养分,但是水就那么深,一个平凡的人想要出人头地,很诱人,也很困难。


    “你知道吗?”袁兵说,“我高中的时候一直崇尚军营,想去当兵,我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成为很好的士兵,但是几次都没当成,后来学习越来越差,干脆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夏天卖烧烤,冬天卖冰棒,还干过卸货、发传单、卖水果,赚得没有赔得多,干了两三年还欠了一屁股债,有几次讨债的追到我家里,把我家电视机、桌子、椅子都给搬走了,临走前还泼了一屋子油漆。”


    “那时候我就整天不敢回家,我怕看到那乱七八糟的残局,我更怕看到我爸对我唉声叹气,直到后来县里的武装部来招兵了,说是消防兵,我不知道消防兵是干什么的,但我厌烦了身边的一切,就说那我就去当消防兵吧。”


    “我去当兵的时候,家里人没一个来送我,我觉得他们可能认为我是个瘟神,巴不得我走得远一点,到了部队,我就发现,有太多跟我差不多的人存在,以前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也很讨厌,现在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跟我这么像的人存在,他们都觉得自己很厉害,但又都很失败,其实我们都是人生前期的失败者,当兵就算是我们开始选择的第二种人生。”


    “所以,我就跟自己说,这是一个新的人生,我不允许我的人生再一次像20岁以前那样失败,那样烂透!从那时候开始我没去管有用没用,只管努力就行,别人跑十圈,我就跑两十圈,别人做一遍,我就做两遍三遍,反正我豁出去了,渐渐地我觉得跑得比所有人都快,我拿到的荣誉比很多人都多,我不再是一个烂人,一个混蛋,一个讨人厌的人,至少在这个圈子里,你是成功的,至少跟当时你们一起起跑的那些人比,你是成功的。冉兴刚,当你超过其他人时,前面空空荡荡,一往无前的状态,会很真实地告诉你,做人为什么要努力。”


    袁兵说得很平和,但冉兴刚听得很激动,他抬起了头,“班长,我想提士官,我不想当渴死的鱼。”


    袁兵坚定地说,“我也不想你们都渴死在这里,那天我想了一晚上,我做错了那么多事其实都不算什么失败,但如果过了这个冬天,我们的心都渴死在这里了,那才是我这辈子最失败的事,冉兴刚,这是我离开消防队前最后的时光了,我也不想自己很失败的离开这支队伍。”


    冉兴刚望着他,寻找着袁兵话里的答案,他似乎已经在他班长的眼里看到了逐渐升腾的火焰和穿透迷雾的星芒,是的,人如果涌出希望,他的眼睛里一定会有火焰和星光。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抓着你们搞训练吗?其实我有一个秘密,我现在只告诉你一个人。”袁兵附过身去,偷偷告诉了冉兴刚。


    冉兴刚一下子跳了起来,“班长,你……你疯了迈?不是,不是勒个意思,我说勒个得行嘛?”


    袁兵说,“为什么不行?我是要走了,可是我不想这么窝囊地走,我要体体面面,牛逼哄哄地走!这事你干吗?”


    冉兴刚犹豫说,“我得想一下。”


    袁兵说,“晚上你给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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