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机场遇周维
3个月前 作者: 高大果
佳品智能终于上市了!
深圳证券交易所的敲钟大厅里,掌声雷动,绵绵不绝。
台上的江小河,一袭深蓝色小西装搭配干练的短发,举止从容地站在笑逐颜开的创业老兵张宏达身旁,媒体记者架着各式相机对准了她,拍照声“咔嚓咔嚓”清脆悦耳。
台下第一排坐着世纪资本创始人,小河的老板于时,带头鼓掌,眼中溢出赞赏。
晃荡荡,晃荡荡。
小河突然感到脚下地板在动,自己身体摇摇晃晃,台下众人的面孔变得扭曲模糊,于时也突然消失不见——
6.
飞机正在下降。请您打开遮光板,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
耳边响起空乘悦耳的提示声,下降中的飞机有些颠簸。江小河被晃醒。
果然是梦。
过完这个春节,江小河将满三十岁,正式奔四。
凌晨一点,上海浦东飞往北京的航班终于落地,整整延误两个小时,坐末班飞机是出差大忌。
下机前,江小河翻掏出“化妆包”—超市促销送的零食小布袋权充化妆包。干瘪的小布袋里仅有一管橙色口红和一盒粉底。粉底是最深的色号。小镜子中的嘴唇薄而玲珑,唇珠俏皮,嘴角天然微翘。这管橙色口红她一直随身携带,口红柜姐说只有橙色衬她小麦色的肌肤。
啥小麦色,就是皮肤黑呗。总小到大,白净、温柔、娴静这些词儿都与江小河无缘。
已经过长的刘海被她抓挠两下塞在耳后,再用纸巾沾着矿泉水拍拍眼眶让自己清醒些,随着人流往出口移动。
走下飞机的江小河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身子骨比前两年单枪匹马徒步四姑娘山后更绵软无力。今年原定的徒步稻城亚丁已然泡汤,那开春至少在京郊云蒙山撒欢儿一天吧。
小河瘦削的肩膀被双肩电脑包压着,整个人也被裹在厚厚的黑色羽绒服里面,这姑娘已经完全没了几个小时前在会场跟创业者们谈笑风生的璀璨利落。
江小河作为世纪资本的投资人代表,此次去沪参加一场创投论坛。会议结束后,年轻的创业者们一拥而上,围着她交换名片,寒暄客套。
虽然自知仍没办法在这样的社交场合游刃有余,但既是工作必需,小河保持身体前倾的站姿,将两大盒名片像蒲公英一般散发出去。飘落纷纷,没指望开花结果。
连续四十八小时只睡了六个小时,小河早已疲惫不堪。困顿的意识几乎快要将她的身体拖离地面,她只想赶紧回家,抓紧时间睡几个小时,但一定要赶在八点前到公司。
“明天要抓住于时早晨空闲的时间,把这几个大家在抢的项目快速过一下。得安排他尽快见见创始人,之后把term发出去锁定——”
小河感到一阵头晕要吐,这阵子飞来飞去,晕机。
小河一边沿着机场廊道往外走,一边盘算着未来一周的会议安排。“师姐-师姐-”
她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位身着格子衫的大男生向她招手。男生见她回头,面露惊喜。
小河无奈站住,避开人流,侧身到靠近墙边儿的位置等他,揉揉眼睛,拍拍脸颊,驱赶困倦。
完蛋了,今天的睡眠彻底泡汤。
男子跑近,翻出名片双手递上。双手接过名片的小河进入投资人状态。握手。
“刘总,哈,应当叫师姐,我本科也是人大的,我跟您一个学校,是您师弟啊。”这位年轻的创始人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真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哦,师姐?
创始人“师弟”声情并茂地开始向小河介绍起他的创业项目——
半小时后,同班飞机的乘客已经离开了廊道,创始人仍旧在滔滔不绝。
小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心脏即将跳出胸口,许是白天了太多咖啡。小河掏出口香糖,塞到嘴里,使劲揉揉太阳穴。困意略消,小河拉着他到旁边避开出港人流。
“好,你是真心听我的建议么?”“是,师姐。”
小河保持她惯常的飞快语速,掰着手指讲这个项目存在的问题,未来在融资上会遇到的潜在障碍。
今天要给你讲得明明白白,碰到我江小河,骗你说发展一些再看,那时投资人的搪塞胡话。
“好了”,小河一席话利落说罢,“总结一下—我建议你放弃这个创业项目。”
放弃?
格子衫“师弟”笑容僵在脸上,但显然他对小河这个结论并不意外。但他却仍不死心,直到自己已拿不出任何摆事实讲道理去推挡小河,或者说是说服自己。他喉头动动,咽下唾沫,眼睛泛红,“师姐,其实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只是我已经投入了两年多,把爸妈那么多钱放进去了,现在放弃,放弃太可惜了.”
“你的时间是最大的财富,”小河拍拍这格子衫“师弟”的肩膀,翻出名片,“这是我的电话,随时来找我,创业也有很多方向可做。而且,也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创业,明白么?”
格子衫“师弟”接过名片,却愣住了。
“您,江小河?—天,我认错人了!您不是刘总,抱歉,抱歉耽误了您这么久。”
“哈哈,没关系,”小河摆摆手,“我叫江小河,世纪资本”。
望着创始人慢慢消失在廊道尽头的背影,小河心下轻松,右手轻打三个响指,该说的都说了。
创业维艰,希望任何一个创业者都能在创业路上多听到一些实话,少走些弯路。
小河斜倚在玻璃幕墙边,望向墙外灯光烁烁的停机坪。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架大飞机正欲出港,庞大的机身泛着晶莹的白光,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熠熠生辉。
小河就势盘腿坐在地上,注视这飞机的移动,转向——忽地,她感到身边有个人也坐了下来。
小河扭头看—这,这不是周维么。
周维,民营公司元申股份的副总裁。投资圈内人皆深知元申股份财大气粗,投资收购作风彪悍,一旦锁定一个产业领域,就会重金布局,高举高打,很快就会将这个领域初露头角的创业企业打趴在地,全无还击之力。而且,更令创始人们恨得牙痒的是,即便是“幸运”地被元申股份收购,大多创始人也会很快就被清盘出局,黯然离开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
五年前,刚入行的小河在一次培训会上听过作为特聘讲师的周维讲座。那时,二十五岁的小河,苹果肌嫩得发亮。
此后不久,在世纪资本和元申股份联合投资三诺影院这一创业公司时,两人曾经短暂出现在共同的邮件抄送群组中,算是有一丝浅浅的工作联系。不过,却也未曾面对面开过会。所以,二人的确谈不上“相识”。
再后来,世纪资本的于时抬高估值,独自投资三诺影院,将本轮投资份额全包,打了元申股份一个措手不及,元申被迫退出投资。自此,她与周维再无任何交集。
这一仗暗度陈仓,是彼时于时津津乐道的一个投资案例。
“周总,您好,”小河将额前碎发快速抓了几下做整理,这短发已肆意乱如小鸡窝。
周维身着深色休闲大衣,内里是黑色高领毛衫,身高中等,身形偏瘦,线条利落而温和。他微笑着向小河轻点头应下,接着转头向着幕墙外,视线随远处大飞机移动。
周维似自言自语,声线是磁性的低音炮,“我们国家终于有了自己的国产大飞机。”
小河悄悄扭头看向周维的侧脸,鼻子挺拔,双眸清澈隽永,额头光洁。这个温润如玉的人,却有着投资界所传杀伐果断的行事风格。
周维目送大飞机在跑道上速度由徐转疾、加速、拉升,冲上云霄。“你在投资行业工作?”周维问。
面迎晨曦,面前女孩儿小麦色的皮肤像是上了一层光滑的脂,微微泛着光。周维只觉二人并肩而坐这一幕似曾相识。
小河却自知周维并不记得五年前那晚偶遇的白T女孩儿,当然也不会辨认出邮件列表中一串英文字符与她之间的联系。她也没打算提当年初识。
需要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吧,“是的,周总,我是世纪资本的江小河。”小河依稀了解世纪资本与元申集团的过节,但自报家门是礼貌。
“哦,世纪资本”,在周维眼中却捕捉不到任何波澜,声线依旧温和,“走吧,天要亮了。”
她自知做不到没话找话,索性裹紧羽绒服,步履加快,跟上周维步伐,并肩向机场出口走去。
“资本逐利,亦要有义”,周维放慢脚步,缩小步距,就着身边这个寡言的瘦小女生。“如果有什么人生契机能点燃一代人的激情,可以让年轻人对自身和未来保有期望,那就是创业。而投资不仅仅要追求利益,也是助力创业的加速器。”
小河听惯了大佬们讲大道理,即便这“道理”从周维口中道出,她也本能地想要拗一句,“不过,大多数人会以创业失败收场,“死”得很惨。投资人的成功是博概率,而创业者的失败往往伴随着满盘皆输。”
周维忽略小河的小傲娇,“创业失败,并不代表人生失败。”
两人的正前方正是机场大幅广告,两人抬头,居然同声念出这句广告语,“人生每一步路都不白走。”
话音落下,这两人短暂对视,赶紧各自收回目光。小河抿下薄唇,一丝娇羞袭上脸颊。
两人步行至机场出港处,周维的司机已经等候多时,他接过周维的行李,安静地走在前面。小河了解与周维交流的时间不多,但无奈仍敲不开发木的脑袋,找不到合适的搭讪话题,很快两人便走到了电梯旁。
两人去往不同楼层,小河看着周维步入电梯。
电梯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小河心下空落,又无奈:自己到了需要社交的时候就拙嘴笨腮,无解。换做他人,比如那个唐若,即便没跟着大佬周维谈成生意,也至少交换联系方式,并巧笑倩兮地埋个二次见面的机会。
十分钟后,已是凌晨两点。周维微阂双目,靠在舒适的椅背上。
刚刚的女孩儿前一刻明明面对一个小创业者爽飒利落,侃侃而谈;后一刻面对自己却又沉默少言。有趣。
这么个瘦削的女孩儿却裹了那么个大廓形的黑色羽绒服,这一回想,女孩儿小麦色的脸庞,天生俏皮的薄唇又浮现在了周维眼前—她叫江小河。
她也在世纪资本工作,真是巧。小河也终于坐上出租车。
出租车师傅看来跟小河的爸爸年龄相仿。
小河的父母都是东北老国企的普通退休工人。爸爸性格温吞,年轻时有些小情调,喜欢看诗写字;妈妈能干利索,操持家里家外。爸爸本想将宝贝女儿养成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谁知道她生来不是个乖俏的主儿,打小儿就上房揭瓦,如男孩儿一样溜冰、瞎跑。上学后又偏科严重,语文作文篇篇是老师口中范文,数学勉强中游,但奈何物理化学一塌糊涂,成绩一直令父母提心吊
胆。好在高三总算发愤图强上了北京一所二本学校。一步一步,居然远超父母所期,在北京站住了脚,而且还进了投资界这个听来充满金光的行当。
闪烁的霓虹不停地掠过视线,滟滟的流光映上车前玻璃。凌晨的北京城,在层层叠叠的灯光下,显露出与白天的繁忙熙攘全然不同的目眩神迷,好似罩了一层海市蜃楼般模糊的光影。
这一年终究还是要过去了。
之前若是谁说女人到了三十岁就如同逐渐枯干的玫瑰,小河都会不屑地怼回去,再有韵律地甩下她的短发。而今时今日,小河是真切地感受到这三十岁当真就是女人的坎儿。她过往通宵工作从不觉得累,而现在却觉得全身骨头几乎散开,头疼欲裂。
小河翻下遮阳板,对着上面贴着的小镜片照了照自己—重重的黑眼圈,清晰的眼角细纹,鼻翼新冒出来的雀斑——自然也心有沮丧,但沮丧后的她咧着嘴给镜中的自己一个笑容,镜中那个原本颓意尽显的姑娘就又活灵活现起来。“搞金融的吧?”司机跟小河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问她职业,一猜就中。小河朗声笑着应声,追问司机缘故。
猜中乘客职业的成就感让司机打开了话匣子,“这个点儿还没睡,飞来飞去,也就搞金融和互联网的了。看小姑娘你不像个码农,那肯定就是搞金融的。我将来也让我闺女干你们这行儿,挣得多,出门儿都是打车,从来不坐公交,出差都住高档酒店,酒店早点的自助餐都是一两百一位呢!哪儿像我啊,累死累活的,早晨俩油条就碗豆汁儿,五块钱儿!”
小河苦笑,不了解投资行业的人总是盛赞这行的人精力过人,工作狂热,赚钱海量。其实是行内人更懂得“做人不勤力,办事不投入,永远不成功”的道理,高收入均是高强度的工作所换得。
小河不是金融科班毕业,学的又是市场营销这个杂家学科,毕业之后她放弃了回家乡小城的城市银行坐办公室的机会,执拗地一定要留在这有天安门的首都北京打拼,转而留在毕业实习时做过几个月商务工作的创业公司佳品智能,立志要在火热的创业大潮中摸爬滚打锤炼一番。
因为这个决定,妈妈几个月都没理她。一个女孩子放弃银行稳稳当当、风吹不到雨淋不到的铁饭碗工作,留在北京,跟人家合租房子,又到创业公司折腾个啥?
小河没跟爸妈解释她的想法:银行的工作一眼望到边,一想到未来十年都要在银行规规矩矩地工作,小河就觉得心闷。而她江小河要的是一个变幻绚烂的未来。
小河在佳品智能勤勤恳恳地干了两年,这两年还把财务专业的在职研究生考了下来。佳品智能创始人张宏达对她的评价是“话少出活儿”,“独来独往不八卦,但心里有数儿”,“有股子执拗劲儿”。
两年后,意外的机遇到了。
世纪资本准备投资佳品智能,在做尽职调查的当口儿,张宏达让江小河配合协调和对接。小河随着尽职调查团队朝九晚十二,埋头连续一个月,在尽职调查顺利结束后,世纪资本投资了佳品智能。
那时,世纪资本刚刚成立,于时正是用人之际,要找个懂些商务和财务的助理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恰好,小河在尽职调查中的出众表现也令于时觉得“还算能用”,更巧的是彼时于时恰在考察三诺影院这个项目,而三诺影院的李维
清恰是小河家乡邻居,见着小河长大,也向于时推荐了江小河。
就这样,小河误打误撞进入世纪资本,成为一名投资人。
彼时小河的工资极低,比世纪资本的前台还低,一个月挣的相当于时一顿饭的钱。
小河认得清自己的背景劣势,不挑活儿不拣活儿,就从助理做起,搜集数据、写分析报告。因为并没在高大上的投行工作的经验,各种投资知识和条款都要从头学起,那时挨于时的骂是家常便饭,更没少受同事的奚落。跑步爬山流汗之后,小河继续补习短板。一年算下来,加班属她最多,出差属她最勤。
高大上的同事不睬她,她也不迎合,只求交付工作尽善尽美。先她入职的海归投资经理们,互相防备,却发现让江小河这个小助理配合工作倒是的确利索省心,反正项目成功了都算到自己头上,而江小河又是全公司最没有抢功机会的人。
年终review的时候,于时忽然发现这个平日里几乎没面对面沟通过的江小河对项目的理解之深远超他的预期。再深聊,江小河不仅默默参与了世纪资本几乎所有项目的配合工作,而且自己学习写的调研报告也有几百份。
这样的勤恳程度,于时知道还有一个人也曾做到:刚工作时的他自己。
人生没有绝对的公正,但相对公平。时光从不辜负奋斗求真的人。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不断有高大上的队友离职,而“性价比极高”的小河终究是跟上了于时的节奏,成为于时最好用的助手。
司机师傅继续自说自话,这回有些犯酸水了,“几年前快车公司没边没沿儿给补贴啊,花的都是投资人的钱,那时候我们开快车的挣得特别多,但现在不行了,车太多了,而且补贴给得也鸡贼。你搞金融的,你估计着下一波什么赚钱——”
小河没有回答他。互联网已经给传统的出租车行业带来了冲击,又同时彻底地改变了中国的出行领域,方便了人们的生活。而这对行业的改变的背后,也站着她们这样的投资人。投资人凭借着资本的指挥棒,在无声无息而又大刀阔斧地改变着中国的各行各业。
在这一年国内投资格局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多位知名机构投资人自立门户,90后新生投资人群体开始崭露头角,江小河目标明确,坚定不移—投资出伟大的公司,做个卓越的投资人。
江小河脑海里浮现出迈克尔·莫瑞茨的一句话:
“我们是一群人,非常非常勤奋地工作,试图确定我们投资的下一家小公司能够变得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