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黄老师家

    纸烧完，柳飘飘往回走。


    村里没有秘密，杜家二十年前走掉的那个牵牛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了。平时路上没那么多人的，为了看她，很多人出来了，很多人跟她打招呼，打听那一家三口在城里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柳飘飘什么都没说。


    柳飘飘的其中一个姑姑也出来了，非常热情，邀请柳飘飘去她家住。柳飘飘拒绝了。姑姑问柳飘飘那一家三口在哪儿。柳飘飘说，坐牢了。姑姑想追问，柳飘飘不肯回答了。姑姑自然责怪她，还想抓住她，让她给个说法。柳飘飘说，你不想坐牢，就不要动我。姑姑毕竟没经历过多少大事，搞不清柳飘飘的深浅，自然是不敢动了。柳飘飘这才离开。


    作为杜建恒的姐姐，她们曾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但她们，显然是被洗脑了的。她们不觉得重视男孩有什么问题，她们虽然也同情曾经受到虐待的柳飘飘，却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真正为柳飘飘做什么事情，甚至，连多“施舍”柳飘飘两顿饱饭，都没有做到。


    当年，饿极了的柳飘飘，也曾在饭点出现在姑姑家门口。姑姑倒也给她盛了一碗，放在门口，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她，而他们一家，关了门吃自己的。多去几次，那碗饭就没了。姑姑说，自家也不宽裕，给她吃了，自己就没吃的了。门关上，她清晰地听见姑姑说，牵牛这孩子，可怜是可怜，但总不能见她可怜就养着她吧！又不是我们家孩子，没养她的义务。给她吃饭，得罪了弟媳妇，不划算。


    这样的姑姑，柳飘飘不想跟她有任何牵扯。


    村里没有宾馆，柳飘飘去了村小学，她打算去找黄老师借宿。她打算跟黄老师聊一聊，聊聊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聊聊亲手把那一家三口送到监狱的事，聊聊自己的索然无味，不知所措。


    柳飘飘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可她却有些不安。最大的心病解决了，柳飘飘却并没有感觉到快乐，反而产生了厌倦情绪。


    这些，找心理咨询师聊更好，可能会更快得到答案。可，跟裴嘉康走得太近了，喜欢他，不想被这喜欢影响了情绪。也不想接受别的心理咨询师的咨询，不是不信任，而是，总觉得没那么快得到答案。


    柳飘飘需要的，是旁观者的角度，是心灵的冲击。


    黄老师是柳飘飘的启蒙老师。到了该入学的年龄，王雅丽并没有打算让柳飘飘上学，却把她当半个劳动力，让她做喂猪喂鸡喂牛，下地也带着她，让她干各种农活。杜凯上学之后，黄老师就找到家里来了，跟王雅丽和杜建恒说，九年义务教育每个家庭都得遵守，不让柳飘飘上学，是违法的。王雅丽扯着嗓子跟黄老师吵，说让黄老师去告她，把她抓起来。黄老师好说歹说，王雅丽都不听。最后，黄老师说，杜凯一个人上学，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了。也不知道别的同学，老师会怎么想杜凯，会不会给杜凯造成困扰。


    黄老师的意思是，老师和同学可能会孤立杜凯。这基本上已经是**裸的威胁了。王雅丽虽然嘴硬，但大约是奶奶或者杜建恒又做了工作，一周之后，柳飘飘被送进了学校。


    黄老师的妻子为人很好，给柳飘飘找来了很多自己家孩子曾经的旧衣服，还经常留宿柳飘飘，让她在她家吃饭。他们对柳飘飘的善意，是柳飘飘童年时期仅有的温暖。是她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却并没有变坏的根基。


    村小学就两个老师，黄老师是其中之一。黄老师家里的书，柳飘飘基本都看过。黄老师总是说，爱看书的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书中未必有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却有着最好的精神伊甸园。


    其后的很多年，一直喜欢看书，一直能从书中获取快乐，这是黄老师给柳飘飘的最大的财富。


    柳飘飘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来看他们。柳飘飘说，童年阴影太重，她那么多年，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直到最近才不恐惧了，才想要回来看看。听柳飘飘说往事，黄老师两口子眼圈红了。


    背包里有给黄老师两口子的礼物，一盒上好的燕窝。


    师娘以不会煮，煮了也不会吃为由，塞回到柳飘飘包里。柳飘飘很是汗颜，从他们的表情动作里，她知道，这礼物是送错了。


    就，当初只想着贵重点，实用点，然而对于一直生活在小山村的，清贫的老师夫妇来说，贵重是贵重了，却太不实用了。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开始，重要的事情没有说。只说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在青岛做什么，工作室是怎么被自己“作”没的。黄老师自然是批评柳飘飘了，跟柳飘飘说，做人一定要心正身正，且不可动邪念，做坏事。人一旦心思不正，做了坏事，老天爷都不会再眷顾了，运气就会变得很差。


    柳飘飘说：“您还相信老天爷眷顾、运气这种事呢！”


    “有没有老天爷，这个另说。就说运气吧，一个人的运气，跟他的行为密不可分，要不然怎么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呢！”黄老师说，“一身正气的人，心思都在工作上，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工作就会回报他。心思若歪了，东想西想，东搞西搞，工作为什么要回报你？你心思正不正，身边的人不傻，他们也看得出来的。做了坏事，短期内看着挺好，自以为聪明，实际上，都是小聪明。亲人怎么想你？朋友怎么想你？公司的员工怎么想你？他们知道你不是好人，就不会信任你。身边的人都不信任你，你以后还能做成什么事？”


    这些道理，柳飘飘其实早就想明白了，再听黄老师说出来，依然觉得汗颜，亦觉得感动。二十年没见，也只有黄老师，批评自己的时候，不考虑自己能不能接受，该说就说，该骂就骂。这说明什么？说明黄老师没拿自己当外人，依然把自己当学生。


    这一生，太孤单了，全靠那仅有的一些爱自己的人，才能撑下来。想到这里，柳飘飘对黄老师夫妇更感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