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齐因病因

    裴嘉康这些天，睡眠很差。


    作为一个老牌心理咨询师，裴嘉康有很多自我调节的方法，不让工作中的情绪带入生活中，以保证自己的良好睡眠。


    睡得不好，是因为齐因。网上那个视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的心魔。


    齐因太不同了。齐因讲述的那些事情，总让裴嘉康联想到自己的妈妈。以至于晚上做梦，都很容易把两个人弄混淆。这让裴嘉康很有些不知所措。


    比如这一晚：睡得挺早，睡眠质量还算好，可却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又梦见齐因跳海了。齐因就在裴嘉康的前面快步走，他拼命奔跑怎么叫都没有回应，明明相距不远，拼了命都抓不住她。眼见着她走到海边，一头扎了下去……黑色的海，浪很猛烈。齐因在海里浮浮沉沉，怎么都起不来了。他追过去，跳进海里，试图救她，可她，似有千斤重。好多次，他被拖着呛了水，浪头打来，差点沉下去。他不要命似的拖她，想把她拖上岸，岸却很遥远，筋疲力尽都没办法达到。拖着拖着，她的脸变了，变成裴嘉康妈妈的那张脸。齐因穿着自己的裙子，披散着头发，顶着裴嘉康妈妈的那张脸，在水里浮浮沉沉。裴嘉康怎么都救不上来她，很快力气就用尽了，急坏了，一下子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了。


    齐因跳海被救的视频，微博上太火了，纵然是裴嘉康这种不怎么上网，几乎一切活动都在线下的老式知识分子，都有机会看到了。


    看到之后，第一反应是愣。他自认为很了解齐因了，没想到她会跳海。愣完之后，就是联系齐因，可却怎么都联系不上。手机关机了，来访者资料卡上填写的家人联系方式，一个个都打了电话，齐因的丈夫冯先生和齐因的父母言语尤其一致，并不知道齐因在哪里。她走之前倒是交代了，说心情不好，想出去旅个游散个心，有些问题想通了就会回来。问去哪里不肯说，问多久，只说十天半个月，没个准儿。联想到齐因是“病人”，家人不怎么敢管她，便任由她去了。没想到她会跳海，看视频里的穿着，是出门旅游之前的事了。家人现在也很着急，不知道她在外面会不会再想不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出门会跟家里交代，还说会回来，这让裴嘉康放心了不少。但联想到先是跳了海，又不清不楚交待了句就出门旅游了，裴嘉康的心就揪了起来。跟齐因的家人说，齐因若回来，让她第一时间联系自己。之后这些天，裴嘉康除了每半个小时拨打一次齐因的电话之外，就是复盘案例，从中分析蛛丝马迹了。


    齐因的事情并不复杂。说白了，是认知差异产生的不可调和性，从而导致的抑郁。


    问题出在她老公冯先生身上。


    冯先生是一个严肃上进努力务实的人，这一点婚前就表现得很明显。齐因爱他，爱的也就是这上进努力务实。婚后他依然如此，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努力为齐因和孩子打拼一个富足、安稳的家。


    齐因没有上班，婆婆帮忙带小孩，可谓尽心尽力。因为不缺钱，请了钟点工辅助做家务，她也不算忙累。孩子断奶之后，齐因数次跟冯先生提出，想出去工作。冯先生考虑到孩子比较小，各方面都需要妈妈，他挣得不算少，一直劝齐因待在家里。齐因想到孩子确实需要自己，而这时候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工作，就在家里待着，一待就是很多年。


    孩子逐渐长大，齐因发现了问题：孩子很怕爸爸。爸爸回来的前两天开始焦虑，爸爸回来了就各种躲，桌子底下、衣柜里，害怕和爸爸相处。再到后来就发展成对妈妈的过度依赖，哪怕爸爸不在家，都得时时刻刻黏着自己，像个小尾巴一样。若自己单独出门，放他在家里，他得抱着自己没洗过的红色秋衣，不停嗅着，才觉得安稳。


    一开始齐因以为是孩子的问题，恋物什么的。咨询了学心理的朋友，朋友让她多留心孩子爸爸，看他跟孩子相处是不是不正常。


    这一留心，看出问题来了：冯先生对孩子特别没有耐心。到家不是继续处理工作，就是打游戏，或者玩手机，宁愿跟自己说话，都不愿意陪孩子。孩子在齐因的百般鼓励下，主动凑到他面前，得到的也只有呵斥。孩子胆小、懦弱、爱哭，各种缺点，冯先生总是第一时间发现，张口就骂，孩子总不能讨得他欢心。


    齐因跟冯先生开诚布公聊这件事，冯先生说，孩子出生之后他才发现，他并不喜欢孩子。他对孩子爱不起来，就没办法对他有耐心。这让齐因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父母爱孩子不是天生的吗？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完全不爱自己孩子的？


    齐因试图跟丈夫沟通，希望他改变这种想法。冯先生表示，改不了，他就是这样的。他不喜欢所有的小孩，包括自己的。齐因认为冯先生有心理问题，建议冯先生看心理医生，冯先生借口忙，不愿意。


    无法改变冯先生的想法，亦无法让他为了她们母子去寻求帮助之后，齐因跟冯先生说了孩子的心理问题，希望冯先生哪怕装一装，也要装出喜欢孩子的样子，好一起调整孩子的心理问题。冯先生嘴上说的好好的，身体却很诚实。就算假装，他装得也不像。没有耐心这件事，他控制不了自己。孩子最敏感，爸爸爱不爱自己，他感觉得到。假装的后果是，不仅没用，反而还起了更坏的作用。


    继续下去，孩子的心理会出现问题的。


    齐因没办法改变深爱着的老公，也帮不了深爱着的孩子，内心非常撕裂，逐渐她就抑郁了。——孩子的心理问题还没表现出来，齐因先表现出来了。


    一开始是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后来出现了生理性的疾病，具体表现为头痛和心悸。头痛的时候，像针扎一样。心悸的时候，随时可能会晕倒。去了医院的精神科，开了些药吃着，头痛和心悸的毛病改善了不少，精神却并没有变好。整个人还变得昏昏沉沉的，总提不起精神，对孩子，也没之前那么有耐心了。


    一开始只有爸爸吼他，后来妈妈也加入了。孩子变得更胆小、更懦弱了。齐因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要改变，不然毁的是孩子。她停了药，辗转找了好几个心理咨询师，都没什么大效果：咨询师们反复说的，都是车轱辘话。告诉她没办法改变老公的想法，就当老公不存在，孩子没有爸爸，她独自抚养孩子，给孩子足够的爱也是一样的。齐因试着按咨询师的想法去做，可，老公毕竟是存在的，孩子是有爸爸的，爸爸虽然出差比较多，时不时还是会回来的。只要他在家，哪怕他已经压抑着自己不去找孩子麻烦，孩子的状况也并没有改善。


    换了好几个咨询师，辗转找到了裴嘉康这里。


    裴嘉康建议他们做团体咨询，夫妻两人一起来。因为妻子的心理问题已经严重影响到家庭生活了，冯先生妥协了，和齐因一起来到了咨询室。


    裴嘉康发现，冯先生不爱孩子的底因是，他从小到大，也未曾从父母那里得到过爱。他的原生家庭，冷漠得像一团冰。他从小，就被父母像成人一样要求着，他没有做过一天的孩子，他没办法接受孩子真实的样子。所以，他能爱一个成人，比如说齐因，却没办法爱他们的孩子。在他的眼里，孩子是麻烦的小怪物，他无法跟他沟通，他从心底抗拒跟他沟通。


    而齐因，也不是丝毫没有问题的。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得到了大人过多的关爱，养成了很容易紧张，很容易过度解读别人的表情动作，从而严重影响自己情绪的性子。冯先生是比常人要冷漠些，但其实，也并没有后面表现的那么夸张。之所以越来越不愿意跟孩子接触，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齐因过度关注、过度解读、过多问责，导致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才越来越不愿意和孩子相处。


    咨询的过程中，夫妻之间的问题，暴露得也越来越多了。齐因不满冯先生处理家庭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冯先生不满齐因动辄崩溃、情绪化……两人数次当着裴嘉康的面吵起来，两人也承认，疲累到极点的时候，都想过要分开。之所以没有分开，齐因是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冯先生，冯先生是对齐因还有很深的感情。冯先生直言，他很后悔，早知道，不要孩子了。而齐因却不这样认为，她爱孩子，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她得到了快乐，得到了治愈。孩子既然出生了，父母都理所当然应该选择爱孩子，而不是逃避。


    咨询当然是有效果的，起码夫妻双方都愿意敞开心扉了。可是，最原始的那个问题，冯先生不爱孩子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不爱就是不爱，不是做几次心理咨询，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爱，就能解决的。而齐因，却要求他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或者，要他一定给个理由，为什么就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爱不起来。


    齐因齐因始终想不明白，亲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爱呢？养到这么大，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情呢？他能爱她，能爱孩子的妈妈，为什么就不能爱屋及乌，爱一爱孩子呢？齐因指责冯先生太过于冷血，冯先生很崩溃，爱是很私人的事情，他改变不了自己，也改变不了妻子的想法。


    冯先生表示，他不愿意继续做心理咨询了，他承认他是一个自私冷漠的人，他接受这样的自己。冯先生承诺，会尽量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在孩子面前爆发。实在做不到，就尽量远离孩子，不给孩子带来伤害。


    ——也就是这一次咨询，裴嘉康猛然联想到几乎都要被自己遗忘的童年：他小的时候，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经历。齐因遇到了他，而他的妈妈当年，并没有遇到一个好的心理咨询师，或者说，并没有想过，也没有机会求助于心理咨询师。


    这也是为什么，裴嘉康对齐因的案子尤其上心的缘故。


    冯先生不愿意继续做咨询，裴嘉康当然不会勉强。裴嘉康让齐因带着孩子一起过来。因为冯先生没有给过孩子正确的引导，孩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跟成年男性相处。裴嘉康无论怎么引导，孩子都不愿意开口，只肯躲在齐因身后，偷瞄自己几眼，裴嘉康拿出玩具哄他都不行。这让裴嘉康尤其心疼，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啊！


    裴嘉康干脆不再理他，把玩具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假装没注意到他，跟齐因聊了起来。聊对婚姻的看法，聊她对冯先生的爱，聊她对冯先生那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其后的每一次咨询，裴嘉康都让齐因带着孩子一起过来。提前准备玩具和零食，尽量给孩子一个放松的环境，他跟齐因的咨询，也像是聊家常般随意。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齐因和孩子明显都有了好转。齐因想明白了，她强迫丈夫必须爱孩子，这种想法是有问题的。孩子跟裴嘉康逐渐熟了，会主动跟裴嘉康说话，跟裴嘉康玩闹。孩子在裴嘉康面前正常了，在冯先生面前，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多少也有些正常了，没那么害怕了。当然这也是冯先生见妻子孩子为此生病，尽量收敛自己的结果。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按计划，再有几个月，齐因应该就能从抑郁的深渊里走出来，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却不料突然网上就爆出视频，齐因居然跳海自杀了。幸好那个叫柳飘飘的博主救了她，不然一切不堪设想。


    齐因为什么会自杀呢？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跳海自杀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自己怼齐因的案子投入的精力、感情，超过了其他案子，目测她已经好转了，却又出了这种事。裴嘉康大为震惊，很是困惑，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