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3个月前 作者: 陈果
    婚既然悔不成,也只能将将就就把日子过下去。久了,唐婉清就发现嫁到宁家的好处:男人长相不好,为人却不错,对她也是知冷知热。虽然腿是瘸的,但学问是真的好,十里八乡没有能比得过他的。旺儿请了先生在家教导,早已开蒙,待人温和有礼,对她尊敬有加。府里的下人们,更是把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话当成是圣旨。宁老夫人虽严厉,却从不故意刁难,她并未遇到传说中很难搞的婆媳关系。她逐渐明白,这是一个真正的书香门第、是家风很正的人家。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对她这样的出身来说,是高攀,更是福气。


    唐婉清一开始是很不喜欢宁少爷的,处的久了,优点逐渐弥补了缺点,因为学问好、人品好,他在她眼里,倒也形象高大起来。唐婉清对宁少爷,逐渐就生出了许多爱意。她本就是实诚姑娘,心里的别扭顺过来之后,倒也真心诚意和宁少爷过日子,更真心待旺儿好,对下人也不错,这些宁家人都看在眼里,对她的尊重,就越发的发自内心了。


    来年春天,唐婉清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姑娘长的像唐婉清,眉清目秀,眼睛大大的,只是皮肤有些黑,唐婉清好歹松了口气。又过了两年,唐婉清生下个儿子,儿子眉眼虽像父亲,却非常壮实,倒也让唐婉清稍觉安慰。


    宁老夫人给唐婉清的儿子取小名叫盼儿。


    盼儿牙牙学语时,旺儿十三岁了。宁老夫人做主,给他定了门亲事:当年那个教书先生家的女儿。那姑娘只比旺儿小一岁,双方约定待得她十五及笄时,就过门。


    生下盼儿之后,唐婉清心里清闲,身子倒丰盈了不少。无事时,她时时把玩手腕上的镯子。旺儿定了亲,她把玩的更勤了,她知道,三年后新妇进门,这个镯子就不属于她了。她只是代为保管一段时间而已。


    一日,刚会走路的盼儿扯着唐婉清的袖子玩,不知怎的,小孩子突然一个趔趄,朝着唐婉清的胳膊直直撞过来。唐婉清本能的想把胳膊往后缩,却又想到若缩了胳膊,盼儿势必会倒在地上,又连忙去扶,几个犹豫间,翡翠镯子顺着胳膊的趋势砸在盼儿的鼻骨上,盼儿的鼻血瞬间就喷了出来。


    盼儿很快就被止住了血。毕竟是唐婉清的亲骨肉,唐婉清非常心疼。待收拾妥当,佣人把盼儿抱走,唐婉清这才坐在桌旁,懊恼的想把这闯祸的镯子取下来——反正三年后也是别人的,趁早取。


    却不料,变胖之后,那镯子想取下来没那么容易。唐婉清费了很大的力气,镯子却稳稳当当长在她的手腕上,硬要取,手腕蹭的红肿,镯子却没取下。最后还是在宁少爷的帮助下,用胰子在手腕上厚厚涂抹一层,才把镯子取下。


    取下之后才发现,那镯子不知是撞的,还是取的时候太用力,居然有了一条细细的裂纹。


    唐婉清看着那有裂纹镯子,急的直抹眼泪。宁少爷取了镯子去,找了珠宝铺最有名的工匠金大川,在裂纹处镶了一道金边。


    这时候,唐婉清的气差不多也消了,宁少爷就把修补好的镯子拿给唐婉清,哄着她戴上。唐婉清不肯戴,生怕再出任何问题,万一毁了这镯子,新妇进门时,可就没东西给人家了。


    宁少爷不忍见妻子愁眉苦脸,连哄带劝,好话歹话说尽,方才劝得唐婉清回心转意,宁少爷小心翼翼把镯子帮唐婉清戴手腕上。嘱咐她新妇进门之前,万万不可摘下来。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生活的富足,让唐婉清一日比一日胖,她想到这个镯子就有些着急,这样下去,这镯子还怎么取得掉?新妇进门时,拿什么给人家?照这样的速度胖下去,只怕用胰子都没办法把镯子取下来了吧?


    就在这两年,唐文奚娶了亲,妻子是警察局长的女儿,又在繁华地段买了府邸,置了家业。


    不得不佩服唐文奚,能混亦是本事,有时候比能做重要的多。身无长物的一个人,就靠着能混,短短几年时间,成了警察局炙手可热的人物,成了北京城内的新贵。


    唐婉清和唐文奚联络的非常少,几乎不到娘家走动。她虽生活幸福,但心里对唐文奚当年的行为多少有些齿冷。唐婉清只要一想到她用生命维护的亲弟弟,一到要用钱的时候,就把她卖了出去,她就难受,就特别恨唐文奚。


    她更恨她自己,关键时刻想的是他;而他,一遇到涉及切身利益的事情,想的只有自己。


    唐婉清根本不跟娘家走动,唐文奚来的倒勤,逢年过节都会提着点心盒子来看望姐姐。第一次上门得知宁家家底其实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厚,拿出五百大洋彩礼钱、办了场婚礼,就不得不把家中仆人削减一半时,很动情的跟唐婉清道:“日后我发达了,自会报答你。”


    其后,虽并未带银钱过来接济,却也带着警察局的人到宁家的两个铺子里走了一趟,跟街坊邻居表明:这铺子是姐姐家的,想要打主意,得看警察局乐意不乐意。


    宁家的铺子,开了几代,恰逢乱世,无人罩着,就成了地痞流氓打劫的好去处,宁家本打算脱手,却有些舍不得。唐文奚主动表明立场,生意虽未见好许多,却也开始盈利。这才跟那五百顷地一起支撑着宁家的场面。


    宁家老少都很喜欢能说会道聪明伶俐的唐文奚,只唐婉清依旧对他摆着冷脸。


    唐文奚结婚了,带着新婚妻子来到宁家,当着新妇的面,唐婉清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一点。唐文奚打蛇随杆上,趁宁家人不在,凑到唐婉清的耳朵边儿道:“姐,我知道你对我当初主张你嫁到宁家心里不高兴,我现在也算是发达了,要钱有钱,要权势有权势,北京城里横着走,你要是对姐夫仍心存不满,我帮你再挑挑,总能挑到合适的,到时候咱再嫁一次。”


    唐婉清唬了一跳,这像人话吗?她生怕这胆子比天大,底线比地低的弟弟真这样做,于是抄起手边的茶壶就朝唐文奚砸了过去:“我生是宁家人死是宁家鬼,你若真敢胡来,就等着给我收尸。”


    鲜血顺着唐文奚的额头往下淌,局长千金火了,骂了一声国骂就抄起茶杯,砸向唐婉清,唐婉清险险躲过了。


    唐文奚拦住妻子,道:“我姐打我,那是教导我,你不能跟她动手。”又对唐婉清道,“你若不愿意,我自是不会勉强你。我就是这样一说,你别当真。我现在别的本事没有,护着姐姐,让她按自己的心意活,还是能做到的。”


    经此事,唐婉清心想弟弟也没那么不堪,于是也就跟他和解了。


    没几个月,局长千金怀孕,唐婉清看着唐家有了后,非常高兴,亦非常紧张。她生怕佣人伺候不好,亲自赶到唐府伺候,后又放不下家中两个孩子,隔三差五来检查佣人的工作。


    花无百日好,局长千金临盆前,唐文奚出了事儿——警察局长有组织有预谋的贩卖大烟,被抓了进去。唐文奚作为局长的女婿兼心腹,自是受到株连,也被抓到监狱里。就连他们家的财产,也被全部冻结,房子被没收。


    局长千金即将临盆,遭遇这样的事情,整日以泪洗面。身边没个伺候的人,没有房子住,没有钱,吃饭都成了问题。唐婉清想跟宁老夫人及丈夫宁少爷商量着把弟媳接到宁家,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求助婆家这件事让她忐忑不安,因娘家事给婆家添麻烦,自古没有这样的说法。宁家肯不肯帮忙,唐婉清一点底气都没有。


    唐婉清的辗转反侧,宁家人看在眼里。宁老夫人做主,主动把局长千金接了来。


    在唐婉清和宁家人的刻意安抚之下,局长千金情绪逐渐稳定,开始着手找各种关系,搭救父亲和丈夫,腿恨不得跑断,却因为没有钱,遭遇了很多冷脸。宁老夫人适时的拿出五百块大洋,交给唐婉清,让局长千金拿着去跑关系。


    唐婉清得知这五百块是卖铺子的钱,自是不肯要。宁家肯收留弟媳,已是巨大恩惠。宁老夫人却道:“世道不好,这两间铺子这几年能盈利多亏有警察局照料着。现在新局长上任,老局长和盼儿舅舅关在局子里,谁都不知道天会怎样变,这两间铺子眼看不保,不如早些出手,多少还能换些钱在手里。两间铺子,一共卖了一千五百块大洋,这五百块不算什么,我手里算下来,还有千把块呢!你不要担心家里会因此生活不下去,先把人救回来要紧。”唐婉清挂心弟弟,又见宁老夫人是诚心想帮忙,跪下磕了个头,发了些誓愿,也就收下了这五百块大洋。


    辗转找了很多关系,求到一个当年曾受过局长恩惠的人头上,那人指了条明路,却也开门见山的说,局长犯的事情太大,已判了死刑,无生还之希望。唐文奚只是小喽啰,使些银子或可能平安出来。


    局长千金挺着大肚子,找到负责此事的人,那人张口就要两千块大洋。局长千金自是拿不出来的,一着急肚子提前发动,早产了个五斤二两的女婴。刚生完孩子,局长千金就跟唐婉清哭诉:“两个月前,别说两千块大洋,两万块都能拿得出来。现在就为了这点钱,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爹。”


    唐婉清跟着掉眼泪,两千块实在太多,就算是宁家一时也凑不齐。若真想凑齐这笔钱,只怕得卖地。可卖了那五百顷地,这一大家子人日后吃什么?


    唐婉清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她自不会跟宁老夫人和丈夫开口。让婆家人倾家**产去她的弟弟——婆家人救儿媳妇的家人,这事儿到哪儿都说不过去。更何况,宁家在唐文奚出事后肯收留局长千金,肯卖铺子让局长千金出门活动,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局长千金抖抖索索拉着唐婉清的手:“上次老夫人给的钱没用完,我手里还有一百块。看能不能想到办法再凑一千九百块。”见唐婉清不吭声,又咬牙切齿道,“当年在我们家混吃混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现在见我们落难了,连一个雪中送炭的人都没有,人心这种东西,我算是看透了。”


    又过了几天,眼见着局长千金和唐婉清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却始终筹不到钱。宁老夫人带着儿子孙子适时的来了,宁老夫人道:“我手里还有一千两百块大洋,可我即使把这些钱给了你们,仍不够救人。”局长千金只哭,唐婉清也跟着抹眼泪,听宁老夫人这样说,她大概知道宁家的意思:这忙,只怕是帮不了了。


    哪里知道,宁老夫人又来了个大转折:“想来,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婉清手上的这个镯子。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是祖上为官时,皇上赏的。这么些年,家败的差不多了,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好东西了。可是再好的东西,也不比人命重要。盼儿舅舅若活着,你们唐家这一脉还能撑下去,他若死了,唐家也就败了。我和旺儿他们父子商量了下,都认为这时候该拿这个镯子出来应急。”又对唐婉清道,“你把镯子取下来,明儿旺儿他爸带出去当掉,应该还能当个几百块大洋。”


    唐婉清自是推让,道:“旺儿媳妇马上就要进门了。既是传家宝就该一代代传下去才是。文奚的命是重要,可他是我的弟弟,我不该因着娘家的事情,这样拖累婆家。”


    宁老夫人挥手阻止了唐婉清:“你和文奚是亲人,你和我们也是亲人。此时,我们能拿出来钱,却不救你亲人的命,那我们还怎么当你的亲人?”


    婆婆如此深明大义,唐婉清感动得痛哭流涕,道:“这个镯子像长在我手腕上一样,上次我试过,怎么都褪不下来。”


    “你再试试看。”宁老夫人道。


    却没想到这次这么容易就取了下来。原来,唐文奚出事,唐婉清过于担心,生生瘦成了皮包骨头。


    次日一早,宁少爷拿着镯子出去,回来时却唉声叹气,道:“本来应该更值钱的,怪就怪镶的这道金边儿,当铺只肯出六百块洋。”


    “六百就六百吧!等咱们有了钱,就去把它赎回来。别人把它当个不值钱的,我宁家拿它当宝贝。”宁老夫人道。


    大伙儿又凑了凑,勉强凑齐两千块大洋,没几天就把唐文奚接回了宁家。又过了些时日,旺儿媳妇也娶回了家。她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听说了本该给她的翡翠镯子被当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从此,宁家唐家两家亲成一家,在动**的环境里顽强的生活了下来。而此后,无论再经历什么糟糕的事情,唐婉清都觉得,她其实挺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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