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城的夏天炎热又漫长，立了秋，路旁树叶仍被烈日晒得透绿。偶尔吹阵风，也不过是卷着干燥尘埃的热浪，闷得很。


    下午时分，黑色轿车驶过平大城南校区斑驳的林荫道，一路开往宿舍楼。


    最终，停在十七栋女寝楼下。


    池再夏从车上下来，撑着柄碎花遮阳伞，墨镜复住她半张巴掌脸，下颌微扬，是审视打量的弧度。


    她今天穿了双一字带高跟，绸质系带绕在踝骨，往下是细长的跟，往上则是骨肉亭匀的小腿。


    奶白吊带裙下摆不及膝。


    长长的冷茶色卷发随意散落在肩，颈骨白皙瘦削，若隐若现。


    不远处有男生勾肩搭背拍着篮球，似乎是注意到池再夏，随口讨论了几句。


    池再夏却并未感受到男生们的视线，也并不关心，等司机阿姨搬送行李的间隙，才随手点开周司扬发来的新微信：


    【夏夏，到城南了吗？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回消息，这两天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池再夏扫了眼时间。13：141314？


    笑死，以为玩玩卡点的小把戏她就会轻易原谅么。


    周司扬：【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她推了推墨镜，好整以暇地看下一条——


    周司扬：【但就像你说的，我们之间可能没什么缘分，既然你不想继续，那我们不如……就这样吧。】


    池再夏盯着消息，想了会。


    她不想继续，就是他还想继续。


    就这样吧，什么意思，舔累了有小情绪了？


    没等她做完阅读理解，周司扬又发来篇文艺向的小作文。


    池再夏一目十行扫完，没忍住哧了声。


    这是想用分手转移注意力让她反过来哄他？


    做什么春秋大梦，倒打一耙反客为主，这招可没人比她更熟。


    她轻飘飘地回了句：【ok，如你所愿】


    随即静音，收起手机。


    “她真来住校…还以为她不会来呢。”


    “她凭什么不来，本部这边大一大二一直要求住校，能搞特殊早就有人搞了。”


    “也是，不过她住个校好夸张，还带扫地机器人，她会用——”


    话音未落，池再夏推门而入。


    室友们不约而同望向她，客气又略显心虚地打了声招呼。


    同学一年，大家和池再夏还不太熟。


    大一在静西校区时，她不住校，除了上课很少见她人影。


    她和班上同学也没什么来往，就连恋爱对象，都来自附近体大和电影学院。


    这会室友们默契地噤了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只眼角余光，总会不经意地扫到池再夏。


    毕竟在他们国际部，这位新室友虽然不常现身，却是从来不缺话题的存在。


    国际部，全称平城大学国际交流学院。


    名头好听，实际不过是平大和国外一些大学联合开展的国际合作项目。


    对高考成绩没有太高要求，相应的，也不会发放平大本校文凭。


    在许多平大学子眼里，国际部就约等于一群混日子的富二代。


    原本「富二代们」校区独立，和本校生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偏偏下半年，国际部所在的静西校区因市政拆迁，被暂时并入本部。


    暑期消息传开，本部生就大为不满，留学培训班性质的院系迁来，学习资源被共享不说，学习风气和本部名声还要受其影响。


    而且，学校还直接越过大一新生，给这些迁校生扩建了新宿舍楼。


    新宿舍楼都是宽敞的四人间，空调暖气、独立卫浴、生活阳台一应俱全，比部分设施陈旧的老宿舍，条件要好上不少。


    只不过新宿舍条件再好，和池再夏先前住的校外平层，也没什么可比性。


    池再夏靠着椅背，打量着阿姨整理过的上床下桌。


    怎么说呢。


    虽然被迫做好了居住降级的心理准备，但要在这衣帽间大小的屋子里生活一年，还是和三个半生不熟的同班女生，她觉得这不叫降级，这叫坠机。


    心情不甚美丽。


    眼角余光瞥到桌上的香薰蜡烛，她想起什么，又看了眼手机。


    半小时了，没消息再发来……


    在赶路来城南？


    她拿起香薰，沉思了会。


    没记错的话，这是上学期周司扬去英国比赛时，给她带的伴手礼，知道她喜欢这颗限定香薰，周司扬跑遍伦敦大街小巷，甚至不惜为此延误班机。


    想到周司扬对她的好，池再夏决定大发慈悲，再细品下先前囫囵扫过的小作文：“很遗憾没成为你的例外和偏爱。”


    “你没有不舍，我怎好难过。”


    “虽然分开，但希望你以后的生活能更加精彩。”


    “……”还挺有文采。


    又是遗憾又是难过的，该不会之前说话太狠，他以为自己真要分手所以自暴自弃了吧？


    先前他说完晚安又偷偷王者开黑，好巧不巧被她抓个正着，她劈头盖脸骂完一通，在气头上提了分手。


    这几天求原谅的电话消息不断，她原本还打算再晾晾……


    算了，给他个台阶下好了。


    池再夏矜持地点开对话框，想了想，纡尊降贵般敲下几个字：【真想分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红色感叹号——


    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朋友。


    晚上九点。


    池再夏：【（截图）】


    池再夏：【中间本来还有去童话里的合照，被删了】


    池再夏：【过生的那条也删了（微笑）】


    池再夏：【不对，微博数量没变，他没删，只是改了权限】


    晚上十点。


    池再夏：【分享音乐《下雨天》】


    池再夏：【分享音乐《好心分手》】


    池再夏：【分享音乐《别怕我伤心》】


    零点。


    池再夏：【（截图）】


    池再夏：【你再仔细感受下我标红的这两句，他的意思不就是爱我爱得太深，想成为我的例外和偏爱吗？怎么可能是真想分手！】


    陆明珠半晌无言。


    她的耐心在经历了劈头盖脸痛骂渣男、搜寻变心蛛丝马迹、被迫听完整张emo歌单之后，终于到达了极限。


    陆明珠：【分享链接《网X云压抑短句分手文案》】


    池再夏点开。


    “很遗憾没成为你的例外和偏爱。”


    怎么这么眼熟？


    “你没有不舍，我怎好难过。”


    她蹭地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池再夏：【是我瞎了吗陆明猪】


    陆明珠：【你是瞎了】


    陆明珠：【所以可以别再屎里找糖好好睡觉了吗，我的大小姐】


    池再夏不死心地对比，可每一条，都能在网上一字不落找到原句。


    火大，现在就是非常火大。


    她一个高中古诗都背不明白的人，竟然把这篇抄来的小作文反复阅读并全文背诵了五个小时。


    小丑，她简直就是个小丑！


    池再夏气呼呼躺下。


    宿舍床板又硬又小，阿姨换了柔软床垫，空间仍很有限，她憋屈地翻滚到凌晨三点，还是合不上眼。


    池再夏：【我觉得我不会再好了】


    已经睡完上半觉起来蹲厕所的陆明珠打着呵欠：【你和陈卓分手的时候也这么说的】


    池再夏：


    陆明珠：【你是不是太闲了，实在不行来跟我玩玩游戏，转移下注意力】


    池再夏：


    池再夏：【我就算大学四年再也不找男朋友也不会去玩你那个网恋奔现都能上社会新闻的下头游戏！】


    扔下手机，池再夏继续抑郁。


    次日上午十点，室友陆续出门。


    室外一改连日晴明，阴沉沉的，积雨云压得很低。没一会，雨声不意外地由小及大，密密匝匝在耳边响起。


    灵金色特效在池再夏电脑上一闪而过，画面定格，映入眼帘的是「风月」二字，笔锋利落，潇洒飘逸。


    池再夏随便选了个叫「荒城之南」的服务器，进入游戏。


    也没别的，她隐约记得陆明珠玩的区服带个「北」字。


    她才不想和陆明珠一个服，更不想让陆明珠知道，自己失眠一整晚后，真的偷偷玩起了时常嘲讽的网恋高发小游戏。


    费尽心思捏了张和本人三分相似的脸，又在一众门派中选择了初始装扮比较顺眼的天巫族，池再夏卡在了取名这一步。


    《风月》玩家太多，好听有寓意的ID早被抢注，试了十多个，包括真名在内，通通有主。


    池再夏本就不多的耐心，被窗外下个没完的雨，和不断重复的「昵称已占用」提醒耗得一干二净。


    她臭着脸，在卸载关机前，最后尝试了一次——


    雨、一、直、夏。


    恭喜，角色创建成功！


    站在小雨淅沥还自带左右双声道的新手村，池再夏怔了怔。


    不得不承认，这个游戏的场景做得还挺逼真，雨丝细密，云层浓阴，悬着纸糊灯笼的古色屋檐高低错落，全都浸润在空蒙雨雾里。


    她挪了挪，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热情的招呼：“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游戏自此，开始不受控制地过起剧情。


    她现在所在的地方叫停仙镇，刚刚打招呼的是停仙客栈掌柜，卓扬。


    日前，驻镇不远的天巫圣地开始三年一度的宗门遴选，她一介孤女，幼时蒙天巫族人出手相救，得以幸存于世，忽闻天巫遴选，她跋山涉水日夜兼程，终于在选前三日，赶到了此地。


    得知她此行目的，卓扬连连点头，欣慰不已，紧接着又开始忆往昔，顺便在感叹中，「不经意」地介绍起如今风月大陆的世道背景……


    游戏套路，池再夏不懂。


    但小说套路，她很懂。


    眼前这位刚好结合了两任前男友名字的客栈掌柜，四舍五入不就是穿越小说醒来后提供消息的婢女么。


    耐着性子听「婢女」讲了会故事，池再夏忍不住打字。


    「附近」雨一直夏：好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剧情」卓扬：魔族蛰伏万载，酝酿出惊天阴谋！平静的风月大陆一分为五，各自为政，各方势力也由此陷入漫无止境的乱世纷争……


    「附近」雨一直夏：？


    「附近」雨一直夏：我让你别说了


    「剧情」卓扬：幸有十大门派逢乱而生，匡扶正义！风月大陆才逐渐恢复往昔的祥和安宁，然表面的安宁背后，五域之间从未真正止戈，更大的危机亦在暗处悄然蕴生……


    “……”看出来了，游戏里的前男友结合体，多少欠点教训。


    好半晌，故事终于讲完。前男友结合体话锋一转，表示他们客栈会为参加遴选的侠士提供免费食宿，只需要在住店期间帮忙干点小活就好。


    随即，他十分自然地拜托她去挖点野菜。


    叮！


    【您已开启主线任务「初至停仙」】


    【任务一：帮卓掌柜去地里挖些野菜（0/10）】


    就很荒唐，她没说要住店，也没说不给钱，凭什么挖野菜？


    她无情地拒绝掉任务。


    游戏也无情地陷入停滞状态。


    见不管怎么点，都没有其他选项，池再夏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还是决定——先忍一手，小挖几颗。


    挖完野菜，又喂兔子，各位邻居看她好欺负，也很不客气，一会让洗衣服，一会让扫地，有时两人相隔不到十米，还非要让她送信。


    整个停仙镇，就是一群刁民！


    不知被这群刁民指使了多久，卓·前男友结合体·刁民头头·扬终于发话了：“雨一直夏，感谢你这些日子的帮助，现在写下你的投名状，前往天巫圣地吧。”


    角色信息栏闪了闪，示意补充填写。


    雨一直夏


    天巫族少女（未入门）


    7级


    池再夏抿着唇，面无表情地在空白处重重写下：“雨不会一直下，但男人的头会。”


    ——从游戏到现实，一直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