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肌肤的悲剧

3个月前 作者: 土屋隆夫
    1


    《浦边富野的话》


    早苗自杀?真的吗?什么时候?为何……


    不,从未听她提到过“想死”的话题。和以前住在大矶时不同,自从离开较远以来,彼此就未曾碰过面互相闲聊,虽然,她刚至小金井市之初,偶尔也会给我电话,不过,去年夏天开始,就失去了音讯……


    到底她有什么痛苦或烦恼,导致决定自杀吗?不,年轻女孩的内心,像我这种老太婆不可能了解,也许,是为那件事……不,我说溜嘴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可能至今才成为她自杀的原因。


    那件事,是吗?如果早苗还活着,就算撕破我的嘴,我也不会说的。目前,知道此事的只有她的亲生母亲和姊姊,以及我,三个人而已。而且死去的民子曾叫我别泄漏秘密。


    一定要我说出来吗?或许有助于逮捕命案的真凶?好,既然这么重要,我也不敢拒绝了。


    其实,大家不提这件事,主要也是怕伤害早苗!


    富野半犹豫地说出的内容,大致如下:


    加代子脸色苍白,咬紧下唇,凝然瞪着痛哭的妹妹。一见到她手上拿着盐酸的空瓶子,母亲终于明白事态!


    事情的发生主要是早苗坐在姊姊身旁,不停要姊姊也让她玩粘土。姊姊正热衷地工作,就要她别吵,到旁边去玩。由于平常姊姊都陪她玩,现在竟然不理她,所以,她一生气,就把已接近完成的马头拉掉了……


    以姊姊的立场来说,这是花了整整三天才完成的重要作品,立刻狠揍早苗一巴掌,早苗转身逃走,姊姊在后急追,追上之后,拿起一旁的盐酸瓶子,打算用很烫的药来惩罚妹妹,于是,悲剧发生了。


    更不幸的是,这天正好是星期日,村里唯一的医生带着家人和护士出去玩了,而且,早苗的父亲也去看城里举行的少棒比赛……


    邻居们是第一次见到被药物灼伤的现场,只会在旁大呼小叫,有人说火伤涂味噌最有效,有人说应该涂墨汁,更有人说最好用萝卜丝凉敷。却未采取用清水对药物冲掉的最重要措施。等到将早苗送至城里的医院,已是当天傍晚,由于延误治疗时间,皮肤发炎转为恶化,终于留下了永远无法抹灭的瘢痕。


    翌年春天,在大矶的小学上班的民子找我商量:“住在栃木的妹妹要我收养早苗,我自己一个人也很无聊,你觉得行不行?”


    就在那时,她才告诉我这件悲惨的事!


    早苗来到大矶时是五岁。


    即使是民子,早苗在入小学就读后,就不愿再让她见到背部的丑陋瘢痕了。至于学校的身体检查,民子也特别请其级任导师让她自己带早苗至校医家中检查。所以,成长之后的早苗身上的瘢痕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形容不出。什么?早苗的姊姊?我没见过。她是编剧作家?那么,是和演戏有关的职业了?


    不,早苗从未提过姊姊的事,或许是不想触及童年的回忆吧!若说没有恨,那是假的,虽然上高中之后,彼此有贺年卡往返,但……


    什么?真木英介先生?没听早苗说过。恋人?你说这人可能是早苗的恋人?年轻少女嘛,是可能有衷心恋慕之人的,可是,早苗曾对我说过,她打算一辈子不结婚!


    肌肤上印着鲜明赤红烙印,会使年轻少女封闭自己的一颗心。对了,听说她姊姊也没结婚,大概是为自己伤害妹妹的幸福而自责吧!


    尽管这样,我仍无法相信早苗会自杀。总觉得桌上电话铃声随时会响起,然后听到她的声音:伯母,您好吗……她真是个善良的女孩!


    什么?这么晚啦?我不知道老太婆的这些话是否有助于命案的侦查,不过,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2


    翌日中午时分,由大宫回来的野本刑事出现在千草检察官的办公室。


    “辛苦了。”检察官自大堆的调查报告中抬起头,说。


    “算什么?大宫很近。”


    “不错,你的调查使命案的背景明朗化了。”


    浦边富野的谈话内容,大川探长已用电话向检察官口头报告过了。


    “但是,”刑事边坐下边说。“小组里也有少数不同的意见存在。”


    “哦?”


    “亦即,月村早苗恨其姊姊香代,她无法原谅在自己肌肤上留下瘢痕的姊姊之行为。”


    “嗯。”


    “早苗未对任何人谈过姊姊的事,小金井市的幼稚园园长甚至还不知道她有姊姊!与其说她无视于姊姊的存在,勿宁是带有敌意,这种心情,香代自然也能体会,所以,两人之间不可能有感情存在。她当然不会寄遗书给姊姊,告知自杀真相了,亦即,检察官你认为香代收到真正的遗书之推理,有重新考虑的必要。”


    “那就错了。”检察官微笑。“甚至正好相反!依浦边富野所说的话,我原本漠然的想像更获得具体的证明。”


    “证明什么?”


    “仔细一想就知道了。”


    “就是不知道才要请教。”刑事点燃香烟,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3


    月村早苗提供养母珍藏的大手拓次之亲笔诗句给真木英介。这两人的邂逅,成为一切悲剧的开端。


    真木英介见到早苗的瞬间,他感到心灵震颤不已,早苗正站在自己面前!那赤裸的躺在床上,小小的樱唇贴靠过来的少女,此刻又回来了!那诱引六岁的自己进入眩眼的性之世界,于幻想之中叹息的早苗,正对着自己微笑、说话!


    透过月村早苗的身体,他见到了《野狐忌》中的少女。他的心当然急遽的倾倒于早苗,或许,在真木半强迫的需索之下,两人有了肉体关系。


    真木是早苗最初的男人!由于自己肌肤上残存的可怕瘢痕,她本已放弃结婚的念头。二十七岁的女性,不会没有恋慕异性的念头,但,愈如此,她愈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秘密。那诅咒的瘢痕,岂能暴现在心爱之人眼前?


    所以,她断绝对异性的所有悬念,自己摘掉即将绽放的青春花蕾!


    但是,她的肉体在真木面前敞开了。或许是真木的热情使她的决心崩溃吧!也或许是瞬间的激情,让她忘却自己肌肤的秘密,这就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了。


    早苗一旦将肉体交予对方,自是一味的向真木需求,她已经完全陷溺了。肉体的欢愉永无止境,在沸腾的感情中,她终于让真木见到本来不可暴露的肌肤秘密。她当然不会愿意说出自己身上有瘢痕,甚至更刻意隐藏,但,这种努力不可能永远持续着。


    见到女人肌肤上有阴森可怕的瘢痕之瞬间,真木英介愕然了。


    他在心底呐喊:不,这不是早苗。早苗身上洁白无瑕、光滑柔细,那种触感永远留在自己指尖。唯有像她那样白晰柔细的肌肤,才是自己追求的!


    月村早苗不再是“早苗”的瞬间,她就变成平凡的女人了。于是,真木英介之心急速地冷却……


    4


    “混帐家伙!这么说,真木是抛弃早苗啰?”刑事恨恨的问。


    “就是这样吧!”


    “可是,早苗长得很美,肌肤白晰得透明,二十七岁,纯洁温柔,瘢痕算什么?闭上眼睛也就看不见了,真木何以无法忍受?”


    “闭上眼,瘢痕仍是存在。甚且在真木的想像中更为扩大、丑恶。亦即,他对于美丽、白晰的肌肤之偏执渴望,使他拒绝了早苗!”


    “我无法想像……”


    “那是因为你拥有健康且正常的心灵和身体。如四季书房的吉野奈穗子所说,真木受其幼儿体验的影响!与早苗少女之间经验的行为和肌肤记忆,使他对月村早苗的肉体产生异常的拒绝反应。”


    “越来越难懂了。”刑事苦笑。“反正,总归一句,真木英介抛弃早苗,那就对了。原因是她身上有瘢痕!蹂躏年轻少女身心的男人最可憎,按理,被伤害之人会想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心中的怨恨,但,早苗遗书中却未提到真木之事,这种心理我就不懂了。”


    “所以,我才认为她另写一封遗书给姊姊。至于她为何不在留置现场的遗书中说明事实,我想,现在也可以理解了。”


    检察官抽出一根烟,却未点着,只是夹在指间,继续说明:


    真木英介是文艺批评家,更是畅销书《疯狂之美学》的作者,深受世人注目。如果他是自焚而死的女性之恋人,传播界必不会坐视,对于贪婪的记者们来说,绯闻是最求之不得的题材!很快的,他们会连带挖掘和月村早苗有关的一切资料,没多久,终会知道她姊姊就是汤川香代。


    汤川香代是正开始拥有响亮名气的女编剧作家,此一新猎物的出现,更会激起记者们的兴趣和激奋,于是,汤川香代也无法拒绝的会被卷入漩涡里。


    早苗害怕的就是这点,她不希望替姊姊带来困扰,她一定要让母亲和姊姊过着平静的生活。


    平凡的幼稚园女教师因厌倦工作而自杀,很难引起世人的注目,所以,才会在矶部的旅馆留下那封遗书。联络人也只是写姊姊的本名森田加代子和电话号码而已,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记者们联想到“编剧作家汤川香代”。


    香代也明白妹妹心意,接收妹妹遗体时,她是以传播公司职员森田加代子名义和警方接触。


    她主动提供早苗遗书,并说妹妹几天前打过电话给她,内容也是强烈厌世,巧妙地让警方认定,早苗的自杀是因厌倦于工作和都市生活。


    但是,早苗的另一封遗书是不能公开的,只有姊姊和母亲能够读到。她可以毫无羞耻、毫不犹豫的将她与真木英介的关系,对死亡觉悟的心境都明白写出,虽然母女、姊妹分开生活二十年之久,但,血亲之间的牵系仍是无法断绝的。


    这时候,早苗心中对姊姊既无憎、也无恨,虽然肌肤上的瘢痕是被姊姊留下的,但,姊姊已经背负着无法抹灭的悔恨烙印,亦即,肌肤的悲剧成为两人应背负的十字架,其痛苦应由两人分担,因此,在死亡之前,她要让姊姊明白自己这种心情!


    汤川香代看过了遗书。从字里行间,她听到妹妹的恸哭。导致妹妹死亡的男人——真木英介决不能原谅!于是,报复的感情转为杀机。就在这一刹那,汤川香代决定成为自己所导演的杀人剧之主角……


    5


    “说不定……”千草检察官划亮打火机。“小诸市的高中生所见到的纸片,就是遗书的一部份。”


    “这样一来就符合了。”野本刑事用力点头。“当然,遗书是谁撕破?为何只有一小片掉落在上衣旁?在目前尚未明白……”


    “那就要问凶手了。”


    刑事看看表。“下午有调查会议,到那时以前,逮捕令能来得及吗?”


    “逮捕令?”


    “是啊!专案小组的刑事们大多倾向于凶手是汤川香代的论点。如果再加上刚刚的说明,意见就可一致了,那不就要进行逮捕行动了?”


    “不行,那不可能。”


    “为什么?”


    “我们只是推定香代的行凶可能,却非确定。”


    “我认为一样……”


    “错了,到目前为止,一切皆是由情况推定,并无证明其凶行的直接证据。”


    “但是,情况证据也是证据。”


    “就法律上而言,是否采用之为证据,全依法官的判断,亦即所谓的自由心证。但,只有情况证据绝对不行,最重要的,真木英介的尸体也未找到。”


    “有他的西装上衣,以及被切断的小指,而且是死后才切断的。即使没有尸检,也能证明他遇害的事实。”


    “不错。但是,如何具体地证明切断小指的人物就是汤川香代?”


    “……”


    “譬如,她使用何种器物切断小指?”


    “反正是锐利的刃物。”


    “小刀?剪刀?抑或菜刀?”


    “……”


    “为何要切断小指?”


    “……”


    “将小指丢弃的理由是什么?”


    “……”


    “真木英介九月十五日傍晚在小诸车站前遇见水户大助,之后,无人目击到他。那么,他是何时遇害?”


    “大概是当天吧!”


    “时刻呢?”


    “……”


    “遇害现场在哪?”


    “……”


    “使用何种方法?毒杀?刺杀?绞杀?扼杀?”


    “……”


    “回答呀,野本。”


    “你这人真无聊。”刑事恨恨地提高声调。“千草先生,什么时候开始,你和凶手站在同一线上了?”


    “我只是在说明:没有尸体的命案是何等麻烦。同时,对于此案,我们的资料是何等的匮乏!”


    “就是为此才必须逮捕凶手。只要走进侦讯室,一定能令她自白。这方面,我是一流的!”


    “这是有计划的犯罪,必定也想过周全的预防方法。不像那种流氓混混那么简单。”


    “放心,这一行干了二十年,我有自信应付任何一种可怕的对手!”


    “野本,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但是,逮捕一个人并非单纯容易之事,有时候,不仅是其本人,甚至会使其所有家人的生活或人生陷入混乱。所以,被法律允许行使权力的我们,对此必须充分考虑才行。”


    “……”


    “和你交往这么久了,我的做法,你应该能了解。除非获得足以推翻嫌犯一切否认的绝对证据,我是不会同意逮捕行动。”


    “……”


    “在目前,不能给汤川香代戴上手铐。不过,可以对她说话了。”


    “说话?什么意思?”


    “刚刚,我已告诉大川了,今夜,请汤川香代应讯。大概,由你负责进行。”


    “原来是这样。”一瞬间,刑事唇际浮现微笑。“你也真不是好人,好消息总喜欢留待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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