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布钻石楼

3个月前 作者: 高红十
    ——记95·1·1宾馆杀人抢劫案


    在相当一部分人不信科学信菩萨的年代,他未能免俗。


    由于近年来在国内外奔走,在股市里搏击,不平静与不平常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忙碌中度日,日子过得特别快。最热季节里的一天,他隔着证券交易所的玻璃墙,看窗外的人群,熙熙攘攘如蝇如蚁,脸上的表情大同小异——一奔柴米油盐为房子票子;再回头看室内仰望股票显示屏的一张张脸,怎么也都像出自一个化妆师的手艺——渴望发财发大财目光炯炯。


    当天是7月8日,按说是不错的日子,七、八——期望着发,可整体低迷的股市并不如多数人期望地发起来,依旧是烂泥一摊扶不上墙。好在他做得早,看盘操盘脑子蛮灵光。个股稍涨就抛,大跌再买进,稍涨再抛,居然在多数人只赔不赚时,稳稳坐进了大户室,当天,他小发一笔收手不做了。面对室内室外芸芸众生,他有了一种高居人上的满足。


    望着墙上的日历,他突然想起,今天是他30岁生日!怎么赚钱赚得连生日都忘了?而且是30而立的大生日,钱迷心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做了不做了,一星期收手不再做,好好歇歇,静心想想,想想前三十年,后三十年,找个老和尚看看相,好好调理一阵,再说。


    他并没有马上找到老和尚,而是拖到黄叶满地的初冬;他也没到哪个名山大川求佛访仙,而是在股友的指点下,找了一位据说蛮灵的陈大师。他并没一上来就问契阔穷达,而是让大师给他看看身体如何,有无疾病?


    陈大师稍加端详,问他清早排尿是否细而断续,时间比较漫长?问他晚上是否觉睡得不安稳,一夜总要醒好几次?他想了想,觉得对路,遂问陈大师怎样调理。大师给他在纸上划了一张方子,无非几味有益无害的中药:构粑、莲芯、西洋参、六味安神丸。他把方子好生叠起揣进口袋,迟疑着还想问些什么。


    大师不愧为大师,要他但问无妨。


    他说他今年30岁了,三十而立,请大师给他看看命相如何。


    陈大师这回把他好生看了一阵,沉吟良久,面无表情他说,你今年前半年还可以,命旺财旺。


    那后半年呢?他问。


    后半年不太好。


    他吓了一跳,问怎么个不好法?


    看你印堂间有股煞气,后半年恐有血光之灾降临。


    他愣怔片刻,信了怕了。求大师指点个避灾的方子。


    陈大师想想,说,你住的地方不好,像汪洋大海中的孤舟,下不了锚舵,也无岸礁依托,浪大势必翻船。换个地方住住。


    他诚惶诚恐地谢过大师,递过一份不菲的礼金。


    这一年往后的日子,他一直没回自己家住,自己那个破家也真没什么住头,三天两头改换住所,找他成了一件挺困难的事情。捱到本年度最后一天,1994年12月31日中午,他住进上海市中心一座五星级饭店,为了最后一天避灾,也为了有个像样的地方迎接海外飞鸿。


    他小小年纪居然也相信命啊运啊那一套!


    或许命运对他和他的同代朋友是有些特殊。上海电视台制作过一部电视连续剧《孽债》,讲几个云南知青子女到上海找自己亲生父母的故事。据说上海做过知青的中年人的形象为此大大受损。不少人戏问他们:可在天南地北留下过孽债?“孽债”一词已成为不和父母在一起过日子的知青子女的代名词。


    他和他的朋友就是所谓的“孽债”。父母当知青多年,又就业回城,只是回不到出生、上学的故乡都市,回不到上海,那一份融化在血液中的思乡之情怎能一斩就断?为了孩子的教育和前途,父母亲纷纷把他她们送回姥姥家或奶奶家,先上学,后就业。


    这又是一个不算小的社会问题。隔代教育要么溺爱,要么放纵,要么不管也不会管。而知青子女从相对艰苦的边疆来到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又正值心理极不稳定的青春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好与坏,不好不坏……


    可能穷尽一般人的想象,可能黯淡所有的文学艺术……


    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的采访是在事情结束后的一年半,当事人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无法了解更多。无法了解这些返城知青子女的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只听说本案中一名知青子女也找人看过相,那个看相人从他名字的笔划中算出会有灾祸临头。叫他改一个名字,躲过预示着灾难的笔划。


    于是他信了,改了。


    可是灾难并没有躲过。不仅他没有躲过灾难,还给别人带来了灾难。就在1995年那个元旦。


    一、元旦那个清旱


    1月1日,元旦。


    中国人对元旦的重视程度远不及春节,加上这两年大城市不让放烟花炮竹,过年的动静又小了许多。一般人家睡睡懒觉,走走亲戚,吃点好的,看看电视,两天假期很快就过去了。过年,原本就是过老人和孩子,换本新挂历罢。


    清早6点,上海虹桥机场的清洁工老黄就开始做一天的清洁。早班的飞机已到陆续起飞的时候,客人们也多了起来。人一多,垃圾就多,不紧着打扫,饮料瓶子、包装袋子一会就把垃圾箱塞满。老黄这个年假不歇了,他把两天假攒起来,春节一起休。


    老黄手脚勤快,不一会儿身上就冒汗了。他打扫到国内候机楼10号边门的垃圾箱边,将扫起的垃圾往箱里倒,发现箱口不上不下塞着一大卷东西。此时天已大亮了,他看清那团东西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他放下扫把,抽出那只口袋打开来看,最上边是一件卷着的棉毛内衣,衣上隐约有污物,等翻开那卷棉毛内衣,老黄吓坏了——内衣裹着两把木把匕首,匕首很新,晨曦给锋刃镀一抹寒光,一把上边还有干涸的血迹……


    7点钟,老黄从垃圾箱取到的那只老霉气的口袋放在了虹桥机场公安处刑侦队桌上。经过清点,里边除了棉毛内衣裹着的两把匕首,还有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一块染血的手帕、两个钥匙圈、一副黑色羊毛手套。塑料提袋上印着“鸿翔”字样,这是上海一家老字号服装店的名字。


    分明是一件血案的遗留物!可是血案发生何处呢?


    有人认得两个钥匙圈其中的一个是彩云宾馆的。那另一个呢?


    钥匙圈上有一个牌牌,牌牌上印有像包公帽子样的图案。经向有关部门打听,确认是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宾馆。


    机场公安处的同志迅速乘车赶往这家宾馆,找到宾馆保安部,保安部的同志确认该钥匙是他们宾馆的。保安部的同志带着来人到了钥匙上标志的1706房间门口。敲敲门,门里没动静;再敲,还没有;他们用拾来的钥匙打开房门——第一眼看见的是拖到地上的席梦思床垫掩盖着两条白白的人腿,暖气很热的房里嗅得出一股淡淡的血腥……


    二、九九九——救救救


    元旦,难得的一个假日,不值班的刑警清早大多在家休息——睡懒觉。


    803支队探长王晓民被电话吵醒。问是啥人啥事体?


    话机那头是宾馆保安部经理王晨,老熟人了。王晓民讲,侬拜年么不会晚点,阿拉正好睡呢。


    王晨语气急火火的,宾馆出命案了!


    侬勿要瞎讲。老弟,今朝啥日子侬晓得勿?过年唉,瞎讲要霉气一年的。


    王晨那边比他还急,不开玩笑,真的发案子了!


    王晓民睡意全无。什么案子?发在哪点?什么时候接报的?


    王晨说,我也是听保安打来电话说一个客人死在1706房子里了。我这就过去,我家离宾馆远,怕路上塞车。你家近,你先去看看,把现场稳住。我马上就到。今天元旦,别惊了客人。


    王晓民是那家宾馆的管片探长,管片发案,又是这么个敏感日子……事关重大!放假不放假早就轻描淡写,他收拾一下,急忙赶往发案现场。


    803刑侦总队值班室接到报案,总队长张声华、副总队长秦士冲带痕迹员、法医、侦查员赶往现场。张总叮嘱出现场警员:今天是元旦,别惊动住店客人。统统换便衣,车子不要闪灯不要鸣笛。他叫车子在离宾馆还有一段距离的小弄堂停下,警员们提着机器、工具步行到宾馆后门,从职工电梯进入中心现场1706房间。


    宾馆所在地的静安分局接到报案,迅速给放假休息的警员发呼机: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这是他们约定的有见血案子的呼叫信号。九九九——救救救!见此信号,也别多问,你赶快到局里来。


    静安刑侦支队的姚队长带着老婆孩子,拎着礼物正往老丈人家走,呼机响了,见是九九九,他把东西交给老婆,掉头朝局里赶……


    九九九——救救救……


    静安刑队的队员,有的在家睡觉,有的帮老婆做家务,有的去小菜场买菜,有的出门走亲戚,在接到信号的那一刻,他们不再是丈夫、父亲、女婿、兄长;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职称:人民警察,公众安全的保护者。


    他们边往静安分局赶,边在心里想政委昨晚的交待:明天是元旦,你们放假回家,呼机都挂挂好,没有电池的换上电池,万一发案子不要找不到人。他们想:政委的嘴够“毒”的!


    803支队除去云南侦破11·23案的几个侦查员,大部分警员赶到现场。


    此案是当天发生的第三起血案,法医、痕迹员和侦查员们有点忙不过来了。


    三、卫生间的滴血


    元月一口,尤剑达法医在803刑科所值班。接报后,他赶往发案现场。


    由于发案时间——元旦、地点——涉外宾馆、被害人身分——很可能是外宾——几方面因素特殊,这起凶杀案的常规现场便变得不那么寻常了。刑科所几位高职称的法医师全部到场,现场勘察格外仔细。


    一年半后,我为了写《九十年代大案要案侦破纪实丛书/上海卷》,采访尤法医,尤法医对几乎是法医盲的我进行了初步的“扫盲”。


    尤剑达是复旦大学人类学毕业生,他和同事、803刑科所法医室主任王德明是大学同学。据介绍,复旦大学只有这一届人类学专业学生。当年招生是为了打仗派用场,为了给防化兵设计保护服装。他俩毕业后没有回到部队,而是分到上海市公安局当了法医,为和平时期的“战争”一一社会治安贡献自己的专业知识。十几年工作下来,尤法医经手一千多具尸体,专业知识加上丰富的实践,使他和王德明法医成了本行当的骨干。上海市公安局其他分县局拥有自己的痕迹技术员,但全市刑事案子的法医工作集中在803刑科所法医室。


    他讲,法医作尸体解剖要解决几个对破案很关键的问题:一是死亡时间,如果是新鲜尸体和完整尸体,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如果尸体高度腐败,甚至白骨化,判断死亡时间就不那么容易了。天寒地冻的季节,一天两天。哪怕一周两周对尸体的腐败影响都不明显。二是确认作案工具,从创伤推断出是何工具留下的。尤法医讲,相对锐器工具,钝器工具是难点。因为凶手作案有的是有备而来,用常规工具,有的抄起手边随便一样东西打过去,留下的伤痕很可能是以前没见过的。还有死者年龄,判断大一岁,或者小一岁,寻找无名尸源的范围就要扩大许多。还有作案人数,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另外一点很重要,从现场看凶手有无受伤,伤在何处。这对缩小排查嫌疑人的范围极有用处。


    1706室客人头南脚北呈左侧位躺在地上,尸体被席梦思床垫覆盖。掀开床垫,可看到该人头被羊毛衫罩着,口中塞有宾馆卫生间的白毛巾,身穿一件白色毛巾浴衣,双手被一根领带捆绑。法医尸检发现,此人身高1.64,背部有三处深度刺破伤口,胸部有8处深度刀伤,直达心肺,左右心室均被刺穿,肝脏有4公分贯通伤,左胸第三根肋骨骨折。此外,该被害人前胸、腹、后背还有十多处试探伤;头部、颈部有多处擦伤。


    法医得出结论一一被害人系生前被他人用领带捆绑双手,用毛巾堵塞口腔,并用单刃锐器戳刺胸、腹、背部等,伤及心、肺、肝,引起大出血致循环衰竭而死亡,法医还从被害人前胸后背不少处浅表刺伤中,分析是两人作案,前后夹击,有一个威逼被害人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在致死伤口之前。机场捡到的两把匕首可以在被害人身上留下同类伤口。死亡时间是1994年和1995年新旧年交接之际,天最黑暗离天亮最遥远的时刻一一12月31日深夜12点左右。


    法医出现场,一眼见血——特别“青睐”血迹的状况:溅血、滴血……形态、分布布局,是否第一现场?有否拖拉的痕迹?从血的起点到终点看作案全过程,看有无非被害人血迹?什么血型?估计伤在何处……对旁人避之惟恐不远的血腥,他们却趋之若骛一一职责使然、良心使然。


    死者血型B型。


    尤法医仔细察看血迹的走向,看完客房间,又看卫生间。他发现卫生间马桶中大便还没有冲去,可见被害人应对突如其来事变的仓促。地面和洗手台面上有两滴滴血!滴血不同于溅血和大面积渗血,血的来源方向不同,形状不同,性质也不同,如果是被害人的,那他什么时候留下这两滴滴血?搏斗受伤害时?临死挣扎时?都没有道理。假设凶手行凶过后,身上沾血又带到卫生间,也不可能如此新鲜。孤立地滴下来,总有个来龙去脉的过程。这两滴血却没有,可能的解释是,血迹来自凶手,凶手受伤了!


    经化验比对,这两滴滴血是0型,不是被害人的,倾向是凶手的了。


    这就为侦查员下一步侦破工作缩小了摸排范围:凶手左手有伤,血型0型。并把这一信息传递到凶手可能看伤的医院。


    据痕迹技术人员检验,1706房间门锁完好,无工具破坏和插片痕迹,南侧靠墙那面控制柜上的电话听筒线被利刃割断;床的靠背上有两处明显刀痕;原先合并的两张床垫被分开。东面床垫上床具都在,被掀起一个角,西边席梦思床垫压在死者身上,床垫一角有大量血迹。房内只有死者的一条西裤、两件衬衫,还有几根纱手套的线头;没发现死者的外衣和行李箱包。


    协助破案,是宾馆保安部经理义不容辞的责任。王晨除了帮助调查访问本宾馆可能接触过凶手的服务员和客人,还要尽力把凶杀案造成的负效应减到最小。首先,他和他的部下把17层楼面的客人调到别的楼面。告诉客人,本楼层热水系统出了点毛病,需要修理,请你们协助搬一搬,对不起了。动作要快、要利落,解释要简练,态度还要好。好在旅游淡季,客人不多,很快调动完毕,17层楼面全部是办案人员了。


    时近中午,房间暖气温度很高。王晨发现尸体已经有点咕嗜了。他又提出迅速将尸体搬离宾馆。此建议得到刑侦总队领导同意。他迅速调动数十名保安将17层楼层所有出入口封住,将被害人尸体用床单裹好,装上服务员的工作车,从内部工作人员电梯下楼,警车开过来,正对着宾馆后门口,尸体进入车子,很快拉走。


    相信绝大多数住店客人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欢度节日的好心情没受影响。


    因在特殊时间、特殊地点发案,上海市公安局领导十分重视,朱达人局长到场,易庆瑶、毛瑞康副局长到场,静安区领导到场,静安分局领导到场,大家心里都不轻松。


    四、蹊跷的查房人


    侦破工作按常规分几路进行。


    查死者身分。从登记住宿的电脑上查出,死者并非外国人,是持有中国护照近年多在国内外穿梭跑动的中国人。叫刘民,1964年出生,地道的上海人,再查他父亲现住在上海,他在上海也有住所。刘民曾于1989年办过赴加拿大护照,未签下证,又办赴赤道几内亚劳务护照,并于1992年签成,当年刘民从赤道几内亚转赴澳大利亚。多次护照签证,使他成了一个身分难定的国际流动人口。其实他大多数时间在国内做股票生意。他是12月31日中午登记住进本宾馆1706房间,登记离开时间是1月2日,也就是说,刘民住进该宾馆几小时后被害。


    既然发案线索来自机场。一路警员到机场查航班客人,查客人中有无住宿过案发宾馆。数十个航班四五百客人查下来,没有头绪。


    据当晚滞留1708房间的服务员介绍,半夜12点左右听到1706有呼救声。


    据大堂服务员反映,当晚接到过四个楼面五位房客的投诉,有公安人员查房,态度不好。随即派保安了解情况,发现人已不见。


    向投诉客人了解详情。


    18楼一位姓董的台湾客人说,昨晚,也就是31日晚11点10分,两个男青年敲门,问他们是什么人?做什么事情?其中一位比划了一张上有“公安局”字样的证件。董先生开门让他们进来。两人检查了董先生的护照,问房间里还住别的人么?董先生讲,我的女朋友。女朋友在哪里?在卫生间。两人看见房门口女朋友的高跟鞋,没再讲什么,出去了。过了十五分钟,那两人又来敲门。此时我女朋友已从卫生间出来。他们查我女朋友的证件。追问女朋友与我是什么关系。我女朋友是上海人,与我谈朋友一年多了。那两男青年讲,你们年龄相差这么多,关系一定不正常。女朋友讲,我和他交往我父母亲都知道的。这是我母亲家的电话,你可以打电话问她。一个男青年真就打电话问女朋友的母亲。女朋友的母亲讲一切情况她都清楚的。这时,我女朋友看见另一个男青年拉开她手袋的拉练翻看,心里顿时起疑一一查房也不该翻客人的东西?不合规矩的。这两人纠缠一阵,走了。我女朋友心里别扭,不想陪我呆下去,要走。我讲,你不能马上走,他们不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呢。后来,我女朋友坚持要走,我才把她送下楼,送上出租车子。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离开宾馆?


    我看过表的,11点45分。


    记得两个查房的人什么长相么?


    两人都是二十四五岁年纪。一个身高1米68左右,皮肤黑,胖,圆脸,穿一件布夹克衫。


    另一个?


    另一个比他稍高点,1米70左右。比那个人瘦,白,尖下巴。戴眼镜,讲普通话,穿白色风衣,风衣里边是白色羊毛衫。手上拿一副深颜色手套。


    其余被查客人反映大致相同:来人比划过带“公安局”字样的证件,进来后,不像是正常执行公务,有点鬼鬼祟祟,态度不和气。


    据静安分局领导介绍,有权到宾馆查房的只有两个部门,一是管辖地派出所,一是分局治安科。不是随便就可以查,要掌握犯罪线索,要有任务。经了解,这两个部门昨晚没有任何一家去该宾馆查过房!


    可疑的查房人!


    市局领导非常重视这一情况,指示:不管这两人与凶杀案有无关系,也要将他们的来龙去脉查清楚,公安局不能跟着背黑锅!


    一路警员按时间段看电视监控录像带子。两个嫌疑人跳出来。


    这两人31日晚11点进入宾馆,穿着打扮与台湾客人董先生讲述的很像,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12点,这两人离开宾馆,手里的包不见了。保安人员在18层消防门找到一只无主包,正是那两人带进宾馆的。再让董先生通过录像辨认,他看了两遍,说,两人很像查房的人。


    这是两个什么人?与被害人又是什么关系?


    张声华总队长请上海铁路局张欣根据客人讲述,画出嫌疑人头像,向有关部门分发。


    先从与刘民相识的关系人查起。


    刘民的家庭关系简单,父母早年离婚,母亲又再婚,办出国前,刘民跟着老父亲过,家里还有一个父亲前妻的女儿,刘民的妹妹。自打他办了护照国内外跑动,与家里来往并不密切。


    刘民的社会关系相对比较复杂,股民圈里认识他的人有几十个,但没有亲近的朋友和大熟的熟人。


    侦查员出现场时,发现1706卫生间洗手台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些阿拉伯数字和“徐汇住宅办、钱家塘”几个汉字,破译那几组数字并非难事,“2688899”是虹桥机场问讯处电话总机,‘4524、5538”是分机号‘CAI502、11:40”是民航班机号及到港时间,“791”也是航班号。再去民航查讯,CAI502航班是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班机,2号11:40分由日本大板抵沪。791是另一家航空公司由上海至北京的航班号。显然纸条上这一组数字是为了查一趟飞机,接一个人。


    再查刘民住进宾馆后共往外打出四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的通话时间是12月31日晚23点43分11秒——从这个电话上看,至少此时1706房间情况正常。案发当在这之后。


    查清与刘民通话的,都是些上海做股票的股友。据股友介绍,刘民最近股票生意做得顺手,发了不少财。他在上海的固定住处,不对外人讲的,让股友有事情呼他,最近股友为了找他方便,还借了一只手机给他。为了协助破案,股友把刘民呼机号码和手机号码统统告诉警方。


    现场不见呼机,更不见手机,死者身边钱财皆无,显然这是一起谋财杀人案件!只是一时难以统计钱财损失多少。


    股友还说,他同刘民30号还见过面,说到2号要去机场接一个人。


    接什么人?


    他的女朋友丽,从日本来。他订这房间主要是为了女朋友。


    元旦正逢冬至过后,白天最短,黑夜最长。何况再长的白天也经不住这么多任务切分。不少侦查员觉得,怎么才辞别过年的家人,就到吃午饭辰光?顾不上吃午饭,黑夜又遮盖住眉梢。跳出一个线索,马上有人冲进刺骨的寒风中去查实;发现一个嫌疑人,赶快审讯廓清……时间不等人!


    快破快捕,才可能把命案的负效应控制到最小,否则,逍遥法外的凶手可能制造新案,一切的痕迹与记忆会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淡漠,破案也将愈发困难。而且,“纸里包不住火”,五星级宾馆发案的消息迟早会失风,民警、宾馆,连上海市的形象都会因之减分,负效应难以估量。


    三支队警员顾崧就像上足发条的机器,记不得出来进去跑了多少回数,机器终于停了弦,缘于外婆家一个电话,元旦这天是顾格外婆80寿诞,全家十好几口人聚在一起为外婆过生日,热闹之隙,外婆发现疼爱的外孙怎么没有到场,家人只对她讲在单位值班。值班不会调一调?外婆让家人呼外孙。让他赶快回来喝一杯祝寿酒。


    还说喝酒?顾崧那天的晚饭半夜12点才吃上。外婆,外孙这厢对不起了,等完成任务后再罚酒三杯吧。


    第一天以为被害人是外宾,案件侦破以803涉外三支队为主。


    第二天,死者身分查清是中国人,案件管辖交由静安分局刑侦支队为主,803配合。


    第一天年假,不少侦察员没吃够饭,没睡足觉,怎么才眯了两三个小时,眼一睁,新一天工作扑天盖地滚滚而来……


    五、好消息,大哥大在用


    2号那天下雨。先是毛毛细雨,后来越下越大。


    上午10点钟,头一天案件主办、803支队长凌致福笑嘻嘻进来,对大家讲:好消息,大哥大在用!


    奔波疲累了一天一夜的警员精神大振,电光火石般的推理在脑子里闪过:大哥大是被害人的,设想凶手将大哥大劫走,眼下使用大哥大的人不是凶手,也是与凶手密切相关的人,找到他,当离凶手不太远了——破案已曙光初现。


    侦察员也判断出,凶手是个才入道的“雏儿”,嫩得出水!反侦查经验几乎没有。警方只要追踪他使用的大哥大,就可以查出他与谁联系过,他本人现在何方。


    调出一个通话号码,就有一路警员冲进斜风细雨里循踪而去。


    此时803支队和静安分局警力统在一起,同心协力投入案件的侦破。


    一路警员到机场替死者刘民接机。


    CAI502号航班正点到达上海虹桥机场。几位着便衣的警员表情严肃地盯着出港的客人。他们已经知道刘民要接的女朋友丽原先是同行,当过警察,后辞职赴日本“扒分”,某个场合与刘民相识,并确立朋友关系。丽此次回国是想与刘民过个新年,并与双方家长确定婚期。


    接机警员见丽的家人走向一位小个子年轻女性,他们也缓缓地迎了上去。


    虽然不再当警察,丽仍有着一份常人没有的警觉与敏感。接机人中没有最该到场的刘民,却有几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她猛地想到:多半刘民出事了!不是别人坏”了他,就是他坏了别人。凭她对刘民的了解,刘有赚钱的心,但无坏别人的胆,那就是他被别人坏了……


    警方将她领到静安分局,直截了当讲了案情经过。


    警员们没有听见哭声,丽妆化得大厚,看不清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无法得知她有多伤心。他们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希望还是不希望听到哭声?有的人甚至联想起如果自己有那一天那一刻,自己的妻子、女朋友会怎样做?


    可惜他们永远无法得知以后,可惜他们又看过太多联想太多眼前……


    几位警员的目光从丽的脸上移开。他们也为自己在大过年的日子里扮演“报灾”的角色感到尴尬,没办法,谁让他们是警察?


    片刻,丽提出看看刘民。


    警方也需要有更亲近的人确认一下刘民。同意。


    细雨季靠,小车的雨刷拂去,又来。天哭了么?为谁?……


    丽到底是当过警察的人,胆子比一般人大。陪同前往的侦查员发现丽朝那地方走去的脚步依然平稳,她推开房门,走到“他”的身边,她自己用手拉开蒙在刘民脸上的白单子,露出肩部就停手。好在刘民受重创的部位在胸腹部,容貌未毁长相依旧。丽静静地看着那张两天前还活泼泼眉飞色舞的脸,想着他在长途电话中与她商量假期的安排……有侦查员看着墙上的电子表,两分钟后,丽用带手套的手摸了摸那张冰凉得如同隔世的脸,把白单子拉上,那张脸遮没了。丽与刘民不为人知的感情交往在这两分钟中嘎然而止。


    阴阳两界,无路沟通。天都无奈,何况人乎?


    丽讲不出更多与案情有关的线索,警方打电话让家人接她走,看见她小小身影被家人撑起的雨伞遮住,听见细密的雨脚在伞面轻叩。


    侦查员来不及叹息。


    1月1日大哥大使用情况被一一排出来。其中1月1日下午13点53分和紧接着14点50分与杨浦某新村某户人家通话两次,引起警方注意。专案组警员与管片民警上家访问,只有一位老婆婆和一名中年妇女在家,再打听老婆婆的儿子、中年妇女的丈夫到啥地方去了?告知去闵行串亲戚。警方派人去闵行将男主人我回来,询问谁在咋日下午接到过电话。众人面面相觑,表示没有。


    侦查员不好将案情公开,并深追,只打听家里可还有其他成员?


    老婆婆讲,还有个小女何云。


    何云是啥人?


    何云是我的外孙女。我女儿当知青,和她爸在外地回不来,外孙女按政策可回上海,户口就落在我家。


    何云人呢?


    今天上班去了。


    啥单位上班?过年也不休息?


    唉,在一家大商店眼镜柜台。商店就休一天假,她昨天在家。女孩子大了,交际广,她一在家,电话老多的。


    你外孙女多大。


    18岁,蛮不懂事体。


    这个何云会与本案有关么?


    不管有没有关,一定要把她找到,电话的事情问问清爽。


    这路警员直奔那家大商店。考虑到不要惊着可能的知情人何云,也不要给她周围环境带来不良影响,侦查员找到那家商店保卫部门,请他们协助,编个理由把何云“请”出来。


    何云来了,青春少女,活泼可爱。侦查员的第六感已排除她与血淋淋的凶杀案有直接关系。


    侦查员颇费踌躇措辞委婉地将需打听的事情讲出口——你昨天下午接到的两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何云没当回事他说:唉,是毛丁。


    毛丁是啥人?


    上中学时一般同学呗。


    你与毛丁关系怎样?


    一般同学能怎样。


    那他大过年的一个下午给你打两个电话,一定是喜欢你,请你出去玩,跟你谈恋爱吧?侦查员故意逗何云。


    何云依旧满不在乎,大大咧咧。毛丁是有那个意思,可我没有。侦查员看出来,何云是个清可见底不会藏假的女孩,有着一般女孩的可爱处,也有被男孩子追的女孩的傲气和不太过分的小架子。


    那他打电话找你有什么事情?


    他不得了了!他“大”了!以为这样我就看得上他了。何云不以为然地咂咂嘴。


    侦查员十分感兴趣,毛丁怎么个“大”法?


    他昨天打电话给我,请我出去吃饭。我没去。他又讲他有一部大哥大,让我有事同他大哥大联系。


    他可告诉你大哥大号码?


    不要告诉太多!我都懒得听了,他还在讲。何云讲出的大哥大号码让侦察员心花怒放——就是案发现场丢失的那部!


    侦察员把何云带到发案宾馆。此时何云已有所感觉,她只想到毛丁可能干坏事了,但究竟干了什么坏事,头脑简单生性快乐的何云并不多想深想,她还觉得坐着小车被警察带来带去的,蛮好玩。


    侦察员把她带到录像监控室,先给她看张欣画的嫌疑人模拟头像。她看后,摇摇头。问她,象不象你那位“大”了的朋友?她坚定地摇摇头,不象。又让她看发案前后的录相带,让她辨认有无她那位中学同学。她看得仔细,因为她感到事情有点严重了。


    突然,她指着电视机上从电梯门出来朝外走着的一个人说,就是他,毛丁!


    遥控器将该镜头倒过去,再放。那个头面不清楚的年轻人走回电梯,又原样缓慢走出来。


    小何,看看清爽,不要眼睛花了看错人。侦查员提醒何云,何云不知道事关重大,可他们知道。


    何云不服气他讲:他不走还不敢肯定,他一走路,就那个样子,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死难看。就那样子,“大”了也改不了。


    再倒回去,再看。


    何云斩钉截铁地认牢侬——何云的指认把毛丁显影为本案重要嫌疑人。


    大哥大记录上还有预订出租车的内容。将该车司机请来看录相辨认,他指认出与毛丁一同走出电梯走出大堂的两个年轻人就是乘坐他车子的客人。


    对象基本明朗。侦察员们心情激动,血流加快。


    六、兵布钻石楼


    一路警员沿大哥大记录来到升荣家,升荣刚离开。确定升荣是重要嫌疑人的信息传来,这路人马便再也动弹不得。看住升荣家所有来人和来电,不能走漏风声,如果升荣有电话来,要想法打听出他的位置,设计调他回家,并把他抓住。


    而此时升荣家亲友若再加上回来的两个涉案嫌疑人,力量大大超出警方。没办法,只能咬着牙坚持!


    时不我待!


    要与对象面对面交手,尽快将他们抓捕归案。


    静安分局周正副局长做何云工作,请她协助警方将毛丁拘留。何云这女孩倒是聪明,她看出此事非同寻常,毛丁不管犯了什么事,事大事小,总之不是好事。警方既提出要求,推不掉,也不好“淘浆糊”,索性痛快答应,早点看到水落石出,免得隔着布袋摸猫,好奇心痒痒。


    好吧。


    周正问她,平时怎样与毛丁联络?打哪个电话?


    打我家附近的公用电话,我Call他,他按公用电话号码复机。


    一切照旧,免得引起他怀疑。


    此时需一名女警察陪同才好。正要出门,看到刑侦支队副队长方士敏的爱人,方队长的爱人是治安科民警,那天正好值班在局里,周正向她讲明情况,她二话没说,跟着何云上车就走。


    雨声浙沥,雨雾迷蒙。警车停在何云家附近公用电话亭边。周正让何云呼毛丁,等着复机的工夫,他又教给何云怎样与毛丁对话。总之像没发生任何事情,语气轻松自然。


    叔叔,侬放心好了。何云眨着大眼睛点点头。


    电话铃响了,何云抓起话筒。


    阿拉小云啊,阿拉今朝下班早,依有啥安排?


    设想那边受宠若惊他说:(看依有啥安排,阿拉随何小姐。)


    少来呀。下雨天,到哪里都泥泥泞泞的,不好玩。


    (那就到啥子地方吃晚饭吧,晚饭后如果雨停了,再商量去啥地方玩。)


    有啥好吃的?上海就那么几家中档餐厅,吃得来都不想吃了。再说人家正减肥,晚上只吃水果不吃饭。


    (吃海鲜好了,海鲜吃了不会发胖。)


    海鲜介贵的,依请得起?


    (别用老眼光看人,阿拉今朝手头宽裕,请侬吃海鲜笃笃定定没问题。)


    何云又哼哼卿卿了片刻,看到周正局长点点腕上的手表,才赶快转入正题。那好吧,就去吃海鲜。侬讲去啥地方?


    (钻石楼。)


    周正在手上写字,字朝着何云。


    钻石楼在啥地方?太远阿拉不高兴去的,天下雨,路嘛蛮难走。


    (十六铺码头,是钻石楼分店。菜味道蛮好的。依打车来,阿拉把依报销。)


    哟侬今朝真地“大”了!好唉好唉,阿拉晓得了。十六铺码头,啥辰光?


    (7点半钟。)


    阿拉尽量啊,阿拉怕堵车子,会迟到一歇歇。依一定等啊不见不散。噢对了,还有啥人一起,两个人老没趣的,毕竟过年么。


    还有升荣和他的女朋友。有数了。依一定等阿拉。


    顿时手机、呼机响成一片。分局领导调动所有能调动警力——兵布钻石楼。


    韦探长、陈探长、警官小周和方士敏上了一辆出租,先行奔了十六铺码头的钻石楼餐厅。


    周正副局长跟着何云,带十来个警员随后赶到。周正让方队长他们先去勘察现场情况,圈定嫌疑人,等周正带着何云赶到,把人认准,再动手抓捕。


    此时,一是觉得人手不够,二是觉得车子不够。


    案情十万火急,不管人手够不够,车子够不够,如箭上弦,弓拉圆,所有警力扑进细雨靠靠、节日灯火难瑰的大上海之夜。


    先遣小分队乘坐的出租车在禁行标志前停了下来。前边不好走了。司机回头说。


    我们是公安局的,有紧急任务,开过去再讲。方士敏等掏出证件给司机看,司机硬着头皮开,开到看见钻石楼招牌的地方,再也开不动了。道路大窄,车子大多,连调头的地方也没有了。


    四位警官扔出一张钱票,推开车门,冲进雨地,直奔钻石楼。临上楼前,他们定定神,摸摸别在腰部的手枪。


    四人上了二楼。四双眼睛对整个二楼厅堂做环绕扫描——靠窗一张桌上坐着两男一女三个人,还有一个位子空着。他们用眼睛余光扫视座位上那两个男青年,与脑子里看到案发宾馆电视监控系统显现的两个男青年对比。很像!


    既然没到动手时间,不能总这么大眼瞪小眼四处乱看。四位警官不约而同走向嫌疑人旁边的桌子,落座。


    方士敏边随意翻着桌上的菜单,边小声布置,他和韦探长对付一人,那两个警官对付另一个,方士敏背对着那张桌子,正前方有一面镜子,可清楚看见那一桌人的一举一动。那桌人显然还没开始正式晚餐,点了一些西餐小吃、酒水、饮料随意用着。边吃边说笑边朝楼梯方向张望。其中一人突然伸了个懒腰,这桌的四位警官清楚地看到他伸出的左手戴一副黑颜色薄质地的手套——尤剑达法医曾指出一个凶手与被害人搏斗时左手受伤,就是他了!


    服务小姐走过来,问他们点什么菜?


    原以为糊弄一会儿就动手,没有在这里吃饭的打算,更何况囊中羞涩,也没有在这里吃饭的实力。可是小姐殷勤站在旁边,打开本子,擦牢笔,四警官仿佛听见霍霍地磨刀斩人声……没办法,点吧。


    他们点了四个凉菜,要了两瓶啤酒。小姐一边巴巴地不走,等着他们点热菜,并主动为他们介绍该餐厅的特色海鲜菜。


    先上凉菜,我们吃着,一会儿还有别的客人,等他们来了再点热菜。小姐撇撇嘴走了。四位警官轻舒一口气。他们哪里有心思吃凉品热?旁边坐着杀人案疑凶。他们留神着那张桌上的西餐餐具,刀刀叉叉在那两男青年手里舞动。一会儿动起手来,先打掉那些劳什子。怎么周局长和何云他们还没到?


    一会,那张桌上的一个男青年起身,到服务台上打电话。厅堂里生意红火,人声嘈杂,听不清他讲些什么,只见他打完电话又朝外边走去,这桌的韦探长坐不住了,起身跟上他。原来他去上厕所,韦探长跟着他厕所里兜了一转,又回到餐桌边坐下,却看见桌上原本浅薄的盘子已经见底。


    这时他们听见一阵响动,很多双脚踏楼板的杂乱震动——根本不像一般食客随意悠闲,透着一股紧张的逼迫弹压。周局长他们来了!


    四位警官知道不能再等,这么大动静会惊了正吃饭的两位犯罪嫌疑人。在何云上楼转身朝着那桌人走去的同时,四位按捺不住的警官猛虎样扑了过去。周局长一群人也泰山压顶样冲将过来——宣告最后的晚餐结束。


    二楼厅堂里大乱。食客们慌不择路,没头没脑乱跑乱撞。一楼又有爱看热闹的食客拼命往上探头探脑。


    我们是公安局的。不知什么人大吼:我们有任务,不相干的人让开!


    厅堂里一下子清浊分明。战斗几乎不对等,对手太弱了。五分钟不到,两位犯罪嫌疑人已被扭麻花样扭进KTV包间。分头开始审讯。


    你叫什么?


    田磊。


    叫什么?


    田磊。


    到底叫什么?


    田升荣。


    毛丁早被何云指认的清清楚楚,无处躲也无处逃了。此时是2日晚7点45分,距报案刚刚36小时。


    七、“孽债”故事新编


    静安分局后勤部门已为侦查员做好宵夜点心,烧热洗澡水,为大家接风洗尘。


    侦查员们不能松心休息,他们还得连夜审讯,搜查赃物,使案子“打井见底”。


    没见过此阵势的田升荣脸色发白,他哆哆嗦说,只对周局长一人讲,人多了他什么也不说。


    周局长留下一个记录员,让其余人退出,关上审讯室房门。


    侦查员们不放心,毕竟是杀人重案的嫌疑人啊!


    半个钟头后,房门打开。田升荣并没有讲出更多。方才只对周局长一人说,是个借口,缘于恐怖害怕心慌意乱险些休克,此时他心情稍微平静,准备就此案的所有一一道来。


    边审讯边取赃。一个通宵下来,水落石出。


    升荣、毛丁和何云都是上海知青后代,共同的出身使他们相识相交相熟相伴。父母曾经的苦难不知是否他们经常话题,还是他们不愿回顾的以往;总之他们会比别的出身的子女多一些同命相怜吧。


    都市对他们最强烈的诱惑是物质,是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到手的商品,当然你若没钱别说到手,连看一眼都不容易——譬如住在这些星级宾馆里的人五花八门的消费方式,者百姓又知道多少呢?


    这些知青子女的父母大多数是工薪阶层——有相当一部分人处在下岗待业的行列,养活他们吃饭穿衣上学已属不易,哪里有多余钞票供他们高消费。


    没有高消费的条件,并不能扑灭高消费的欲望,没准越得不到越渴望呢?


    这都是我在案发后采访时的联想,肤浅简单也不用担责任的联想。每个知青家庭都有一部不平常的故事大约不错。


    毛丁与升荣四个月前才认识,毛丁也差不多从那时开始“追”何云。何云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和自顾温饱的收入,而毛丁和升荣没有。十八九岁,心比天高,几乎没有挣钱养活自己的像样本领,对工作还挑三拣四,想轻轻松松挣大把铜钿,求职的经历成了一串碰壁的记录。


    两个“孽债”四个月的交往是怎样的?怎样从一般青年变成残酷夺命的杀人犯?因为与案情无关办案时无人多问我在采访时也便不知,只知他们在1994年最后一天的作为——一那也是他们在这个世上身心自由的最后一天。


    自由,并不保证善良和美好。


    他们已决定那天要杀人越货——过年了,满大街霓虹闪亮的橱窗,各大商家隆重推出的新年营销策略……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困窘,他们不甘心困窘,他们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变困窘。他们选中大款云集的五星级宾馆。


    31日中午,也就是刘民住进宾馆的同时,毛丁与升荣见面了。他们先到“张小泉刀剪店”买了两把木把单刃刀具,又到另一家百货店买了一根领带、一只旅行袋。看看尚早,两人又到繁华街市的“顶呱呱西餐店”喝了两杯咖啡,边喝边自嘲他说,今晚过后,他们的餐饮将不会这么简单。


    日落楼隙,夜幕垂降,黑夜总是给恶人壮胆。两个小恶人加紧行动了。


    他们来到星级宾馆密集的静安区,并无指定目标。哪家宾馆里有他们看上认为有“货”的人,就“造访”哪家。


    他们先是跟上一位日本老太太,看那老家伙身上皮毛光亮,耳朵上珠钻点点,想必房间里藏金纳银。日本人一般有钱,不像西亚中东人比中国人还穷。今晚就干她了,干巴老太太,一吓唬就掏钱,好办!


    他们跟进老太太住的宾馆,又一直跟上楼层,跟到客房间。谁知老太太房间里一房间人,足有四五个……毛丁和升荣灰悻悻乘电梯出宾馆,又去了另一家五星级宾馆。


    另一家也没有得手机会。


    时已深夜。旧一年即将过去,新一年即将到来。各宾馆都开始了隆重热烈的元旦晚间节目。俩小恶人更显得形单影只。


    时间一个钟点一个钟点过去。俩小恶人等得不耐烦,什么新年不新年?兜里没钱,都是旧年穷年破年。何况旅行包里雪亮锋刃弹弹跳跳,那是一股恶的胁迫,胁迫他们飞刀夺命!


    10点45分,他们进了刘民住的这家宾馆。首先到卫生间藏好刀子———人腰上别了一把,物色到一位住15层的外籍客人,随后乘电梯上到18层,准备从18层消防楼梯走下15层作案。谁知15层消防门是锁着的,进不去。两人又沿消防楼梯走上18层,把旅行包扔在18层消防门处。升荣拿出一个印有公安字样的工作证——是升荣父亲的工作证。升荣父亲是东北某省铁路公安处的技术干部,不知他是怎样搞到手的——借查房为名寻找作案目标。


    他们连着去了四间客房,不是人多——象那个姓董的台湾客人,就是客人警惕性高,总之他们没有得手机会。


    此时他们被接二连三的失败惹“躁了”,“毛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不管不顾了。


    11点45分,他们比划着那张证件,闯进1706房间,他们看见刘民的大哥大,呼机,及露在外边的钱财,互相用眼睛示意:就是他了。


    趁刘民回身找护照的时间,俩小恶人动手了。升荣在刘民前面,用刀威逼他交出钱财,毛丁在他身手,不时用刀尖点划刘民背部。刘民突然动作,夺过升荣的刀子,与之搏斗。升荣左手受伤。此时,毛了从背后猛刺两刀,刘民摔倒床上。两人用领带捆住刘民双手,用毛巾塞住他的嘴巴,又上前猛捅猛扎,直到刘民血肉模糊倒地死亡。


    完事后,两人共抢得价值五万元的钱物。从衣柜里翻出刘民的衣服换上,逃离现场。为了转移视线,他们乘出租车将作案工具丢弃虹桥机场,将自己身上的血衣丢弃某公房花园,将刘民的身分证和护照丢进黄浦江。第二天,他们急忙忙用抢来的钱购置“皮尔·卡丹”皮夹克、衬衣、皮鞋等衣物。


    等案子破掉,清点赃物时,不到两天时间,他们已花掉8000人民币和1300美金,也就是说,在连白天带黑夜的三十几个小时里,他们平均每小时花掉600元,每分钟10元——真应了那句古话:花钱如流水。够得上疯狂。


    可惜从他们手流出的不是水,不是自己劳动得到的净水而是别人的鲜血与生命。


    据他们审讯中交待,他俩打算3日再到某星级宾馆干一票,就离开上海躲风,逃之夭夭。


    尾声


    刘民,就是本篇前边提到的那个住进宾馆躲避血光之灾的人。这个灾他没能躲过。


    升荣是另一个改名字躲灾之人。他改过的名字叫田磊。


    据办案警官介绍说,他们在审讯中知道升荣改名田磊躲灾的说法,又找了一位精通周易的看相算卦人,把田磊的名字给那人,让他算命。


    那人沉吟片刻,脸色大变,问田磊是何人?与你有何关系?


    一般人,与我没关系。警官回答。


    真没关系?


    没关系。


    不是你的亲戚朋友?


    不是。有什么你就说吧。


    那好。此人活不过20岁。


    听讲此言,到场几位警官神色大变。


    果然,田磊也就是田升荣和毛丁都没能活过20岁,一个十八。一个十九,被依法执行死刑。


    天作恶,犹可躲;自作恶,不可活。切记。


    (静安刑侦支队为此案荣立三等功。每个民警奖励100元。区政府又奖励2万元。据宾馆保安部经理介绍,破案后10天,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个刘民的女朋友,为抚恤和赔偿一事大闹该宾馆,直到四个月后才平息,当属案外的沪世众生相。此处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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