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七七——一九八五 第十八节

3个月前 作者: 阿瑟·黑利
    十八


    在己菌素W的临床试验中,当该药同其他选定的药物一起用时,它对患者产生了一些副作用——这样一起用药是要通过消灭游离基而获得高效药物。从零星送来的报告看,有人恶心和呕吐,另一些人腹泻、头晕或血压上升。这种种现象不算异常,不值得惊慌。这类症状不严重,在用药的病人中占的百分比也很小。任何药物免不了有点副作用。七号缩氨酸是明显的例外。


    己菌素W的试验已进行了两年半,由文森特·洛德亲自监督执行。为此,他把其他事务交给下属,自己腾出手来干这个需要全力以赴的工作。在这成败攸关、接近完成的阶段,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血结晶出现任何差错,不容许因别人工作上的疏忽和无能,影响他在科学上的光辉成就。


    眼看七号缩氨酸经久不衰的巨大成功,洛德心情复杂。一方面他有点妒忌皮特-史密斯;另一方面因为有了七号缩氨酸,费尔丁-罗思如今实力更加雄厚,从而为研制另一种药提供了更好的条件,而这种药看来可与七号缩氨酸一样成功,甚至更为成功。


    己菌素W的试验结果使洛德非常高兴,因为没有出现任何严重的有害副作用。与该药积极而优越的效用相比,那些轻微的副作用有的可加控制,有的无关紧要。


    在试验的第三阶段,用药的都是病人,其用药条件与预想中今后的用药条件相似。试验结果也始终良好。有六千多人在相当长时间内用这药,许多病人是在医院有控制的条件下用的——这是达到试验目的的一种理想的安排。


    比之大多数的第三阶段的试验,六千人这个数字颇大,不过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必须对己菌素W与其他各种药物一起用时的效果进行研究,而那些药物以往单独服用都是不安全的。


    跟事先所希望的一样,关节炎的患者用药后效果特别好。他们不仅可以单独用己菌索W,还可以和其他强效消炎药一起用,而强效消炎药以前是不能单独用的。


    在几个相隔很远的地区,协同进行药物试验是非常庞杂的任务,为此要在公司内外召用额外的帮手。不过这事现已办妥。大量的试验资料汇集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在以新药申请的形式送交食品药物局之前,这些资料由洛德尽量作些复核工作。


    因为事关他个人利益,洛德在复核过程中大多心情愉快。不过,当他看到一组病例报告时,愉快的心情顿时消失。


    洛德把刚才看的东西再仔细地看一遍,开始只是不安,继而困惑不解,最后勃然大怒起来。


    这组报告由亚利桑那州的一位耶米纳大夫送来,他在该州首府菲尼克斯市行医。洛德不认识此人,但对这名字还熟悉,对这大夫的背景也略知一二。


    耶米纳是内科医生。他有自己业务繁忙的诊所,还在两家医院兼职。和其他许多参加己菌素W试验任务的医生一样,他也受雇于费尔丁-罗思,研究一组病人服用该药的疗效——由他负责的病人共一百名。在研究开始前,需要先征得病人的同意,不过一般说来这并不难。


    这样安排很正常。凡要对新药进行实用试验的公司,常是这样安排的。


    耶米纳大夫过去就为费尔丁-罗思等公司干过。


    为干这类事而签约的医生们喜欢这安排,原因不外乎下面两点:确实对研究有兴趣;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这是所有医生都喜欢的。


    一个大夫只需在几个月时间里额外花点工夫,就可按每个病人收取五百至一千元的试验费,具体金额则因制药公司及所试药物的重要性而异。以这次己菌素W的试验而论,耶米纳可收入八万五千元。而医生为这工作所花的开支却不多,因此,这笔钱大部分是纯收入。


    但是这样安排有一个弱点。


    由于干这工作收入大,少数医生易于不顾其实际可能而多揽试验任务。


    这就导致浮皮潦草和报假资料的做法,令人吃惊的是,这后一种情况还很经常。


    一言以蔽之:欺骗。


    洛德肯定,耶米纳大夫在送来的己菌素W效果试验报告中犯了欺骗罪。


    至于他怎样欺骗,有下面两种可能:他没有对他列入名单的病人作理应作的调查研究;他所列出的一百名病人中,有一部分人或大部分人并不存在,只是医生虚构出来的。他编造出他们的姓名、病情以及试验“结果”。


    根据经验来推断,洛德认为,第二种猜测是对的。


    不管是哪种情况,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原因之一是,耶米纳在搞假报告时匆匆忙忙,很不细心。最先引起洛德注意的,是不同日期的病人报告表上,填写的笔迹极为相似。一般说来,填写这些项目不仅笔迹不同,而且用的笔也不同。即使医生每天使用同一支圆珠笔,这支笔写出来的字也难得完全一样。


    光凭这一点还不能得出定论。耶米纳有可能先作了记录,然后又耐心地把它们一一重抄成比较整洁完善的报告。但是一个繁忙的医生不大可能这样做。这促使洛德进一步地仔细查找证据。


    他找到了。


    对用试验药的病人所作的检验中,有一项是检验尿的pH值——酸度或碱度指数。一般人的化验结果是在5—8这个范围内。但化验的日期不同,其结果往往各有不同,而通常是有变化的,也即:倘一个人在星期二测得的结果为4,那么在星期三就不一定是4。换句话说,在连续的五天中,pH值完全相同的只可能有一次。可能性极小。


    然而从耶米纳大夫的报告上看,病人的pH值记录天天一样。即使是同一个病人,这也是极不可能的。而洛德从耶米纳的报告中查的是十五个病人,这就简直不可能了。


    为了做到绝对有把握,洛德又另选了十五个病人的验血报告作了同样的审查。这里也有数字相同的情况,且这种情况出现的频率高得异常。


    没有必要作更多的复查了。根据已查出的情况,任何医药检查人员都可断定这是弄虚作假的证明——而这里的弄虚作假是犯了欺骗罪。


    洛德怒火中烧,默默地诅咒着耶米纳大夫。


    耶米纳交来的总报告倒是把己菌素W说得完美无缺。不过,那是不必要的。因为从洛德审查过的所有其他报告中,都已证明己菌素W这药反正是不错的。


    洛德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应立即向食品药物局报告,把一切情况向他们和盘托出。这以后,耶米纳大夫将受到官方的调查,而且可以肯定会对他起诉。过去也有些医生干这种事,有的就被关进了监狱。如果耶米纳被查明有罪,他也会蹲监狱的,或许还吊销他的行医执照。


    但是另外一点洛德也清楚。


    如果把耶米纳的欺骗行为捅了出去,食品药物局将干预此事,这样的话,这部分试验就必须全部重做,就必须重作安排。这估计要花一年时间,也即己菌素W的上市也将相应地推迟一年。


    对于耶米纳的愚蠢和由此造成的进退两难的局面,洛德不禁又诅咒起他来。


    怎么办呢?


    如果这件事关系到某一尚有疑问的药品,洛德自忖道,他才不会犹豫哩。


    他会把耶米纳抛给食品药物局的那帮无情家伙,并愿意在审讯耶米纳时前去作证。


    但是对己菌素W是没有疑问的。不管有没有这份假报告,它都将是一种有疗效的好药。


    因此,为什么不把这假报告和那些真报告混到一起去呢?这小小风险可以冒一下,食品药物局不会有人注意的;光是那浩繁的新药申请材料就使人难以注意到此点。如果该局的审查人员忽略了耶米纳的报告,就没有理由去设想这欺骗行为会被查出。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文森特·洛德那样善于发现问题的。


    洛德本想把耶米纳的试验报告剔出不要,但他知道这办不到。因为在上报该局的其他材料里,已列有耶米纳的姓名。


    他也不甘心让耶米纳做了坏事就这样溜过去。可是,似乎别无他法。


    那么……就这样,放过去吧!洛德就在耶米纳的试验报告上签了字,把它放在已审查过的一堆报告上。


    但是,洛德发誓,绝对不能再让这杂种给费尔丁-罗思干活了。他这里有耶米纳的档案。洛德找出档案袋,往袋里塞进他自己写的几张草稿纸——就是他用来断定有伪造行为的那几页纸。这样,一旦他需要这些材料时,就可以确切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了。


    事后证明,洛德对情况的估计是正确的。


    新药申请材料送上去之后,在令人满意的不长时间内就获得了批准。


    只有一件事使洛德紧张了一阵子。在华盛顿特区食品药物局的全国药物和生物制剂中心——即原先的药物署——吉地昂·麦司博士这时已当上了副主任。和当初相比,麦司变好了,既严格做到了滴酒不沾,也有了美满的婚姻;工作上也受到尊重。看来,他在参议院听证会上的那次不幸经历没给他带来灾难。实际上,听证会后不久他倒获得了晋升。


    洛德风闻麦司对己菌素W颇感兴趣,尽管他与己菌素W的申请并无直接关系。看来,凡是由费尔丁-罗思送到该单位的材料他都关心。几乎可以肯定,麦司对这公司仍然耿耿于怀,总希望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不过麦司的兴趣并没有引出下文。食品药物局批准了己菌素W投放市场之后,洛德的紧张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


    己菌素W与七号缩氨酸的情况相似,决定也用研制阶段的称呼作为其正式名称。


    “这名称念起来顺口,而且印在包装上也好看。”西莉亚在最后需决定名称的时候表态说。


    比尔·英格拉姆表示同意,还说,“但愿它也会给我们带来和上次一样的好运气。”


    不管是不是运气,反正己菌素W一上市就大为成功。医生们,包括在享有盛名的医学院附属医院里的医生,都交口称赞它是医药史上的一大进步。


    为治疗重病患者开创了新疗法。各种医药报刊对该药和文森特·洛德都极力称道。


    许多私人诊所的大夫已在给病人开己菌素W的处方,其中也有安德鲁;他对西莉亚说,“看来你们公司有了一种顶用的药。我认为这跟当年的罗特洛霉素一样,也是个突破。”


    由于越来越多的医生互相谈论己菌素W,由于病人对该药为他们解除了痛苦深表感谢,己菌素W的使用范围不断扩大,销售量直线上升。


    其他制药公司,其中有些起初是抱谨慎态度的,也开始根据许可证使用该药,并将该药与他们自己的产品配在一起用,以增加其产品的安全性。有几种药多年前就研制出来了,却因毒性过大未能上市,如今也从架上搬下,加进了己菌素W再进行试验。


    其中之一是治疗关节炎的关节消炎灵。它的专利者是克利夫兰的埃克塞特-斯托制药公司,该公司总经理是西莉亚比较熟悉的亚历山大·斯托。斯托原来是搞研究的化学家,十年前他和一位伙伴办起这家公司。该公司规模虽然一直不大,却在生产处方药品上以质量优良而享有美誉。


    在许可证问题的谈判达成协议后,斯托亲自来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


    他五十多岁,为人和蔼可亲,一身皱巴巴衣服,一头乱蓬蓬头发,看样子有点心不在焉,其实却并不如此。他在会晤西莉亚和洛德时说,“我们公司已获食品药物局批准,将把关节消炎灵和己菌素W合成复方药进行试验,由于这两种药都有抗关节炎的性质,我们对复方药的结果寄予很大的希望。当然,我们会随时把试验结果通知你们的。”


    这件事发生在己菌素W上市六个月之后。


    又过了几个星期,西莉亚和安德鲁为向文森特·洛德表示祝贺,在莫里斯城的宅邸举行星期六晚宴,莉萨和布鲁斯也回家参加了这盛会。


    西莉亚认为,现在该是她个人向洛德有所表示的时候了。只要能清楚表明她重视洛德为公司作出的杰出贡献,表明他们两人间的敌对情绪已不复存在或应该不复存在。只要晚宴有这效果就行。


    晚宴非常成功。西莉亚从未见过洛德如此轻松自在,喜气洋洋。他那瘦削而颇有学者风度的面庞,在一片赞扬声中显得容光焕发。他始终挂着微笑,自在地与客人们周旋。这其中有费尔丁-罗思的行政领导,莫里斯城的各界名流,也有特意从纽约赶来的客人,而马丁则是西莉亚请他专程从英国飞来赴宴的。


    宴会上最后的一种表示使洛德格外高兴。那是应西莉亚之请,马丁致的祝酒词。


    “一个从事研究的科学家,”马丁等人们静下来时大声说,“他的生活中充满了挑战和激奋之情,但是也有失败时的苦恼岁月,绝望时的难熬日子,还有不时出现的孤独之感。只有尝过这些辛酸滋味的人,才能理解洛德在索求己菌素W过程中所忍受的磨难。然而他的天才和献身精神高出于这一切,才迎来了我能荣幸参加的这个庆祝会,我——还有你们大家——向我们时代的重大科学成就举杯致敬。”


    “讲得动人极了。”莉萨在客人们都已离去,只剩下乔丹一家人的时候议论说,“如果把今晚关于公司成就的全部谈论披露出去,一定会使费尔丁-


    罗思的股票价格再上涨一二点。”


    莉萨即将过二十六岁的生日。她已经从斯坦福毕业四年了,目前在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公司里搞金融分析。不过今年秋天她要离开金融界,去沃顿商学院攻读企业管理的硕士学位。


    布鲁斯劝他姐姐,“你应该做的是,下星期一建议你的顾客卖费尔丁-


    罗思的股票,到星期二再向通讯社透露,说七号缩氨酸的发明者皮特-史密斯博士对己菌素W非常乐观。”


    她反驳说,“这么干可不道德。难道出版家也对这种事操起心来啦?”


    布鲁斯从威廉斯学院毕业后,两年来一直在纽约一家教科书出版社工作,在那里的历史部担任编辑。他也有自己未来的计划,打算去巴黎大学深造。


    “我们一直关心道德问题,”他说。“所以出版家才没有搞投资的银行家挣的钱多。”


    “你们两人能回家来真叫人高兴,”西莉亚说,“也高兴看到你们两人都没有怎么变。”


    西莉亚发现,尽管是一个成绩斐然、资本雄厚的公司的总经理,她还是排除不了高层管理上的困难。和早先公司穷困的时期相比,如今的困难同样不少,有时还更多些,只是两者的性质不同。此外,公司现今是人人欢欣鼓舞,兴奋得有些飘飘然。这局面却是以前没有的,而西莉亚却是在那种时光里升迁上来的。


    紧接着那次为祝贺洛德而举办的宴会之后,西莉亚为公司财政和组织方面的问题不得不东奔西走,忙得要命。因而过了快三个月才有机会见到洛德,跟他谈起和埃克塞特-斯托公司在己菌素W上的合同问题。洛德本是为别的事去她的办公室,她顺便问起此事:“关于己菌素W和关节消炎灵的试验,亚历山大·斯托讲过什么吗?”


    洛德回答,“他们的临床试验似乎进行得很顺利,一切看来没问题。”


    “总的说来,有没有对己菌素W不利的报告呢?我在办公桌上一份也没有见到过。”


    “我一份也没有给你送过。”洛德说,“因为没什么重要的事,说‘没什么’是指没有和己菌素W直接有关的。”


    西莉亚如今变得非常习惯于听好消息,这时她的思想已很快转到了别的事情上,因而没有注意到洛德最后那句话有个含混其词的附加语。后来她每想起这点就后悔,责备自己竟会忽略过去。


    而洛德呢,早在西莉亚认识他之前,多年来一向如此,这次也照样不把事实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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