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个月前 作者: 马克西姆·高尔基
    姥爷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


    “不敢!”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了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姥爷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


    “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卖乖计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


    “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


    —————-


    <em>——④别尔米人:指芬兰人。可她马上又劝茨冈:</em>


    “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点,脱掉裤子!”


    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可是,62什么声音也打奇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桓来以后又大病一声,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入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哓!”


    母亲高声喊道:


    “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瞧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是,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少,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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