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审 判
3个月前 作者: 渡边容子
1
回到公寓时,已经晚上九点多。在昏暗的室内,电话的红灯闪烁,显示有电话录音。按下再生钮,听到侦探在询问条码的事。打开暖气,边脱衣服边听答录机,发现侦探至少打了三通电话。此外还有四通无声电话,我推测也是侦探打来的,因为不好意思问相同的事,所以没有出声就挂断。万一今晚再打来,我可要对他说:“别急,侦探。”
把冰箱内略微枯萎的包心菜、红萝卜、熏肉等现成的材料简单的炒一炒,烤了土司,边吃边读大河原太太给我的书。在电车内翻阅时,读不到五页就拉着吊环打瞌睡,是相当艰涩的书,文章生硬,内容枯燥,实在不适合吃饭时阅读。不过,若以味道替我做的菜打分数,一定不及格,何况这是雷顿的督导员爱读的东西,我不能半途而废。
一九七三年制定的大店法,目的是在调整地方的中小型零售店和百货公司、超市等大型店的利害关系,因为大型店接连增加时,会对周边的中小型零售店造成竞争优势,影响中小型零售店的生存。这个法律实质上限制大型店的设立,阻碍其扩充速度,据说有的店从申请到开张,历时十到十五年。
尽管大店法和规定严格的百货店法略有区别,采取申请制,但需要和预定设店地区的工商协会协调,所以实际上与许可制无异。因为在协调之下,大型店的设店面积、关店时间、休业天数等受到严格的限制。
然而,在美日结构协议中,美方强烈要求日本开放市场、自由竞争,以及改善日式商业习惯,于是在一九九O年五月,通产省决定放宽设店限制,经过数度修改,如今内容已比从前和缓。针对当地所举行的事前说明,过去没有时限,但现在规定最长四个月,大幅缩短从申请设店到开店为止的时间。同样的,关店时间也从超过晚上七点就必须申报,改为晚上八点关店才要申报,营业时间延长了一小时。休业天数同样从一年四十四天以上,修改为二十四天。关店时间延后,休业天数削减,意味着大型店有更多的时间不必拉上铁门,营业额有可能增加,所以放宽大型店法的应用标准当然受到大型店的欢迎。
读了这本书后我才明白,从去年四月起,派去百货公司和超市的保安员,工作时间相继延长,就是由于规定放宽所致。
如此放宽大店法,对大型店和有意进驻日本的外国资本固然是可喜的事,但大型店周边的中小型零售店业者该怎么办呢?对于那些在不景气下苟延残喘的街头商店而言,大店法的放宽使得大型超市加速成立,营业时间纷纷延长,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威协。
从已故的雷顿督导员持有这本《大规模零售店铺法解说》,以及其中某一页有被人仔细阅读过的痕迹可知,便利商店业者也对大店法的修改与放宽深感不满。
“凡经营第一种大型零售店,或第二种大型零售店之零售业者,其关店时间延后,或休业天数削减时,须事先向通商产业大臣或都道府县知事申报。但延后的关店时间早于第一项通商产业省令所规定的时间,或削减后的休业天数短于前项通商产业省令所规定的天数时,或关店时间的延后及休业天数的削减属于通商产业省令明定之情节轻微者,不在此限。”
从文章旁的铅笔画线痕迹,可以看出大河原对大店法第九条第三项,特别热心阅读。雷顿督导员关心加盟店,巴不得自己负责的加盟店多赚一块钱,希望所有加盟店都经营成功,所以对大型店延长营业时间的条文分外敏感,这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大型店的关店时间从七点延后一小时到八点,对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影响?难道只有我认为多一个小时没什么大不了吗?
会不会是因为总是被派去大型店,因此不知不觉有偏袒大型店的倾向呢?我这样自问,同时想起好像在前面几页看到咖啡渍痕,而连忙回头翻书页。
现行大店法规定,申请设立面积超过五百平方公尺的零售店时,卖场面积、关店时间及休业天数等,有义务向通产大臣或都道府县知事申报。而通产大臣或都道府县知事接受申请后,为审查该案对周边中小型零售业者的影响程度,除了必须视需要聆听大型零售店铺审议会或该区的商业公会的意见之外,还必须聆听通商产业省令规定的消费者或其团体、零售业者或其团体,及相关专家学者的意见,以及依照通商产业省令规定的手续提出陈述意见申请者的意见,并且予以答复。
沾上咖啡褐色渍痕的那页,是解说当大型店申请设店、延后关店时间,或变更休业天数等,要对此陈述意见的人该采取的手续。
归纳起来是这样:接受设店、延后关店时间、变更休业天数等申请时,必须在官报或都道府县的公报上公告其概要。若有人要对此陈述意见时,须在公告日起两周内,填具记载意见内容的书面,并附上①姓名、名称及住址,②事业单位须注明事业种类,③简历(法人及团体须记载事业之沿革),④陈述意见之理由等资料,提交大型零售店铺审议会或都道府县大型零售店铺审议会。
配合大店法第九条第三项来看,或许大河原计划对某大型店的延后关店时间提出异议。
也许要为击溃四小时而战……翻着大店法解说,口中喃喃念着这句谜样的话,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剥洋葱,把覆盖于言词表面的谜一层一层剥下来。
督导员所说的“四小时”,是指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吧?
绿川等雷顿的督导员发现樱美台周边有大型超市打算营业至深夜十二点,为了阻止而在拟定某种计划吧?木岛拿到的那张督导员死前不久做成的便利商店名单,可能是雷顿的督导员为了掀起反对运动所做的准备。
假设我的推测正确,那么如果和便利商店对立的人察知雷顿督导员的这种行为,将会如何处理呢?便利商店加盟店固然会由衷感谢绿川等人的行动,但竞争对手一定会认为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而采取某种手段防患来然,封杀绿川他们暗中准备的计划。
能够监视雷顿的督导员,并且掌握他们动向的是……这个想法使我的血压上升,若非电话铃响,使我回过神来,也许我会兴奋过度而鼻血迸流吧。
“啊,是我。”从电话那头传来声音,不知是否因抽烟过多,相当沙哑。侦探询问条码的事,我辛苦的撒谎:今天店里太忙,不能替我查,要再等两三天。
“倒是今天我有新的灵感。我好像已经了解为击溃四小时而战这句话的意义。”
我告诉他,绿川等雷顿的督导员发现,樱美台周边即将出现将营业时间延长到深夜十二点的大型超市,似乎正准备采取某种行动加以阻止。而能够掌握他们行动的大型店,只有母公司汀屋。
“汀屋樱美台店现在的营业时间是到晚上八点。假使延长到十二点,一天的营业额将会大幅增加。因店铺的规模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大约从数百万元到上千万元吧?假使一年开店三百四十天,一天的利润增加五百万元,一年就有十七亿呢。绿川他们所透露的‘四小时”,应该是指八点到十二点吧?一定不会错!”
虽然并未期待侦探夸奖我,但也没有想到他会叫我去看医生。
“这么杰出的创造力,发挥到别的方面如何?去写小说或剧本吧,这样比较赚钱。要是不反对,我可以替你推销。”侦探在电话那头大笑,“你是要说,负责矶子地区的雷顿督导员,是被汀屋樱美台店消灭的,原因是为了封杀他们的反对运动,是吗?八木,虽然你是好强、有些傲慢的女人,但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说难听的话。你一定累得一塌糊涂,明天到医院去,打瓶点滴,补充营养剂吧。”
“没礼貌,听我说完嘛。我可没有说汀屋杀害绿川他们。无论如何,仰赖顾客生存的大型超市不可能做这么残酷的事,要是东窗事发,那才真的致命哩。风险太大了。”
我瞪着话筒,面颊像烤箱中膨胀的年糕。
“我的意思是,杀害绿川等雷顿督导员的凶手,或许也想对母公司汀屋造成一些打击。绿川他们其实是被杀,而他们曾在暗中采取行动,试图阻挠汀屋延长营业时间的计划。这种事如果属实,公开的话会怎样?世人好奇的眼光一定会集中在汀屋身上。光是这样,汀屋就已经损失不赀了。”
“你看得太复杂。这件事很单纯,是父亲为被强盗射杀的女儿报仇。雷顿督导员所说的四小时,我不认为有太大的意义。晚上八点到十二点的四小时之说,也缺乏说服力。大型超市要营业到深夜,光是成本就很惊人。汀屋计划延长营业时间,只是你的猜测,没有证据,又怎么能说绿川他们打算阻挠汀屋的计划呢?到底你是外行。”
我们又在电话中交谈了十来分钟,但侦探主张吾妻是凶手,和我的对话如同平行线,完全没有交集。
电话挂断后,满满一马克杯的咖啡似乎平静了我亢奋的神经。
连环命案的真凶想藉着夺取雷顿职员的性命,打击母公司汀屋,侦探对我这种推理一笑置之,也是应该的。我叹了一口气,把这种猜测驱出脑海。杀害雷顿督导员的凶手如果存心嫁祸给汀屋,铁定会在现场故意留下证据,使疑惑的目光尽快转向汀屋。
也许我真的看得太复杂了。
督导员透露的“四小时”,可能也是我猜测错误。先前的兴奋完全消失。真的可能出现营业到深夜十二点的超市吗?想到从业员搭电车、巴士回家的时间,即使要延长营业时间,顶多只会到晚上十点吧。
堀内、常石、绿川,以及木岛祐美子这四个人的命案,真的是吾妻干的吗?
也许正如侦探所说,我的体内累积了疲劳,所以一上床就立刻睡着了。虽然如此,翌晨锁门准备去上班时,脸孔说不上神清气爽,因为黎明时分小腿突然抽筋,按摩后依然疼痛,走路时得拖拉着右腿。
从公寓前面的步道要往车站走时,听到高跟鞋踩着阶梯下来的声音。
“等一等,蔷子小姐。”穿着蓝色A字外套的商社女职员追过来。
“……我的脚抽筋啦。”
以为是关心我的脚,我主动说明原因,但她却蹙着形状美好的眉头说:“昨夜我下计程车时,看到奇怪的男人在撬你家的门锁。好可怕,所以赶快告诉你。”
“昨夜?”
“正确的说,是今天清晨,大约两点半的时候。”
她说昨晚公司有酒会,所以晚归。仔细一看,她的脸孔微微浮种,似乎有酒精味散发出来。虽然如此,仍是耐看的美女。
“撬我家的门锁?”刚才我锁门时,门锁并没有损坏。
“对。”女职员说,“一看到我,就转身跑了。一定是小偷。因为时间太晚,我不好意思叫醒你……”
“谢谢你告诉我。”并肩往前走时,我问,“那个糊涂小偷,是什么长相?”
“嗯,看起来有点可怕的男人。”女职员回忆似的用手敲敲太阳穴,“因为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但留马桶盖头、戴眼镜。镜片映着月光闪烁,感觉满可怕的。”
听了这话,我顿时觉得背部发冷,伸手拉紧外套前襟。
可怕的感觉使我不愿意相信,樱美台公寓的三木是特地于深夜来拜访我。
2
“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在汉堡店的老座位上,我以说鬼故事的语气说出三木夜访的事,木岛紧张的用力捏着咖啡纸杯。
“女人一个人住很危险,今天起和我一起住怎样?”
“不。”我回答,“假使到你那里去,不晓得警方会说什么,而且……”
本来想说,在你太太遇害的地方生活,如同被刑求,不过我还是把这话连同可可一起吞下去。
“不然我到你那里,担任你的贴身保镖。”
“你讲这种话,难道不成……”我从睫毛下窥探他的脸,也一本正经的说.
“啊,你要说我吃软饭或什么,都随你。”
“我家很窄,没地方睡。”
“我可以站着睡。”
“附近有美军基地,飞机的噪音会使房间摇动。”
“很好,房间本身等于按摩器,可以两个人一起享受。”
“没有牙刷。”
“用你的好了。”
木岛这番话使我的头发胀。他说要来我的公寓,好像是真的,而且还说要用我的牙刷,说不定他比我所想的更爱我。
“工作完了,打电话给我,我们到车站会合。我带着一个手提包就可以出来。”
我点头时,面颊红了起来。我轻咳一声,不管是否会被嘲笑,仍将昨晚临时想起的念头说出来,也就是我认为雷顿督导员谋杀案,可能与汀屋樱美台店计划延后关店时间有关。
木岛没有像侦探那样嘲笑我,而是严肃的听我叙述。
“人们的生活渐渐转为深夜型,出现营业到深夜十二点的超市,并不奇怪。不但如此,以后或许还会出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哩。”
混在客人中进入汀屋樱美台店,我想起木岛的话。这是午休时间,我在汀屋视察敌情。仰头看时,吓了一跳。半圆形的银色照明器具安装在天花板上,令人想起厨房用的钵。在购物客的眼中看来,这可能是一种灯具,但我曾被派遣至各种店铺,知道这玻璃球状的东西是什么。那是摄影机。圆盖型监视摄影影机是为了避免引起受监视的购物客不悦而开发的。收藏于其中的摄影机不断回转,因厂牌不同,也有三百六十度的,也就是可以全方位摄影。
我惊讶的是它的数目。光是一楼的食品卖场就有五十台以—上的圆盖型摄影机装设于天花板。二楼同样装设着数目繁多的监视摄影机。
我被派往的阳光超市也装设摄影机,但目的是在监视死角,三层楼总共才十几台。汀屋店内装设的监视摄影机,可能超过一百五十台。画面分成四等分使用时,一台终端机可以同时出现四台摄影机的影像,但仍需要四十台终端机。这家汀屋的保安室陈列的终端机说不定比家电卖场卖的电视机还多。
我伸长背部,凝目注视其中一个圆盖型灯具,发现银色半透明钵里并没有摄影机回转的迹象。花了这么多钱投资设备,却弃置不用,简直是暴殄天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不定……这时,我再度猜测汀屋樱美台店也许在计划营业到深夜十二点。而且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已近乎确信。大型超市要营业到深夜,要确保人才不容易,人事费用也高。如果减少夜间店员人数,而以设备来弥补的话,问题就可以获得解决。
数目出奇多的监视摄影机,就是为此所做的布局吧?
“以后或许还会出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哩。”木岛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汀屋樱美台店计划的,也有可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
原因是,“大店法”规定大型店的关店时间超过午后八点,必须提出申请,但对于“开店”时间却只字未提。也就是说,要将开店时间由原定的上午十点,变更或提早为上午七点或六点,都不必申请。那么,大型店可以申请延后开店时间至深夜十二点,等到通过后,就可以二十四小时营业。因为只要把开店时间定在深夜零时即可。
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假使汀屋樱美台店正在计划二十四小时营业,雷顿的督导员当然会奋力阻止。
从电扶梯下楼时,我把脸转向旁边的镜子,模仿虐待白雪公主的王后对镜子自问:如果大型超市开始二十四小时营业,谁受到的打击最大?
我已经养成一踏入超市,就利用镜子或玻璃窥探背后的习惯。从电扶梯下到一楼,走到自动门前打算离开汀屋时,我凝目注视的,不是店外的站前风光,而是映现于玻璃门上的店内。这时,我发现玻璃门上自己淡淡的身影斜后方,有个修长的侧影静止不动。回头一看,大约十公尺后方的相片冲印摊位旁的柱子背后,一个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迅速躲藏起来。
好像是姓狩野的汀屋职员,以前曾在丹羽太太的店见过面。也许是我看错了。
眨眨眼,眼睑内浮现狩野以圆滑的态度力邀丹羽太太出席卡拉OK大会的情景。
假使汀屋樱美台店计划二十四小时营业,准备申请延后关店时间……这个一度放弃的猜测再度掠过心头。卡拉OK大会可能是汀屋本地对策部长,为了预防当地中小型零售业者发起反对运动,阻扰其计划,而用丰富的资金为武器,展开的怀柔政策吧。
走出自动门,从每件一律一百元的店前广场商店往阳光超市走,心中一片苦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侦探了店内,没想到却被识破真面目,在店内的行动可能一直受到监视。这虽然只是想像,但悔恨得想放声大哭。
在这一瞬间,我“现认”自己对保安员这个职业的挚爱和骄傲也许远超过我的想像。
“敦贺产业的八木小姐。”听到店内广播叫唤我的名字,告诉有电话时,我已开始午后的勤务,正在三楼的玩具卖场巡逻。到陈列赠品的柜台接听电话,听到痛苦的喘气声。
“怎、怎么了?”我把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一面问,“不舒服吗?”
“突然肚子……痛……”回答的声音,与早上在汉堡店见面时判若两人,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那得去看医生。”
“不能动。也许是盲、盲肠炎。抱歉……你能来一下吗?”
电话线传来的声音夹着呻吟,连我的胃都要痛起来。
“好,我马上去。”
把电话还给店员,立刻跳上电扶梯,但却不能忍受电扶梯缓慢的流动,推开如老人牙齿般参差不齐的站在电扶梯上的购物客,奔下流动的楼梯。
从正面的自动门冲到外面,冰凉的空气扑上面颊时,我稍微恢复了冷静,一般冷冷的感觉掠过我的心底。刚才电话中木岛说了奇怪的话,那是我听错了吗?
要跑过站前的圆环时,发现右边有公用电话亭。我立刻跑过去,推开门。
打电话到大冢的侦探事务所,性感的女性声音说,所长现在不在。连忙从背包抽出侦探给我的纸条,一面祷告他的行动电话没有关机,一面按电话号码。从电波的杂音中听到的声音,仿佛夹着烟草味。
“八木?如何?打点滴了没?”
“不要开玩笑,详细情形等一下再说。喂,侦探,拜托你一件事?”
我看着手表匆匆说明,然后把话筒放回挂钩,正要往木岛的公寓跑,突然发现东西忘在公共电话上,又暂停冲回电话亭。这感觉就像忘记从前看过的电影片名一样。从电话机上拿起背包时,我的手同进抓住了不安。
3
抵达挂着木岛名牌的门前时,我的肩头喘动着。奇怪的是,右脚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也许从车站到公寓沿路的黄色银杏落叶中,夹着我遗落的抽痛。
按了三次铃,听到开门锁的声音,门从里面开了。
“情况怎样——”
我开口询问病情,肩头却被一把捉住。接着的瞬间,我被拖人玄关,心窝处被硬物强烈撞击,口腔内酸涩的感觉扩散开来。可能是胃部剧痛或是呕吐物堵住了嘴巴,感到呼吸困难。软瘫瘫的跪落在地板上,弯曲着上半身,似乎变成了从制面机中挤出来的面条。一面祈祷不要被丢人滚水中煮,一面集中力气抬起脸时,眼前涂着萤光剂的群蚊飞舞,再远一点,厚镜片闪着光。三木陶醉的看着自己的拳头微笑。
“原来是你,畜牲!”我放声怒骂,但恐怕三木听到我慌乱的呼吸声。
“安静,否则就用这个把你大卸三块。”三木绕到我背后,用菜刀顶住我的脖子。
数分钟,我双手被绑在背后,像货物一样被三木扛起来,丢在起居室的地上。
脸孔猛撞地毯,但仍勉强抬起头时,看到同样双手被反绑,靠墙而坐的两个男人。木岛被揍得很厉害,脸颊、额角青肿,旁边是蜡像般苍白的吾妻。一时之间我以为他已经没有呼吸,后来发现他的眼皮在微微动着。
“笨蛋……”和我的视线相遇时,木岛声音微弱的说,“我不是说是盲肠吗?……你忘了我身上已经没有盲肠……”
“没有办法。这个时候不要再骂我了。”
“再在还打情骂俏?给我闭嘴!”
以下巴被压在地上的姿势斜眼观看,一双裹着工作裤的脚在我旁边站定。其中一只脚一抬动,剧痛就掠过我的腰侧。三木接着以脚尖使我仰身滚翻,弯下腰说:“你这爱管闲事的女人!”并且把唾液吐在我脸上,眼镜后面的瞳孔直盯着我。
与他的目光相遇时,我约略了解木岛太太在这起居室的地毯上留下的血书是何含意。
她是以平假名写“みざ”吧?但三木看到了,便在以平假名书写的自己名字旁加上浊音记号,以及“手”字。
“女人安安静静最可爱。你实在太爱管闲事了。”
三木探视我的眼睛,牙龈从翻翘的嘴唇暴露出来。右手握着的菜刀闪着妖光,暗示其锐利的程度。但我没有太大的恐惧感。只要拖延四十分钟,我们的立场就会倒转过来。心中隐藏的秘密,减轻了身体被踢打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
得到的是呼呼呼和恶心笑声。
“你说呢?”
“你是……职业杀手吗?或是——”
“大家都在背后叫我小光棍吧?”
三木露出牙龈呼呼笑的刺耳笑声,使得吾妻和木岛也皱起眉头。
“嗯,从哪一个先开始呢?”三木拿着菜刀在室内走动。这个小光棍似乎真的有意把我们当作活鱼,剁成三块。
侧过身横卧,探视墙边,木岛恐惧的张大眼睛,吾妻则缩着身体,长裤前面湿了一片。
“我们又没有犯罪,你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们……?”
“没有犯罪……?你倒真是大言不惭。”
三木走到吾妻旁边,像刚才对待我般踢他的腰部。吾妻的身体倦成龙虾状,放声呻吟。趁三木在对付吾妻的空当,我偷偷扫视壁上的挂钟。还有三十一分钟,非撑到那时候不可。
“喂,告诉我吧。为了完成字谜,我可以从字典的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我不愿意抱着谜题而死。说吧,你为什么要杀木岛太太?”
三木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并慢慢走过来,俯视躺在地上的我说:“你认为呢?”
假使他的手松开刀柄。那把锐利的刀会直落下来,刺入我的咽喉吧?虽然如此,我却睁大眼睛凝视三木的脸。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他浏海顶的旋儿有些歪斜。这轻微的不自然掠过眼睛时,我巴不得跪在上帝面前祷告。
我在店内尾随可疑者时,总是不住对着他们的背部喃喃念着:“把藏入口袋的商品放回卖场,或者放在脚下吧。”现在则在心中更强烈的念着:“但愿我的预感不正确。”我甚至想,假使我的祈祷蒙主垂听,我宁愿出卖我的敏感、注意力等抓扒手的本能。
“我为什么杀这老太婆吗?喂,说说你的想法吧。”三木踢着我的腰侧说。
“督导员绿川在雷顿三号店的停车场被伞尖刺杀的案子——”我边说边试着挣脱被反绑于背后的手。或许打包是三木的专长,绳子绑得很牢固,我的手腕愈动,绳子愈紧密的嵌入皮肤中,丝毫不松动。
“你杀害绿川那夜,大约相同的时间,木岛太太为了发传真而到雷顿三号店去。那时,你被她看到了,对吗?你为了封她的口,在这个房间……”
三木转头看墙边的木岛,再度呼呼笑起来。
“你太太真是亲切的人。”
木岛的表情好像要呕吐似的。
“我用伞尖刺杀绿川的过程很顺利。不过,这家伙使出最后力气抓住雨伞不放。我想,反正是便宜的塑胶伞,就当作送他到阴府的礼物算了。但那夜大雨滂沱,我被淋成落汤鸡,在返回公寓的途中,有人从背后叫住我,好心的撑伞替我遮雨。这个人就是你太太。”
三木的视线从木岛移向我。
“不过,这老太婆的缺点是,帮了人就非告诉别人不可。那天晚上我像落汤鸡一样回家的事若被宣扬出去,我就没命了。不错,就像你刚刚说的,杀这老太婆是为了封她的口。”
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
在老人安养中心听到的那节圣经又回到我耳中。因为好心帮助被雨淋湿的人而遭杀害,木岛太太实在太可怜了。
她行善是为了让人知道她的价值吗?不,不是。我想,她是寂寞。只是寂寞罢了。
我腰部用力,挣扎着略微抬起上半身,直视三木,说:“喂,应该可以取下假发,让观众看一看你的真面目了吧?戏已经快闭幕了。”
霎时,厚镜片后的眼睛放出碎冰般的光芒。
“你很执拗的调查这个案子,热心的打听,鞋跟都因此磨损了吧?你虽然是在调查,却不是为了找出凶手。你是担心木岛太太曾向邻居宣扬给三木撑伞的事,所以才热心调查吧?是不是?侦探,回答啊。”
瞬间,时间似乎停止流动。他叉开双腿站在起居室中央,在木岛、吾妻,以及我的注视下,手伸入口中,掏出一些东西。我们三个人的视线都被滚落地面的物体吸引。看起来似乎是颇有弹性的块状物,也许是硅酮树脂吧?再把视线拉回他脸上时,失去填塞物的面颊出现瘦削的线条。
“易容的技巧很多,门牙是很重要的一环,可以大大改变形象。”
话尚未说完,假牙就滚到我的身旁。牙齿不用说,连牙龈都是精巧的假货。
“假发也很重要,但到底是廉价品,不自然的边线有时反而引人侧目。”侦探说完,像绅士脱帽招呼那样,手势极其熟练的把假发从头上扯下来。
“最后是眼镜。”
他取下镜片极厚的眼镜,朝墙壁掷去。镜片扬起破裂的声音散落在吾妻身上。刚才还在呻吟喊痛的吾妻和我及木岛同样闭着嘴巴注视他。室内充满紧张的寂静,他则掌控全局。
侦探弯腰探视我的脸:“如何?这就是专家的易容技巧,多少可以作为参考吧?”
LL尺码的工作裤下面似乎穿着夹棉的衣物。侦探挂着微笑,以手指梳理扯下假发后的乱发。但愈是恢复端正的容貌,线条瘦削的轮廓和肥大身体的不均衡感愈显著。这个男人比装扮成三木时,看起来丑陋好几倍。
“唔,就算我把易容术教给你,你也没机会尝试了。别抱着不实的期待。不过——”侦探以脚尖轻踢我的腰侧,问,“你为什么知道我是三木?”
“你似乎是完美主义者,但你犯了一个小错,”我虽然扭动着腰侧,但固执的不泄出呻吟声,“就是笔迹。以前你给我看笔记簿时,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相同的笔迹。当时没有在意,但刚才在电话亭看到你写给我的行动电话号码时,我忽然想起三木房间的月历上写着偶像歌星的行事历。月历上的笔迹和你写给我的笔迹相同,不过我也没把握,没有十足的把握。以前你教过我,弄清真相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用策略向对方套取。我刚才只是在实践你的教导,尝试当场揭穿你的真面目。”
“原来是笔迹。听你这么说,我的确疏忽了。”
“真正的三木呢?”我问。我不认为三木是侦探制造出的虚幻人物。要租赁公寓、要开车,都必须真有其人。
“要我再说一遍吗?我是职业侦探,要制造一两个户籍不是问题。这也有几个方法,但很遗憾,我无暇教你。叶室这个姓氏也是借用的。”
侦探嘴角浮着微笑,在室内慢慢踱步。看着他,我第一次感到全身汗毛竖立的恐惧。看他的样子,似乎只要我出声叫唤,他随时都会亲切的拍拍我的肩头说:“怎样,八木?”叫他一声伙伴,他也会“嗯?”的回应。
“八木蔷子,我真希望我们是在不同的情况下相遇。你很顽强,而且脑筋不差——一小时后假使我没有打电话,表示在木岛的公寓出事了,拜托联络犬丸刑警。”侦探像重翻录音带一样说出我刚才在电话中说的话,然后露出恶意的眼光说,“你大概以为我会和刑警一起冲到这里来,在最后关头反败为胜吧?但是很遗憾,我不是白马王子,不会英雄救美。”接着侦探转向木岛,对他说,“你在电话中说‘也许是盲肠炎’。你所传递的讯息,这女人没有听漏。只是这女人太笨,弄错了送SOS的对象。”
“卑鄙小人……”我把痛恨连同口中的酸液一起吐出来。想到被这个人戏弄,我就比什么都气自己。
我去拜访三木,正确的说,是侦探扮演的三木,是因为听到奥林匹克小姐说,他和被杀害的木岛太太有来往。那时三木对我说:“侦探来向我打听”,并且给我看“侦探”给他的名片。但事实上,那时候他只是拿出自己的名片而已。
“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在雷顿三号店停车场用塑胶伞刺杀绿川后,要回公寓时,被木岛太太叫住。为了封住她的嘴巴所以才……”
“没错。”侦探以不悦的声音肯定,“这个案子我有些失败,我应该在当天就把她解决掉,结果拖延了。我以三木的名义,收了她的各种食物。那些食物我从来不吃,但还是迟疑该不该杀了她。我想,明天再决定吧。但第二天,公寓召开管理委员会。我事后才知道开会的事。这个女人很多嘴,尤其是帮了别人,绝不会保持沉默。
侦探说着,残酷的盯着木岛征求同意。木岛咬着嘴唇,保持沉默。
“也许她对公寓的人谈论过三木的事。八木,你说得没错,我佯装调查木岛祐美子的案子,其实是在打听她宣传了多少‘三木’的事。就在这时,八木蔷子,你不请自来。”
侦探咧嘴嘻嘻一笑。
我也嘻嘻回他一笑。
在倚着墙壁的木岛和吾妻眼中,我和侦探正互相瞪视。但事实上,我的目光不是盯着侦探,而是侦探背后放洋酒和茶杯的餐具橱柜。镶嵌的玻璃上,映着对面墙壁所挂的钟。
“我到三木的住处拜访,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发现那件案子另外有人在调查,因而对我产生兴趣,是吗?你佯装三木,告诉我侦探的事,之后又以侦探的面目接近我。”
“有一点需要订正。你误以为到三木住处拜访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在前一天,我就已经注意到你,心想,是个好女人。邂逅纪念日,你和我相差一天,有点悲哀。”
“这怎么说?”
侦探的答复出乎我意料之外。
“就是你访问石毛家那天。我事前得知你要到石毛家,但不确定你几点会到,因此事先到那边守候,结果被出门散步的石毛先生撞见。”
不必费工夫回想,我立刻喃喃自语说,原来如此。那天侦探伪称是木岛祐美子的侄儿,向石毛先生打听木岛太太的事。原来他到石毛家的目的是要侦查我。
我瞪视侦探,然后转眼看墙边的吾妻。
“你计划将这二连串的犯罪设计成吾妻先生干的,把罪推给他,对不对?于是,你试图利用半途闯入的我。你真是任何资源都不浪费。”
“对。能用的资源,都尽量再利用。”
“你想利用我,把结论导向错误的方向,把我塑造成糊涂侦探,陷害无辜的吾妻先生。你简直不是人!”
“什么?”对我的指摘,在墙角的吾妻比侦探抢先反应,“要把罪推到我身上?不要开玩笑。”
“你不懂吗?糟老头。没错,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玩真的。”侦探以压低的声音说话。尽管声音低,却锐利得会伤害听者的耳膜。
趁侦探俯视墙角的吾妻,我的视线扫过餐具橱柜,同时再度尝试松脱被绳子反绑于背后的手。除了牢固的绳子,指尖感到有黏黏的液体。大概是破皮流血了。但疼痛不是问题。目前该小心的是,不能让侦探发现我在努力挣脱绳子,绝对不能。就算绳子勒进骨中,我也不能浮现痛苦的表情。
“你想把吾妻先生塑造成杀害督导员的凶手,而破坏了他在凶杀时间的不在场证明,不是吗?我要知道的是你用的方法。你挨家挨户彻底的向公寓住户打听,藉此揭露那天、那个时间,吾妻先生不在管理员室。不过,每次命案发生时,吾妻先生明明不是凶手,却都不在管理员室,这也奇怪啊。偶然不会连续发生。你是如何破坏吾妻先生的不在场证明?我想知道你的方法。”
我同时询问倒在对面墙角的吾妻:“你是不是被电话叫出去过?”
“我被电话叫出去……?”吾妻傻傻的反问,一脸迷茫。
侦探兴味盎然的看着我们说:“我在收拾督导员时,他正在管理员室呼呼大睡呢。”
“我有办法让这糟老头熟睡,因为我把安眠药混入推销员每天送来放在窗口的奥林匹克C饮料中。”侦探坦承道。
“……啊,原来如此。”我喃喃说着,转头看吾妻,“木岛太太被杀那天?吾妻先生忘了喝饮料吗?”
“啊,嗯。”吾妻困惑的回答,“我正想喝的时候,琢磨太太跑来叫我帮忙换金鱼缸的水。后来木岛太太发生那种事,所以那天一直到傍晚才喝……原来如此,那瓶饮料里加了安眠药……好几次莫名其妙想睡觉,再醒来时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我以为是太疲累,原来是你要陷害我……”
“因为偶然没有喝饮料,那天吾妻先生不但破坏了你的计划,没有在管理员室睡觉而且木岛太太被杀的时间,他在琢磨家换鱼缸的水,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侦探,碰到这种情况,你也不能不焦急吧?”我说着,以眼光拍打侦探的脸。
侦探用鼻子发出嗤笑。
“化危机为转机,这才叫专业。这糟老头那天没喝饮料,的确打乱了我的计划。但后来我想制造一种状况,就是这糟老头用抽水机和水管换水,以多出来的时间杀害木岛祐美子。假使在琢磨家找到七公尺长的水管,我就要采用这个构想。但到琢磨家时得知,水管在几天前被顽皮的孩子剪碎,糟老头去时已经没有了。不过,幸运女神还是对我微笑。”
我仰卧在地板上,侦探走过来,弯身摸一下我的脸颊。好冰冷的手掌。
“就是那个条码,魔术般的强力洗洁剂。”
“我知道了。以前我对你说过,木岛太太收集条码,我由此可得知是什么商品。那时,你就利用条码,想让我认定吾妻先生是凶手,是吗?不过,我告诉你,这个战略并不高明。因为在管理员室的垃圾桶找到条码,我才违背你的期待,认为吾妻先生是无辜的。”
我微笑的这样说,侦探歪着嘴角,露出自尊受到伤害的表情。
我以视线催促木岛说明。他发出沙哑的声音说:“假使吾妻先生是凶手,早就把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彻底清除了。可是,我们却在案发三周后,才从管理员的垃圾桶内找到,这未免太不自然了。这三周之间,丢弃可燃物的机会有七次。你做手脚,让蔷子去搜索管理员室,成为条码的发现者。垃圾桶中装袋的洗洁剂盒灰烬,可能是——”
木岛以轻蔑的口吻继续说:“算准了吾妻先生会发现,并且捡起来丢到管理员室的垃圾桶。所以,你故意把它丢在公寓入口或管理员室前面,对不对?”
“唔,差不多。”
“查出伪造的不在场证明叫推翻不在场证明。但你所做的事,该怎么说呢?你在事后拿出那特殊洗洁剂,企图破坏既存的不在场证明。你想夺走吾妻先生的不在场证明。”
我把积存于口腔内的唾液和血吐在地上,瞠目怒视侦探。
“你这卑鄙的人……我奉送你一句话,这是谋杀不在场证明。”
我讽刺的说,侦探却含糊的重复:“‘谋杀不在场证明?’不错,我喜欢!”
我扫视了一下餐具橱柜又提出问题,一方面是拖延时间,而且这是最难解的谜题。
“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吾妻先生?为什么要杀害雷顿的督导员?侦探,是不是你对吾妻先生和雷顿便利商店有什么私人恩怨?”
“我根本不认识这恶魔一般的男人。”吾妻的自白却换来侦探一阵踢打。
“我痛恨这糟老头,对雷顿也没有任何感情。你说不愿意抱着谜题死掉,我就成全你的遗愿吧。”
吾妻瘫痪在地上。或许感到满意了吧,侦探重新在家具之间踱步。若非他的手上拿着菜刀,若非他的身上裹着工作裤,他那从容的脚步,也许会让人以为是在教室讲课的教授。
“汀屋的狩野委托我调查雷顿矶子地区的督导员。正如八木的猜测,汀屋樱美台店正在计划二十四小时营业。汀屋潜入雷顿的间谍得知,绿川他们企图发动反对运动,为了防患未然,要我彻底调查这四个人的一切,外遇、收贿、借债……一切的弱点。这是我接受的委托内容。他并没有命令我杀他们。大约从三个月前开始,我着手调查雷顿这些人。但在调查过程中,发生了大河原从车站月台掉落死亡的事。这个案子,打开了我体内的某一个开关。”
侦探突然在吾妻身旁站住。接着,听到一阵令人掩耳的尖叫声。
“我一定要看到这糟老头被五花大绑,扭送警察!”
我偷偷窥视侦探的脸,只见他眯着眼睛,眺望远方。
“十七年前,我被这糟老头扭交警察。这糟老头打一一O通报警方,说奇怪的小鬼在他家附近徘徊。我没有犯任何罪,却被扭交警察,我心中是什么滋味?汁这糟老头体验一下相同的遭遇,就会了解是什么滋味吧?我就是这样想。”
“你……不至于是……”
我听不懂侦探话中的含意,吾妻却似乎有所领悟。他从地毯抬起脸,仿佛见鬼似的睁大眼睛,面孔扭曲。
“没错,就是我。”
侦探走到吾妻旁边,蹲下去,一手捉住吾妻胸口,另一手交互揍打吾妻的脸孔和腹部。
“住手!”木岛以双手被绑在背后、双脚向前伸出的姿势坐在地上,他抖动双腿试图踢侦探的脚,一面叫道,“你会把吾妻先生打死!你到底要残杀多少人才满意……”
“加上你们三个,就是七个。这是吉利的数字,我不讨厌。”
我扫视餐具橱柜的玻璃,朝侦探背后开口:“你和吾妻先生到底有什么关系?”
侦探转过身来:“想知道?”
“对,很想知道。”
“以前说过我母亲的事吧?”
“是的,我还记得,在做照顾病人的工作。”
“据说我母亲生我以前,在滑雪场的餐馆做服务生,有一个滑雪客曾经热烈追求她。那是我母亲的初恋,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不晓得是幸或不幸,我母亲怀孕了。她的性情单纯,大概以为有了孩子,造成既定事实,对方就会娶她。于是,她生下了我。”
从吾妻脸上的变化,可以了解侦探母亲恋受的对象就是他。
“我母亲生下我之后,对方不但不肯结婚,还遗弃了她。我并不是因此责怪这个男人,假使女人怀了孩子要求逼我结婚,我大概也会逃之天天。”
侦探卟哧笑着。
不知是否因为穿着孩子常穿的工作裤在回顾少年时代,精神在时光中倒流,侦探眼睛盯着半空中,脸上那股尖锐已经剥落,看起来像少年般天真、无助。
“我母亲死后,就是十七年前,我到这糟老头家来。我想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当时我才十一岁,一个人害怕得要死。虽然有亲戚,但在北国的小村庄,人们对未婚的母亲和我很冷谈。所以我卖掉电视和火炉作为旅费,到东京来找父亲,我想,即使看一眼也好。”
卖掉北国生活不可或缺的火炉使我受到冲击,况且是才十一岁的少年……
“我并没有期待他拥抱着我叫‘儿子呀’。如果他会这样做,早就会寄生活费或是来探望我们了。在我幼小的心中也约略知道,这个父亲对我们母子没有感情。真可悲。我想,只要他肯听我说说母亲死亡的事,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他说:‘孩子,别哭哭啼啼的。’然后拍拍屁股叫我走,我想我会乖乖的离开。但这家伙竟然打电话报警,说有个野孩子在附近徘徊。被警察带走时,我发誓有一天要他经历相同的感觉。”
“十七年间,你一直……?”
“不,为了生活,我必须拼命做工。我换过各种工作,这当中,心中的恨渐渐熄灭。”
侦探说,三年前吾妻的女儿在便利商店被杀害,以此为契机,仇恨的火焰再度燃起。
“我在电视上看到葬礼的场面。这糟老头流着泪悲叹女儿死于非命,说他希望犯罪的事别再发生,以免女儿枉死。他要每天祭拜女儿的坟墓,为此下定决心辞职,搬到墓地附近。他流着泪,说得很漂亮,记者不知道这些话是伪善,还一起陪着他流泪。”
吾妻在摄影机前流泪,应该不是伪善。我在心里想着,没有对侦探说。吾妻真的搬来这个女儿埋葬的社区居住。刮风下雨从不懈怠的慢跑,大概也兼祭拜女儿的墓吧?或许慢跑途中,会经过女儿长眠的山丘……
“半年前,我伪装三木住进这栋公寓。我每天观察这糟老头的生活。我在管理员室装的窃听器,对了解他的生活形态也有帮助。”
原来如此。刚才他说事先知道我要到石毛家打听,一定是窃听了我和管理员的谈话。
“伪装小光棍在这里居住,是为了减少与住户接触。要是成天被问东问西的,我可吃不消。反正我是以侦探为业,常常不在家也不会引起邻居怀疑,于是想到如何塑造三木这个-人物。要用什么方法向这个糟老头复仇呢?搬到这里以后,一面观察糟老头的生活起居,一面拟定复仇计划。就在这种情形下,刚才也说过,汀屋的狩野来委托我调查雷顿的人员。大河原从月台摔落死亡后,我忽然想,为什么不利用它?”
侦探的声音好像喝了高级白兰地般醺然陶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慨然觉得这是命运的嘲讽。
因为汀屋和雷顿等于是父子关系,但由于儿子凌驾父亲,两者之间才产生了裂痕。站在父亲立场的汀屋,察知儿子似乎打算妨碍他,于是雇用侦探调查其弱点。受雇调查儿子弱点的,偏巧是对父亲痛恨已久的“儿子”,这是何等讽刺的巧合。
“我逐—消灭雷顿的督导员,堀内、常石以及绿川。消灭这三人以后,汀屋的狩野又委托我一项工作。原本他是委托我找出雷顿督导员的弱点,这次则是要我找出杀害这些人的凶手。假使我告诉他我就是凶手,他准会当场昏倒。”
侦探说着,以刀刃戏弄的拍打吾妻的面颊。
“很遗憾不能看到你被扣上手铐的场面,但事已到此,没有办法,只好让你成为罪犯自行毁灭。收拾这对男女后,我也会布置成是你干的。谋杀三个督导员和木岛祐美子的行为被这两个人发现,一气之下再度行凶,但之后觉得罪孽深重,畏罪自杀。这就是故事的脚本。等我把你解决之后,会把沾着木岛祐美子血迹的雨伞、口红、袜子,送到管理员室去。哦,当时的收据也会记得放进你的抽屉里。”
“晴朗的日子在便利商店买雨伞的中年男人,原来也是你?”
我问,但已不期待答复。因为不论答复是什么,都是白费。他即使到便利商店购物,也一定不会粗心大意。想必左手戴上瓷器手镯,脚上穿着慢跑鞋。买雨伞之外,还买口红及丝袜,是要给店员留下中年男人来店“购物”的印象。
“要伪装中年男人并不难。喏,八木,你听到没有?再告诉你一件事,作为你到阴曹地府的礼物。把一种叫做胶乳的天然胶涂在脸上,很容易就会出现皱纹——”
门铃声响起,侦探忽然闭上嘴,转头看玄关的方向。
我在得知木岛不舒服的消息后,打SOS电话给侦探。
不过,我向来谨慎,对扒手是偷一件时视而不见,偷两件时才叫住对方。在公用电话亭时,我灵机一动,也拨了电话给大卫,把对侦探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一小时后假使我没有打电话,表示在木岛的公寓出事了,拜托联络犬丸刑警。
如同倾听口哨的狗,侦探竖耳听着门铃声,慢慢转动脖子,把视线停在我身上。
“八木,你……?”
我的手已经挣脱绳子,按着地板猛然跃身站起。几乎同时,鲜红的血液四溅。看样子明后天我得和木岛去买那德国制洗洁剂好好擦拭地板了。
脑中一隅这么想着,一面踉跄跑过走廊往玄关奔去。只要打开门锁,警察就可以进来,制伏这可恶的杀人凶手。
“等一下!”粗大的声音紧随在我身后,热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颈后。快点、快点,非快点打开门锁不可……
焦急之余,数度绊住了脚。
仅仅数公尺的距离,为什么觉得像马拉松跑道那样又长又危险?
救命。我会被杀。快来吧。我叫着所有想到的话广拼命接近门。在只剩两公尺的地方,肩膀从背后被捉住,身体被拖拉、摔倒在地。倒地途中头撞墙壁,铁锈的味道在口中扩散。
侦探朝我俯冲,我抓住侦探的头发,用力撞击地面。他以手护头。趁这个空隙,我爬过走廊,以膝盖挪开脱鞋处散乱的鞋,伸手抓门。
手指抓到金属,指尖感受到咔喳的声音,门一下子开了。四五个穿深蓝制服的男人冲入室内。
我指着背后说:“快……逮捕……这男人。”
我使出浑身力气,朝正面仆倒。我不能仰身倒下。警官似乎也看到了插在我背后的菜刀刀柄。
“救护车!”有人大叫。
4
不知昏迷了多久。
拼命睁开好像被接着剂黏住的眼睑,在穿白色制服的男人之间看到木岛的面孔。
振作一点、振作一点。木岛的声音被警笛声掩盖。显然我已被抬上求护车,正在送往医院的途中。
“那家伙呢?”
尖锐的警笛声和覆在脸上的氧气罩,使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木岛从我蠕动的嘴形,了解到我要说的话。
“被捕了,那家伙已经被捕了……你放心吧,蔷子。”
“真的?那就好。”
我对木岛露出微笑。我已完成了自己的誓言:找出杀害木岛太太的凶手交给警方。再见到犬丸刑警时,他或许会称赞我吧?不,很难说。我可以拿所有的钱打赌,他会骂我傻瓜。
“快点把伤治好。”木岛说,“等你出院,我打算提着一个皮箱到你那里去。”
“你讲这种话,难不成是……”
“啊,你要说我吃软饭或什么,都随你。”
我们在警笛声中重复着今天早上在汉堡店交换的谈话。
“我家很窄,没地方睡。”
“我可以站着睡。”
“没有牙刷。”
“用你的好了。”
“……等伤势痊愈时。”
我想把讨厌的氧气罩拨开,但不知是否仍被绳子绑着,我的手完全不能动弹。
“什么事?你要说什么?蔷子……?”
大概听不清楚我的声音,木岛俯下脸来,亲吻似的接近我的嘴唇。
“我想和你一起去迪士尼乐园。”
“好,我知道。”木岛抚摸着我的面颊说。
我好想隔着氧气罩亲吻木岛,但只能勉强说出那时要穿情侣装去的愿望。
“真好,穿着情侣装到迪士尼乐园去。”
小时候患麻疹和长水豆时,平时严厉的父亲,把苹果磨成果泥给我吃。木岛的反应使我想起那时候的父亲。眼眶溢出了泪水,木岛的面孔变成双重、三重……好几重。
“蔷子?蔷子!蔷子……!”
木岛的叫唤声渐渐远离。
警笛声听起来好像从电视出来的,缺乏真实感。这时,紧闭的眼睑里浮现了一个物体。
开头以为是人的面孔,凝眸注视时,发现是一具电话。
“八木蔷子,现在勤务结束。以上,报告完毕。”
在渐渐淡薄的意识中,我梦见自己拿着话筒向总部做下班报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