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
3个月前 作者: 伴野朗
追踪
9日午8时3分——10日晚11时17分
一
无线电广播连天地报道着日本在珍珠港胜利的消息.天气虽然还很冷,但万里苍穹已亘蓝一片。卢田慌慌忙忙地吃完早餐,走出他住着的靠近司令部的公寓,便去协和医大隔壁的同仁医院了。协和医大的大门口,日本兵站着岗,建筑物上飘扬着太阳旗。
同仁医院是日本人开的,是小木板房建筑,远没有协和医大那样豪华气派。两相比较,象似表明日美两国的国力似的,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户田拉着一个相熟的办事员,进了附近的一家饭馆。
店的门面很小,但都说菜的味道很好。墙上挂着一副跟店一样陈旧的条幅: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是李白的七言绝句《客中作》的前两句。
户田突然想起了中学时代留小胡子的古汉语教师.数九寒天里,鼻尖仍挂着汗珠老师曾讲过,兰陵在济南南面,自古以来就是黄酒的名产地。然而,户田一次还没去过。这是他日夜向往的地方。
店主人擦擦手来请点菜.户田要了绍兴酒和这里的名菜猪下水。
一开始因值班和不到晌午而不大愿意来的这个男人,几杯酒和猪下水下肚后,情绪上来了,话也跟着多起来了。
"天冷啦,这种季节,吃这个东西最好。"达个男人一边喝着绍兴酒,一边大口地吃猪下水。真是一个能吃能喝的大肚汉。
户田见机问他,是否注意到12月1日协和医大发生的事情。
男人听了,没有什么反应。户田又问他,是否看到有东西从医院里运出来。
男人大着嗓子又要了一壶酒和一盘猪下水,回过头来才征求户田的意见,说"行吧?"店主人很快就把他追加的酒和菜端了上来。
男人接着又大喝大嚼起来。
"你听我说,是星期一吧,12月1日?那天是我值白班.对了,中午过后,总务长科恩自己开着一辆大卡车出去了,车上装了几个大箱子.我当时就很奇怪:这个平常总是坐自己小车摆谱儿的家伙,今天怎么了?我一点没记错。""往哪个方向去了?——"记不清楚了。我正站在窗前往外看时,姓丁的勤杂工进来了。他也许知道些情况。"户田顾不上同来的男人未吃好,付了钱,就跑出去了。
同仁医院的勤杂工室在办公室后面.姓丁的边读着大字本的武侠小说,边呷着茶。户田向他问了12月1日那天科恩的情况。
"我记得。因这个屋子和医科大学之间只隔着一条铁丝网而没有墙,所以能看得很清楚。那天,科恩带着箱子,穿过大理石院子,走到校门口,在那儿上了卡车。""往哪个方向去了?""东交民巷方向。好象很急。但记不清他带的是几个箱子了""谢谢."户田一上街,就拦住一辆马车,让车夫去东交民卷.户田不住地摇晃着脑袋。
"东交民巷有什么呢?美国的设施对了,有海军陆战队、有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司令部.日美决战前夕,海军陆战队除担负着美国领事馆的警备任务之外,想必还有保护驻华美国人的任务.科恩的卡车一定去了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为的是将-北京人-运出中国.车上的籍子里面装的是-北京人"。户田情不自禁地在马车上站了起来。
东交民巷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已在8日日本对美宣战同时被接收,250名海军陆战队队员巳被解除武装,兵营变成了临时收容所。一块刚刮平的白木板上写着"美军俘虏收容所"几个粗大的黑字,立在兵营入口。两个枪上上着刺刀的哨兵在站岗。
户田亮出自己的身份,要求见海军陆战队指挥官。
哨兵激怒了,他用枪刺对着户田,嚷道:
"没有司令部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去。找敌人有什么事,可疑分子!"户田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他看到一家有电话的商店,便跑了进去。一个象是店老板的人正在打电话,一口浙江口音。户田几乎听不懂。
他想,这个国家地域真广啊!虽说自己懂中国活,也只是多少能懂一些北京话和北京一带的方言.满洲话、山东话、上海话、福建话、潮州话、广东话、四川话、云南话,还有少数民族的语言、各地的方言——一辈子也记不住这么多。
曾经听一个长期住在香港的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两个中国人用英语交谈。据说,一个是广东人,只会说广东话,另一个是汕头人,只懂湖州话。汕头虽然也属广东省,但两种方言相去甚远,互相听了就象外语一般。因此,片言只语的英语就成了通用语。
他想,要统一这个国家,首先需要有通用语。
店老板的马拉松电稳中有话总算打完了。
户田马上跑到电话跟前。但对方的电话好象还未挂上,咯哒咯哒按了两、三次,电话才通了。
户田进了这家商店之后,花了好长时间,才接通了司令部那须野中将的电话。
户田用手捧着电话,速度很快地说:"我想知道美国海军陆战队负责人的供词。如能知道与协和医大有关的人的供词事情紧急,一小时之后我再给你打电话。"户田只顾自己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二
供述书之一
美国海军陆战队北京派遣队威廉.W.亚夏斯特少校问:开战时的任务是什么?答:由于日美关系恶化,要把美国在北京的资产和美国人的财产安全运回本国。
问:关于运输的命令是什么时侯下的?
答:11月2日。
问:你说说运输方法吧。
答:预定12月8日从秦皇岛装上美国"哈里逊总统号"邮轮。
问:说得再详细些。
答:12月5日以前,把必要的东西集中到东交民巷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7日早晨用卡车运到北京站,当天用火车送到了秦皇岛。但是原定从上海回航的"哈里逊总统号",一出长江口,就被日本炮舰击沉了.问:有多少货物?答:约3,000件。
问:运到秦皇岛的货物现在怎样了?
答:放到美国海军陆战队在秦皇岛的"霍卡姆"营地的仓库里面了。放不进去的东西都堆在码头上,等着装船。可能还原封未动地放在那里。因日本的宣战比我们预料的早了一个礼拜,所以才发生了这样的混乱。
问:你知道协和医大的科恩总务长吗?
答:知道。
问:12月1日过午,科恩到陆战队司令部来过吗?答:好象来过,但我本人未见。
问:谁见的?
答:值班军官戴维斯少尉。
问:科恩干什么来了?
答:听说来送协和医大的行李。
问:有几件行李?
答:据登记,有3件。
问:你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答:记录上写的是标本。
问:事前科恩未作说明吗?
答:未听到过任何说明。
问: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答:不知道。是什么呢?
问:没有必要回答你。
供述书之二
美国海军陆战队北京派遣队吉姆.戴维斯少尉问:12月1日,你执行了什么任务?答:在亚夏斯特少校领导下值勤。
问:你知道协和医大的科恩总务长吗?
答:知道。
问:当天,他来过陆战队司令部吗?
答:来过。
问:来访的目的是什么?
答:送来了医院的3件行李。
问:是你收的吗?
答:是的。我作了登记,并在行李上拴了标记,上面都写上了协和医大的名字,还分别写了A、B、C字样。
问:收货地址呢?
答:纽约自然博物馆。
问:关于里面装的东西,你听他作过什么说明吗?答:说是标本。未作特殊说明。
问:这几件行李怎么处理了?
答:没有专门去管它,我想是跟其他行李一样,7日用卡车运到北京站,然后用货运列车运到秦皇岛的吧。
问:行李是什么形状?
答:大皮箱。3个都是黑色的。除了箱子原有的锁之外,还上了一把带链子的中国锁。
问:你知道关于"北京人"的情况吗?
答:"北京人"?"北京人"是什么?
问:没有必要告诉你。
供述书之三
协和医科大学新生代研究所所长裴文中博士问:你12月1日那天开过研究所的保险库吗?答:开过。
问:几点开的?
答;上午9点多钟。
问:当时,谁跟你在一起?
答;科恩总务长和总务长秘书希舒勃格两个人。
问:为什么打开的?
答;为了制订一个将"北京人"的化石骨运到美国的计划。
问:详细说说这个计划吧。
答:在我的前任魏登里奇博士回国之前,就有了达个计划。魏登里奇博士研究了把化石骨运到纽约自然博物馆去的计划,并得到了国民政府的同意。博士4月份回国,科恩总务长成了运输计划的负责人。12月1日清点了化石骨的件数,并决定改日装箱。
问:没有打算当天装箱吗?
答:至少没有通知我。
问:有无可能在你外出后,科恩又打开了保险库,把化石装箱后送到海军陆战队?答:有可能。保险库的钥匙是他的秘书希舒勃格拿着的。
因为总务长是运输计划负责人,所以能在很短时间内运走。
问:你认为"北京人——现在在哪里?
答:我认为是在秦皇岛被日军没收了。我希望能迅速归还中国,因为这是中国宝贵的文化遗产。
供述书之四
协和医科大学校长亨利.S.富顿博士
问:你知道要把"北京人"化石送到美国的计划吗?答:知道。但是,一切都交由科恩总务长处理了。
问:你知道12月1日上午9点多钟打开保险库一事吗?答:我叫总务长时,他向我作了报告。
问:你为什么找总务长?
答:因为驻重庆的约翰逊大使来电话,告诉我,日美之战端可能提前开始,所以我要找他商量。
问:当时总务长的态度如何?
答;慌得很。他说需要研究善后办法。
问:关于具体的善后办法,你问了吗?
答:一切都交给他办了。我是医生,不是办事员。
问:你是说总务长擅自把化石骨装箱后,就送到海军陆战队了,是吗?答:是的,我什么也没听说过。
问:你不是医院的最高负责人吗?你说这话不害羞吗?答:我是医生,外科专科医生。
问:医院被接管之后,总务长和他的秘书到哪儿去了?答:不知道。我发觉时,他们已经不在了。我也正挠头哪。
户田坐在开往秦皇岛的客车软席车厢里.侧桌上的茶杯里,飘出茉莉花茶的清香。这是列车刚出北京时,列车员来给沏的。
户田又仔细地读了一遍那须野中将提供给他的上述几份供述书.这几份供述书是宪兵队搞的。户田想起了上杉下士那严厉的面孔。
"军方决定了接收-北京人-以及将其带回东京的方针。今后,你们做的事情,也许要以违反军令论处。"户田想起了中将把供述书的副本递给他时说的这番话。
"然而,我的决心不会改变。我将尽量提供方便。但这个时候,还是以不公开行动为好。"中将表情严肃地说。
户田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然后开始整理迄今获得的情报。
他想,科恩是个在非洲的金矿里压榨过黑人的、不好惹的家伙。对他来说,把学者出身的校长排斥在外,自己掌握大学的实权,一定易如反掌。看看高松大尉进校时,他在保险库前的表演便可知道,他是一个高明的演员。一个是老滑头;一个是对有色人种抱有偏见的老处女,真是般配得很。他们跟裴文中的关系也不能认为是好的。
先喽一喽他12月1日的行动吧。
1.上午9点多钟,裴文中跟希舒勃格一起打开保险库,清点了化石骨的数目。
2.裴文中外出。科恩被富顿校长叫去,知道了日美战端比估计的要提前开始的消息。
3.科恩跟希舒勃格两人一起打开保险库,把化石骨装进箱子——但这是想象。
4.正午12点过后,把3个皮箱装上卡车,运到东交民巷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交给当班的戴维斯少尉。
"别忙!3个皮箱,难道所有的化石骨都装在里面吗?问题在科恩身上.他很可能利用这批化石骨作投机的资本.可以认为他把一部分化石骨藏了起来。12月8日清晨,高松大尉闯进了科恩的屋子。科恩虽说敷衍过关了,但他看到在日美开战的形势下,日本必然接管医院,便带着被他隐藏起来的化石骨,领着女人逃之夭夭。当然,关于他和希舒勃格之间的关系,除了知道她是他的秘书之外,还不清楚。""那末,这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华北一带已处在日军控制之下.敌对国家的人不可能自由行动。因此,应该说他还在北京。那末,他在受到谁的保护呢?美国大使馆是第一个被剥夺活动自由的,已经失去机能。可能是国民党不,也可能是日本。也就是说,科恩带着化石骨这份礼物,逃进了松村机关。但是,这样做顶多能保证安全,却赚不到钱了。""更有可能的是,装着-北京人-的皮箱安全地运到了秦皇岛。从供述书看,海军陆战队似乎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北京人-的化石骨。然而,也许一早得到通知,并立即与秦皇岛的霍卡姆营地取得了联系。既然尚未在霍卡姆营地处理,这些化石骨(哪怕是一部分)理应还在秦皇岛。
"根据裴文中的供述,魏登里奇和科恩似乎研究过把-北京人-运往美国的计划,除此之外,是否研究过疏散计划呢?第一个可能性是,把化石骨藏到北京城里某处的秘密仓库或地下室里保管起来,第二是,将其转移到日中战争的战火尚未波及到的地方,如西南等地,第三则是已运出国外,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运到了美国。""这些口供不完全,也不顺理成章。可能有人撒了谎,或者未全作交代。"停车的声音打断了户田的思路。
列车到了天津。
户田此刻还不知道,解开此案之谜的钥匙,就在这个天津。
有人来敲户田的门。
"请进。"
进来的是一位中国人,50岁上下,穿藏青色考究西装,一副绅士模样。修长的身子,白皙、丰润而高贵的脸庞,使户田感到他很有教养。卢田得到的最初印象:这是一位大学教授。
绅士用流利的日语说:"您是日本人吧。我叫国志宏,在北京的后门开了个小古玩店,叫龙山阁。但店里有时有出土文物,请光顾。""小生叫户田骏,是来大陆学习的。""我愿意跟年轻人聊天。到哪儿下车?请原谅,我不该问这些。""到秦皇岛。国先生,你的日语真好啊,在日本留过学吗?""今天的中国是中国,又不是中国,英、德、法、日、美,许多国家都挤进了中国.因此,在中国也可以象留学一样学习外语,虽然这是个讽刺。"户田窘得不知说什么好。是啊,自鸦片战争以来,诸列强对中国的侵略行径,各国在上海等地开设的租界,这些是地道的"中国中的外国"。这些租界的警察权和行政权都不在中国人手中。
这些"中国中的外国"多达8个国家28处.上海的公园门口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天津的维多利亚公园门口也挂着同样的牌子,这是户田亲眼看到过的。
诸列强纷起瓜分中国。日本当然不甘落后,它先是经营了满洲,进而控制华北,又正把战火扩大到华中、华南。
户田的脑海里一幕幕地浮现出近十年来的日中关系。
日本为变满洲为其殖民地,在"满洲是日本的生命线"的口号下,于I931年9月,以柳条沟事件为借口,发动了"满洲事变",控制了中国东北三剩翌年1月,发动了上海事变,并趁中国和列强不注意的时候,于同年3月拥立清废帝溥仪,建立了"满洲国"日本终于使中国东北变成了它的殖民地。
日本的下一个目标是华北.自1935年10月以来,它对华北的压力更加露骨,强行缔结了伪善的梅津——何应钦协定,并往河北省东部建立了傀儡玫权——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华北的-满洲化"引起中国的激烈抵抗,以1937年7月北京西郊的芦沟桥事件为契机,开始了日中全面战争。
在军事上处于优势地位的日本军队,以破竹之势接连攻下天津、北京、上海、南京.但中国的幅员过于辽阔,战线的扩大,使日本军的力量捉襟见肘,后来,不得不停止了闪电式的进攻。
日军只能集中力量确保几个点,渐渐地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僵持状悉。
户田想:"我户田骏就是这个日军中的一个文职人员埃"户田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这是侵略,但他通过在大陆4年的生活,亲眼看到了日军在中国土地上趾高气扬的姿态.说实在的,他很看不惯这些,倒是常常产生反感和抵触情绪。但他只不过是一个翻译人员,再反对也无济于事。
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户田来到大陆的第2年春天,被分配到山西省太原附近的定县车站警备队,任务是保证每个月通过那里的一、两趟军用列车的安全。有一天,一个士乒的零钱无意中掉到路上了.正好一个老奶奶领着小孙女路过那里。她们正想去捡钱时,被那个士兵发现了。于是,士兵就朝天上放了一枪,把她们吓跑了.士兵回到部队里,把老奶奶和小孙女仓惶逃跑的样子绘声绘色地讲给大家听,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后来,日本兵中就有人故意把钱扔到路上,等人来捡,这成了他们消愁解闷的游戏.有一天,一位中年妇女来捡钱,结果挨了一枪流血倒地,当场死亡。
这种危险的游戏后来又升级了。日本兵比赛枪法,看谁能让子弹从捡钱人身边擦过,而不伤人。结果,第3天就又打死了一个人,5天后就出了第3个死者,是个5岁的小女孩。当天下午,一个陌生人来见户田,说他是邻村陈某的当差,因有喜庆,请户田去赴晚宴。户田跟陈某素有交情,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他骑着自行车走了4里路,到陈家时,天已经黑了。陈见他来吃了一惊,说没有什么喜庆事,也没派人去请他。
户田一听,忐忑不安。他不顾陈某的挽留,挣脱陈某的手就往回走。回到驻地时,已是深更半夜,乒营里满是血腥味儿。
十个士兵被杀了,几乎是"全军覆没"凶器好象是厚刃的青龙刀。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有的被砍了头,有的被断了手,有的被剖开了肚子,肠子从腹膜的切口处淌了出来。
户田木然地立在血泊中,不说一句话。
找不到袭击警备队的犯人,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也弄不清是谁派人把户田引出来,救了他一命.户田感到他自己是能猜得出这个"救命恩人"来的,但并无十分把握。他想,"即使我当面去问他,他也不会老实告诉我的。"不日之后,户田回北京去了。户田的确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危险的游戏"但他既无权又无力阻止那种游戏,他只能保持沉默。
"为什么要救我这样一个人呢?"户田经常陷人沉思。
一个春光融融的日子,户田走在河堤上。那缓缓流淌的河水,使他想起了故乡的多多良川。户田忽然听到河上游有一个女人在呼救。他赶紧跑过去,看到河流拐弯处的水面上,有一个孩子在挣扎。户田立即跳进河里,把孩子救上岸。这是个10来岁的男孩,灌进了一肚子水。户田马上进行人工呼吸。少年咕噜咕噜地吐出水来,5分钟以后,少年的脸上有了血色,渐渐地泛出红晕.中年妇女跪下来就给户田磕头。户田连母子俩的名字也未问就走了。
卢田至今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想,不管是谁,看见了溺水的孩子,都会跳下去把他救上来的,即便是那10个被杀的士兵,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他想,如果自已获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就太不公平了。
那个男孩子的母亲后来提了一筐水果来送礼。从此,就再未见过他们母子的面。然而,只有那位母亲知道户田是救命恩人。
户田醒悟过来时,列车巳经开动了。
"我的话可能失礼了,请原谅。我决不是责备你,我们这方面也有许多值得反躬自问的地方.蒋介石一味与共产党作对,却不想把日本当成敌人.为此,国共合作和抗日统一战线的建立大大推迟了.还有汪兆铭(即汪精卫一译注)那种人,与日本勾结,在南京搞了个傀儡政权.现在本是中国人不讲任何条件地实现大团结的时候,却不,请原谅,我又扯远了,请勿外传,请勿外传"此人最后虽在闲聊中讲起笑话来,但户田却想:"这个人真大胆埃"列车进了北戴河站。
"户田先生,告辞了。还有机会见面吧。"自称国志宏的绅士主动跟卢田握握手,就悄悄地离开了座位。
这是温暖的手.户田望着国志宏的背影,心里感到非常痛快.列牵沿着渤海湾奔驰着。
列车员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了。他是个小个子,长得却挺敦实.而车出北京站时,端茶来的列率员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般来说,京奉线上的软席车厢的列车员,中途是不换班的.当然不是说那个列车员有什么特殊之处。
"原来那个人呢?"
"他事情多。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列车员从户田手中接过小费,施了一礼,便出了包厢。
户田发现不对头。他觉得在自己周围张开丁一个无形的网.户田但愿自己的感觉不对,只是神经相当兴奋。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伸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大口滚烫的茉莉花茶,香气沁脾。
这时,他感到门外好象有人。户田站了起来。打开门一看,却什么人也没有。过道的一端,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忽闪了一下。
户田凭直觉知道,这白色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小腿。这白色是那样鲜明而强烈,它已深深地留在户田的眼睛里.但从昨夜以来,户田已对自己的视力失去了信心。因为他的同伴们听说他的视力是2.0后,曾嘲笑他光是眼睛管用。
户田边揉着眼睛边回到白己的座席上.他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在国志宏坐过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了很帅的3个字:"小心蓝"。蓝者,蓝衣社也。
蓝衣社是蒋介石政权为维持其独裁统治而建立的特务组织.为了对付反对派,它除了搞谍报活动外,还不择手段地搞胁迫、逮捕、绑架、暗杀等活动,连西方人都害怕这个中国的法西斯组织。它是1932年由黄埔军官学校出身的右派组建的。成立以后,有许多共产党员,还有日本特务都死在它的魔掌之下。它的正式名称叫复兴社,因该组织的头子戴笠好穿蓝衣服,所以通用此名.现在,这个制造死亡的组织——蓝衣社终于出现了,它就象一条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出现了。
那末,凶手是谁呢?是自称国志宏的绅士,包厢的列车员,还是那位白腿的女人?"小心蓝"的字条是谁写的呢?是警告,忠告,还是单纯的恶作剧?"我已经被无形的监视网包围了。"户田想到此,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疸,不知所措。
三
到秦皇岛去,要在山海关南的汤河站下车,再换乘支线的火车。秦皇岛离汤河约5公里,因为是支线,颠簸得厉害。户田抵达秦皇岛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秦皇岛是渤海湾第一港口,只是因海浅,潮水涨落差大,船舶要在港外停泊,来往须用舶板。
户田登上站前的洋车,就叫车夫赶紧去霍卡姆营地。
霍卡姆营地紧挨着码头。这是一座砖瓦建筑,附设一个小仓库。营房前的草坪收拾得很整齐.这座营房已经被日军接收了。
户田向哨兵报了自己的姓名,表示要见指挥官。
出来的是个刚提拔上来的年轻少尉。户田一问接收情况,他就豪情满怀地说开了."这里的警备队长是个军医中尉,叫威廉.T.弗利.他只懂红药水,而不会打仗。8日早晨我们来接收时,他们未作任何抵抗,马上就投降了.俘虏想必已送到天津的收容所了。""从北京送来的行李也接收了吗?""在接到开战的通知时。码头工人和附近的中国人蜂拥般聚到这里,发生了一场冲突。当时,我们必须得解除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武装,所以,一开始没有工夫管他们。结果,堆在码头上的东西几乎全被抄走或弄坏了,仓库里的东西也大部分被糟蹋得够呛。""接收的行李中,有北京协和医科大学的皮箱吗?""不知道。你自己查看一下怎样?""希望立即去。而且,如有可能,希望面会弗利中尉。""不需要多长时间吧。喂,上士,你领他去吧。"弗利中尉身材修长,蓄着口髭。一头金发,看上去就象狮子的鬃毛一样。
"北京来的货物12月7日下午运到了秦皇岛,由9名海军陆战队员护送.但不记得哪件行李是协和医大的了。北京也未专门通知哪件是特殊的行李.一共有3千件行李,都能记住反而奇怪了."中尉一边用手向上拢着金发,一边说。
户田请他吸北京带来的"朝日"牌香烟。中尉抽出了一支,问:"这是日本烟吗?"为礼貌起见,户田自己也点燃了一支。
"请讲讲昨天早晨的情况。"
"早晨6点多钟,我被部下叫醒时,营地已被日军包围了。上空有6架日军飞机在盘旋,港口那边也有舰只游弋,象是日本的驱逐舰.日军向我们劝降,但我准备战斗到底.我命令部下准备战斗,我自己也把桌椅摞在窗口,架起了机枪.正要命令射击时,军用电话铃响了.北京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来电话,命令我们投降。我是军人,服从了上级的命令。"户田在上士的引领下,进了仓库。开了盖的皮箱、开了口的木箱散乱在地上。户田一边想着戴维斯少尉所说的皮箱的特征,一边在仓库里四处查看,却找不到那几个特殊的皮箱。
户田向上士借了一个手电筒后,便到码头上去了。那里已是一片黑暗.户田打开了手电筒.海军陆战队堆放的货物确实散乱在码头上.从箱子里拉出来后.弄得皱皱巴巴的绸子衣服,头被扭掉了的洋娃娃,从箱子里倒出来的书籍、文件遍地都是.码头跟前的舢板上也满是货物,港里也到处漂浮着落水的行李。
夜色笼罩的码头上,寒风刺骨,冻得耳朵生疼。
"晚了,总之是晚了。如果昨天来,也许能设法找到-北京人"户田满腔悔恨地想。
"也许不会有收获。"户田开始慢慢地拨弄着散乱的货物。
有用的东西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户田在一堆破烂货中间白费了一个半钟头。
"我再最后找一次。"户田想着,便把粘在岸壁一角的几张文件揭了下来。其中的一张引起了户田的注意。
户田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亮下凝目一看,原来是一张写给美国大使馆文化官员的收条的抄件。"上缴物品栏"项下写有"Dora-gon-Bone:42"字样,意即"龙骨42"。
而失踪了的"北京人"的化石骨也是42件。
这是偶然的巧合吗?
户田又瞥了一下收条,然后把它小心地折叠好,夹到笔记本里了。
从黑沉沉的大海里传来了海涛声。也许是暴风雪临近了.风好象刮得更厉害了。
卢田搓揉着冻得发僵的羊,下到了水边。浪峰也越来越高,撞在岸壁上的浪花激起的飞沫,溅在户田脸上。一支大皮箱挂在水边的一个木桩上。户田下水把它拖了上来,但除了底上附着一层白沙之外,别无它物。
皮箱黑色的盖子吸透了潮水,摸上去令人难受。他戴上手套后,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手指头.原来是细铁丝缠着箱子把儿。
户田摘下手套,舐了一下右手的中指。披刺伤处冒出了一团血。他想起了以前的一次经历。
那是去年过年时的事情。母亲从老家寄来了年糕.为了早点儿尝到母亲的手艺,慌慌张张地去拆包裹,结果,手披包裹签儿上的细铁丝扎了。当时也出了一团血。
血——细铁丝——行李签儿。一连串联想驱使着户田。
他象发疯似地跳进水里,在挂箱子的那个木桩周围摸着。
"有了!"户田捡起了一个只剩下一半儿的行李签儿。虽被水泡了,但还能看清有"UNIVERSITY"的字样和"B"的记号。
户田又把手伸到木桩下面,用两只手搔扒着。不到半分钟,手脚都麻木了。
"再坚持10秒钟."户田咬着牙,左手碰到了一个又硬又长的东西。
原来是一把锁。此外还有一把中国锁。
"没有错。跟戴维斯少尉的口供一样。"户田想。
戴维斯供称过:
"行李上拴了标记,上面都写上了协和医大的名字,还分别写了A、B、C字样。"四"大皮箱。3个都是黑色的。除了箱子原有的锁之外,还上了一把带链子的中国锁。"黑色的大皮箱、"B"字标记、带链子的中国锁俱在,足可证明这是科恩从医院运出来的箱子之一。
户田想到这里,忘记了寒冷,顺手摸了一下箱子底。手电筒快没有电了,光线微弱,闪闪忽忽.附着在箱底的白沙原来是化石骨的粉末.户田很小心地把它掏了起来.又从西服的里兜中掏出怀表,卸下后盖,把粉末装在后盖和中盖之间的夹层里,然后叭嚓一下扣上后盖,弯着腰走开了.寒气袭击着他全身,冻得他直打哆嗦。
当他走到码头边上的仓库跟前时,手电筒的光全灭了。
在一片黑暗中,户田的后脑勺挨了可怕的一击。手电筒从他手里滑落下来,掉在地上.户田的脑袋里象有几万支小灯泡忽闪其间,眼睛直冒金星,不等倒地,就昏过去了。
户田眼前象浓雾迷漫,一片模糊。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却看不清东西,只觉得头嗡嗡地响。
"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户田首先想到的是这个。然而,再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大脑中的记忆细胞受了损坏。
眼前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下子轮廓清晰了。
一个不曾谋面的少女出现在眼前。
"这是谁呢?"户田一想,少女又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于是,他赶快停止了思考。
"你好吗?"少女问。她说的是很漂亮的北京话。但漂亮的岂止是北京口音!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而细腻,更动人的是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请告诉我。"
房间的门开了。
来人原来是国志宏。今天他穿的可不是考究的西装,而是看上去很暖和的中式棉袄。
"你察觉了么,户田先生?多危险哪!如果再晚发现一步,可能就冻死啦。头怎样了?"户田这才发现自己的头上缠着绷带。手一摸后脑勺,又是一阵钝痛。
"你还得卧床。这个少女会照顾你的。她叫张玉珍。""是国先生发现的吗?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倒在秦皇岛港码头仓库边上了。后脑勺被一件重东西打了一下。发现你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少女.这里是我古董店在北戴河的分号。是谁打的?为什么要打你?这些你能琢磨出来么,户田先生?""是你吧,国先生?在京奉线的软卧车厢里给我留了一个-小心蓝-的字条。"""国志宏没有回答,只是嘴角上浮现出无声的微笑。
"户田先生,你再继续追踪-北京人-的下落,可就太危险了.你还是罢手为好。""-北京人-?你怎么""你是说我怎么知道吗?俗话说-干哪行通哪行-别忘了这里是中国。"国志宏敛起了笑容。
"我再说一遍。你还是罢手为好。如不听达个忠告,可就不能保证你的生命安全了。""国先生,你是谁?你是什么人?"国志宏未予理睬。
"现在是10日上午11点。休息到傍晚,你的身体就会好得多了。你的左脚趾冻伤了,已经上了药,你自己当心点。还有,你的衣服已经洗好了。户田先生,我失陪了。"户田对着国志宏的背影,恶狠狠地说道:"让我放弃对-北京人-的追踪,休想!"接着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少女让户田服了阿斯匹林和红药丸.那个药丸可能是催眠药或镇静剂吧,不一会儿,户田就进入了梦乡。
开往北京的夜行列车在有节奏的震动中奔驰着.户田坐在软卧包厢的沙发上,想起了刚刚过去的那过于紧张的24小时。
当他从熟睡中醒来时,国志宏不在了,张玉珍也无影无踪.衬衣、袜子、西服、大衣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皮鞋被海水泡坏了。给换上了一双茶色的。虽是半新不旧,但却擦得干干净净。尺寸也象量过一样,穿上一试不大不小正合适。
户田穿好衣服,翻开了笔记本。夹在里面的那张给美国大使馆文化官员的收条和印有"B"字的行李签儿不见了。
户田又慌忙取出了怀表。打开后盖一看,白粉末却原封未动。钱包也平安无事。除收条和行李签儿外,什么也没少。
很清楚,他在码头上遇上的并不是图财害命的强盗。
国志宏的确说过这里是"龙山阁"的分号。然而,户田被送来救治的地方,却是普通老百姓的家.它在游览地北戴河的一个僻静的胡同里,不象做古玩生意的样子。
户田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房子。房子很小,只有两间住人的屋子,还有一个厨房,一个厕所。
户田躺的是一个大房间。粉刷的墙壁黄里透灰,窗上挂着驼色的、厚厚的窗帘。一张木床,枕头、被褥干净得令人吃惊。
房间里面有一铺火炕,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橱柜。家其有些陈旧,显得很朴素,但收拾得整齐干净。
隔壁那间屋子很校也摆着同样的家具.桌子上放着一只银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户田叫不上名字的鲜花。
"这是玉珍的屋子。"户田下意识地想道。
橱柜里摆着一个小布娃娃。大概是中国少数民族的形象吧,穿着鲜艳的红、黄、青三色服装。户田愉愉地紧紧握了一下这个布娃娃,又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找不到任何有助于摸清国志宏底细的线索。
户田一乘上火车,就感到疲劳不堪。左脚趾阵阵作玻缠着绷带的脑袋因阿斯匹林的作用昏昏沉沉。
户田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连串的想法:
"科恩运到海军陆战队的3个皮箱运抵了秦皇岛.其中的一个(带"B"行李签儿的)发现了。里面没有东西。其余的两个也许被日军没收了,更可能被老百姓抱走了。那末,剩下的只有科恩可能隐藏的那一部分-北京人-了。""关键人物是科恩。应该找到他的下落。但是,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打我的凶手是谁呢?是蓝衣社的打手,还是松村机关?反正从手段看,那个家伙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还有一点,我口袋里的那张给美国使馆文化官员的收条,一定是袭击我的凶手拿跑的。难道那张收条有那么重要吗?-龙骨42——美国使馆的文化官员为什么需要-龙骨-呢?-42-这个数字究竟是怎么回事?"国志宏是什么人呢?他为什么救我?他说是张玉珍发现了我。她为什么在那个时间会到没有人迹的码头上去呢?""对了。她一定是跟踪我,从暗处看到了我在码头的一切活动。那末,是不是她把收条拿跑的呢?不是。否则,她就不会把我救到北戴河国志宏的家里去了。"户田想到这里,自言自语道:"好吧,我要碰一碰运气!光想是不会有答案的。我要找到科恩的下落,弄个水落石出。"户田顿感从疲劳中摆脱出来,产生了一股新的力量。
开往北京的列车在黑茫茫的华北平原上奔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