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5月29-30日

3个月前 作者: 安德烈·纪德
    5月29日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谷仓”,忽见路易丝小姐打发人来叫我。热特律德这一夜过得比较安稳,终于脱离了呆滞的状态。她见我进屋,还冲我笑了,示意要我坐到床前。我还不敢盘问她,而她也肯定怕我发问,就抢先说话,似乎要防止流露真情。


    “您管那种小蓝花叫什么来着?是天蓝色的花,我在河边想采摘。您比我灵活,能替我采一束来吗?采来就摆在我床前……”


    她说话的轻快声调不免做作,令我难受,无疑她也感觉到了,便转而严肃地补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说话。您去替我采那种花,好吗?过一会儿您再来吧。”


    然而,一小时之后,我给她采来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丝小姐却对我说,热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见我。


    今天晚上,我又见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垫,她靠在上面,几乎坐起来了。新梳的发辫盘在头上,插着我给她采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发烧了,看来喘气很急促,她的手滚烫,握住我伸过的手。我就伫立在她身边。


    “牧师,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因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过去了。今天上午,我对您说了谎话……其实并不是要采花……如果现在我向您承认我要自杀,您会原谅我吗?”


    我握住她那纤弱的手,跪到她床前。她抽出手,抚摩我的额头。我把脸埋进衾单,以便掩饰我的眼泪,捂住我的啜泣。


    “您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不好呢?”她柔声地问道。她见我不回答,便又说道: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瞧见了,我在您的心里和生活中,占的位置大大了。我一回到您的身边,就立刻明白了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我占据了另一个女人的位置,而她正为此伤心呢。我的罪过,就是没有及早觉察出来,至少可以说,我虽然心里明白,还是任由您爱我。可是,我突然看见她那张脸,看见那张可怜的脸上充满悲伤,而想到那悲伤是我造成的,也就不忍心了……不,不,您丝毫也不要责备自己,还是让我走吧,把欢乐还给她吧。”


    她的手不再抚摸我的额头了,我抓过来连连亲吻,洒上眼泪。然而,她却把手抽回去,又开始焦灼不安了。


    “这不是我本来要说的话,不是我要说的话。”她重复道,只见她前额沁出汗珠。接着,她垂下眼睑,闭目呆了一会儿,好像要收拢心思,或者要恢复当初瞎眼的状态。继而,她睁开眼睛,同时又开口讲话,起初声调迟缓而凄然;继而提高嗓门儿,越说越激动,最后疾言厉声了:


    “您让我恢复了视觉,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比我梦想还美的世界;千真万确,我没有想到阳光这样明亮,空气这样清澈,天空这样辽阔。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人的额头这样瘦骨嶙峋。我一走进你们家,您知道最先看到什么吗……噢!我总得告诉您: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的罪孽。嗳,不要申辩了。您想一想基督的话:‘你们若是盲人,就没有罪了。’可是,现在我看得见了……请起来吧,牧师,您在我身边坐下,听我说,不要打断我的话。我在住院期间,阅读了,确切地说,请人给我念了《圣经》中您从未给我念过、我还不知道的段落。记得圣保罗有一句话,我反复背诵了一整天:‘从前没有法律,我就那么活着;后来有了戒律,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


    她激动极了,说话声音特别高,最后的几乎是喊出来的,弄得我很尴尬,真怕外边人听见。随后,她又闭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语:


    “‘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


    我不寒而栗,一阵恐惧,心都凉了。我想转移她的思想,便问道:“是谁念给你听的?”


    “是雅克,”她回答,同时睁开眼睛凝视我,“他改宗了,您知道吧?”


    这太过分了,我正要恳求她住口,可是她已经讲下去了:


    “我的朋友,我的话要让您非常难过;可是您我之间,不能再容一点谎言了。我一看见雅克,就恍然大悟,我爱的不是您,而是他。他跟您的面孔一模一样,我是说像您在我想像中的面容……噢!为什么您叫我拒绝他了呢?我本来可以嫁给他……”


    “哼,热特律德,现在也成啊!”我气急败坏地嚷道。


    “他成为天主教神职人员了,”她冲动地说道。接着,她开始啜泣,身子也随之颤动:“噢!我真想向他忏悔……”她神志恍惚地哀叹道,“您瞧见了,我只有一死。我渴了,求求您,叫个人来。我胸口憋闷。您走吧。唉!原指望同您这样谈谈,我的心情会轻松些。离开我吧。我们分手吧。看到您在面前,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于是我离开,叫路易丝小姐替换我守护她。热特律德极度狂躁,令我十分担心,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在那里,反而会使她的病情恶化。我请求路易丝小姐,一旦情况不妙,赶紧派人通知我一声。


    5月30日


    唉!再见面时,她已经安眠了。她处于谵妄状态,折腾了一夜,天亮时咽气了。遵照热特律德的临终要求,路易丝小姐给雅克发了电报。她去世几小时之后,雅克才赶到。他声色俱厉地指责我,没有及时请来一位神甫。可是,我不知道热特律德在洛桑任院期间,显然受他怂恿改信了天主教,怎么会想到请神甫呢。他当即向我宣布,他和热特律德都改宗了。这两个人,就是这样一同离开了我,仿佛生前被我拆散,就策划好逃离我,双双到上帝那里去结合。不过我确信,雅克改宗的动因,推理成分要多于爱情成分。


    “爸爸,”他对我说,“我指责您也不合适,不过,恰恰是您的前车之鉴,给我指明了道路。”


    雅克离开之后,我投在阿梅莉的脚下,求她为我祈祷,只因我的确需要帮助。她仅仅背诵了《天主经》,但每背诵一节就长时间停顿,我们默默地哀祷。


    我多想痛哭一场,然而我觉得,这颗心比沙漠还要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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