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

3个月前 作者: 蔡骏
    虽然我的出生年月是1978年12月,但我所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1942年的一个夏天。地点是在苏北平原的最东端,长江口与黄海之间,与我所在的大上海仅一江之隔的地方,从地图上看象个半岛。在这个故事里,那一年我应该是十二岁。


    十二岁的我与十八岁的红妹那天正在钓龙虾,其实这并非真正的龙虾,只不过是一种当地极常见的甲壳动物罢了。我们先从泥土中挖出许多蚯蚓,把它们穿在钩子上放入水中就行了。我一个人会同时放下十几个钩子,只需在一旁静静观察就会有丰盛的收获。虽然这种方法极为原始,但效果甚好,这的龙虾数量惊人,极易上钩。不一会儿箩筐里就会装满,它们一个个都挥舞两个巨大的钳,披一身红色的鲜艳甲壳,非常漂亮,而个头差不多有我手掌的长度。


    我们钓龙虾的地点是在一大片芦苇荡的深处,那儿有大片的水塘泥沼,长满了比人还高得多的青色芦苇,范围有上千亩大。一旦你躲在其中某个地方,密密麻麻的芦苇足够把你隐藏,就算全村人都进来也没问题。


    那天红妹钓得始终比我多,我有些不服气,索性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出神。我看到的天空是在许多随风摇曳的芦苇尖丛中露出的一方小小的蓝色,蓝得与苏北平原一样纯洁。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就象有几万匹马在云中飞奔。我站起来透过芦苇尖向天上仰望。终于,云层下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渐渐变大了,变成一只银色的鸟。再近一点,又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长着铁翅膀飞翔的怪物,发出一声声巨响。


    “飞机,这是飞机。”红妹叫了起来。


    我明白了,红妹的爹陆先生曾说起过这种叫做飞机的东西。在这架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飞机的最前端,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速旋转,然后身上还画着一张巨大的嘴。我甚至能看到那嘴里还画着两排锋利的牙齿,就象海里刚打上来的小鲨鱼。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美国人陈纳德指挥的飞虎队的标志。在那两个铁翅膀上,还画着两面花旗子。


    “花旗兵!”红妹有叫了起来,她爹是陆先生,所以她什么都知道,那年月,我们习惯把美国人叫做花旗兵。


    忽然,花旗兵飞机的后面还跟来了三架画着太阳旗的飞机。它们在后面紧追不舍,一会儿笔直上天,一会儿又在天上翻跟头。后面三架太阳旗飞机喷出了几长串红色的光焰,“哒哒哒”地非常清脆。


    花旗飞机被打中了,它的尾巴上炸开一个大洞,一阵浓烈的黑烟涌出,在空中拖出一到长长的黑线。它掠过我们头顶很近的地方,剧烈抖动,掀起一阵芦苇的波浪,一种凄惨的啸叫震耳欲聋。但是它又抬高了,到了将近云端的地方,它又开始向下滑翔了。


    突然,从花旗飞机上爬出了个模糊的人影,然后竟从飞机上跳了下来。一眨眼,有一面巨大的伞在他的头顶打开了,又把他给拉了起来。而那架冒着浓烟的飞机,则象只无头苍蝇滑向东北边海滨的方向了。


    天上的那个人就象是孙悟空腾云驾雾一样慢慢地向下落,竟向我们这边飘过来了,他越来越近,我能看见他穿了很厚的衣服,戴着皮帽,大热天别把他给热死。终于他坠入了芦苇荡的另一边。天上三架太阳旗飞机盘旋了一阵也飞走了。


    “快。”红妹带着我向前跑去,在茂密的芦苇中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惊起了许多水鸟,在一片翠绿中,我们见到了一大片白色的布。


    那是花旗兵的大伞,一棱一棱地非常柔软漂亮,几十根长长的线连着大伞,我们沿着线,见到一大片被压倒的芦苇,长线断了,人却不见了。


    他在哪儿?洋鬼子的形象我只从陆先生的口中知道过。十二岁的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看看花旗兵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我们一直找到天快黑了的时候,我们都饿了,但红妹还想继续找。于是,我们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铁锅和火镰,再折了许多干枯的芦苇叶子,在一片空地上煮起了龙虾。不一会儿,这几十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就飘出了一股肉香,虽然没有油和盐,但依然让我流了口水。


    正吃着,突然身后的芦苇中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是花旗兵。”红妹提醒了我,也许他也饿了,闻到了龙虾的香味。


    芦苇动了,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黑色的卷发,高高的鼻梁与深眼窝跟陆先生说的没错。但他的脸不算白,被烟熏黑了,只有两个眼睛眨巴眨巴。他的外套与帽子都不见了,只穿了件白汗衫和绿裤子。他站了起来,个子又高又长,但立刻又跪了下来,双眼充满了恐惧,仿佛我会把他吃了。


    “别怕。”红妹大胆地靠近了他。花旗兵的眼睛又眨巴了几下,居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象个孬种似地抱头哭了起来。看他这副孬样,我也有了胆子,小心地把龙虾伸到他面前,就象喂牲口一样。他盯着我半天,接着赶着投胎似地一个猛扑把龙虾连壳带肉地吞下了肚,自然,他的表情不是很好受,有些滑稽。于是红妹又剥了壳给他示范,不一会儿,剩下的龙虾已全部填入了他的肚子。


    “三克油。”他终于说话了,但他的口臭却熏得我退避三舍。他显得很激动,拉着红妹的手说了一大堆话,当他明白了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就对我们傻笑着。


    红妹决定把花旗兵留在芦苇荡里,否则在村子里肯定要落在日本人手里,八成要送命,还不如在这儿安全。然后红妹对他做了个手势,他就乖乖地如同俘虏般跟我们走了。


    我们穿过密密麻麻的芦苇,来到一片水塘边上的空地。这有一坐砖头坟,我翻开坟边的一堆干草,扒开几块石头,露出了一个刚好容一个人钻进去的小洞。红妹的手势让他进去,花旗兵脸色变得涮白,“扑嗵”一声跪在我们面前,以为我们要他的命呢。我们跟他比划半天也不明白,我就先进去了。其实里面是空的,清朝的时候,有人造反,退到这儿就挖了这个坟藏身,外面不大,里面可宽敞呢,用石头和砖块垒成,还可防水。这地方,除了我爹,就只有我和红妹知道。


    花旗兵也进来了,我点亮了一直藏在里面的蜡烛,照亮了整个墓室和花旗兵惊慌失措的脸。通过上方的一个小缝,还可以监视外面的空地。除了有些犯潮,样样都好,绝不会有人想到墓里面还有大活人。


    红妹塞了许多干草进来铺在地上,让花旗兵就睡在这里,千万不要到处乱跑。最后花旗兵紧紧抓住我和红妹的手,他手上野兽般的浓密汗毛让我吃了一惊。他连说了几个三克油,最后说了声“古得白”,然后眼泪又象黄梅天的雨一样流了出来,真没出息。


    我们回家了,这时月亮已经很高了。踏着月光,芦苇尖扫过我的脸,看着走在前面的红妹,十二岁的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热辣辣地朦朦胧胧说不明白。今天红妹显得特别高兴,红扑扑的脸颊就象三月里村口绽开的那一树桃花。她说她居然救了个花旗兵,陆先生在地下也会安心的。


    现在我该讲一讲红妹了,她是我家的童养媳,也就是说,等我长大了,她就会嫁给我,做我的大娘子。她已经十八岁了,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子,我真怕自己等不到我长大的那一天。她在不断地长大,我是说她身体的各部分,该细的细了,该圆的也圆了,常撩得村里那些男人直勾勾地目不转睛,我真想把他们的贼眼珠给抠出来。而我,还是个又瘦又小干巴巴的孩子,那些比我粗壮的男孩子们常来欺侮我,他们说我将来一定会当活王八,这时候,红妹就会把他们打跑保护我。现在我跟在她后面,在月光下看着她那撩动人心的好身段在芦苇间忽隐忽线,我跑上去和她手拉着手,但我的个头只到她下巴,于是只能仰起头看她的脸。村里有个老太婆说红妹是个美人胎子,自古红颜多薄命。过去,我没觉出来,今天我终于懂了,但至于后半句,我还是不明白。


    我们说好绝不把花旗兵的事说给任何人听,除了我爹。我爹知道之后一晚上都没睡,天一亮,就和我们一起去给花旗兵送些吃的和用的。


    村口有好些人聚在了一块儿,村里有名的无赖小黑皮站在一块石磨上说:“昨天海边掉下来个大怪物,日本人说是个花旗兵坐着这玩意儿来的,如果谁窝藏了他就要枪毙。”突然他停了下来,紧盯着红妹,我立即向他白了白眼,我们逃跑似地出了村。


    路上我发现爹的精神有些恍惚,我想问他,但被红妹拉住了,显然她更明白。到了古墓,我搬开石头往里看,花旗兵正舒舒服服在里头做梦呢。我叫醒了他,于是我爹那些馒头就全裹了他腹了。吃饱后,他才“三克油”个不停,还抱了我爹一把。


    突然,我爹的手发起抖来了,他让我们继续陪着花旗兵,他先走了,以免村里人疑心。我突然有什么不祥之兆,拉住爹:“别。”


    “爹不会的,别忘了你娘是在上海给日本人炸死的。”爹的目光沉重了许多。


    爹走后,我们开始教花旗兵钓龙虾。这种原始的方法连傻子也会,可这个会腾云驾雾的花旗兵学了整整半天,才钓起一条小得可怜的半透明的虾,又被我们放生了,但他还是手舞足蹈了一阵。


    我对这个花旗兵很失望,原来对于他的英雄形象的种种想象全然不对。他居然会当着女人的面流眼泪,连小孩都会怕,这种胆小鬼也配打仗?但我必须要救他,因为陆先生活着的时候总是说花旗兵是来帮助我们打日本人的,是我们的朋友,对朋友一定要象亲兄弟一样。可这种人配做我的亲兄弟吗?算了,陆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他讲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


    陆先生是红妹的爹,红妹的娘生她的时候就死了。陆先生曾在上海教过书,是我们这方圆几十里内最有学问的人,但他却很穷。五年前,上海被占领时,他带着红妹回到了老家。三年前,有个大概是叫重庆的什么地方的人在他家里住过一夜,第二天他就被日本人抓走了,回来时已成了具尸首。从此,红妹成了孤儿,我爹收养了她做童养媳,就住在了我家里。


    第二天,我和红妹又去送饭,顺便把那从天上带下来的大布伞和皮衣皮帽都给埋了。一见到花旗兵,他身上那股猪圈般的味道就直往我鼻孔钻。他该洗澡了,当然还有我,我立刻就脱衣下水了,水不深,大人站在最深处也只淹到脖子。我扑打起水花招呼花旗兵下来,起初他又是一幅恐惧的样子,但他还是下来了。他在水里更活泼些,主动给我擦背。他赤着膊,露出的野兽般的胸毛让我恶心,我还从没见过人的身上能长这么多毛。他很殷勤,嘴里叽哩咕噜象在和我聊天,与是我也和他聊了起来,自然我们谁也听不懂。过了一会,我向岸上看了一眼,红妹不见了。


    她去哪儿了?我撇下了花旗兵,让他自言自语去了。我游向芦苇丛中,拨开密密的苇杆,穿过一个极窄的小河汊,又转了好几个弯,才到了一个被芦苇层层包围起来的更隐蔽的小池塘。我想到了什么让我脸皮发热的事,于是我尽量不弄出声音,把全部身体藏在水中潜泳。忽然,我在水中依稀见到了两条雪白修长的腿,我看不清,心跳却加快了。我忙后退几步,躲到近岸的芦苇丛中,才悄悄把头探出来。


    首先,我见到岸上有一堆红妹的衣服,然后我见到了红妹在池塘中,只露出头部和光亮的双肩。我不知道她是游泳还是洗澡,只是尽量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的长发披散在洁净的水中,舒展着四肢,双眼却闭着。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我在水中都快站麻了,她才慢慢上岸。我先是看到她赤裸的背脊,两块小巧的肩胛骨支撑起一个奇妙的几何形状。然后,她的腰肢和大腿直至全部身体都象一只剥了壳的新鲜龙虾般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河岸上。她的体形犹如两个连接在一起的纺锤。沾满池水的皮肤闪着一种奇异的光。我过去总感到世界上没有比这片芦苇荡更美的东西了,但现在这些芦苇在红妹的身边全成了一种陪衬。虽然我在心中暗暗咒骂自己,但十二岁的我却在偷偷地对自己说:“快些长大吧。”


    终于,她穿上了衣服,把所有的诱惑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出人意料地平静,花旗兵似乎已和我们交上朋友了。他很老实地呆在古墓四周。钓龙虾的技巧他也熟练掌握了,他一开始难以适应我们的稀饭,只肯吃馒头,但后来也温顺地象牲口一样,给什么吃什么了。我不知道这样要多久,红妹也不知道,反正只有这里是安全的,出去肯定不行。这些天,三十来岁的爹突然多出来几根白头发,我开始了解大人们的烦恼了。


    我总觉得花旗兵对红妹有些过分热情。有一回我们在河边钓龙虾,他突然唱起了歌,我们都不明白唱的什么意思,但我们知道他唱得就象是砂锅里煮肉的声音,完全走调了。我们都被花旗兵驴叫般的嗓子逗乐了。于是红妹也唱了一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和花旗兵都听得入迷了,陆先生活着时常唱这首歌,但红妹唱得更好。芦苇荡中似乎一切都静止了,连风也消失了,她的歌声渗入了每一片芦苇叶子和每一波涟漪,总之我是这样回忆的。


    花旗兵听罢沉默了许久,象个白痴,忽然他怕起手来:"歪令古德。”他兴奋地张大着嘴,顺势脱下了手腕上那块表放在了红妹的手里。红妹急忙摇了摇头还给他,并后退了好几步。花旗兵又说了一长串话,挤眉弄眼地做出了各种表情。红妹也明白了几分,但就是死活不肯收,可花旗兵真较上了劲,死皮赖脸地缠上了。红妹实在拗不过,就一把将表塞在了我手里。花旗兵的脸上却是一脸的尴尬,但也没法子,于是就摸摸我的头,又说了一大堆话,看样子,这块手表算是送给我了。


    红妹立即带我回去了,路上她嘱咐我千万不能让别人见到这块表,藏在身上,别戴在手上。


    “红妹,为什么你不要这块表?”


    “你还太小,不明白。”


    “我明白,花旗兵没安好心。”我大声地说。


    红妹突然盯着我对视了许久,她的眼神火辣辣的,象是发现了什么,然后她把红扑扑的脸颊紧贴在我头上说:“你长大了,你快点长大吧。”


    晚上,我借着烛光仔细打量这块表,头一回抚摸这种戴在手腕上的时间机器。表面上刻着几行外国字和一个奇怪的标志,外壳和表带都是一种特殊的金属。那时我还不懂一块飞行员的表的价值,我也讨厌得到它的方式,但我实在太喜欢它了,虽然我的手腕太细,但戴上它的感觉依然棒极了。我戴着它模仿花旗兵问红妹好不好看。最后我还是恋恋不舍地把表脱了下来,放到耳边倾听秒针的“嘀哒”声在表的心脏里搏动着。


    “红妹,这表什么时候才会停?”


    “这是飞行员的表,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停。”


    我把表小心地包在一块手巾里,放在胸口的小褂内,在用一根带子绑起来。现在,它正在我的心口,和我的心一块儿跳呢。


    “快睡吧?”红妹催促着我。我和她是睡一间屋的,但分两张小床。这时我突然说:“红妹,我在你身上躺一会儿好吗?”


    我上了她的床,把头枕在她高高耸立着的胸脯上。她的胸脯既柔软又坚韧,我闭上了眼睛,鼻子却在努力嗅着红妹身上的气味,就象是春天里芦苇变绿时弥漫在池塘中味儿。


    “红妹,给我揉揉背好吗?”说罢我翻过身去,附卧在她身上,把脸埋进了她的胸脯里,然后我又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今天怎么了?”红妹给我揉起了背。她的手指凉凉的,虽然手掌上有老茧,但光滑的指尖和指甲掠过我裸露的背脊时,让我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娘。自从我娘在上海的闸北大轰炸时死了,我就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我是村里唯一没有兄弟姐妹的独子,直到红妹来到我家。


    “红妹,你白天唱得真好听,你再给我唱一首歌好吗?”


    红妹拿起了一把破蒲扇,唱了一首扇子歌。这是一首苏北平原上古老的民歌。她轻声吟唱着,一只手为我揉背,一只手为我摇扇子。


    从红妹的胸脯里发出来的气味充满了我的鼻息,让我昏昏沉沉的。我好象自己渐渐飘了起来,到了一个更大的芦苇荡,坐落在退潮后的黄海边。在那儿,有一个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坐在花轿里来到一个小池塘边,池塘边有一个戴着块手表的人,这个人就是长大后的我。我掀起了新娘的红盖头,但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哭了。


    芦苇里一队水鸟掠过,惊起了我的梦。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红妹的床上,她正在灶前为我和我爹做着早饭。


    吃过早饭,我独自出门,正遇上小黑皮,我想避开他,他却拉住了我的手说:“小新郎官,你家的红妹怎么还没见喜啊?”


    “我听不懂,你滚开。”


    “我可是一片好意,你爹是个三十来岁的老光棍,家里有这么个漂亮的大姑娘,风言风语可少不了的。你可得小心着点你爹,别让红妹没给你生个儿子,倒给你添个小弟弟。”


    虽然我那时还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好话,我立刻就一拳砸在了小黑皮的鼻子上。这一拳用尽我全力,小黑皮也没什么防备,鼻子立刻就开了花。


    但他终究比我大了十岁,他飞起一脚就踹在我胸口上,把藏在胸口上的那块表给踹了出来。我心里一惊,忙捡起来,还好没坏,刚要往怀里藏,小黑皮就一把将表抢去了。


    “还给我。”我冲上去抢,但又给他推翻在地,他一只脚下来,把我踩住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小黑皮仔细地看,“还有外国字,歪歪扭扭的,什么宝贝?”


    “还给我!”我声嘶力竭了。


    小黑皮突然松开了脚,把手表还给了我,我把表揣进了怀里,对他大骂了几句,便立刻跑开了。


    下午,我陪爹到镇里办事,由红妹去给花旗兵送饭。黄昏时分,在我们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斗大的雨点象被从天上倒下来一样砸在我额头上。冒着大雨回到家时,却发现红妹不在,那么大的雨,她上哪儿了呢?难道还在芦苇荡里。


    爹很不放心,于是和我披上蓑衣又冲入了雨中。雨越下越大,水塘的水不断上升,一片泥泞。我们艰难地涉过水塘,拨开被雨水砸得四处摇曳的芦苇向古墓进发。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说,只听到我的心在“砰砰”地跳,似乎与大雨和着同一个节奏。


    接近古墓,我们从大雨声中隐约感到有什么尖叫声从哪儿传出。我们加快了脚步,是女人的声音,透过雨幕越来越明显,听得出那是红妹的声音。


    “救命!”她声嘶力竭的声音划破了芦苇荡的上空,天也越发黑暗,一切都给大雨涂抹成了深色。我们到了古墓,却没有人,声音是从对面那一丛东倒西歪,剧烈抖动的芦苇中传出的。


    “红妹!”我也大叫了一声。


    这时突然从芦苇中冲出一个人影,向弹丸似的弹了出来,直撞到我身上,和我一同扑倒在泥里。是红妹,她的衣服全都是一丝一丝的,裤子也是,象是只在身上披了层布。她的头发也全乱了,头发上,脸颊上,甚至嘴唇上也都沾满了泥水和芦苇叶片。我看得出她眼眶里积满的泪水已与雨水混在一起难以分辨。红妹紧紧把我抱住,就这样蹲在地上不敢起来,虽然湿透了,但她的身上却很热,我突然从中间闻到了一股只有花旗兵身上才有的特殊味道。


    “狗娘养的花旗兵!”我爹大骂了一句,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怒不可遏。他凶猛地扑向那丛芦苇,很快就把那个赤着身子的花旗兵拖了出来。爹向来是个性格温顺的人,从不与人打架,现在却打得如此狠,手脚并用,而且专捡要害的地方。直打得花旗兵全身青一块,紫一块,混身是血,又都跟泥水混在一起,简直成了个“黑人”。


    花旗兵根本就不敢还手,他任凭自己被我爹痛打,一身不响地背过气去了。


    “爹,你会打死他的。”


    “你真是个憨大,当了活王八还不知道。”爹恶狠狠地说。然后他把花旗兵架了起来,又大声地在花旗兵耳边大吼一身:“别装死。”


    “红妹,你说让这个杀千刀的畜牲怎么个死法?”爹一边问着红妹,一边用手紧紧掐着花旗兵的脖子,随时都可能把他的脖子拧断。爹的目光第一次让人不寒而栗,我相信花旗兵的死期到了。


    红妹咬着嘴唇,好久才轻轻地说:“饶了他吧?”


    “什么?”我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恨他?”


    “恨,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花旗兵是来帮助我们打日本人的,我们不能伤害他?”


    “可他伤害了你,也等于伤害了我们。”


    “这是命,红妹受的苦都是天注定的。”


    “真的要饶了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爹又给了花旗兵一个耳光,把他打醒了,花旗兵双眼无神地看着红妹,仿佛已听天由命了。


    “饶了他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红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爹叹了口长气,把掐住花旗兵的手放开了。“快磕头谢罪。”爹又把花旗兵按倒在地上,向红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爹把蓑衣和外衣都脱下来披在红妹身上,离开了这里。


    路上,我们保持沉默,红妹不停地发抖,爹的脸色难看极了。回到家,爹什么心思也没有,立刻回他自己屋里去了。许多年以后,爹终于向我说起了他对红妹的身体曾有过一种强烈的渴望,毕竟那时的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他也曾有过他的痛苦,但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鳏夫,作为一个农民,他有惊人的克制力去忍耐那种欲望。我想那晚的事,一定让他彻夜难眠。


    红妹让我给她打些热水,她想洗澡。过去总是红妹给我烧水的,但这回我想红妹是真的有委屈了。烧完了水,我刚要退出房去,红妹却说:“你留下吧。”


    于是,我看着她在木桶里洗澡,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女人的身体,第一次是偷看,这次却是光明正大的。她的身体依然是那么完美,在热水中更显得成熟。她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努力擦拭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的,她对我说:“红妹已经不干净了,将来你还要不要我?”


    “我要,我一定要,红妹你洗完了澡又会和昨天一样干净了。”十二岁的我还不明白这天发生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也淋雨了,进来一快儿洗澡吧?”红妹说的异常平静,我知道她始终把我当成个孩子。于是我脱光了衣服,露出我十二岁的身体,跳进了大水桶,与红妹十八岁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为什么你还是个孩子。”红妹仔细看了看泡在水中的我的全身每一个干巴巴的细节。


    “我不是个孩子了。”尽管我说出口的是童声。


    红妹的表情略有了些变化,她轻轻地在我耳边说:“红妹脏了,从今天起,红妹永远是脏的,永远也洗不干净了,帮我擦擦背好吗?”


    平时总是红妹给我擦背的,现在我才想起该有人给她擦背啊,这个人应该是我。我哪着布擦了好一会儿,早就擦干净了,可红妹还是觉得脏,于是我再擦一遍,一直擦到她皮肤发红,她还是认为不干净。然后红妹又要我为她擦遍全身每一个角落,她说:“我全身没有一个地方是干净的,就算皮肤干净了,骨头里也已经脏了。”


    我突然激动了起来:“红妹,你一点也不脏,就算脏了,我也要你,我要你。”


    红妹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抱得好紧,在热水中紧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头脑有些模糊了,在我的记忆中,她的嘴唇好象堵住了我的口,好象把我的手和前胸紧贴在她高高的胸脯上。我们就这样紧拥了好久,也许是一辈子,但是,我十二岁的身体究竟无能为力,那一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雨也停了,村子里传来了几声刺耳的狗叫和皮靴的声音。我家的门被一脚踹开,我和红妹还有我爹都被绑了起来。我这才看清是一个小胡子日本军官带着一个翻译和一队日本兵以及一只伸着舌头的大狼狗。在日本人身边还站着小黑皮,他正死死地盯着红妹。我什么都明白了,是因为那块表,他告密了。


    小黑皮笑嘻嘻地在红妹身边转了一圈,又来到我跟前一把从我的胸口把那块表给揪了出来,交给了日本人。小胡子军官个头很矮,比我高不了多少,他仔细地端详了片刻,连连点头,然后拍了拍小黑皮的肩膀,又向翻译说了一通东洋鬼话。


    翻译问:“花旗兵躲在哪里?”


    我们没人开口。小胡子看了看,把手指向了我爹,几个日本兵上来用枪托猛砸我爹的脑袋,我爹立刻就被砸得倒地不省人事了。我一急就叫了起来,小胡子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头,对我疵牙咧嘴地笑了笑,见我毫无反应,就打了我一记耳光。我的脸上立即我辣辣地痛,半边脸肿了起来。我在心里面骂起了日本人的祖宗十八代,顺便也骂到了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花旗兵,这种畜牲最好马上就死光,说就说吧。


    “不能说,想想你娘吧,千万不能为日本人办事。”红妹突然大叫了起来。


    小胡子于是又转到红妹面前,打量了一番,伸手便去摸她的胸脯,冷不防从红妹口中飞出一粒唾沫,正砸在小胡子鼻量上。他勃然大怒,从腰间抽出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军刀对着红妹。红妹眼睛也没眨一下,小胡子摇了摇头,又把军刀递回了刀鞘。


    小黑皮却对翻译说:“看样子,他们是把花旗兵藏在了芦苇荡里。”


    小胡子听了翻译的话后点了点头,就让小黑皮先看着我爹,他自己带着士兵和翻译还有狼狗,押着我们进了芦苇荡。他们叫红妹带路,红妹却带着他们乱转。然后又叫我带路,我则原路返回。小胡子很恼怒,他命令由狼狗带队。这狼狗大得惊人,露出长舌头和两排森白的牙齿,它一定吃过不少人肉。它不断用鼻子在泥泞的地上和芦苇间嗅着,雨后的天气特别清新,使狗鼻子的灵敏度增强了。它带着我们向一片淤泥冲去,不一会儿,我们埋在那儿的花旗兵的大伞和皮衣皮帽都被挖了出来。小胡子狡滑地笑了笑,继续搜索。我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活命,混身都在发抖。我偷偷向红妹瞄了一眼,她却神情镇定,她的眼神与我撞在一起,立刻让我平静了下来。


    但随即我的恐惧又涌上来了,可憎的大狼狗正带着我们一步一步靠近花旗兵藏身的古幕。不断有飞鸟和青蛙被日本兵的皮靴惊起,他们用刺刀尖劈开芦苇,终于我们到了那儿。


    刹那间,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但那只狼狗似乎被古墓中散发出来的古老气味迷惑了,它绕过古墓继续前进,结果又绕了一圈回到了古墓边。


    小胡子急了,他抽出军刀对准了我们。我的腿发软了,但我想到了花旗兵,他此刻一定躲在古墓中透过那道石头缝偷看着我们呢。现在我要为这个混蛋而去死了,他的命难道就真的比我们的命更值钱,昨晚真该让爹把他杀了。


    小胡子日本人把军刀对准我鼻尖,我无路可退,直盯着锋利的刀尖,锋刃在清晨初升的阳光中耀眼夺目。我想象着它切开我的脑袋,沾满了我的鲜血和脑浆的情景。凭什么,凭什么要我去死,该死的是花旗兵,我大叫了起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话本不该由我这个孩子来说,但我一想到如果我下辈子还能活到二十岁,就能娶红妹了,所以就脱口而出。


    “不要碰他!”红妹大声叫了起来,小胡子立刻把目光对准了她,也把军刀掉转了方向。


    “他是我男人,不要碰他。”红妹的这句话让我重新精神了起来,死就死了,我也满足了。


    翻译把这句话告诉日本人,小胡子立刻对我轻蔑地笑了起来。


    “先把他放了,我就告诉你们花旗兵在哪里。”红妹对翻译说。小胡子同意了,并为我送了绑,我一把扑到红妹身上:“我不走,我要和红妹死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红妹在我耳边亲了我一下,然后轻轻地说:“快走,忘了我吧,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我配不上你,将来你找个干净的好女子吧。”


    “我只要红妹,这辈子我只要你。”我抱着她不放。


    红妹突然踹了我一脚:“快走,为你爹想想,别断了你们家的香火。”


    我流着眼泪最后看了她一眼,放开了她,红妹又说了一句:“你是男人,男人不能随便流眼泪,更不能当着自家女人的面。”


    我抹干了眼泪,飞快地跑了。一切都在芦苇的绿色中模糊了。


    一口气跑到村口,我突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红妹在热水里的身体。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她说我是个男人,不能随便流眼泪,可一个男人不能让自家的女人留下来等死,自己却跑了。不行,我要回去,于是我脱了衣服,跳下水,慢慢游了回去,不一会儿,我又游到了古墓边的池塘里,隐藏在密密的芦苇中,偷偷看着岸上的红妹。


    翻译说:“现在他已经走远了,你可以说了吗?”


    “好的。”被松绑了的红妹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对着直指她胸口的军刀。她捋了捋头发,眼神中闪出一种光彩。她挺直了身体,军刀尖前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仿佛在嘲笑着苍白的锋刃,她的衣服仅仅包裹着的似乎已不再是诱惑,而是一团灼烈的火。


    突然,她骄傲的胸脯向前一挺,军刀尖深深地刺了进去。这让小胡子措手不及,他根本无遐抽刀,从红妹胸口喷出的鲜血已经溅在了他的脸上。


    我惊呆了,身体麻木了,仿佛已不再属于我自己。我看见红妹的嘴角依旧带着微笑,只是胸口上多了一把长长的军刀,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想外喷出。然后,红妹倒下了,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完全被染红了。血流到了地上,于是泥土也红了,血流到了芦苇杆和叶子上,于是它们也红了,血流到了池塘里,于是我的眼前也一片腥红了。她的血仿佛永远也流不完,一直汨汨地往外涌,我从她的血中嗅到了那晚把头埋在她的胸脯中才能嗅到的味道。


    那条狼狗还在贪婪地伸出舌头舔着泥土里的血,小胡子把军刀从红妹的胸口抽出,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当他们要离去时,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古墓中传出的声音,当场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我看见花旗兵了,他竟从古墓中爬了出来,他的身上和脸上全是昨晚被我爹揍的伤痕。花旗兵露出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他愤怒了,真正愤怒了。他真正象一个军人一样扑向了小胡子日本人,他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呼啸一把将小胡子扑倒在地,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周围的日本兵立刻用刺刀刺入了花旗兵的背脊,但花旗兵死不放手,继续狠狠地掐住小胡子,直到花旗兵的身上出现了二十几个刺刀窟窿,血溅起半天高,才彻底断了气。


    日本兵费力地把花旗兵扳开,小胡子的嘴里喷出许多血,翻译用手去试了试他的呼吸,然后沮丧地说:“完了,被活活掐死了。”他们把花旗兵的尸体验明正身之后,便把他和小胡子两个死人一同拖走了,只剩下红妹继续躺在地上。


    日本人走了,我从水中爬出来,趴在红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的脸。我仿佛能看得见她的灵魂正离开她曾经火热的身体,象一缕轻烟飘到高高的云端里去了。而芦苇荡依旧平静地横卧在苏北平原上,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但却染上了三个国家的人的血。


    十二岁的我吃力地抬起了红妹,她好象突然轻了许多。我们向芦苇荡的深处走去,筑巢的水鸟们被惊起,在我们的身边飞舞。我踏着腥红的泥土走着,红妹被芦苇永远地隐藏了起来,永远。


    蔡骏


    1999.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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