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二篇手记

3个月前 作者: 那多
    2003年8月,我父亲打电话给我,要我抽时间到老宅去一次。那是九龙路上一处老式石库门建筑的二楼,在一片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海派弄堂里,四处是上个世纪初上海的痕迹。那些沧桑的老房子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不久之后则有可能被拆去。那里临着黄浦江,是所谓的“北外滩”地区,上海市政府有一项庞大的北外滩改造计划,要把原本上海的标志——外滩向北延伸,对北外滩地区进行全面性改造。那里的房子说拆就拆了。


    13岁之前,我和父母都住在那里,直到后来住房条件改善,搬到了新居,工作后我又自己租出来住。老宅和那些有着童年记忆的老家具,则伴随着厚厚的灰尘逐渐远离我的生活。现在,我的任务是彻底的整理一次老宅,除了家具,把一切能搬的动的有价值物品搬到父母那儿去。


    我在报社晃了一圈,确定没什么事,下午翘班去了老宅。晨星报报社就在外滩,我没叫车,沿着外滩一直走,享受难得的闲散时光。


    半小时后,我上了老宅的木楼梯,楼下的邻居已经换了两拨,彼此并不相熟,只点头打了个招呼。


    司别灵锁竟然打不开,钥匙插进去的时候就很勉强,然后怎么转都不动,我狠狠敲了木制房门一拳,却忽然想起几个月前老房子被偷过,门锁已经换了,老妈给我钥匙的时候,我往包里一扔,没把钥匙圈上的老钥匙换下来。


    我在包里摸索半天,差点要把所有东西倒出来的时候,终于摸到那把铜钥匙。


    门“吱”地打开了,里面扑来一阵灰尘,那么多年没人住了。我掩着鼻子,快步把窗打开。屋里的陈设和记忆一点点重合起来,几个月前小偷的光临似乎没有造成什么破坏,可能是这屋子里没什么东西可拿,看了几眼就走了,以至于我父亲对这警察的时候,一件失窃物都讲不出来。那么九不住,就算被拿走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最夸张的是,小偷连翻箱倒柜这样的基本动作都没做。估计是被灰尘呛的没了工作热情。


    我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拉开来,那些古旧的物件:擀面棒、秤、毛主席语录、三斤粮票——有纪念意义却无甚价值。


    整理了两个多小时,却只检查了小半地方,我坐在棕堋床上,腰酸的不行,抹了把汗,打算休息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探头到床下,然后伸手拖出一个木箱子。没记错的话,那里面放了该全都是我的东西。


    打开箱盖之前,我开始回忆那里面可能有什么,日记?作文本?成绩单?还是玩具?


    我真的没想到回看见这件东西,说实在的,我的心抽了一下。


    满满的一箱杂物,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黑色的硬面本。


    或许我小时侯用过这样的本子,但这时,我心里冒出来的就只有四个字:那多手记。


    我盯着这本本子看了很久,本子有八成新,和写着《那多手记之失落的一夜》那本很象,而且,上面的灰尘很少。


    我转头向四周扫视,确定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稍稍安定些,伸手拿起本子,翻开。


    第一页,第一行,写着“那多手记之乌蓬船”。


    这是第二篇,不是我写的那多手记,署名同样是“那多”。


    既然我已经把第一篇手记全文抄录在本“那多手记之过年”里,那么这第二篇手记,当然也要照办。同样的,这篇手记也有着相当的可读性。


    那多手记之乌篷船


    “千年佳酿”随精美“酒壶”出土


    据新华社重庆9月7日电一尊封存着液体的精美青铜器最近在三峡库区出土。考古学家称,器皿中可能装有两千年前当地土著居民酿制的美酒。


    2001.9.8青年报


    花木地区河道大整治清除垃圾污染


    只见垃圾不见水,“三无”盲流船长期滞留,美丽的花木地区长期以来的“难言之隐”终于“治愈”了。经过不到1个月的大规模突击整治,日前咸塘浜、黄家浜、龙沟梢等11条重点污染河道彻底“清肠”,清除垃圾7866吨,整治取缔“三无”船舶及打捞沉船43艘,周边居民无不拍手称快。


    在整治行动中发现,在原先只见垃圾不见水的河道上长期滞留的“三无”船舶都已失去航运功能,成了外来人员杂居点,其中还不乏废品回收点、“老军医”药品仓库,不仅严重污染水域环境,更是地方治安的一大隐患,由水域署、花木镇会同公安水警、城管监察大队等有关部门的两次“重拳”出击,不留“死角”,有力地改善了周边居民群众的生活环境。


    2001.6.9新民晚报


    这两则新闻,从时间到内容,原本风马牛不相及。新闻的内容两相比较,相信大多数的人对于千年古酒更感兴趣。


    一瓶当地土著用密法酿就,在悠悠时光中陈了千年之久的酒,喝下去会是什么滋味,喝完以后又会怎么样?还有,这样的酒,就算心动,真有人能喝到吗?


    有的,那个人就是我。确实来说,我近似于喝到了。这样的话很难理解,不过,在这次我想说的诡异事件里,这瓶酒并不是主角,所以,我想先从第二则新闻开始谈起,把事实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这则报道里所提到的“花木”地区,是指位于上海浦东,靠近陆家嘴的一大片区域。这片区域,今后将成为浦东的行政和文化中心,浦东新区政府大楼及上海最大的公园——世纪公园就在那里,而位于世纪公园旁边的科技馆,则是APEC上海会议的主会场。


    APEC会议在上海开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放在浦东开,则浦东也觉得有光彩,那么把开会的地方搞搞干净,以光鲜亮丽的姿态迎接外宾,是最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花木地区的那次行动,就是由此而生。


    可是,这世上大多数的诡异事件,一开始都是由很普通、很正常的事引发的。


    那次行动我是随同采访的,当时写出来的文章要比《新民晚报》的这块豆腐干多得多,也生动得多,这就是亲历和非亲历的区别。算来到现在也过去了好几个月,之所以我现在才把这件事背后的隐密写入我的手记里,是因为我刚刚才知晓这几个月前的隐密。


    这绝不是我后知后觉,如果不是碰巧……我可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永远。


    我现在把整件事按照时间顺序写下来,一开始是很平淡的,也许已经有了一些令人疑惑的细节,但作为当事人,在当时,或者事后很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发现的。


    那天中午时分,我赶到花木的一座小桥旁,桥下是白莲泾,浦东千百条小河中的一条。


    水上巡逻艇已经准备就绪,我再晚一点到,船就不管我开走了。


    我跳上巡逻艇,和艇上的人微微打了个招呼(其实他们我都不熟),船就发动了。


    站在我旁边的是浦东城管监察大队水上分队的人,制服毕挺,年纪很轻。看来他对记者这个行业很好奇,主动跑过来和我说话,还叫我“那老师”,让我心中很舒服。


    他姓张,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了此次行动的一些背景。


    时光要回溯到半个世纪之前。那个时候,中国的钢铁工业还很不发达,没有那么多钢铁来造船,而上海,特别是浦东,河道密布,船运是必不可少的运输方式。于是,水泥船就应运而生。


    这种用水泥打造的船,虽然有着诸多缺陷,比如灵活性、坚固性等问题,但只要能在水面上浮起来,在那个时代就足以被接受了。那时,浦东的各公社照保守估计,也有5000~6000条水泥船。


    半个世纪之后,这些水泥船已经没有一条能再靠自己的力量在水面上移动,也没有一条出过浦东,不是在风雨中沉在了河道里,就是失去动力在水上漂来漂去。日久天长,很多在岸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处可去的人,就以此为家。


    这次联合行动,就是把这些人赶下船,再把船彻底销毁。


    接下来的内容,就一般新闻报道而言,还是很精彩的。巡逻艇看到目标就靠上去,登船,明知故问船上的人有无行驶证等一系列证明,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然后就开始赶人。有乖乖上岸的,有坚持不走的,还有跳下水大喊大叫以示抗议的,百态纷呈。


    查到第四条船的时候,船上住着操江苏口音的一家人,看样子是收废铜烂铁的。那汉子大吵大闹,河岸边顿时围起了一群看热闹的。


    等到巡逻艇上十几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都从舱里出来的时候,那汉子终于知道这次是没法子了,声音也小了下去,但犹自在那里不知嘟囔些什么。


    小张火了,说:“动作快点,嘴里都说什么!哪。”


    汉子被小张一激,眼珠子一翻,说:“你们就敢捡软柿子捏,这儿还有一条船哪,你们怎么不去……”


    说到这里,汉子忽然住嘴。我眼尖,看到他老婆在后面偷偷扯他的衣角。


    小张说:“哪里还有船,这里就你们一条船。”


    那汉子默然不语。


    小张鼻子里“哧”的一声,声音又高八度,说:“不管谁的船,只要没证,天王老子都照收。”


    我心里暗暗叫糟,这小张看样子是刚工作的,说话这么不留余地。不过转念一想,住这种船的人,还能有多大来头,就是黑道也只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角色,话说满了也就满了。


    汉子果然受不了激,用手一比,说:“比这条小一点,船舱用黑布包起来的,这两天每天过了十二点都会出现,你们倒是去收啊。”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许多人脸上露出惊骇之色,更有些人连热闹也不看,转身就走。


    小张说:“十二点以后,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汉子转头问向围观的人:“是不是真的,你们说,是不是真的?”


    那些人纷纷点头。


    一个小孩不明就里,问旁边的妈妈:“什么船啊。”


    那妇女脸色煞白,说:“没什么,走,我们回去。”


    小张一愣,随即就说:“好,今天晚上我就再来一次,要是这艘船没证,一样拖走。”


    汉子眉头一跳,说:“这可是你说的。”


    小张手一挥:“好了,你们收拾好了没有,我们要拖船了。”


    他又转头对我说:“那老师,晚上你来不来。”


    我想了想,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又觉得这个题材很好,就点了点头。


    巡逻艇临开时,我跳到岸上,想详细问一下那条船的情况,没想到几个刚刚点头的人现在都说不清楚。


    问到第四个人,那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她丢了一句:“小心啊,那是鬼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提醒一下小张,让他晚上慎重一点,多几个人多做点准备,但想想这种话说出来,难免显得自己这个“那老师”有些胆怯,就终于没说出口。


    晚上十二点,我坐在的士上赶往浦东。计程器上的价格不停地向上翻,我心里苦笑,照来回的出租车费算,恐怕要比我的稿费都来得多。


    到了今天上午上船的地方,一下的士,就听到巡逻艇的马达声突突地响,小张已经先到了。


    我跳上船,这才发现,这条船上就我和小张两个人。


    我跑到驾驶室问:“就我们两个人?”


    小张说:“是啊,那么晚,不好意思叫其他人,两个人足够了。”


    足够?我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但也不好多说。


    巡逻艇开足了马力向前开,河道狭窄,两岸的河水随着船涌起来,再慢慢退下去,四周没有任何其它的声音。


    到了白天那汉子所处的河段,我使足了眼力四下看去,却一条船也没看见。


    那个家伙在吹牛,我这样想着,心里反而舒了口气。


    船又往前开了一段,还是什么也没有,小张低骂一声,只得原地调头返回。


    我正在为这次深夜采访暗暗叫冤的时候,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不该有的东西。


    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就在传说中有“鬼船”的那一段河道,静静地泊着一艘船。


    而在不到五分钟之前,我们刚刚经过这里,那时,这里什么都没有。


    巡逻艇的探照灯把灯光射向了那里。没错,船身用黑帆布包得严严实实,活像一艘乌篷船,静悄悄地随着河水一上一下。


    “这条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问。


    小张摇摇头,说:“靠上去再说。”


    “砰”的一声闷响,两条船靠在了一起,我忽然发现,这艘船不是水泥船,是一艘木船。


    小张用缆绳把两条船固定住,我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但是脸上却没有恐惧的神色,反而掠过一丝本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神情。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好像是一种期盼。


    我不由暗自佩服小张的胆色,深吸了口气,跃上了这艘忽然出现的幽灵船。


    甲板微微一荡,小张也随后跳了上来。


    当我向船舱望去的时候,不由愣住了。


    那船舱竟然不是敞开着的,而是装了两扇木门,木门紧闭,而且似乎还贴着封条。


    两扇门的门缝里,没有透出一丝光。


    “里面有人吗?”我大声叫。


    里面寂然无声。


    我刚想上前拔插销,小张却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们直接把这条船拖走吧。”


    巡逻艇把木船拖到集中销毁的地方一扔,今天晚上的任务就完成了,对我来说,今晚几乎没有什么收获,而第二天写报道的时候,也没提这件事。


    此事本该就此结束。


    几天后,报道见报,发在版面的显要位置。我觉得应该给浦东城管监察大队寄一份报纸过去,却不知那里的地址,就打了个电话找小张问一下。


    出乎意料的是,那头回答说小张已经辞职了。


    我很惊讶,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报了个日子,就是我去采访的次日。


    一个前一天晚上还半夜加班的人,居然会辞职?


    虽然觉得很疑惑,但和小张其实也不太熟,也就没打算深问下去,但对方又说了一句:“大概是怕处分吧,第二天只看见一封辞职信,人就失踪了。”


    我问:“处分?”


    “他私自晚上把巡逻艇开出去,还不开回来,就让巡逻艇没人看管地停在河里,这种事可大可小的。”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原来那天他竟是私自行动,怪不得只有他一个人。


    “白天我采访的时候,听他说晚上要去拖船,会不会……”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不可能,他拖船拖到哪里去?”


    “你们不是有集中销毁的地方。”


    “也没见有多出来的船啊,我们来一条登记一条的,谁知道他晚上去干吗了。”


    我心里奇怪,明明记得把船拖到销毁的地方的,不过已经不记得那里怎么走了。我又问了去那儿的具体地点,准备去看一下。


    放下电话,我越想越觉得蹊跷。看来这一切都和那条船有关。我忽然有了一个很诡异的念头,小张半年前才进入监察大队工作,鬼船事件后就立刻辞职,说不定,小张就是冲着那条船去的。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晚上为什么还要叫上我呢?


    如果那条船还没被销毁的话,我一定要进去看一看。


    在浦东一个不知名小河道的一条支流里,几十条待销毁的船排成长龙。我沿着河岸向前走,却始终没有看到那条船。说实话,我对这里全无印象,毕竟那次来的时候是晚上,什么也看不清。


    长龙的尽头是几个工人正在用挂着巨大铁锤的吊车砸船,被砸碎的船会就近埋起来。


    “没有,从来都没有这样的一艘船,我们晚上有人值班,你说的那天晚上,这儿根本就没来过新的船。”一个工人对我说。


    我只觉背脊上一股寒意直窜上来。我努力想回忆起那天晚上把船拖过来时的情形,但却什么细节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谜团里,大脑一片混乱。


    那一定不是一条普通的船,也许,那真的是“鬼船”。


    我想到了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一定见过鬼船,那儿的居民,也许大多数都见过鬼船。


    当天下午,我费了老大功夫,找到了那个地方。我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最近几天夜里,都不见那艘船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对我说,“也许它到别的地方去了。”


    “为什么你们叫它鬼船呢?”我问。


    汉子抬眼看了看我,缓缓说:“如果一艘船,当你想靠上去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你说它是什么?”


    我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汉子苦笑了一声:“原先我也不信这个邪,有一天晚上,就大着胆子把船靠过去,离那船还有三四米的样子,连上面那扇木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那么一眨眼,船就不见了,连水花也不溅起一点来。”


    “真的?”


    “那还有假,不知有多少人试过,没一个人能靠近。”


    原本想把事情弄清楚的,却得到了更加离奇的消息。既然以前没人能靠近,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们却上去了,难道是因为小张?


    我只知道他姓张,连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下,连一点线索头绪都没了。


    既然解决不了,搞不清楚,我决心把这件事忘掉,回到家里我闷头大睡,直到次日日上三竿。


    我这个人,要决心忘掉一件事,是很容易的,工作这么忙,三天两头往外面跑采访,而且又不是第一次经历怪异事件,也就渐渐不再放在心上。


    事情过了近半年,天气已经渐渐转凉,有一次我受邀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这是一家不知名的小酒厂召开的,为的是他们的一种新酒上市。


    看了他们的新闻统发稿我才知道,原来这种新酒,竟然与那瓶在长江三峡出土的千年古酒,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家小厂,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了几克那瓶子里的酒,他们从那几克酒中分离出了一种独特的菌群,与现在任何白酒中的菌群都有所不同,而这种新酒就是以种种独特菌群为基础,按古法酿成,据称与那瓶子里的古酒一模一样,口感香醇无比。


    虽然心中没有全信,但却对这种酒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主办方想得很周到,新闻发布会结束之后,就是一个品酒会,让我们这些媒体记者先喝为快。


    十几张大圆桌排开,桌上放着别致的酒具,酒香在整个大堂中蔓延开来,令人闻之欲醉。只要懂一点酒的人都知道,这一定是好酒。


    在酒厂董事长漫长的致词之后,终于等到了可以举杯畅饮的时刻。先浅浅品了品,只舌尖轻轻一点,一股迷人的醇香已经充溢于喉齿间,当下再也忍不住,一仰脖,把一杯酒一干而尽。


    酒一落肚,胸中立刻一片温热,转了几转,随即变得火烫,精神为之一振,说不出得畅快。


    杯子立刻就给我加满了,看我气势十足地一干而尽,早有人过来给我敬酒。我也不客气,又干了一杯。


    说也奇怪,胸口的热流竟一路向上涌,直冲得我脸上也热乎乎的,心里不由暗自嘀咕,这酒还真是烈啊。


    不过烈归烈,味道却是从未尝过的好。千年古酒,果然名不虚传。


    夹了几口菜,手里握起了加满酒的酒杯,打算再浅饮几口,正要举杯,脑子里却“轰”的一声,震得我当场就呆在了那里。


    就感到那酒的热力在脑子里翻江倒海,不由自主地想起记忆中的所有片断,就好像电光火石间这二十几年的经历又重温了一遍,原先模糊的记忆竟一瞬间变得十分清晰。毫无准备之间,一扇原本隐藏着的记忆大门猛然打开。


    这种土法特制的酒,放了千年,里面的细菌酵母在悠悠时光中缓慢变化,其结果,竟然可以恢复一个人忘却的记忆。后来我问了几个一起喝酒的记者,他们却都没有什么异常感觉,看来,也许这种酒只会对我这样记忆遭到强制封闭的情况才会起作用。


    无论如何,这时,我已经知道了真相。


    那天晚上,在我虚假记忆之后的真相。


    所以,我必须重新把那晚发生的事叙述一遍。


    那一天晚上,当巡逻艇逐渐靠向“鬼船”的时候,我明显地感觉到身边小张的异常。


    那纯粹是一种直觉,四周一片漆黑,我没有办法看清楚小张的表情,可是我觉得他很紧张。


    记忆的分歧是从两艘船“砰”地靠在一起时开始的。


    “你先上去。”小张用急促的声音对我说。


    我跳上了这条乌篷船,船身摇了摇,里面还是没有声响,看来是没人住。


    当我回头望向小张的时候,却一怔,探照灯的余光打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期盼兴奋的神情,整个人好似都在微微抖动。


    还没等我开口,小张就跳了上来。


    “谢谢你。”小张对我说。


    我愣住,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会以这么诚挚的神情语气对我说这句话,谢我什么?


    小张从衣服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制品,“嘀”的一声轻响,这个方型物体上浮出一立体三维图像。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一幅坐标图,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就是这张坐标图的中心。


    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冷静了下来。多次历险之后,我知道当异常情况出现的时候,只有先冷静下来,才能找到对策。小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忽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看过苏逸平的小说吗?”


    苏逸平是一个新兴的科幻小说家,他的作品,网上可以找到很多,我自然也看过,所以点头。


    “那么,你就该知道他所说的网状时空理论。”


    所谓的网状时空理论,其实是曾经被很多科幻小说家演绎过的一种对时空的推测,大抵是说,除了我们这个世界外,还存在着许多平行世界,在其它的世界中,也有地球,有太阳,有银河系,但是,之间却又不尽相同。


    这种不相同,源于一种叫时空裂变的构想,就如同细胞分裂,一而二,二而四,乃至无穷。所以,所有的平行时空,也许都有一个原时空,而原时空在某一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又分裂出一个新的时空,新的世界。


    说得通俗一点,张三横穿马路,被车撞死了,但还有另一种情况,那辆车猛扭方向盘,结果和另一辆车相撞,死了一堆人,张三却没事。所以,就分裂出另一个张三仍存活的世界,新的世界与旧的世界只有微小的区别,但千百年后,由张三而产生的星星之火就会造成两个世界间巨大的不同。


    但这种裂变是时时刻刻都在产生,还是在特殊的情况下才会产生,却谁也说不清楚。


    我把关于网状时空理论的论述在脑中回忆了一遍,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这种推测在相当的程度上,是真实的。”小张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听到这句话,再看到小张手上那个奇怪的仪器,我再不能控制自己诧异的神情。


    小张笑了:“和你说话,真的不用很费力。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两年前,也就是我们的公元2097年,我所在的世界,终于发现了平行世界之间的通道。”他用手一指那扇紧闭的舱门。


    我不由失笑:“这会是平行世界之间的通道,在这条见鬼的船上?”


    “准确地说来,这是一个虫洞,是空间的一种异变,但这样的虫洞,不知为什么,无法在虚空中单独存在,而必须依附于一个实体上面。这条船,恰好就是这个虫洞的依附体。在我们那里,是一棵参天的古树。只是,无论我们派了多少动物进入虫洞,都没有再回来过,而我,是第一个进入虫洞的人,如果我没有回去,这个通道就会永远被封闭。我说谢谢你,是因为有你在这里,我才能接近这个虫洞。”


    “我?”我莫明其妙。


    “虫洞有其特有的波动频率,任何接近的物体,如果波动频率在虫洞接受的范围内,虫洞就会消失。对人而言,这种频率在出生的一刻就决定了,这是一种生命的烙印,作为一种生物特征,会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人产生重大影响,事实上,中国古代的生辰八字,就是锁定解析这种烙印的方式。”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就是说,我八字相合,所以才能上船,你借了我的光,虫洞因为我才没有跑,那你当初是怎么过来的?”


    小张苦涩地一笑:“当初我自然也相合,可是到了这个世界,虫洞的频率却变了,这就是为什么从没有实验体能回来的原因,如果不是我随身带来的这个仪器能测定每个人的波动频率,也许我永远也回不去。半年前我在街上遇到你的时候,仪器发出的鸣叫让我欣喜若狂,我就开始筹划怎么让你带我到这条船上来。”


    我只能苦笑,原来那么早就让人算计了。


    “可是,这种虫洞的进出口是固定的吗?”


    小张摇头:“每次出现的地点都有所不同,不过,在这个世界里,都不出上海浦东。”


    “那你能确定从这里进去,一定能回到你的世界,还一定是你当初的那个时间?”


    小张惨然一笑:“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可我还有其它的选择吗?大不了和现在一样而已。”


    我还要再说什么,小张却说:“我看,你还是把今晚上的事忘掉比较好。”


    我一怔,却被他漆黑的双眼吸引,然后就精神恍惚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极为高级的催眠方式,我被强行灌输了另一套记忆。


    我就在那里上了岸,没走几步,身后的乌篷船就被一团黄色的光笼罩,等光雾散去,就只剩下巡逻艇孤零零地浮在水面上。而我,则懵懵懂懂地叫了辆车回到了家。


    那时,在恍惚中,好像听见小张对我说:“在这里的两年,我仔细留心了一下,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是在不到一百年前才分裂的,这事对我来说,对你而言,好像,是在2001年的9月11日。这一天,你尽量不要去曼哈顿。”


    怪不得在前几个月,只要听人说要去纽约,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排斥感,如果有人请我去,我也一定会拒绝。


    “这一天,你尽量不要去曼哈顿。”我现在终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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