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活佛
3个月前 作者: 昆石
第一十节天堂湖
楚风跟着少年在山腹中穿行了大半天,这才真正感受到,少年说“山被掏空了”是个什么概念。
快到出口时,他回望那巨大的空洞,禁不住再一次感叹那个年代人们精神力量的强大,如果有人不相信有精神战胜物质的实例,只要让他来这里看一眼,保证能让他哑口无言。
楚风进入的那个口子就在他与狼王搏斗的巨石右边斜下方,位置十分隐蔽。除非有人在巨石上找准这个方位纵身跳下,否则没有人能发现内里另有乾坤。少年很显然对此非常熟悉,当狼王被赶跑时,楚风已经昏迷,少年力气不够,只好将他推下巨石,直接掉入那山腹之中,然后才拖着他来到那处相对通风干燥之处。这也就造成后头几批人虽然都发现了楚风活动的痕迹,却找不到他的下落。
而此时的出口就很光明正大了。一个明显的大洞口开在平缓的山坡上,洞口前没有任何遮挡,这是当年建造者为防万一有需要,能让坦克开进来隐蔽而特意准备的。
“这是哪里?”楚风一出山洞就知道此处离他遇见狼群的山谷颇远。
“这里啊,应该在特克斯县地界儿。”少年很熟悉附近的地形,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特克斯?”楚风在脑海里仔细搜索这个地名,好像是近年来听说过的一个很有特色的县城。
“八卦城?”
“咦,你也知道八卦城?”少年有着身为伊犁人特有的自豪感,听见楚风的低语,马上兴奋起来。
“只是听说!”楚风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什么时候听说的,脑海里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也不知道它在地图上的具体位置。看少年至此转向,开始一直往东走,他没有犹豫,赶紧跟上。
楚风不知道的是,他现在所在的位置,与凌宁他们相距不过数十公里,如果他继续南下,说不定第二天就能遇见凌宁等人。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手,在此处随意地拨拉了一下。他也就与这个一心寻找他、心心念念挂着他安危的小姑娘渐行渐远。
所以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常常会因此产生:我在向你靠近,而你却不知道!
昨晚在山腹中的聊天已经使楚风知道,眼前这个锡伯族少年希林,出身于在锡伯族中都很有名的神射世家。虽说如今射箭除了体育竞技场,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别的用途,可是,他的家族还是保留了对下一代进行射箭试练的传统习俗。
在半晚上的聊天中,少年除了对大金雕的赞美,就是对自己家族那个去年被选入国家射箭运动队的堂哥的羡慕、嫉妒和钦佩。
本来,他早就该结束今年的试练回去上学,可正好大金雕在与“乌孙王”上一次恶斗时受了伤,他只好求得父亲同意并让其先行一步回去学校帮他请假,而他在大金雕伤势见好之后正准备出山回家,却又恰好救了被群狼围住的楚风。
“你不赶紧回去上课,你阿玛不会着急吗?”楚风见这少年似乎没有担忧自己撇下的功课,忍不住在他身后追着问。
“没关系的,上次我叫阿玛帮我请一个月假,这才过去半个月,再等一阵儿回去也行!”少年还是头也不回。
楚风见他一会儿急匆匆赶路,一会儿冲着在头顶盘旋的大金雕打个呼哨,忙得不亦乐乎,也不再提那个明显会让其扫兴的事情。
这条据说是乌孙古道的路线,一直贯通整个天山南北,而且还不止一条。不管是中天山还是西天山,有不少明显看得出人为修建的古代栈道,都被称作乌孙古道。据说都是当年乌孙人开凿而成,至于其用途,一说为了军事,是兵道,一说为了放牧,实为牧道。如今乌孙人早已消失,就算作为血脉传承者的哈萨克民族对此也一无所知。只有那巍巍青山的悬崖峭壁上,一道道前人费尽艰辛造就的古栈道,还在默默地守候。
“呼!这条栈道,也太危险了!修的时候,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呢!”楚风猫着腰,从悬崖栈道的一个陡弯那儿拐过来。这里上下都有数百米深,只有脚下这条八十公分宽的古栈道硬生生地嵌进了峭壁之中。那个拐角处,由于年深日久,风吹雨蚀,有些地方塌陷了,使得现在的通行变得惊险万分。
这一条路,没有一定体力的人还真是走不下来。不说别的,就说刚刚两人翻越山顶的冰川时,那网罗密布的冰裂缝简直触目惊心,最深的至少上百米。楚风曾在一条冰裂缝前驻足,这要是一失足,只怕不摔死也得在里头活活饿死——这里的冰裂缝都是下去了就上不来的,即便有人营救,也无从救起。就连尸首,也只有等来年雪化了,被洪水冲出来——当然,这还得看运气。
少年希林在此处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他看似毫无章法的左蹦右跳,其实都将将把一条条冰裂缝跃过。好容易走过这一区域,他也忍不住停下来擦了把汗。天上盘旋的大金雕更是不敢高飞,一直在极低的空中盘旋。看那意思,似乎一旦少年发生意外,它就会第一时间俯冲下来。楚风也不敢大意,眼睛紧盯着少年的落脚点,一路有惊无险。
等到下冰川时,脚底的滑溜感觉告诉楚风,这里更危险。冰川常年的侵蚀,使得冰底下的土质早就松软不堪,大大小小的石块更是绊脚得不行。在这一脚深一脚浅当中,必须随时保持重心靠后,否则就很可能失足滑落。少年似乎常走这条路,没有费什么劲,轻轻巧巧地就过去了。楚风小心翼翼地下来,腿脚禁不住有些发软。
刚下冰川,便走上了一条古老而神奇的栈道。楚风看着那上下笔直的悬崖峭壁,实在无法想象,古人到底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能在如此险峻的地方修上这样一条工整的栈道!等到转过这个陡弯,他实在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叹,却忽然感觉不对!
平时爱唠叨甚至有些聒噪的少年,此时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整个人都呆了!
楚风赶紧上前几步,一看,也有些傻眼!
其实两人眼前没什么特殊的东西,也就是一个湖。高山湖泊楚风见过不少,不说远的,就是近年来,他先后见了温柔娴静如喀纳斯湖、小巧玲珑如那神秘山谷之湖;还有华贵大方的赛里木湖、历经沧桑的乌伦古湖等等湖泊。按理说,即便眼前这个小湖有雪山、草原衬着,有金灿灿的树叶耀着,鸟儿也多些,那不至于让他傻眼啊。
可就是那些白色的大鸟,让他傻眼了。那铺天盖地上天入地的密麻麻白闪闪的一大片鸟儿,使得自诩见多识广的楚风,也禁不住傻眼。
“这、这是天鹅?!”不是太肯定。
“嗯!”少年还没回过神来。
“这么大?这么多?咱们这不是在天鹅湖吧?”楚风觉得自己有点儿那啥!
“到天鹅湖还早着呢!”希林不耐烦地说。
眼前那些高贵的白色天鹅似乎比平时常见的要大上一圈。而且,此时它们不停地飞起、落下,白的身姿、红的冠,一层一层的,飞起时一片白云,落下时那一点嫣红则更加耀眼。还有很多在湖面上踮着脚、展着翅,跳起了精美绝伦的“水中芭蕾”。它们时而倒立,身体几乎垂直地伸入水面;时而捕捉漂浮的草茎,脖颈来回转动;时而蹲入草丛,搜寻细嫩的小草叶。天鹅颀长的脖颈使它拥有着优雅的体态,觅食时,它的脖颈可任意弯曲扭动,划出一道道柔滑的弧线。
看那一只只天鹅身披漂亮的白色羽毛在天空中转一个旋儿落下,再转一个旋儿,再落下。楚风忽然眼皮一跳。
一个刺眼的金色光点忽然出现,猛地插入那片柔和的白色中,惊起“嘎嘎”叫声一片!
那是?
“尔登!别——”少年有些不忍,眼前这洁白高贵的精灵,似乎不应该有个悲惨的遭遇。
“幺儿!”大金雕一声响亮的鸣叫撕破天空。天鹅们似乎也知道它不好招惹,纷纷四散开去,一时间激起无数根白色羽毛凌空挥洒。好在这些天鹅似乎已经把高贵典雅刻进了骨子里,即便在逃命的过程中有些慌乱,却也没有太过狼狈。
“幺儿——”大金雕根本没有对白天鹅下手,它像一道金色霹雳一样,一头栽进了水里,然后又迅速飞高。在那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楚风只看清它嘴里似乎叼了一只毛茸茸的四肢小动物。很快,它便变成了天空中无法辨明的一个金色小点。
“这个尔登,就会吓我!”少年希林见大金雕远去,不仅没有担忧,反倒松了口气。
“好快!”楚风喃喃自语,“难怪要叫做‘尔登’,果然跟一道光一样。”
白天鹅们并没有被这个小插曲所惊扰,它们刚才被迫散乱了的队形很快便恢复。更多的则继续在水边做着自己原本进行着的工作,只有那么少数几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被祸及掉了几根羽毛,它们单独找了一小片水域,就站在那儿,扭动着那长而美丽的脖子,用喙一下一下地沾水,去梳理自己背部的羽毛,看起来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
希林走的这条道很偏僻,虽说如今探险运动大兴,慕名前来走乌孙古道的“驴友”也不少,可在这条道上,希林年年都要走个几趟,却甚少遇见同行者。而这里的海拔已经不低,当地的牧民很少会到这么高海拔的地区放牧,因此,这个湖真可以算是人迹罕至之处。
“如果不是已经有一个天鹅湖了,它还真可以叫做‘天鹅湖’这个名字。”楚风说的是位于天山南麓巴音布鲁克大草原的“九曲十八弯”。那儿每年一入夏,就会有成千上万只天鹅前来栖息,便得到了一个“天鹅湖”的称号。
“嗯,不过,天鹅湖一到六月,那里的小天鹅孵出来,被天鹅爸爸妈妈带着试飞时,动静比这大多了!”少年希林觉着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能太大惊小怪了!
“哦,那个场面你见了?比这里更壮观?”楚风想逗逗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了。
“小时候见过!”少年嘴角含笑,“阿玛带我去的,那时候我还没上学呢。那些刚刚孵出来的小天鹅,身上黄茸茸的绒毛还没完全退呢,就一摇一摆地跟着自己阿玛、额么(锡伯语:爸爸妈妈)学飞,嘻嘻,好玩得很!”少年的回忆似乎很美好。
“这个湖有名字么?”楚风问少年。如果当地人有给此湖取名,少年一定知道。
“天堂湖!”少年还在搭眼望天空,想找出大金雕的身影。
“天堂湖?”楚风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一个湖,能用“天堂”来命名,总有其不同寻常之处。他再一次环视此湖,湖不大,只有约四平方公里,略呈靴子形,海拔约三千米。镜子般的湖水,谜一般的古老栈道,满湖雪白的高贵天鹅……这样看来,它确实很美,但还远远不能衬得上“天堂”这个词。
“为什么叫‘天堂湖’?是当地人这么叫么?”
“是啊!山里头的人都这么叫它。”少年希林一连打了几个呼哨,都没有得到金雕回应,一脸悻悻地回头说道。
楚风看了看天色,远处的冰峰开始泛出红色——太阳要下山了!天边罕见地出现了七彩的晚霞,湖面不知从何时开始升起一股薄薄的雾气,越来越高。落日的余晖洒在上边,只见彩雾奔腾,真正是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尽管自己不是摄影爱好者,即使眼见这样绝美的光影组合也不致疯狂地按动快门,但是欣赏美的眼光总是有的。呼吸着清新无比的空气,站在这高山湖泊边上,一边是染上了红霞的冰峰,一边是洁白纯美的上千只天鹅在碧波之上、彩雾之中翩翩起舞,越是朦胧,越让人对其舞姿遐想一片。仰望为碧蓝的天空,俯视为墨绿的森林。楚风此时忽然长出一口气,压在心中那沉甸甸的郁闷似乎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来,头上那把似乎随时会砍下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不再那么具备威胁性。
如此绝美风光,如此大好河山,别说我还没死,就算明天便会死去,今天也要好好过,才对得起上天给自己安排的这一番胜景,不是吗?
第一十一节出事
正在此时,离美丽的天堂湖不过十来公里的山脚下,有一户蒙古族牧民正为了自己丢失的羊儿担忧。
爷爷乔普林是这个家族的尊长,他见到儿媳妇愁眉苦脸地进毡房,马上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卓玛,怎么了?”
“山羊少了四五只。”儿媳蒙克卓玛不敢不如实说。
少了这么多!乔普林坐不住了,“噌”地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走。
“今天是谁去放的羊?”
“萨日娜!”萨日娜是卓玛年仅六岁的女儿,还没有上学。
乔普林刚走出毡房门口,就见到孙女萨日娜在外边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来。他马上发了脾气:“进屋,滚进去!我宰了你们这些懒鬼!我叫你们放羊,你们就知道玩,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们!”
萨日娜朝着自己额吉(蒙古语:妈妈)求助地望了一眼,可惜她额吉也自身难保,只好为难地看着这个小女儿。
进到毡房,乔普林先对供奉在神龛里的莲花生大士的唐卡行了大礼,嘴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祷告什么。
等到这一切进行完毕,他并没有对萨日娜动手,反倒是语重心长教育起孩子来:“孩子啊,放羊嘛,要经常看着点儿的,光顾玩是弄不来羊肉吃的。咱们的‘天堂湖’为什么这么美丽?是因为她是一个牧人姑娘的眼泪化成的。眼泪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代表着我们每个人不可侵犯的内心世界。所以,这个湖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要试图去揣测她,任何接近她的企图和尝试都是不对的。你一定要记住爷爷讲的话,长大后好好本分地放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的话能懂吧?”
萨日娜似懂非懂地听着,完全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忽然跟自己说这么一段话,以她的年龄和智力,还真是理解不了,就只知道自己闯了祸、丢了羊。她见爷爷问话,忙点点头:“嗯,爷爷,我错了,我再也不贪玩了,以后我一定好好放羊,您别打我!”
“唉!”乔普林看了看孩子,不再说话,只挥了挥手让她出去。
“巴特尔!巴特尔!”老人想了想,开始叫唤自己的儿子。
“哎!阿爸,您叫我?”年近四十的巴特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蒙古汉子,常年的放牧生活,使得他的脸膛像锅底一样黝黑。
“你跟我去再数一遍羊!”
“好嘞!”
父子俩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站在一旁,把羊儿赶到一旁,再三地数。
“一百九十八只,又少了三只。”
“巴特尔,把我的马儿牵来,我要去找我的羊!”老人一听,沉不住气了。
儿子慌了,马上再数:“是我数错了,没少羊。”
“山羊数了没?”
“没有呢,山羊不知道少了没有!”
“快数一数,少一两只没关系,少多了可不行!”
“少一只也不行呀!”巴特尔这话只敢在自己喉咙里咕哝,半点不敢叫阿爸听见。
第二天,正好是一个祭祀神灵、祈求神灵保佑牲畜平安的日子。巴特尔的姐姐、姐夫为了在老人的带领下参与祭祀,昨儿就从数十公里外他俩位于巴音布鲁克大草原最西端的家中赶了过来。
“阿爸,今天我们是来向您问候的。按照我们蒙古人的礼行,向您献上一条哈达。”巴特尔和姐夫沙依拉一起向父亲敬献哈达。
“愿你们敬献给我的美酒,成为‘天堂湖’里永葆安康的圣水,愿我们的牲畜一年比一年增多,祝福你们像美酒一样纯洁,像钢铁一样健康,永享太平!”乔普林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给予自己的子孙以最美的祝福。
“永享太平!”大家齐声说道。
然而,今天的祈求似乎没被天神听见,萨日娜很快惊慌地跑来:“阿爸、额吉,我们家的小马驹不见了!”
“什么?!”巴特尔又惊又怒。如果说羊儿们是牧人的财产,那么马匹就是牧人的命根子。这匹小马驹才两个月大,是家里最雄健的马儿“红云”的后代。巴特尔平时简直把这匹小马驹当成了自己的眼珠子,如今居然不见了,那不是要他的命嘛!
巴特尔什么都顾不得了,骑上自己的快马就四处去找他那匹心爱的小马驹。
“你好,见到我的小马驹没有?”
“没有!”
“你好,见到我家的马驹没有?”
“我怎么能见到你的马呢?”
“那就算了!”
山里头的牧民互相之间住得很远,巴特尔骑马跑了二十多公里,找到平时熟悉的几户牧民家里,都没有人见过他的马。他只好灰心丧气地回家来。
一靠近毡房,满面焦急的妻子蒙克卓玛便快步迎了上来:“不得了了,巴特尔,阿爸上山了!”
“什么?”巴特尔大惊。他知道,妻子说的这个“上山”,就是去山上的那个“天堂湖”。阿爸平时最喜欢在嘴里念叨的就是告诫他们不要随意靠近那个湖。可如今他为什么自己去了呢?
“姐夫呢?”巴特尔还有一丝希冀,如果姐夫沙依拉陪在阿爸身边,也许……
“姐夫帮你找马去了,还没回来。怎么,你路上没瞧见?”没等蒙克卓玛回答,他的姐姐古玛马上问道,面上带出一丝焦急。
“糟糕。”巴特尔一听这话,什么都来不及说,赶紧打马往山上跑。
楚风一早就被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惊醒。他站起身,掸了掸满身的土——希林真是这山里的“百事通”,他竟然能在湖边找到这么一个相对干净的小土洞栖身。只可惜这个土洞太小了点儿,刚刚够两个人在里边平躺,要想翻个身,还得互相体谅。这一晚上下来,两人都给折腾得一身土。
大金雕尔登昨儿一晚都没再出现。希林那手百发百中的箭法,不仅能打野兔,还能射鱼。两人将其战利品就着湖水洗洗干净,烤巴烤巴当了晚餐。还别说,这少年还真是山中骄子,居然随身带有做烧烤的各种调料,味道那是相当的不错。
“呀,教授,醒了!”希林自从知道楚风是古文字学专家之后,就执意用教授这个词称呼他。楚风听他叫的口气,似乎有些受好莱坞大片的影响。
楚风觉得自己起得够早,没想到少年早就起来了,神神秘秘地正在往昨夜的火堆灰烬中埋着什么,抬头看见他,马上一脸心虚地笑,有些谄媚!
楚风心下生疑,马上走到他刚才埋东西的灰烬那儿,用脚扒拉了扒拉。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个灰扑扑的比鸡蛋稍大一些的鸟蛋躺在那儿,看样子快熟了!
“这个是——”楚风脸一沉,“在这里,你要吃天鹅蛋,是不是嫌命长了?”楚风倒不是顾忌野生动物保护条例,而是害怕眼前这数千只的庞大鸟群集体发疯。
“不是,教授,这可不是天鹅蛋,野鸭子的,嘿嘿,野鸭子的!”希林刚开始的心虚在楚风一开口后就消失了。他再嘴馋也不敢吃天鹅蛋,半夜起来去掏鸟窝,他还顾忌着鸟妈妈知道了麻烦,每个窝里只掏了两个,都没给掏绝。
楚风听了他的解释,又好气又好笑。“亏你还有一个鸟类朋友呢,就这么嘴馋?要是叫它知道了,看它还理不理你!”
“嘿嘿,教授,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等着!”说完,希林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楚风知道,他这是在召唤大金雕,忍不住跟着他头朝的方向眯着眼望去,找了没多长时间,他便见到一个小金点,很快地从天边接近。
大金雕尔登似乎也知道大清早的最好别吵着人,飞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任何叫声。楚风才看到金光乍现,就觉劲风扑面,定睛一看,大金雕已经安然自在地站在少年的身边,自顾自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熟了!”希林闻着香味,满面欣喜地扒开那些还有些温热的灰,将几个蛋刨了出来。
“咝——呼!”顾不上烫,少年第一时间丢给大金雕两个。大金雕眼都没眨,“嗑”一下啄破壳,再一伸脖子,就消灭了一个。如此反复,不过数秒时间,还没等楚风拿起分配给他的那两个,它的两个蛋都已下了肚。
楚风看得瞠目结舌,看来,这两个早就是“偷蛋二人组”啊!看那手法、那速度,要说是第一次,打死他也不相信。
这位大金雕连吃了两个自己同类的后代,那是一点儿“物伤其类”的想法都没有的,连嘴都没吧唧一下,就把目光投向了还没有进入某人腹中的剩余几个鸟蛋。
少年早知它这德行,一副防贼的表情,将蛋护在自己怀里。楚风虽然没经验,但好歹在部队里呆过,知道抢食儿是怎么回事,也连忙将两个蛋紧紧地护在手心。搞得大金雕眼神无比幽怨。
这两个也不管,美滋滋地解决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贼赃”。两人吃完后,还不忘挖个洞将蛋壳埋了,彻底地毁蛋灭迹。
等把火堆浇了一遍水,确保它不会死灰复燃之后,两人一鸟决定继续上路。
就在此时,大金雕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幺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天飞起。
“这是怎么了?”楚风被它忽然伸展开差不多有五米的双翅擦着一点儿边,觉着有一股大力猛地向自己推来,骇然之下不及多想,顺着这股力道打了个滚儿,这才将其完全避让过去。他顾不上自己身形狼狈,望着远去的金点儿,不解地问希林。
“有人出事了!咱们快去看看!”少年希林对大金雕的习性知道得一清二楚。凡是露天情况下,他从不和它站得太近,因此刚才那忽然伸出的翅膀并没有对他造成困扰。可是,看大金雕这神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目力所及,能够见到那点金光没有飞多高便落下,它落下的方向正好是少年希林的目标方向——东方。两人对视一眼,提脚便追。
到了现场一看,一个身穿蒙古长袍的老人面朝下趴在山坡上,一动不动,他身边一条马鞭无力地跌落在地。再一看那散乱的马蹄印,楚风心里有了底,这位老人一定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制止了少年希林马上就要把老人翻转过来的鲁莽举动,先摸了摸老人的颈动脉,又伸手测了测老人的鼻息,再一手微抬老人的头,一手去翻他的眼皮。
“有点儿像突发脑溢血!”楚风自己不过是个半吊子,但知道一些急救常识——如果人因为心脑血管疾病晕倒,最好不要马上搬动他的身子。
他狠狠地掐着老人的人中,良久,老人幽幽然吐了一口气,虽没有醒过来,呼吸倒是平缓了些。
“哚、哚、哚”,马蹄声从身后的山下传来,巴特尔满脸是汗地骑马赶过来。远远地,他见到那边山坡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蹲着,似乎在地上检查着什么,而地上似乎还倒了一个人。看着这一幕,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楚风回头瞧了一眼,看马上骑手的装扮,猜测两人大概会是一家人,他连忙将身子让开,让这后来的骑手可以看清地上的老人。
巴特尔离老人还有十几米就跳下马,一把丢开缰绳,差点儿跪在地上。那是阿爸,是阿爸,那是他的袍子,还有他今天早晨才换上的新靴子。阿爸他为什么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怎么了?
“阿爸——”巴特尔无法相信,今天早晨还笑眯眯给自己祝福的阿爸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便没了!他发出一声悲呼,便要向地上的老人扑去。
扑到一半被人阻住了。楚风很怕他那一扑,让本来有救的老人散了架,赶紧拦住:“兄弟、兄弟,你镇定点儿,老人还活着,还活着呢!”
巴特尔刚开始升起的满腔悲恸,在听清这话后,迅速地消融了下去。“你说的是真的?我阿爸好着呢?!”
楚风苦笑了一下,这老人看着像是一跤从马背上摔下来然后猝发脑溢血,虽然眼下还有呼吸、脉搏,但怎样也与“好着呢”这三个字相去甚远。
他也不想费那个唇舌解释,就手把手地教他摸了摸老人的颈动脉和鼻息。巴特尔也就知道,自己阿爸确实还活着,但是情况也很不妙。
“大兄弟,一看你就是个有本事的,你说,眼下该怎么办?”巴特尔心已经乱了,看身旁这两人,一个是个半大孩子不顶用,一个刚才那么沉稳地劝阻自己,一看就是个懂行的,只好苦着脸向楚风求助。
可楚风真不好答应他什么,他又不是大夫,手边也没有急救用的药物,只好使劲掐老人的人中和虎口,希望能让老人醒来再说。
好容易,老人微微睁开了双眼,马上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巴、巴特尔,快、快帮我请小活佛!”说完,老人再次昏迷。这一回,无论楚风怎么掐,他也没有了半点清醒迹象。
第一十二节死亡
乔普林老人已经被抬回家中,由于这个过程楚风和希林两人帮了不小的忙,因此,他们俩被毡房里的主人们当作贵宾留了下来。
老人躺在自己毡房的炕上,除了胸膛些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以外,再没有任何可以表明生命的迹象。楚风以前曾经在战斗中见过很多突如其来的死亡,后来在父亲的病床前见过那种如钝刀子割肉一般疼痛而漫长的死亡来临过程,但都因为那时自己年轻,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冲击。
可如今这回不一样,虽然即将面临死亡的这位老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自己也面临着死亡阴影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一个鲜活的生命走向末路,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希林并没和他在一起,这孩子自从知道老人上山是为寻找小马驹后,心情就有些烦躁,他请楚风留下来等他,带着大金雕就上了山。也许,他想帮老人做点什么。
老人的儿子巴特尔去了数十公里外的巴音布鲁克草原。楚风曾建议他把老人送去山外的医院抢救,可蒙古人有自己的方式,阿爸说让去找小活佛,那就得去找小活佛。巴特尔在执行阿爸的话时从来不打折扣。
巴特尔去了半天还没回来,乔普林老人刚刚被抬回来时,家里人还试图给他灌点草药下去,可是哪怕撬开了他的牙,将药灌了下去,一会儿还是流了出来。这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不行了。
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起这间白色的毡房。巴特尔的姐夫早已经回来,他并没有走远,当然,他是空手而归的。
楚风无法忍受那种死亡即将降临的味道,他避出毡房外,看到了那个小姑娘。
萨日娜刚刚去过爷爷那间毡房,她甚至在他旁边坐了一会儿。他不能说话了。想着昨晚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的那张脸,如今变得这么憔悴和干瘪,萨日娜就觉得大为吃惊,她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从额吉的话里听懂了一句:爷爷即将要离我们而去,我们将再也看不见他了。
这让她感到非常悲伤,小姑娘甚至第一次知道了孤独的滋味。
楚风就是看见了这样一个悲伤而孤独的小姑娘,远远地坐在自家羊圈旁边,低着头,抱着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
“你爱你的爷爷吗?”楚风觉得自己有义务跟小姑娘说点儿什么。
“昨天傍晚放羊回来他还大骂了我一顿!可他今天就要死了!”萨日娜答非所问,“额吉说,爷爷死了,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不要他死,我再也不贪玩儿了,我再也不会丢掉羊,这样,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小姑娘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楚风。
楚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乔普林老人开始变得很痛苦,楚风甚至觉得自己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挣扎着呼吸的声音。老人虽还没清醒,但人们能感受到他的情绪——焦躁、不安!他的表情也越来越痛苦。看见他被死亡折磨,楚风似乎能够看见他的肉体正在腐坏。
这一切,在第二天傍晚巴特尔请回两个人以后得到迅速改观。这两个人都穿着猩红色的僧衣,一个大约四十多岁,一个只有十三四岁。他俩进了老人的毡房就开始用蒙古语念经。楚风站在旁边清楚地看到,老人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皮肤表面开始发出一种光泽,而后,他的双眼睁开了。
两位喇嘛见此情景,年纪大点的那个,身子向后退了半步,将位置留给年纪小的那位。
“小活佛,我的上师,是你吗?”老人的声音充满着某种诡异的喜悦。
“是的,老乔普林,是我!流浪的旅者啊,别害怕,你要回家了!来,让我引导你!”小喇嘛长着一张方正的圆脸,宽宽的额头和厚实但不太高挺的鼻子显示,他应该是一个蒙古人。念经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着一种庄严的光彩,肤色如同阳光底下的小麦,晶莹剔透、闪闪发光。他的声音里有着与年龄大不相符的成熟与智慧。
听到他的话,老乔普林脸上完全放松了,他咧开嘴角,充满自信,看着小喇嘛,那意思似乎是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就不是楚风这个外人能够参与的了。他被请出毡房外,刚走出毡房门,楚风似乎听到老乔普林跟着那位小喇嘛念了几句什么,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随后老人亲属的哭泣声,楚风知道,老人就在那一刻走了……他走得很安详,很平静,脸上还有一丝微笑。
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楚风有些不能理解自己这种莫名的酸涩之感到底从何而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在他面前一直坚硬得像块石头,而后来却被死亡的痛苦过程折磨得像个孩子一样的人。与刚才的那位老人比起来,父亲的死亡过程是那么的痛苦而漫长,可当年的自己却为什么没有今天这么哀伤?
是当时年轻的脑海里还没有对于死亡的深刻认知?还是多年的积怨蒙蔽了自己的心?
原来,还可以平静而安详地死亡!楚风仰头看天,眼中的热泪顺着脸颊滴到了草地上。
为什么会掉眼泪?
不知道!
这死去的老人你根本不认识,更谈不上感情,而且他的离去远比当年父亲安详,为什么心中却如此悲伤?
楚风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质问自己,而自己则试图回答,可惜,回答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质问的频率——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悲伤?
这个老人?
你父亲?
还是你自己?
……
他回答不出来!
好容易阻止住剩下的眼泪,楚风将仰着的脸平复过来,正好跟牵着一匹浑身是伤的马驹儿的希林撞个正着。
少年看见他眼中的哀伤,步子一顿,眼中有些怔忪!
楚风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打扰这一家人,他与希林商量,将那马驹儿就这么拴在毡房门口的拴马桩上,然后在马鬃里绑了一卷钱,两人就要离去。
“请留步!”稚嫩的声音里却有着一丝莫名的威严。
楚风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那位小喇嘛:“是叫我吗?”
“是的!远方的客人啊,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一种味道!”小喇嘛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毡房。
楚风真是诧异了,这位喇嘛还真有些神异之处。他说从自己身上闻到了某种味道,又暗示地回看了一眼毡房,那就很明白是在说,自己身上有死亡的味道。
面对这样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面容,却有着一个老人才能胜任的智慧的少年,楚风觉得有点怪异。他还不至于没有勇气在一个少年面前说出真话:“是的,我想你的鼻子没有出问题。”
“是一种恶臭!”小喇嘛也不怕刺激到他,马上补充,“一种能令我终身难忘的死亡的恶臭。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人身上死亡的味道能有您身上的这么浓烈!”小喇嘛抬着睿智的双眼,目光直射楚风的眼底。
楚风没有回答他,只是低着头皱着眉想了一阵,然后便招呼希林,迈步离开。
“请等一等!”小喇嘛再一次喊住他,摘下自己手中一直修持的一串菩提子佛珠,很认真地递给楚风,“这是我的上师从佛祖诞生的圣地请回来的,经过上师和我多年的修持,具备无上法力,希望能对你起到一点作用!”
楚风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看见小喇嘛那张认真板着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拒绝的话竟然说不出口。
小喇嘛等楚风接了他递过来的东西,也不说话,施了一礼,转身又进毡房去了。倒是楚风,怔怔的,直到希林揪扯他的衣服,他才回过神来。
“走吧!”
两人有些狼狈地离开了这座充满哀伤的毡房,就那匆忙的脚步而言,似乎有着逃离的意味。
尽管时间又近黄昏,楚风和希林都再没有心情去欣赏美景,一味埋头赶路。
“那匹马驹儿是怎么回事?”楚风早就看出少年的神色不对,可是他自己也心情复杂,因而没有去管他,既然少年已经把马驹儿找着并送回给了那家人,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导开导这个忽然变得愁眉苦脸的小家伙。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昨天早上我去偷蛋的时候见过那匹小马驹。”希林的语气里有深深的懊恼。他为了引开成年鸟儿们的注意,有意把那匹小马驹当作挡箭牌,将其诱入了鸟儿们的领地。可他当时并没有太强烈的恶意,只不过是想借小马驹掩盖自己偷蛋的行为,但没想到小马驹会陷进泥沼里,更没想到的是,这家的老人会因为出门寻找丢失的小马驹而送掉一条命……
少年虽然从小就学会了射箭打猎,心肠比一般同龄人要硬些,可作为孩子,对于一个老人因自己的某个失误而逝去这样的事,有些承受不起。
说到那些鸟蛋,楚风也是分赃者之一,他有些无语:“这不关你的事,就算没有你算计,那匹小马驹也已经走丢了,老人要出的事也出了。其实,只有你上他们家偷了这匹小马驹,你心里想的那个因果关系才能成立。你偷了吗?你没偷!所以,不要再想了!”他说着,还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是啊,这世上的事真是奇妙,一个看似不起眼甚至毫无关联的疏忽,就可能导致一个无法承受的惨痛后果。
楚风想起那家人说,去世的老人其实在今天早晨还笑眯眯地接受了儿女敬献的哈达,并给了自己子女以美好的祝福,没想到傍晚就……这,就是佛家讲的无常么?
希林得到了他的安慰,心中好过了一点儿,但还是提不起精神来,连带着天空中的大金雕也有些无精打采,飞得低低的不说,那伸着双翅不知收拢懒洋洋滑翔的样子,怎么看都像在打瞌睡!
楚风手中摸着那位小喇嘛递给自己的菩提子佛珠,一时也没有心情再说什么,两人便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一路向东行去。
东边那座可以看见的大山,翻过去的另一面悬崖上,便是大金雕的家,也是希林发现很多不明文字的地方。
百公里外,巴音布鲁克大草原深处,一座很小但形制齐备的喇嘛庙门口,一匹骏马驮着一位骑士飞快地来到跟前,他甚至连正常踩马镫下马的工夫都没有,直接从马背上跃起,就这么跳下来,手中缰绳随意一扔,便往庙里闯。
“快、快!我要请小活佛!”
“上师不在,被乔普林家的巴特尔请去了,说是老乔普林不行了!”庙里的一个声音回答他。
“唉——”那人的叹息声里透露着浓浓的失望和焦虑!
“你别着急,再等两天。上师走的时候说过,他们过两天就回来了!”那声音很和缓,有着某种镇定人心的效果。
“不行的,再过两天,再过两天就来不及了!”那人急得直跺脚。
“可老乔普林家远得很呐!你就是打快马过去,今天也赶不到了!”那声音似乎要劝阻这人的某个不太靠谱的主意。
“不行,等在这儿,我非急死不可!那乔普林家的位置在哪儿,您能告诉我么?”那人的脾气显然很是急躁。
“唉——你不要去啊,老乔普林的家很难找的,不知道路的人走那一段山路很危险。你还是在这里等吧!”寺里的那个声音很无奈。
“没关系的,这一片山林我都很熟!我真的有急事要找小活佛,请大师行个方便!”对方很坚持,寺里那个声音也只得给出了他所知道的最准确的方位。
那人匆匆双手合十给寺里的人行了礼,就快步退出来,飞身跃上马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