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冥婚序曲

3个月前 作者: 夏忆
    冥婚是一个古老的习俗,以前多半是给有婚约但是其中一方又在结婚前突然过世,为了让这过世的一方能够安心地离去,通常会请懂的人为他们办一场冥婚,即活人和死人成亲。


    这种习俗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非常鄙陋的,是落后的思想在作祟,人们认为那个人会因为没有结婚而转成怨念,也就是恶鬼,会让那盏孤独的坟茔破坏他们几辈子经营下来的风水。当然也有伟大的爱情信仰者为了遵守婚前的承诺,嫁或者娶已经天各一方的另一半,然后就这样伴随在青灯古佛边终老一生。


    爱情是伟大的,也是自私的。就算已经人去楼空,也把你的钥匙留给我;就算已经人走茶凉,也把那个座位留给我;就算你的世界被他全部占据,也把界碑的位置告诉我;就算你们约定了永远,也把永远之后留给我……


    但是很少会有人为死人配冥婚,一者,这不是一个好差事,弄不好真的会引出凶煞来。二者,人死之后已经足够悲伤,谁又愿意用这样一种赤裸裸的方式去回忆,去徒添上那几分凉。


    这已经不能算是冥婚了,而是阴婚,是完全死人配给死人,但是查文斌却要实实在在地把一具刚死去不久的尸体和一具早已腐烂的尸骨重新走上一遍大婚的流程。


    白色是这场特殊的“婚礼”的主色调,透过那吊着的随处可见的白色纸碎花和剪成了柳絮一般飘荡的幡,孩子们的嬉闹声丝毫不能赶走那些妇女眼中的泪水。男人们放弃了手中最为钟爱的麻将和扑克,抽着闷烟,眼睛空洞而无光。


    或许他们和陈放根本不熟,甚至有的人没有和他讲过话,像我们这般的孩子就更加觉得那是一个和疯子差不多的老人。他和她的故事,已经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就该画上句号了,造化弄人,他终究是没能娶到她,她也终究是没能等到他。


    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和小媳妇说着他们从上一辈口中听到的故事,经过多少的改变之后,小蝶成了祝英台,陈放就是那梁山伯。


    或许,在我们那个农村里,一个连汽车导航都找不到的地方,人们对于爱情的理解就是油盐酱醋,平淡而真实。这种轰轰烈烈、颇有小说传奇味道的爱情,让他们忘却了这场阴婚本身并不是那么一件简单的事情。


    虽然,那一年的查文斌已经颇具火候,《如意册》说到底不过是一本书,寥寥七十二个字,记载了洞悉天与地的一切,又岂是他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能参透的。


    一个人懂道,并不代表他对于另外一个世界是无敌的。这就好比满腹经纶的王语嫣并没有实际的武功套路是一样的。


    道,是对于自然的理解,是精神层次的追求,并不是一张符、一句咒,那一柄剑不会因此更加锋利。


    得道者之所以能够得道,不是因为他会抓鬼,能够下地府上天庭,而是因为他的内心世界看得远,看得清,看得淡。


    饶是你有十本《如意册》,又如何?它记载的并不是教你画符,教你摆阵,它想说的不过是让大部分人觉得空泛而无趣的世界观。至于这些符符咒咒,不过是这些求道者在这些求道的路途中,领悟出来的一些东西。


    道的存在,并不是为了符咒;道士的存在,更加不是为了抓鬼!


    白天的杀猪宰羊,不过是为夜晚这场不属于人间的婚礼进行的铺垫。


    清场,这是查文斌做的第一件事,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早就被大人揪着衣服回了家。天未黑,家家户户大门都已紧闭。婆娘们搂着自己怀里不停往外探头的孩子们,就像那个好玩的打地鼠游戏,脖子伸出来,又被叹着气、流着泪的老妈子们给重新塞回了被窝。


    这是一种国人在解读逃避恐惧之时最常用的办法,被窝里永远都是最安全的,只要我看不见,那么就什么都没发生。


    一番核算,哪些人可以留,哪些人必须得走,早就清清楚楚写了告示贴在那大门之外。也有好事的、想看热闹的人们爬上了后山,那个阿爸打了无数枪都没响的地方。


    但凡婚嫁,中国的习俗里,最为讲究的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便是媒人。


    中国历来的婚姻讲究明媒正娶,因此,若结婚不经媒人从中牵线,就会于礼不合,虽然有两情相悦的,也会假以媒人之口登门说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才会行结婚大礼。媒人自提亲起,到订婚、促成结婚都会起着中间人的作用。


    因小蝶逝去确实有些久远了,那个年代散落下来的亲人们如今也都不知道在哪里,陈放就更加不必多说了,终老一身,膝下无子。若硬要找个媒人,恐怕村里那些平时最爱磨嘴皮子的婆娘们是不敢上的,谁敢给死人做媒啊?万一要是这小两口以后处不好,要来找媒人调解下矛盾,那还不得三魂吓掉两魂半?


    这个媒人,最后还是查文斌想法子给解决了,他让村里的篾匠给扎了个真人大小的壳,外面糊上纸头,贴上些纸衣服、花褂子,还托人给弄了个假发髻,戳在灵堂中间,又特意画上了红彤彤的腮红和咧着大笑的嘴脸。


    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个老太太站在那儿呢。


    这里没有通常丧礼上常见的那个“奠”字,倒是随处可见用白纸剪的“囍”字儿。


    因为家里也没个长辈了,这传统的“龙凤贴”就由查文斌自己写了,以陈放的名义写完,就搁在祠堂里原先小蝶家供奉祖先的地方,这就算是来替陈放下求婚帖了。


    当然,查文斌可不管小蝶家的那些祖宗答应不答应,他只权当是答应了。然后又差人抬进来两个纸糊的箱子,箱子里头是男方给女方送去的定礼,也就是聘礼。


    这些个聘礼里头,第一个箱子里装的一半是真的绸缎和一些常见的五谷种子,另外一半却是纸糊的皮、棉、夹、单衣服各一件。


    第二个箱子里装着锦匣两对,里头有耳环、镯子、戒指及簪子之类的首饰。虽然也都是些便宜货,但是村里的人也都不想他们两人的大婚太寒碜,已经委屈了一辈子的小蝶,说什么他们也会凑出这么一套行头来。


    还有一些,则是用烫金的锡纸做的金银元宝,下面垫着厚厚一层的冥币,这些就是陈放给小蝶家下的聘礼。


    同样,查文斌也为小蝶准备了陪嫁的东西,内容跟这个也相差不大,都是些纸糊的玩意儿,让一群火焰高又不反冲的年轻人把这些个家什抬着绕着他俩的棺材转了几圈,算是告慰了双方。


    除了那套首饰,其他的则都被马上抬到了祠堂中间的空旷处,一把火点燃,两口棺材倒映出不停颤抖的火苗,灰烬撒落在了这个祠堂的每一个角落。


    这时,查文斌亲手把两个白色的大花球,也是纸的,分别贴在了两口棺材下,下面缀着一张小符纸,纸上分别写着“新郎”和“新娘”,另外还有二人的生辰八字。


    这两口棺材前面又放着一张供桌,桌子上除了两碗倒头饭和生鸡蛋之外,还多了一些龙凤喜饼之类的果盘。


    院子里的四个角落里都放着供品,有猪头,也有水果,香烛不可断,查文斌专门差人管好这些东西。每个角落里又有一张桌子和两张凳子,桌子上放着两只有清茶的碗,这桌子凳子可不是给忙累的活人们坐的,这是给来参加婚礼的小鬼们准备的。


    普通的婚礼,请吃请喝的对象是亲戚朋友,而冥婚,这邀请的对象自然就是那个世界的人,“酒席”办得也得符合那个世界的口味才行。


    每张凳子前头,又会撒些石灰,桌子上也一样,有胆子小的人早就不敢动了,为啥?凳子前面凌乱的脚步和桌子上泼洒流淌着的茶水,真不是他们干的,而是“它们”!


    这种分寸,查文斌自然会把握,他是客气,替陈放大开宴席,宴请八方,若真有个别孤魂野鬼想闹事,八成是走不出这个祠堂的。


    这冥婚最为讲究的不过是拜天地,这就是看真本事了,只有拜过天地的夫妻,那才是真夫妻,怎么拜?得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拜!这就是查文斌请这群孤魂野鬼来吃席的原因,结婚总得有人见证,这群家伙便是见证者。


    冥婚的高xdx潮部分即将来临,这时候祠堂里无论是帮忙的还是凑热闹的都被通通赶了出去。留有活人在,这事可还真办不成。


    清场完毕,有人守在祠堂的出口处,大门上贴着雪白的“囍”字,就和站岗的士兵一般在那儿矗立着。这些人是为了防止有生人进来,最关键的是这里面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个头特别高大的,满脸的横肉,眼神里头就透着一股子狠劲儿,这人便是大山。还有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玩世不恭中闪现出的那种精明显然也不是我们那个小山村里能出来的人物,此人便是超子。还有一个稳重中带着沧桑和成熟的青年,从他来的那天起,话便不多,狠角儿从来不需要用语言来证明自己的强大。


    单是这三位哥们儿戳在那儿,围着看热闹的人见捞不着便宜,也都四下散去,也就那些在山坡上偷瞄着的人实在没法管,中国人从来不嫌热闹不够多,只嫌不够看。


    仪式正式开始,查文斌用一根红线捆在两口棺材前面的小字条上,这叫有缘千里一线牵,月老的红绳大约讲的也是这个道理。


    没有红盖头,也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高头大马,更加没有锣鼓喧天。有的,只是查文斌随手扬起的一把把纸钱。


    两只小酒杯被放在了棺材前面的桌子上,里面倒的是各一盅酒,不多,却也恰好。


    这时,查文斌顺手从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笼子里掏出两只鸡来,一只是红毛大公鸡,一只则是还未生过蛋的母鸡。


    他迅速把手中的线分别系在两只鸡的脖子上,另外一头则又分别系在两口棺材上的中间那根红绳上。


    这鸡可是活物,它会到处乱跑,人可没办法控制畜生,这查文斌就想了个办法,事先把这两只鸡给饿了一整天,这会儿在各自的脚下放着一个盘,盘里装着米,这鸡立马就老老实实地在原地啄米了。


    查文斌再取出长香两根,分别插在两口棺材前头点燃。这香倒也烧得正常,不过随着查文斌口中咒语渐念,这香竟然开始往那棺材头上飘去。


    再微微睁开眼一看,大致都已经准备好了,于是查文斌对着空荡荡的祠堂说道:“今天请列位过来,是想让各位给这对新人做个见证,大家吃好喝好啊!”然后又朝着空荡荡的祠堂里作了个揖,若是细心的人便会发现此时某些桌子上会出现凌乱的指纹,凳子前面的地上又有脚步挪动过的痕迹,更有茶碗的碰撞之声。


    接着,查文斌举着一根小棍,棍上捆着一只蚯蚓,他走到那两只鸡面前,突然喊道:“一拜天地!”然后手上的小棍往天上一抖,那两只鸡哪里肯舍得放过如此鲜美的食物,脖子当即往上一探,接着查文斌又迅速把那蚯蚓往地上一扔,两只鸡同时把头一低。


    这一探一低之间,便是完成了一个拜天地的磕头动作,这种招数,也恐怕真的只有懂行的人才想得出来。


    接着便是对着那祠堂里一堆早已被蛛网密布并且腐烂不堪的灵牌了,这些“人”怎么说也都是小蝶的祖辈们,今儿这个高堂也只能是他们当了。


    同样的招数,在完成了夫妻交拜之后,查文斌迅速抓起那两只还在争夺蚯蚓的鸡,各在它们的脖子上狠拉一刀,鸡血当即喷涌而出。


    到了这会儿,这鸡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现在正在院子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热乎乎刚出炉的公鸡血向来都是辟邪的良方,可今天却是拿来做别的用处。


    怎么用?却见查文斌用手指蘸了一滴公鸡血,滴在那陈放的棺材上,这血便慢慢往下掉。与此同时,母鸡的血也同样被放到了小蝶的棺木上。


    待这血到了红绳的位置,便开始停住了,慢慢凝结成了两颗血珠子,让人觉得揪心的是这血珠子不知何时就会把持不住落了地啊。


    再看那长香,也烧了半炷有余,查文斌不慌不忙地右手夹符纸一枚,左手持辟邪铃。“当”,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两颗血珠开始了第一次晃动。


    “当”,这是查文斌第二次摇动手中的辟邪铃,此刻血珠开始各自缓缓沿着红绳向中间滚动。


    待血珠在朝着中间行走的时候,这香飘的方向也是逐渐向中间靠拢,院子里扎的那些纸人纸马像是瞬间都活过来了一般,嬉笑的脸庞和伸长的脖子,仿佛都在等着这最后神圣的一刻。


    也不知是怎的,小蝶那边的血珠在要和陈放的血珠汇合时,却突然停了下来,查文斌恐情况有变,正欲催法,这才看到原来小蝶那方后头还跟着一滴非常细小的血珠子,正缓缓而来,不用说,这便是雨儿了。


    也不知陈放在得知自己原来还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儿时到底是作何感想,一个默默等候了他几十年的女人和这个自己的亲骨肉在这个寒风四起、蛇鼠乱窜的祠堂里,就那样一直等着他,而他却不曾迈进来过半步。


    后悔吗?诚然不知,但若他早得知小蝶已死,陈放未必能活到八十几岁。小蝶一直是他心中那个希望,抓着这个希望,他才可以在那个破破烂烂的祖屋里一直苟延残喘;有了这个希望,他才能在那样的动荡的岁月里,在身背两大罪名的情况下,还能硬生生地挺过来。


    查文斌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开灯的时候,陈放会发出惊恐的声音,他是怕啊。他怕有人走进了他的生活,他怕别人告诉他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没有希望了。


    于是他开始逃避人群,甚至发展到逃避光线,只有在那个黑暗和孤独的小屋子里,他才能成为几十年前的那个陈放,他才会继续守着自己的梦,守着那个女人,守着他们的约定。


    这一刻,来得太迟了吗?


    不,只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何时都不晚。


    “当!”查文斌手中的辟邪铃第三次响起时,这两滴半血珠迅速融为了一体,两种不同的血液开始在一起进行了互相的追逐,并最终“滴答”一声,落入了下面那只早已盛放好无根水的碗里。


    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两股香此时正好熄灭,随着灰烬的弯曲,最后一缕烟在空中完美地拧成了一股,朝着祠堂的上方,静静地散去……


    至此,冥婚的部分算是能够告一段落了,可是查文斌的事儿却没结束。小蝶的尸骨早已腐烂干净,他明日里还得给他们建夫妻冢,这种合葬墓跟平时见的那种又不同,总之这里头的讲究大得很,要想让两人死后彻底走到一起,就必须走上那道程序。


    查文斌快步推开大门,然后在兜里掏出一把混着茶叶的米往门口一撒喊道:“送客!”


    这是在让那些来参加婚礼的“朋友”赶紧退场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在门口守着的三人的肩膀上各拍了几下,算是给这几位站岗的兄弟去了晦气,其实他们哥仨是真无所谓,什么场面没见过啊。


    本来忙到这儿,就可以回去休息了,第二日挑个时辰给这对夫妻下葬便是了。可终究还是出了一点事儿,出事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村里一光棍儿,小名叫刺头。


    人如其名,这人就是个刺儿头,专门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一整年都是一个大光头,谁家办事他都去蹭吃蹭喝,但是绝对不随礼,要是嫌酒菜不好,还会给主人家找碴,总之在我们村的名声那是真差劲。


    这人那天是很早就被赶了出去的,纯粹就一看热闹的,他骨子里头是不信这玩意儿的,用他的话说,乱葬岗子上都睡着觉,也没见过有鬼来找他麻烦。这话不知是不是吹牛,但这小子的确干过一些盗挖古墓的勾当,但是我们那个地儿,自古贫得很,也没让他掏出几个值钱的玩意儿来。


    这刺头反正没事干,拉了几个村里的小痞子一起蹲在后头山上看热闹,面前放着的是刚从厨房里顺出来的大鱼大肉和东倒西歪的酒瓶子,这种白丧事,让他来出力那是不可能的,他倒是盯上了那套用来陪葬的首饰,用他们的话说,这叫明器。虽然小蝶这套东西算不上有多值钱,但换几顿酒那还是没问题的,加上这又是两个无后的孤坟,自己不下手,那不是便宜了别人?


    所以,他就在这山上盯着祠堂里头,生怕那点东西没了去向。要说这人该碰上吧,那就真的能碰上什么。


    查文斌忙好之际,这刺头的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黄麂来,就是那天我阿爸打了无数枪都没响的那只。


    这刺头一伙儿也知道这东西可是个好东西,皮子值钱,肉又好吃,可是手里没有刀子也没有枪的,就靠空手抓?


    刺头也不知是怎样想的,顺手就从地上拾起一块板砖大小的石头朝那麂子丢过去了,这真是巧了,一石头不偏不倚,刚好砸到那比鬼还精的麂子头上,当即脑浆崩裂,一命呜呼。


    这可把刺头给乐坏了,马上招呼那几个小痞子扛着那只麂子哼哧哧地回了家。


    且不说有多少人知道这只麂子是挺邪门的,但凡刺头那种人他也的确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胆子大并不能意味着什么,该找上门的还是会找上门。


    果不其然的是,当晚这群痞子就把这只肥壮的猎物扒皮煮肉了,一番胡吹海饮之后,大哥都认不得二哥了。


    第二天,村子里就到处流传着刺头死了的消息。


    次日早晨,本是查文斌去替陈放入土作准备的时间,可是还未等查文斌到,就看见祠堂前面早就围了里外几层人。乍一眼看过去,好家伙,半拉村子的人都在这儿了。


    大山和超子推开拥挤的人群,大家见是查文斌来了,也都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才踏进大门,查文斌就觉得这是真心不妙。


    原本昨晚上,这祠堂里走的最后一位可是查文斌,他是记得把大门紧闭着的。再说了,就这么个地方又在办这种事,他还真没想过有人会半夜里闯进来。


    谁呢?那位刺头呗,刺头的老娘现在正趴在地上哭爹喊娘的,那股子劲,恨不得是要冲上去掀掉棺材板,嘴里一直不停地喊着让陈放和小蝶还她儿子的命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几个吓白了脸的小痞子此时正在一旁的草垛子边打着哆嗦,双手也捂住脸,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在旁人的提醒下,超子率先进了西厢那屋子,房梁之上有一根绳套,套上还悬着一人,这人便是刺头。


    超子默默退了出来,把里面的情况汇报给了查文斌,查文斌也是眉头大皱啊。这小蝶含冤而死成鬼不假,但是昨天冥婚已配,就是有天大的煞气那也早该随着昨晚那炷香远去了啊。再者,小蝶本就是个弱女子,气势并不是置人死地之辈,他觉得此事定有蹊跷。


    先是让村里人把那刺头已经僵硬的尸体搬了下来,刺头他老娘说什么都不肯把死尸拉回家,说是命丢在这儿的,一定得让这里的人给个说法。


    这你得找谁说理去?找小蝶?只怕是小蝶愿意跟你谈,老太太你不敢跟她谈啊!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异样,有人在刺头的手里找到了一对耳环。这对耳环,全村人都认得,那是昨儿个查文斌替陈放给小蝶下的聘礼,这东西是搁在小蝶棺材前头一个红布包里的,本打算今天给小蝶开棺之时一并放进去。


    这刺头来偷死人用的东西,然后被索命的事儿,很快便在这小小的祠堂里传开了。加上平日里刺头干的事也确实不得人心,跟过街老鼠似的,有不少人心里暗自还在叫好。


    这刺头的老娘一听别人这么说他儿子,那老脸越发挂不住了,这是又气又恨又恼又悲伤,挣扎着就要去撞小蝶的棺材,几个婆娘在边上都拉不住。


    这查文斌虽不是我们村的人,但的确是这桩事情的主事人,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出面干涉怕也是不行了,只使了个眼神,大山便一把夹住刺头的老娘,就跟拎小鸡那般从祠堂里头提了出去,然后说道:“哪家跟她是门亲戚的,先带回去照顾着。”


    刺头的老娘哪里肯走啊,一会儿骂查文斌是帮凶,一会儿又求查文斌帮他儿子申冤。闹到最后,还是村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发了话让人把她强行拉了回去。


    这刺头死的时候,嘴角上挂着惊恐的表情,眼珠子瞪得那叫一个大,但凡这样死的,那都是生前遇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想象的事。身上没有太多的伤痕,除了脖子上那一圈淡淡的因为勒痕造成的紫色之外,更多的便是他脸上有很多的蜡烛油和手上的烧伤。


    查文斌立即抓起那几个在地上的痞子,他们的嘴里能说出的话也都是“见鬼了、见鬼了”之类的。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是会陷入短暂的神经崩溃状态,这几位痞子小哥现在就是这样。平时流里流气的他们,现在却是一副尿裤子了的样。


    院子里围观的人还是很多,查文斌也叫了这几个痞子的家里人一起,大家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偏房,生了个火堆,查文斌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紫檀香炉来,往里面放了点东西,这点完没一会儿,整个屋子香气扑鼻,那几个痞子这才稍稍有些缓过劲来,开始结结巴巴还原昨晚的事情。


    话说这刺头回去吃了肉,又多喝了些酒,就当即拍板道:“现在就直接去拿明器,免得以后还得挖人棺木,再怎么,陈放那疯子也是一个村的人!”


    “刺头哥,这怕,怕是不好吧?”一个痞子说道。


    刺头也不知真是酒喝多了,还是心里横到位了,一巴掌扇在那小痞子的头上骂道:“刨人家祖坟我都不怕,拿这点零花钱算是替他们以后消灾了,免得再遭罪!”


    就这样,这伙人乘着夜色就摸到了祠堂外头。


    这地方平日里就瘆人得很,更别说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人走到这儿,看着那大门上贴着的那对白“囍”字儿,酒纷纷醒了一大半。大家纷纷拉住刺头,劝他这事真干不得,太丧阴德了。


    可那刺头偏偏就是不听,“哐当”一声,大门就被他给踹开了。


    阴风四起,满屋子的白色满屋子的幡,吹动着,搅动着,窝在门口的那群人不敢过去,可是刺头就跟没事人一样,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他知道那些明器是放在哪里的,所以,他的方向是没有错的,外面的人只看到刺头站在那小蝶的棺前好久不动。


    接着他开始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就像女人给自己梳头的那个动作一般,身子也跟之前不同了,有婀娜的女性味道,变得有曲线了。


    接着,他们就看见刺头不停地在重复做着一个类似于洗脸的动作,一直过了好久,这个动作都还在继续。


    外面的痞子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便准备进去把他拉回家。


    进门之后,他们便听到这里头有女人在痴痴地笑,这笑声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几个痞子的脚立马僵住了,他们不知是该继续走,还是立马逃出去,好像小腿以下的部位都不听自己使唤了。


    可是现实,已经不会再给时间让他们继续考虑自己的去留问题了。


    刺头动了,一个极其妩媚的转身动作,翘着兰花指搭在耳边,那腰恨不得都要扭断了才肯罢休。


    这还是刺头吗?


    显然已经认不出来了,因为这人的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白蜡烛油,合着刚才他就是在不停地抓那刚刚融化的蜡烛油然后再不停地涂在自己的脸上,更为奇葩的是,他还没忘记点燃了一根做样子的红色龙凤蜡烛,将那烧化了的红蜡当作胭脂使。


    这家伙用白蜡烛作粉底,红蜡烛作胭脂,当几个痞子看着他的手被滚烫的蜡烛油烧得嗤嗤作响却依然妩媚地笑着时,当即所有人都崩溃了。


    可是当他们回头再想跑的时候,却发现那扇被刺头踹开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人越在这时候,越是容易手忙脚乱,几个大男人合力居然就打不开这扇门了。


    绝望和无限的恐惧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他们看着刺头在那儿妖娆地打扮着,终于他拿起了那对耳环,但是刺头却没有穿过耳洞,这玩意儿他又哪里戴得上?


    就这样,他们看见刺头慢慢走向了那间西边的厢房,那里曾经有一位女子悬梁自尽。


    没有人敢去阻止,也没有人敢去看,害怕到了一定的程度,只会让人本能地保护自己,这就是活生生的能吓死人!


    查文斌听完这些叙述,心头也是一惊,莫非真是小蝶干的?虽然他一万个不愿意相信小蝶会谋人性命,但现在看来,这多半是个女鬼索命的状态。


    超子看着这群鼠辈,半点同情也没有,问道:“你们之前还干过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躲在后山看法事。”一个痞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超子一把提起他的领子狠狠问道:“好看吗?”


    “好看,不,不好看。”


    查文斌坚信小蝶是不会干这事的,于是说道:“行了,这事有点蹊跷,我得算一算。”


    这帮子人于是陆续被家里人接走了,其中一个痞子说道:“对了,我们还在后山逮了一只麂子,是刺头哥用石头砸死的。”


    就是这句话,让在场的不少老人都为之一颤,心想道:这玩意儿你们也能碰啊!


    不少电视剧或者小说片段里在人死亡之前或者下葬之时都有描述到一样东西,那就是乌鸦。


    乌鸦在民间又叫报丧鸟,是一种非常不吉祥的动物,它落在哪家屋顶或者院子里的大树上都会是被认为要带来极大的晦气的。有的人也认为它们是一种能够通灵的动物,是那个世界的人向这个世界传递信号的代言。


    其实这只麂子在我们村也就相当于这个代言的作用,每次只要它一叫,那准得死人。说是巧合也好,还是真有那么回事也罢,总之这种可能给自己招惹上麻烦的东西,一般上了年纪的人是闪避不及的,更别说还要取它的性命,吃它的肉了。


    这只麂子的古怪处,我阿爸倒也和查文斌提起过,他还没那么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还真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了。


    人死之前,阴差多半就已经在边上等着了,只等断气的刹那就把人给带走。那么阴差又是如何掌握每个人的生死时限,而准确地出现,把人带走呢?


    除了命中注定你的阳寿大限,也就是生死簿上写好的,还有一个便是设立这种类似于情报机构的东西。这只麂子,便是它们的情报员。只要它一叫,就知道这块地要有人往生了。


    这种东西,有的老人听完立刻点头表示确信,但这玩意儿其实连查文斌自己都说不准。一来,动物通灵这东西本来就是见得少,听得多;二来,这刺头的确也是阳寿大限已到,不得不死,该他命丧于此地,因为他平时干的那买卖的确是个折寿的活计。


    从死人身上捞钱财的,要么就是身上的八字确实够硬,要么就是祖师爷护着,手里有点东西可以罩着。不然,要不就埋在哪个坑里永远出不来,要么就是兄弟自相残杀,剩下的能走出来的多半也会染些怪病或者死于非命。


    倒斗这个行业,虽能一夜暴富,可真正能心安理得花这钱的又有几个?


    刺头的死,最后还是被定义为自杀,不是查文斌不愿意出手,而是他的魂魄已经散尽,生前作孽太多,死后也休想落个清静。有的人生前坏事做尽了,死后依然会有地方来给他算这笔账。


    纵使他老娘有一万个不愿意,也抵不过全村人对他的厌恶,尸体被几个好心的人给帮忙运回了家,这事就算暂时完结。


    忙活了一早上,查文斌见时辰已到,差人点响爆竹,村子里自发组成的唢呐锣鼓,敲得那叫一个喧天。


    两口棺材一前一后,被抬到了陈放家的祖坟上。


    陈放生前就给自己找好了穴位,这块地也是他们家的祖坟。到底是落魄人家,几个光秃秃的土堆子早已长满了茅草,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负责挖坑的人们已经提早把坑挖好,这冥婚的墓葬可是另外一门学问。


    查文斌见这坑内多是黄土,土中也很少夹杂着硬石头,再看四周不像有暴雨能够形成溪流的地带,那几座老坟虽是荒凉了一点,但也都还算牢固,看不出有什么虫蚁之祸。


    再看这风水,这块地的地势还是比较开阔的,背后又有成片的林子,再往前就是公路和河流,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好穴,但普通人家能找这么个地方也算是不容易了。


    查文斌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从袋里掏出厚厚一层黄纸来,细细地在那坑底部铺上整整一层。再取出七枚铜钱来,按照七星的排列压在那黄纸之上,这就叫七星线!


    弄好之后,他又让超子取了烈酒一壶,细细地洒在这黄纸之上,然后点燃火折子往坑里一丢,“轰”的一下,整个大坑底部连成了一片火海,火苗蹿得老高,七枚铜钱当即被烧得通红。


    这个,我们俗称为“暖炕”。在我们那儿,为了规避一些词汇冒犯到别人,也把坟墓叫“炕”。这暖过的炕,为的是让新人住进去不冷,虽然他们没有后人,但也会使得这个墓里的吉气来得更快一些。


    查文斌一声令下之后,陈放的棺木被率先放了进去,然后象征性地朝里面撒了几把黄土,再命人抬上小蝶的棺木绕着陈放家的祖坟结结实实走三圈。


    小蝶的棺木此时被放在陈家祖坟前头,查文斌取出三根香来插在小蝶的棺材大头上,然后点燃,并静静走到了一边,嘴里开始念叨了一些话,大致意思就是这是你们陈家的媳妇,今天是来认祖归宗的,希望你们在天之灵能够容纳这位家族的新成员。


    那三根香,其实意思就是让小蝶给陈家祖先们上的,这也叫认门,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查文斌又走到一个坟包前头抓了一把最上面的黄土,拿了回来用一个红布包好,放在了一边,这东西等下是要和小蝶的尸骨放在一起的,算是他们陈家给小蝶的见面礼。有了这一层关系,小蝶才算是真正的陈家媳妇儿。


    接下来,最重要的时刻到来了,那就是洗骨和拾金。


    洗骨,顾名思义就是替骨头上去除脏东西;拾金,便是把这骨头从棺木里移出来。虽然是冥婚,但是结婚的一对新人,你总得让人睡在一个“炕”上吧。


    开棺之前,小蝶的棺木上头已经做好了遮阴的准备,这人死之后再开棺是见不得光的。取下铆钉,几人合力掰开这厚重的棺材板,里面也只剩下了包裹在一件已经风化了的淡蓝色旗袍里头的白骨,让人看了不免唏嘘起来。


    地上铺着的是棕榈,查文斌把那粘在小蝶骨骸上的衣服碎片轻轻扯去之后,再缓缓放到这棕榈之上,到了腹部那个位置,有经验的人当即就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这棺内果然是一尸两命,一个尚未成形的娃娃头骨还没腐烂完毕。


    待这些骨头都被清理出来之后,查文斌再把那些陪葬用的首饰连同那包红土用棕榈一捆,带到了陈放的棺木前。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开启陈放的棺木了,他的棺材铆钉是没有钉死的,拂去上面的黄土,很快他的棺木就被打开了。


    陈放的脸部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诧异了,这个几十年都没见过的人,死后脸上竟然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那种笑就让人感觉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


    查文斌把小蝶的尸骨全部放在了陈放的胸口,然后让他的双手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缓缓让人合上了棺材,说道:“以后,你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冥婚到此,才算是真正完结了。一桩跨越了时间、阴阳的婚约,在坚守了几十年的约定之后,却还是如此这般地实现了。


    这也算是把一桩丧事变成了喜事。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雨儿,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平时被我喊成疯子的陈放,小蝶姑娘和陈放站在她的身后,她用力地向我挥手告别。


    或许,她是在告别一个“玩伴”;又或许,她要告别的是整个世界。


    从那时候起,我已经能看到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在我爷爷死的那一年,也就是第二年,查文斌把我带了回去。


    可能是我们实在没有那个缘分,我好像天生对他学的那类东西不是很感兴趣,除了崇拜他的宝剑和那只可爱的蝌蚪外,其他的,对于我来说,接触的时间都还是太早了。


    而查文斌呢,在经过一个夏天耐心而深感失望的教导后,终于又把我送回了老家,后来就是很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他总是这般突然消失了很久,又突然出现,没有人知道他是去干吗了,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那帮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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