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0节

3个月前 作者: 余以健
    17. 暮色从山中的暗黑处涌出来,将坐落着风动镇的整个山谷搞得雾气沉沉。刘盛和艾楠正向疗养院的南边走去,摄影家和徐教授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摄影家不断回头招呼道,快跟上,不然你们会迷路的。


    疗养院分成南北两个大的区域,中间隔着一片山坡,有荒草和树林。艾楠穿着白色长裙,V形领的紫色上衣,像是去参加派对似的。可是这里不是上海,当她跟着刘盛他们穿过南边那些同样荒凉的四合院,走进一间大房子的时候,她有些后悔来参加这样的聚会。


    扑进鼻孔的首先是男人的烟草味和汗味。昏黄的灯光下,七八个汉子正围在一张桌旁打牌———有的在出牌,有的站在旁边吼叫。他们全都光着上身,下面穿着宽大的青布裤子。看见来客人了,一个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汉子迎了上来,双手抱拳说,欢迎欢迎!说完还分别在摄影家和徐教授的肩上拍拍,显出很熟识的样子。然后他和刘盛握了握手说:“我叫黑娃,在小饭馆我见过你和尊夫人一面,还没招呼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认识了,以后有事只管吩咐。”说完后他还向艾楠点了一下头。他脸部瘦削,但手臂和胸上却凸起着肌肉疙瘩,像一头公牛。


    这时,蕨妹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刘盛抬眼看她时差点没认出来。她穿着一件吊带式的红色长裙,露出小半个胸脯,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载着一对很夸张的大耳环。这就是那个野性十足的山妹子吗?她的这身装束显然是扒火车得来的战利品。至于她敢于这样穿,一定是来自她在马戏团时走南闯北的经历和天性的浪漫,这使她与山里人的概念相去甚远。


    蕨妹子同样是双手抱拳招呼他们,然后向屋里吼道:“还不赶快把牌收起来,不然我给你们把牌甩到墙外边去。开晚会了,幺哥,你的二胡还没调好弦么?快点儿,等会儿烤羊上来了,你想露一手也没人听了。”


    蕨妹子接着将屋里的汉子们逐一介绍给刘盛和艾楠。黑娃、幺哥、大葱、长腿、熊哥、老三、石头。艾楠两眼发花,除了那个叫石头的是一个少年能一眼记住外,其余的谁是谁混成一团,一下子很难让人记得清楚。


    琴声响起来了,是二胡独奏的《江河水》,蕨妹子站在艾楠旁边说,幺哥是马戏团的琴师,跟着她和黑娃一起跑出来的。她说她被人贩子从风动镇骗走时才16 岁,说是出去可挣很多钱,没想到进马戏团竟成了奴隶。她想逃跑被发觉后,一到晚上他们就将铁链拴在她的脚上。她屈服了,她不会驯兽,他们就让她上台去跳舞,团里有一个舞蹈如风的女人,她说蕨妹子灵性很好,各种舞蹈一学就会。同时,她还做飞刀的人靶。甩飞刀的就是黑娃。她两手平伸地靠在门板上,黑娃手中的尖刀一把把向她飞来,插在她身体周围的门板上。蕨妹子说她开始吓得半死,后来习惯了,看见一道道白光飞来时眼皮也不会眨一下。这种生涯转眼过去了六百多天,她和已经爱上她的黑娃还有黑娃的琴师朋友一起逃了出来。


    《江河水》在二胡的弦上凄婉地流淌。琴师幺哥垂着眼皮,仿佛他自己已成为这首乐曲的主人瞎子阿炳的朋友。光着上身的汉子们有的蹲在墙角抽烟,有的在桌旁忙碌着摆放杯盘碗盏。这间大房子可能是疗养院以前的会议室,四面墙都装着松木壁板,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已经歪斜,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似的。地上是红漆地板,但红漆已经斑驳。人走在上面发出“咚咚”的空响声。


    万老板和二愣子抬着一头已经烤熟的羊走进来,吃力的将烤羊放在屋中间的大桌子上,屋里顿时弥漫着一阵诱人的肉香。汉子们发出“呜呜”的欢叫声,蕨妹子招呼大家入座。黑娃将几把亮晃晃的尖刀“咣当”一声扔在烤羊旁边,对着刘盛他们这边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们还没尝过这种生活吧。”


    这是一顿昏天黑地的晚餐。蕨妹子和男人们一起喝高粱酒,是天脊山上一户山民自酿的,从瓦罐里往碗里倾倒时便溅起阵阵酒香,连在座中年龄最大的徐教授也不能自持,一碗酒还未喝完便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李白的《将进酒》来。刘盛更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在黑娃和蕨妹子的轮番敬酒中来者不拒,仿佛要把结婚五年来克制了酒瘾一夜满足。至于摄影家,早和那些光着上身的汉子们猜拳行令搅成一团了。可是后来他对艾楠说,其实他喝得不多,他只是喜欢这种气氛,天地万物,酒神在上,这是一种艺术境界。


    艾楠坚持只能喝一点啤酒,蕨妹子便叫石头去墙边的纸箱中拎了几瓶过来。石头给艾楠倒酒时手不停地抖,艾楠接过酒瓶来说我自己倒吧。石头站在艾楠旁边竟红了脸,幸好满桌的人都是红脸关公,没人注意到这个少年的羞怯。


    万老板从桌子对面过来给刘盛敬酒,这个干瘦的药材商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说刘盛是城里来的官员,刘盛慌忙辩解,万老板说不管怎么看你的长相像是当官的。说完,他将刘盛带到门外说话去了。艾楠好奇地跟了出去,眼观六路的摄影家也跟着她出来了。


    万老板说,那个死去三年而不腐的丁老太婆显灵了。天刚黑时,他和二愣子正在镇上的小饭馆里烤羊,村东头的曾大嫂慌慌张张地跑来向他讨要一点避邪的药。曾大嫂三十多岁,丈夫到新疆做工去了,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家,最小的女孩还是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她说这婴儿从天黑起就哭个不停。她以为她饿了,便解开衣服给她喂奶,可她含着xx头还是哭。曾大嫂便抱着她到屋外溜达。一抬头,便看见对面坡上丁老太婆的房子有些异样,在刚刚落下来的夜色中,那房子的木格窗户上映满红光,像是屋里着了火一样。但是,肯定不是火,因为没有火舌和烟子出来。曾大嫂对着那房子愣愣地望了许久,怀里的婴儿也不哭了。曾大嫂接着给她喂奶,没想到被这孩子咬了一口。这孩子才刚有几颗乳牙怎么就会咬人?曾大嫂认为是中了对面房子传来的邪气。她便跑来找药材商想讨点什么解邪的药。


    艾楠一听这事脸色就变了,仿佛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刘盛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略带醉意地望着万老板,不明白他为何对他讲这件事,万老板看出了他的纳闷,便说我的意思是,那个老太婆既然显灵了,你藏有她的几根头发可得要小心点。这事虽说是胡老二干的,他会有他的报应,你可能也得受点牵连。


    刘盛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说万老板你真有趣,还相信什么显灵。走,回屋喝酒去,喝了酒这世上就没有鬼了。


    刘盛推着万老板进屋去了。艾楠站在门外身子有点发抖,摄影家说你冷吗?喝了酒可不能吹风啊。艾楠说到了风动镇,你躲得过风吗?老太婆窗户上的红光是什么意思?摄影家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这样的夜里,那窗户上的红光一定远远就能望见。他突然想去那里看看,和艾楠一起去,也许在目睹神奇之后,他可以向艾楠讲他构思的摄影作品。他要艾楠明白这是一幅惊世之作,会有不朽的艺术价值。这样,艾楠作他的模特就是值得的了。他望了一眼白裙紫衫的艾楠,V形领处露着深深的**。这样青春勃发的身体,和那具骷髅躺在一起是多么让人触目惊心啊,摄影家仿佛已经看见了他的作品。


    正在这时,屋里又响起了二胡的声音,这次拉的是《金蛇狂舞》。刘盛一身酒气地冲了出来,嗓门很高兴地说你们站在这里做啥,蕨妹子跳舞了,还不赶快进屋来看。


    蕨妹子还是穿着那条吊带式红裙,裙裾下是一双光脚。艾楠和摄影家走进去时刚好看见她转了一个圈,然后身子像蛇一样扭动。她的双臂举向空中像蛇信子在丛林中探索。然后,她的目光和舞动的双手一起慢慢落下,当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时,那种安静和细若游丝的音乐一起让观看者也屏住了呼吸。突然,琴声大作,蕨妹子闪电般地张开双臂狂舞起来。一双光脚将地板踏得“咚咚”直响。她向着酒桌边的汉子们舞过来,像一团火一样飘来飘去。舞过刘盛身后时她伸手越过他的肩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后又旋转到桌子的另一边去了。艾楠看见她忽闪的眼睛中满是狂喜,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艾楠第一眼看见时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突然,音乐停了下来,蕨妹子舞到墙边停下,她平举双臂背靠壁板像雕塑般一动不动。与此同时,几道白光闪电般飞向她,“砰砰砰”的声音过后,几把飞刀已经钉在了她身体周围的壁板上。顿时,屋内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光着上身的黑娃走上前去牵住蕨妹子的手,两人向大家弯腰谢幕,这种煞有介事简直像一场正式的演出。所有的人拼命鼓掌,有人将酒碗抛向了空中。


    蕨妹子一挥手说,大家继续喝酒吧。她走过来拉住艾楠的手说,你今晚躲躲闪闪的,有什么心事吗?听我的,任何心事喝了酒就好。你不知道,我们一聚就是通宵,保证你离开风动镇后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晚上。


    艾楠无奈地在桌边坐下,趁着满桌人闹哄哄的声音,她对坐在旁边的摄影家低声说道,等一会儿,我们溜出去透透空气。


    18.镇东头的十多户人家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这里仅有的玉米地维系着他们的生存和繁衍。丁老太婆的房子独立在一处山坡上,天很黑,这房子远看去像一块蹲着的岩石,看不见窗户,也没有红光来把窗户画出来。


    “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艾楠停住了脚步,在漆黑中拉了摄影家一把说:“看见了吧,没有什么红光显灵的,我们回疗养院去吧。”


    艾楠从蕨妹子那里溜出来只是因为心里发慌。她注意到满屋的酒客中除摄影家有点心不在焉外,其余的人都进入忘我境界。刘盛满脸通红地谈起了这山中可能存在的古化石,似乎他和徐教授进山去走了两天就已经成了行家。徐教授更是来了精神,又讲起了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小行星撞来地球的事,山崩地裂,烟尘罩在天空久久不散,地球开始了两千年的黑夜和严寒。灭绝了,所有的生物都灭绝了。这天脊山和风动镇,当时也许是深海里盲鱼产卵的地方。这种鱼没有眼睛,所有的生物都没有眼睛,千年黑夜,要眼睛来干什么呢?徐教授的舌头已经发僵,他的目光从众人的缝隙中投向门外,仿佛在院子里的正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那一个黑夜。


    艾楠拉了拉摄影家的衣袖走了出来。这是一个月黑天,人站在野地里像置身于一口深井之中。摄影家建议去镇东头,看一看老太婆是怎样显灵的。艾楠说不,深更半夜的,吓死人了。艾楠走出来只是想透透气,她感到头晕胸闷,在生机勃勃的人群中她看见自己的苍白无力。这是怎么了,在上海那样生机勃勃的大城市里,她都从未产生过失落感和被边缘化的感觉。她的车挤在车流中前进,她从公司大门到电梯的距离就已经用手机办成了三件重要的事;她和她的团队已经能像鲨鱼一样为公司觅食;她的计划的箭头射向四面八方时她看见了自己的笃定与自信。然而,在这深山僻地的晚宴上,她突然感到有小虫子在嚼着她的心,心已空洞,她无法弄清楚这种感觉。


    刘盛与她不同,或者感觉相同而表现形式不一样吧,艾楠看见他一醉方休的样子心里就升起一种难受,同情中夹杂着一点点厌恶。刘盛是个好酒的人,结婚后艾楠很快就感受到了这点,他说是遗传没有办法。他的父亲、他的爷爷就是血液中没有酒精就要流速减缓的人。可是,刘盛很快为此付出了代价。大概是结婚不到半年的一个深夜,他酒醉回家后连声说完了完了,他陪客户喝酒时将一份公司的机密材料搞丢了。这是严谨的、虎视眈眈并且你争我夺的商业社会对刘盛的遗传基因作出的第一次打击。他受到了处分,并且这么多年来在企划部主任的位置上不能升迁也与这次错误有关。这次好了,在远离文明社会的这个山谷里,他的本能向近五年来的克制和如履薄冰做出反扑,这让艾楠在模糊的失望中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沉重。


    “其实,曾大嫂那样的女人真不简单。”艾楠在黑暗中对摄影家说。此时,他们已经默默地走下了疗养院外面的山坡。艾楠嫌长裙有些绊脚,便将裙裾捞起来在腰上打了个结。总之是在夜里,也没人会看见她的这种奇怪装束。


    “哦。”摄影家对艾楠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你是说,她能够看见老太婆显灵?”


    艾楠说摄影家想错了,她是说曾大嫂靠着一点玉米地敢于生下三个孩子,有罕见的勇气。还有她的丈夫,远走新疆打工挣钱来支撑这个家,也有点西出阳关的壮士之概。他们都活得从容而昂扬,不像大城市里的人活得战战兢兢的。


    “你这是想错了,他们这样做是愚昧。”摄影家说,“大人都没活好,生那样多孩子干什么?这是受罪。”


    这话刘盛以前也说过,尤其是艾楠不小心怀孕以后,刘盛便念叨着说条件还不成熟,他的惶恐中有种担当不起的感觉。艾楠坚持要留下这个孩子,在肚子里怀了四个多月,一直到公司要给她作重大升职的消息传出,刘盛的劝说才生了效,不过引产之后,艾楠总觉得自己顺应了这个决定是鬼迷心窍。


    “但是,一个不敢生孩子的人,是不是太懦弱或者太自私呢?”艾楠望着摄影家黑色的面影说。在漆黑的夜里,艾楠觉得说话下意识地大胆一些。她接着对摄影家说:“蓝墨,你40岁了吧,就没想过结婚生子的事?”


    “哦,我不想成家。”摄影家毫不犹豫地说:“成家就意味着你接受了这个社会的规则,你必须去争得财富和身份。有了孩子后,你还得将安全伞撑得更大。这样,世俗的规则就简直成了你的上帝,你得为了这个家的生存和荣誉而战,一直到你变老以后才发现你自己其实一无所获。”


    “那么,我们究竟要什么呢?”艾楠在暗黑中问道。此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风动镇的街口,再往前,黑色的屋檐狰狞地夹在两边。艾楠猛地清醒过来,随便散散步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


    往这个方向走,摄影家倒是有意的。不论是刚才喝下去的酒还是对摄影作品的创作冲动。这两样东西都使他现在浑身发热。他要将艾楠带到现场去说出他的想法,他要艾楠理解这幅神奇的画面,然后在现场破除畏惧后答应与他合作。


    去镇东头必须穿过风动镇的街道,而这座多年无人居住的小镇此时像一头肚腹空空的野兽蹲在黑暗中。艾楠说该回疗养院去了,刘盛和蕨妹子他们会发现他俩不在而着急的。


    “放心吧,他们已泡在了酒中,什么也发现不了。”摄影家对艾楠说:“镇东头那个老太婆显灵,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艾楠仍然说不,她害怕。摄影家说这事也许与你梦中遇见的小女孩有关呢。你想,老太婆显灵时,窗户上满是红光,而那个叫曾大嫂的农妇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就在她的胸部咬了一口。这事与你的经历有点相似,只是一个在梦中一个在梦外。我们得去看一看,证实一下万老板讲的是不是真的。摄影家当时就注意到,万老板将刘盛从酒桌边叫出来讲这事时,艾楠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


    果然,要证实或破除这种惊恐的冲动给了艾楠勇气。他们像鬼影似的进入了风动镇暗黑的街道。为了给自己壮胆,摄影家高声说话。


    他说903信箱还存在的时候,一到节假日,上万工人从天脊山上涌下来,这镇上一定热闹非凡吧。艾楠“哦”的一声没有说话,她想到了刘盛的老爸,她想到了人怎么过完自己的一生其实并不由自己做主。


    突然“咪嗷”一声猫叫惊得艾楠毛骨悚然。抬头看去一对绿幽幽的眼睛正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万老板的小饭馆外面了。主人在蕨妹子那里喝酒,三只猫成了这镇上惟一的活物。


    这死城般的气氛终于让艾楠和摄影家的故作镇静荡然无存,他们拉着手脚步混乱地往前跑,一直到出了镇东头才松了一口气。没有了两排黑色屋檐的压迫,镇外的山坡和夜空反而成了安全之地。


    他们很快便找着了那座独立在山坡上的房子,远远望去,那房子就像死去的老太婆一样悄无声息,也不见窗户上有显灵的红光。


    “我们进屋去看看。”摄影家提议道。


    艾楠大惊,不仅对这个提议感到害怕,还对提出这个想法的摄影家本人也感到害怕起来。夜很黑,身边的这个男人顿显鬼魅之相。


    “半夜三更的,你要进屋去干什么?”艾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气凛然,但说完后牙齿却有点打颤。


    摄影家正想解释,突然,他看见一个黑影正向老太婆的房子移动。艾楠也同时看见了这个黑影,像是一个人,从山坡那边飘过来,一直走进老太婆的屋里去了。


    谁敢住进老太婆的屋里去,与这具干尸为伴?艾楠想凡是人没有这种需要和胆量。这时,老太婆的窗户上泛起了红光。那红光有点动荡,仿佛屋里有人在走动。


    尽管作了不少思想准备,摄影家还是没有想到红光真的出现了,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万老板听来的传言。并且,红光之前有一个黑影进了屋去,那是老太婆的魂回家了吗?


    摄影家和艾楠跌跌撞撞往回跑。艾楠说别看那窗户,也许眼睛会瞎的。摄影家说没那么可怕,也许还是该进屋去看一看。他想尽量掩饰自己的恐惧,不然以后的摄影创作就完蛋了。他坚持说着鼓励艾楠的话,但声音却是颤颤的,他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经出了冷汗。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小镇漆黑的街道中心亮着,摄影家狠狠地嘘了一声,那只猫像精灵似的窜上了屋顶。


    99


    序 幕


    我曾经在一处陌生的房子里住过七天时间。所谓陌生,就是这房子既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旅馆———天下的旅馆都有一个样的布局,所以说不上陌生。


    当时我从四川去上海办理一部书稿的出版事宜,一个当地的朋友将他的房子提供给我暂住。他刚搬了新居,原住宅暂时闲置,他便让我住这里,也可节约些开销。


    白天在外忙碌,晚上回屋后,心里总有些别扭的感觉。这主要是因为屋里保留着原有的家具———黑色的皮沙发、大床和空荡荡的衣柜。被人长期使用过的东西被遗弃后总是散发着凉气和神秘,尤其是那个空无一物的大衣柜,我每晚往里面挂外套时总有种孤零零的感觉。


    这是一幢七层楼的住宅,每层住两家人,我住在五楼。楼梯很干净,每天上下楼时没遇见过一个邻居,家家房门紧闭,好像我是独居在这楼里似的。


    说实话,每晚住在这里总有点惴惴不安。人是环境的动物,完全的陌生感和空荡感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依靠似的。我在屋子里走动,眼光碰到墙上大镜子里的自己时又赶快闪开,我不愿意多看这个穿着睡衣戴着眼镜的家伙。


    尽管心里一直无端地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却平安地在这里度过了六个夜晚。第七个晚上,我早早上床睡觉,因为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望了一眼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然后关灯睡觉。


    夜半醒来,听见婴儿的哭声,这是谁家的宝贝呢?我没有在意,翻个身继续睡觉。婴儿的哭声一闪就消失了,黑夜静如深水。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让我毛骨悚然,这声音很近,好像就来自隔壁的邻居家。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听见尖叫过后的女人哭了起来。


    我有点紧张,想像着隔壁的情景———一个婴儿突然摔到了地上,或者是突然病了,甚至是死了,年轻的母亲正惊恐万状……


    这时,我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在楼道里响起来。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出去看看。没想到,我正走到门后时,敲门声就突然响了。


    我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年轻女人。门的打开和我的出现可能都出乎她的意外,她惊恐地倒退了一步,喘着气说:“你、你是谁?这屋里不是没人住么?”


    我赶紧声明我是房主人的朋友,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那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住在你这里是不是?”


    我头脑里“嗡”的一声,连连说是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的。那女人坚定地说,她刚刚看到那人走进我的屋里了。说完,那女人一头冲进我的房间,一边举目四顾,一边哭喊道:“我的孩子,你出来吧……”


    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老妇人,从穿着看像是一个女佣。她扶着年轻女人的胳膊说:“艾楠,艾楠,咱们回去。”


    这个叫艾楠的女人身体往地上瘫下去,女佣示意我帮忙,我便扶住她的另一支胳膊,和女佣一起将她扶回了隔壁的房内。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女佣让女主人在床上躺下,又给她喝了两口水。她面容清秀,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拉上卧室门之后,好奇心让我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沙发上放着一个玩具娃娃,穿着公主裙,大眼睛仿佛正望着我似的。


    “先生,给你添麻烦了。”女佣已给我端了一杯水来,“你坐一会儿吧,看看艾楠还会不会再起来乱跑,我一个人劝不住她的。”


    女佣是个健谈的人,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不过,知道之后心里却更加恐惧。尤其这是夜半时分,尤其是女佣在谈话过程中屋里又断了电,可能是保险丝被烧坏了吧。女佣点燃蜡烛继续讲,我喝光了杯里的水,仍觉得心里发紧。


    艾楠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主管,今年27岁,已经结婚两年了。她的丈夫叫刘盛,是一家企业咨询公司的部门主任。小两口很能干,能挣不少钱,女佣说这让她上超市时也很骄傲———各种东西都可选最好的,价格贵一点没关系。前几天,艾楠刚去医院做了引产。她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她一直坚信怀的是一个女孩,这让她喜欢。做引产前艾楠和刘盛商量了好几个晚上,还吵了架,最后还是决定将孩子做掉。做引产的原因是艾楠可能升任地区经理,估计在几个月后公司就将做出这一决定。但是,艾楠到那时正挺着大肚子,或者正在生孩子,这一升迁很可能由此泡汤。地区经理有二十多万元的年薪,这比艾楠或者刘盛现在的收入高出两倍,刘盛说了为此做引产是值得的。


    做引产后,艾楠在家休息,怪事就接连发生了。先是艾楠的卧室门半夜时被莫名地推开一条缝,而艾楠和刘盛都坚信是闩好了房门后才睡觉的。接着客厅里这个玩具娃娃老是自己移动位置,这是艾楠的女朋友知道她怀孕后送来的礼物。但这娃娃现在却显得让人捉摸不定,睡觉前都看见她放沙发上的,早晨却发现她在地上躺着。艾楠还发现她有眼泪,刘盛却说是在什么地方沾了水。更可怕的是,今天夜里艾楠听见婴儿的哭声,她起床来到客厅,正看见一个黑衣人抱着婴儿往外走,她追了出去,看见黑衣人一闪进了隔壁的房门。


    “没有人进我的屋子。”我肯定地对女佣说。


    “我也觉得是艾楠看花了眼。”女佣说,“这楼里没有谁家有婴儿,她听见哭声也是错觉。”


    不过,婴儿的哭声倒是真的有过,我也听见了的。女佣听见我的证实有点害怕,她说她刚才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艾楠的丈夫怎么没在家?”我望着壁柜上的一张结婚照问道。照片上的男士浓眉大眼,高出艾楠半个头。


    “刘盛在医院守护他的老爸。”女佣说,“他的老爸以前在四川搞三线建设,退休后才回到上海,没享几年福,却得了癌症,家人都对他瞒着诊断结果的。”


    这个夜晚的经历让我回房后想着也有些害怕。天亮前,几乎不敢睡觉,老担心抱着婴儿的黑衣人出现在我房里。第二天我直奔机场,飞机升空之后才感到一阵轻松。后来,我上海的那位朋友打电话来说,我曾经遇见的那户邻居已经搬家了,迁往了上海的一处高尚住宅区,住的都是中产阶层以上的人,我朋友说话的口气分明有点羡慕。看来,过往的事都是虚惊,我也将这段经历逐渐淡忘了。


    转眼三年多时间过去了,当我再次去上海办事时,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门外却意外地遇见了艾楠。这位女邻居显然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她穿着一条质地高贵的长裙,手臂上戴着黑纱,牵着一个3岁多的小女孩款款而行。我听见小女孩在说:“妈妈,我们还去哪里呀?”艾楠弯下腰将她抱在怀中,对她亲热地说着什么。


    这一刻,我惊呆了,她怎么会有一个3岁多的孩子呢?那黑纱又是怎么回事?突然,我看见了走在艾楠身后的女佣,这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拎着一大袋东西面无表情地走着。我紧赶上去和这女佣打招呼,她愣了一下认出了我,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什么也别问,艾楠有了一个鬼孩子。”说完,她便撇下我紧追着艾楠去了。


    这个下午,我心神不定地站在上海的街头**,受职业的好奇心驱使,我决定给我的朋友打电话,要他带我去拜访他这个过去的女邻居。


    当天晚上,我见到了艾楠。她的门外停着一辆越野车,客厅里放着很大的旅行箱。她说她刚从四川的大山中回来,她慢慢地给我讲起了她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整个谈话过程中,男主人一直没有出现。


    艾楠的讲述使我产生了写作这本书的冲动。不过,我答应了当事人在书中使用化名,想来这是读者可以理解的。


    第七章


    19.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了。


    刘盛当天夜里并没有意识到这事。他喝了很多酒,连怎么回到房间的也记不起来了。大约是蕨妹子和石头搀扶着他回房的。醒来时已近中午,这才发觉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努力回忆昨晚的事,依稀记得喝酒的后半段就少了艾楠和摄影家两个人,而天亮前回到房间时,也没看见艾楠的影子。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事惊动了南边院子的蕨妹子等人,是徐教授慌慌张张跑过去告诉她的。徐教授说当晚没等到这两人回来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蕨妹子也有些紧张,便叫黑娃带着他的兄弟们赶快分头去找。


    刘盛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在灼人的阳光下,他半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山脚和树丛,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无论如何,在这荒凉的山谷里她是无处可去的,刘盛相信她在下一刻就会从山坡下迎着他走来。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阳晒得发晕钻到一棵树下的阴影下时,一阵凉风才使他意识到艾楠可能就此消失了。


    房间里一切如旧,艾楠的衣箱、牙刷、毛巾摆放在老地方,刘盛看见这些东西时心里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艾楠和摄影家昨晚出去遇见了什么呢?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遇见了黑熊?或者,他们走到山上去了,在黑夜中坠下了悬崖?而这种推测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在风动镇这个人气稀薄的地方,真有鬼魂出没,将半夜走出房子的艾楠和摄影家勾走了?这是荒唐的假设,而接着发生的事却离这种荒唐近了一步。


    不可思议的现场是由万老板发现的。他天亮前回到镇上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他的那只黑猫在房顶上叫着。黑猫叫,鬼魂闹,这是非常不祥的兆头。万老板喝了酒胆大气粗倒也不怕,走到自己房前对着黑乎乎的房顶呵斥了几声,那黑猫少见的不听招呼,继续阴森森地叫。万老板也没多想便进屋睡觉,上床前叫二愣子将外面的抵门杠抵紧了。在这无人的镇上住了七八年,万老板第一次感到心里不踏实。


    下午便听说了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消息,联想到昨夜的猫叫,万老板站在门外的石板路上惶惶然地张望着,他的鼻孔里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这是他多年收购药材练出来的本领。他向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去,不时推开一些摇摆欲坠的房门往里瞧瞧。这样,他发现了可怕的景象。


    刘盛被二愣子叫来察看现场时,万老板蹲在那间空屋的阶沿上发呆。这是一间已废弃多年的餐馆,一口足以盛得下一个人的大铁锅已锈迹斑斑。有两张已落满灰尘的木桌,其中一张桌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细长的香,已燃掉了三分之二。万老板说,这香是昨天晚上才燃过的,鼻子一嗅就知道了,推门进来时他还闻到了一丝尚未散尽的气味。可怕的是,这是一种迷魂香,万老板拔出已经熄火的香仔细辨认着,这种香一量吸入肺部后人就会昏迷,它是山里的神婆用来“走阴”的。一个人如果病得要死,就会请来神婆“走阴”。她点燃这种特殊药材制成的迷魂香,然后在昏迷中替病人去阴间看一看,如果阎王爷尚未去掉这个病人的名字,神婆就会代病人向阎王爷求情。一个小时后,人们用冷水将神婆浇醒,她就会告诉病人可以安然无事了。


    这种“走阴”现场,怎么会在昨夜出现在这废弃的空屋里?怪不得黑猫叫个不停,猫是精灵,它什么都知道。更可怕的是,在这插香的桌旁发现了一颗紫色的衣扣,刘盛一眼就看出这是艾楠衣服上的。她昨夜穿着一件紫色短袖衬衣,刘盛对她的这件上衣很熟悉,是出发前在上海的一家有名的女装店购买的。


    刘盛只觉得头脑里“嗡”地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他紧抓住万老板这个瘦老头子的手摇晃着问,艾楠,还有摄影家,两个大活人呀,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万老板也没有了主意。他说我在这镇上呆了七八年,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怪事。他说昨天夜里艾楠听见老太婆显灵的事后就脸色不对,会不会是你们要了老太婆的头发后,老太婆一生气便将艾楠收走了。至于摄影家活该他倒霉,谁叫他跟艾楠走在一起呢。万老板越说越觉得是死老太婆动了手,他拿来三炷香给刘盛,要他立即去老太婆屋里敬香恕罪,否则刘盛自己也可能性命难保。


    刘盛突然对要老太婆头发这件事后悔得要命。他恨那个叫胡老大的家伙,他借给他的痴呆儿子治病为由给刘盛设下了这个陷阱。也许他和痴呆独生子来给刘盛推车时就没安好心。那个峡谷现在想来阴森森的,他的车陷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刘盛现在觉得应该听艾楠的话,给那个老头子50元推车费算了。省下了钱答应帮他带头发回去,结果在峡谷口就遇见了幽灵似的农妇和孩子来搭便车。从那一刻起,他和艾楠实际上就已经陷入阴阳纠缠的险境了……


    刘盛去老太婆的屋里敬香。人到这种时候,对不可把握的东西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万老板陪着他走上了镇东头的那个山坡,到老太婆门前时,万老板却留在门外不进去了。他说不能扰乱了刘盛的诚意,敬香的时候,不能有闲人在场的。刘盛只好一个人推门而入,堂屋里还残留着香火味,案头上插着不少燃尽的香蜡留下的竹笺。刘盛恭恭敬敬地将三炷香插上,并掏出打火机将香点燃。屋里光线很暗,在打火机的火光中,艾楠的面容突然在刘盛的眼前一闪,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便闭眼定了定神。他的鼻孔里窜进了香火味,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袭来———艾楠和摄影家会不会就在堂屋侧面的房间里呢?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大床,僵死的老太婆盖着大红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艾楠和摄影家倒在床边的地上,他们恐惧而僵硬的面容惨不忍睹。


    刘盛不敢再往下想,他试图推开侧面房间的门进去看看,但双腿还没迈步便抖个不停。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向外走。站在屋外的万老板看见他出来时脸色煞白,便赶快扶住他说,敬了香就好了,刘盛嘴唇哆嗦着没敢说自己的想法,和万老板一起离开这座房子时,他看见山坡上游动着一团团阳光的黑影。


    回到疗养院,进房间躺下,刘盛像生了重病一样。徐教授跟过来看望他,坐在床边说:“万老板离开时让我转告你,安心躺着休息,夜里千万别出门去。还有,如果听见有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山里的人都知道,如果深更半夜有声音叫你,便是阴间的差使勾你的魂来了,你如果一开口答应,立即便没有了气。”徐教授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们不相信这些说法,不过夜里不出门总会安全些,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得稀奇古怪,蕨妹子派人找遍了山脚树丛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唉,这事让我也犯迷糊了。”


    黄昏正在来临,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后第一个白天过去了。高不见顶的天脊山吐出的雾气弥漫了整个风动镇,刘盛屋外的院子里也渐渐暗了下来,狰狞的芭蕉树由绿色变成黑色。


    刘盛哭了,活了三十八年,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恐惧和无助。他想起了他到了风动镇之后就做梦,两次梦见艾楠惨死的场面。开始以为是路上目睹了车祸后留下的印象,但现在想来,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为什么会有艾楠的身影呢?梦修改现实是预演未来还是做梦者的心底有这个愿望?不不,他心底不可能想艾楠死。艾楠聪明漂亮、理性能干、他们相爱结婚,以家庭为堡垒迎接社会的挑战,他们算得上是胜方,这从不少人对他们羡慕的眼光中可以认定。总之,对天发誓,他做艾楠死了的梦绝无其他的意思,这只能是冥冥之中的预兆了。


    刘盛从床上坐起来,万老板叫二愣子给他送来的晚饭还摆在桌子上,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夜正在到来,整座疗养院没有一点声音,整个风动镇也没有一点儿声音,刘盛感到自己的神经随时会断裂一样。他想到了自己也可能会死,如果是死老太婆勾走了艾楠的魂,那对他也不会放过。因为在头发事件上,他比艾楠介入得更多。刘盛打一个寒颤,他意识到他的死不会超过今天晚上。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徐教授来看他,屋里已是空空如也。从此,他和艾楠,这两个进入风动镇的远客销声匿迹,成为风动镇的又一个传说。刘盛紧张得差点叫出声来,他将指关节按得“叭叭”作响。


    他曾经以为自己并不怕死。尤其是在早年打工时守过两个月的医院太平间,看着那些尸体从病房那边软乎乎地推进来,几天后又硬挺挺地运往火葬场,他想人生也就这么回事,这种结果每个人都逃不掉。


    既然没法逃脱,还怕什么呢?那段时间,他心肠硬得很,对世界,对人生,对自己,他的嘴角都有一丝淡淡的嘲讽。


    而现在,真可能死的时候,他觉得恐惧得无法接受。尤其糟糕的是,这是一种不明不白的死。如果真有阴间,他到那里后会知道原因,但已经无法喊叫无法申辩了。


    20. 漆黑的夜半,刘盛醒来,他惊恐地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细很飘。声音不在门外,是从疗养院的某个深处传来的。


    “刘盛———”


    刘盛的背上立即出了冷汗。那不是艾楠的声音,深更半夜的,谁叫他呢?他不敢应答,怕一应答就会有鬼魂出现在他的床前。他想开灯,但不知道亮光是不是可以阻挡鬼魂之类的东西,万一它不怕亮光,且不是暴露了自己。他无所适从地蜷缩在暗黑的床上,听见那声音又响起了一遍。 “刘盛———”他的名字正被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叫着,好像是从某一个四合院里传来的。这废弃多年的疗养院有着众多的院落,谁会窜梭在夜半的院落里叫他呢,这些人迹已绝的荒凉之处现在是只有蛇和荒草。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快24小时了,刘盛原以为自己在极度惊恐中会整夜失眠的,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能不知不觉地睡去,刘盛对自己的状态感到不可思议。


    天黑后他一直坐在床头抽烟。他想起了刚到风动镇的那天,去镇东头找胡老二时却误入了死老太婆的房间,当时艾楠走在他的前面,一直走到床边时才发觉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死人。也许这就是艾楠先于他遭到不测的原因,一定有什么气味近距离地钻进了艾楠的鼻孔。


    接下来,这房子的卫生间里出现过披头散发的人影,虽然事后证明是倒立在墙角的一支拖把,但真有鬼魂的话它是可以变幻成任何东西的。而这一切,都是他将死老太婆的头发放进了这屋里的缘故。


    刘盛跳下床来,抱着对胡老大、胡老二的憎恨冲进卫生间,他的手在伸向墙角的火柴盒时又在半空中停住,他应该将这装有头发的盒子扔到哪里去呢?关键是,事到如今他能不能扔掉它,这会不会更加冒犯了死老太婆?


    刘盛不敢妄动了。他退出卫生间,脚下碰到一个东西,是那只从门外的芭蕉树下捡回来的小红鞋。刘盛脸色煞白,他感到自己被各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包围了。出于同样的顾虑,他也不敢扔掉这只小红鞋。这个小精灵会进入人的梦中来咬人,刘盛突然明白了他和艾楠早已陷入噩运之中。


    三年多前,刘盛在家里就见过这种小红鞋,是艾楠的一个女友送来的。当时艾楠已经怀孕,一些热心的朋友便早早地送来各种小礼品。当时刘盛好奇地将小红鞋拿在手里说,他第一次看见这样小的鞋。艾楠说等你做了爸爸就知道了,人一开始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脚就更小了,像一块嫩姜。后来,艾楠做了引产,孩子没有了,那双小红鞋怎么处理的刘盛已记不得了。


    这个晚上刘盛想起了很多事,这种不可阻挡的回忆同样让他惊恐。因为他看过一篇文章,说是人在临终前会闪电般地回忆各种事。想到这点刘盛强行收回思绪,关了灯闭眼睡觉。他想睡着了就可以避免恐惧了,即使是不再醒来,也少了许多折磨。没想到,他还真睡着了,好像空气里有催眠素似的。


    然而,这一夜注定不会让他逃避得开。他醒了,漆黑中有人叫他的名字。那细若游丝的声音飘在夜的深处,他不敢应答,他的心紧缩得像一块铁,他紧张、绝望,但无路可逃。


    后来,那叫他名字的声音消失了,刘盛正要动一动已经麻木的四肢,突然,有脚步声进入他所在的院子里了,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响一样。


    “刘盛,快开门。”


    是蕨妹子的声音。刘盛冷汗淋淋地大松了一口气,他开了灯走向门边,感到全身像散了架似的发软。


    蕨妹子进屋后便抱怨这疗养院的院落太复杂了,连她也险些迷了路。她要刘盛到她那边去呆一夜,这里凶多吉少,一定得避一避。她说万老板刚才给她送宵夜的菜来时才说到的,今夜是一个危险期,如果能想法混到天亮,太阳出来后刘盛便可多活些日子了。万老板说一老一小两个鬼魂缠住了你们,凶险得很哪。他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收购到一株百年人参,不然的话,将那百年人参在你和艾楠的鼻子上嗅一嗅,什么邪什么鬼都会跑远了。


    蕨妹子听万老板讲述后便急了,她想着救人要紧,便跑到这北边的院落里找刘盛来了。


    蕨妹子和昨夜跳舞时的样子已大不相同,一条花布裤子和短袖衬衣,已将她还原为一个地道的山妹子模样。刘盛临走时看了一眼手表,才夜里12点1刻,怎么就像已经过了一个长夜似的。


    “用得着这样逃避吗?鬼魂,哼,我才不相信这些东西呢。”刘盛心里很感激蕨妹子,但嘴上却不服输,他这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不能显得太胆小。


    “走吧走吧。”蕨妹子推了他一下,“到我那边去喝酒,酒能驱邪,保你平安了。”


    刘盛跟着蕨妹子走出迷宫般的院落群,窜进一片山坡上的树林,来到了南边的院子。还是昨夜喝酒的那间大房子,亮着灯,桌上摆着酒菜,但却空无一人。蕨妹子说,黑娃带着一个兄弟翻山去县城了,他们从火车上掀下来的货需要联系新买家。在家的兄弟们已喝了酒睡觉去了,这样也好,清静,她来陪刘盛喝两杯。


    晶亮的高粱酒倒进大碗里,蕨妹子捧起碗递给刘盛说:“刘大哥,我先敬你。”刘盛谦让,蕨妹子说客人先喝第一口,这是山里的规矩。


    客人?刘盛想他怎么就成了这贼窝里的客人了。抬起头来,蕨妹子正眼含笑意看着他。这山里的是非原则和城里不同;昨夜他就感觉到了。不过,喝酒时他还是问了一句,从火车上扒货,就不怕被逮住坐监狱。


    蕨妹子笑了,声音很清脆。毕竟是23岁的女子,并不像传言中的女侠或大盗。蕨妹子说,收点买路钱,这山里自古如此。听老一辈讲,山里人抢劫从不要人命的,非但不伤人,劫得财物后还要返回一些给被劫者作路费。大家都是讨个活路,没人将事做绝的。


    但是,扒火车总是不好的。刘盛没敢将这话说出来,他怕惹怒了蕨妹子没自己的好处。蕨妹子看见刘盛很沉闷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鬼魂的事害怕,便说他要了老太婆的头发,不会受到惩罚的。蕨妹子说死去的丁老太婆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死而不腐。


    “你想,谁敢给私生子接生,可丁老太婆这样做了。”蕨妹子喝下一口酒说:“我妈怀上我后就逃进了天脊山里。不逃不行啊,在我们这里,私下怀小孩是要被乱石砸死的。我的命来得贱,可我还是感谢我妈没有吃药堕胎,不然就没有我蕨妹子了。”


    刘盛心里“格登”一声,好像蕨妹子的话另有什么含义似的。果然,蕨妹子接着深表同情地说:“听艾楠说,你们的孩子如果还在世的话,已经该3岁多了。这孩子是怎么死的?太可惜了。”


    “哦哦”,刘盛一下子六神无主,“我们哪有过什么孩子,她怀上过一次,流产了。”刘盛对事实做了点修改,他只能这样说。


    蕨妹子叹了口气表示惋惜。她说艾楠太可怜了,这次失踪如果找不回来的话,她连后代也没留下就消失了。“不过,你们俩的感情好像并不太好?”蕨妹子突然问道。


    刘盛一惊,急忙连口否认。这个蕨妹子怎么这样看他们呢?刘盛甚至觉得有点愤怒。“我们非常相爱。”刘盛发自肺腑地说。


    “但是,昨天夜里喝酒时,我说艾楠离开酒桌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你说让她去死吧。”蕨妹子疑惑地说。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刘盛一点记忆也没有了,他觉得他不可能说这句话。


    蕨妹子说他肯定说了,不过她又替他解围道,夫妻间说句气话也没什么。只是她发觉刘盛和艾楠都不开心。昨夜喝酒时徐教授悄悄告诉她说,是因为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将他们搞得心烦意乱,蕨妹子说,风动镇这一带她都熟悉,还没听说过谁家的小孩叫这个名字。


    “我想,艾楠的失踪也许与这个孩子有关。”蕨妹子望着刘盛说,我很想帮助你。你放心,没有要拉你入伙的意思。公路断了,困在这里挺难受的,昨夜看见你喝闷酒时就想帮你做点什么事,没想到,艾楠接着就丢了,明天我还会让兄弟们寻找的。”


    刘盛喝了一口酒,很感激地望着蕨妹子说:“能找到艾楠吗?”


    蕨妹子望着门外的黑夜不再说话。刘盛突然无端地想到,人死了,就像这黑夜一样的安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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