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灵魂的哭泣
3个月前 作者: 李林麒
果然,两个小时后马千里又拐回来了,带着杜依月。
一下车就直奔萧白的办公室,推开门就喊道:“萧医生,还真被你说对了。这姑娘像疯了一样,一听说我们抓了罗七,竟向我们扑来……还好你警告过我们,才没有出什么事。”
萧白眉间一紧,“她呢?”
“我们为了防止她闹事,给她带上了手铐……我脖子这都被她用指甲抓了一道。”马千里抬起脖子给萧白看。
萧白叹了口气,喊过一名护士,“你叫上几个男护,将杜依月带去女病号楼局部约束。看看她愿意吃东西不,局部约束后给她先喂点容易消化的食物,我一会儿再去看她。”
护士点了点头,正要离去,萧白又喊住:“注意安全,她现在的情绪非常紧张,别让她伤害到自己。”
护士又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萧医生,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姑娘是不是被吓疯了?”马千里摸着脖子,咧着嘴问道。
萧白深深叹了口气,“她应该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又称人质情结,是比较罕见的一种心理误区。在长期的被挟持的期间,人质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甚至爱上加害人的一种情感错爱。”
“斯……什么摩?还有这种病?”马千里愣了愣。
萧白点了点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很罕见,但不是完全没有。”
“怪了,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质。”马千里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
萧白介绍道:
1973年8月23日,两名劫匪抢劫了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市的一家银行。警方及时赶到,包围住了这家银行。这两名劫匪挟持了三名银行职员,与警方对峙长达六天之久。
在这六天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这三名职员竟然对劫匪产生了好感,甚至保护劫匪对抗警方。一直到劫匪向警方投降几个月后,这三名被挟持过的职员还都一致表明不痛恨劫匪。不仅拒绝在法院指控劫匪,还帮劫匪筹措法律辩护的资金。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其中还有一名女职员竟然爱上了劫匪。无论家人和医生怎么劝都没用,最后与劫匪在服刑期间订婚。
“这一事件引起了无数心理学家的关注,这种诡异的心理转变也依据城市名被称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杜依月正是走进了这种心理误区,才会反过来攻击你们。”萧白叹息道。
马千里错愕地张了半天嘴巴,才回过神来,“还有这种病,真是第一次听说。那她什么时候能恢复过来?我还希望她能出庭作证呢。”
萧白摇了摇头,“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误区,只能以心理引导为主。短期内很难恢复过来,目前只能先安抚她的情绪,你们通知她的家人没有?”
“通知了,正在赶过来。”马千里点了点头。
“嗯,见到家人后她的情绪很快就能安定下来。我还没看过她,不知道她现在已经达到了什么程度,我估计她肯出庭作证的希望不大。不过你们在罗七的老窝找到的罪证,应该也足够了吧?”萧白又问道。
马千里点了点头,“都是多亏了萧医生你帮忙,那是罗七他二大爷的老宅。他二大爷没有继承人,口头遗赠给他了,所以我们查不到。在他的房间里还找到了一堆和刑侦有关的书,看得出他做了不少功课。”
“那屋子里是什么样的?”萧白问道。
“是乡下的一套老式平房,位置很偏僻,周围也没有人家。两室一厅,有个大院子和一个地窖。其中一个房间被他改装成了手术室,杜依月就被关在地窖里。他每次都是半夜回去,然后把车停在院子里,院子门一关,谁也不知道里面的事。我问附近的村民,他们还说那所房子没人住呢。”马千里苦笑着说道。
萧白也叹息道:“生活能逼疯一个人,能把他内心的魔鬼释放出来,变成另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不是还有你们这些守护心灵的天使在嘛。”马千里笑道。
萧白摇了摇头,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眼神中带出一丝无助和悲悯,还有他那深不见底的忧伤。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难道他同情罗七,同情一个杀人狂?
“就那个斯……什么病?难道杜依月以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爱上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马千里还是记不住那个名字。
萧白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病案,我会尽量引导她早日走出这个误区的。”
“这病太不可思议了,竟然会爱上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马千里啧啧称奇,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感叹号。
萧白知道马千里想了解一下这个怪病的形成原因,缓缓解释道:
并不是每个被劫持者都会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它的出现有几个重要的条件。
1、人质切实地感受到加害者能直接威胁和决定自己的生死。
杜依月被绑架的期间,可以看到罗七的每一次犯案。这就是一个强烈的暗示表达——他随时也可以取她的性命。
2、在被挟持期间,加害人表达出对人质的一些关心暗示和略施恩惠举动,这些暗示和举动被人质接收和注意到。最关键的一条是在被挟持的过程中,人质没有受到严重的直接伤害。
人质在那种可怕的环境中,最需要的就是自我安慰。于是人质将这些好的暗示在自己心中无限放大,用以安慰自己。当这些暗示放大到超越自己受到的伤害,这时候她的潜意识就会得到一个自我安慰的概念——他这么做其实是逼不得已的,他不会伤害我的——他是个好人!
也就是说,杜依月被挟持的这半年来,罗七并没有伤害过她。
3、被挟持过程中,人质与外界信息完全隔绝。终日只能见到加害人,受着加害人思想和看法的影响,由恐惧逐渐转化到认同。
杜依月被锁在地窖中长达半年之久,这点完全符合。而且罗七负责着她的食宿,这就在她的潜意识中形成了一个主人的概念。
4、人质确认自己完全无法被解救,也就是彻底的绝望。只有放弃了被解救的希望之后,才会开始努力适应和安然于这种人质生活。这点在监狱中比较常见,刚入狱的罪犯会拼命抗拒,甚至想尽办法越狱。但经历过无数失败后,他就会开始适应和安然于这种监狱生活。
还是和时间有关系,半年确实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足够让杜依月在那个地窖里彻底绝望。
5、和人质的性格有关系,这其实是最重要的一条,这就是为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罕见的原因。被绑架了几十年,依然反抗加害者,最后能成功逃脱的人质也不少见。
所以说罗七绑架的恰恰是杜依月,换了另一个人可能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罕见,其实也并不罕见,在历史上的各种集中营、战俘营、监狱、邪教、传销、各类挟持事件中均有出现。当一群人同时处于这种环境的时候,这种心理转变会在群体中放大。
社会心理学指出,群体的影响力是极其强大的,甚至是可怕的。并非一堆人在一起就能形成群体,比如一个公司的上百名员工。虽然他们在一起工作,但如果他们对彼此没有认同感,他们也就没有了群体的概念,在同一个部门的几个人反而容易形成小群体关系。而如果是在类似于犹太人集中营这类环境的时候,他们彼此生死同命,在这种环境下他们会迅速地形成一个群体的关系。
当这个群体关系形成的时候,群体的影响力也随之出现,特别是表现在群体压力上。个体为了免于被群体孤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顺从和迎合群体,包括在心理上,达到惊人的一致。
比如很多人在加入邪教前,都有自己的个性和想法。但一旦个体认同了这个群体之后,就会迅速从众。变成这个群体中的行动一致的木偶,连思想和心理都达到惊人的一致。群体犯罪也是如此,1983年呼伦贝尔盟血案就是最好的例子。19岁的洪杰一个人,一顿饭就将刚认识不久的七个孩子带上了犯罪的道路,一夜之间杀了27个人。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也就在这种群体中如鱼得水,迅速地传播开来,这种群体性的影响散播被称为:斯德哥尔摩精神症候群。
比如之前那个例子中的三名银行职员,他们就是在同命运共生死的条件下迅速形成了群体关系,三人也就出奇一致地同时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萧白解释了大半天,马千里才点了点头,说道:“确实诡异啊,想不到连人都可以被驯服。”
“畏强凌弱是所有动物的天性,人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动物之一。”萧白脸上带着一丝无奈。
马千里呵呵一笑,“你这当医生的也敢说这种话?”
萧白叹了口气,看了马千里一眼,问:“舍弃了人性,人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呢?”
“我可没时间和你探讨这些哲学问题。”马千里抓了抓脑袋,然后告辞道:“那杜依月交给你了,我继续回去把这案子办完。可算是心中大石头落了地,今晚也能好好睡个觉了。”
萧白微笑着点了点头,起身送他出门。
我也走到他办公室门口,“我……想去看看杜依月。”
萧白略一沉吟,点头道:“嗯,一起来吧。她认识你,在她亲人赶来之前,你可以帮忙安抚她一下。”
我跟着萧白走向女病号楼,我的心中一直在想杜依月会变成什么样。一个被锁在地窖中大半年的姑娘,还能是什么样呢?必然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但等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呆住了。因为她的极端反抗,护士没有给她换上病服,她还穿着原来的衣服。那是一件最新款的灰白相间欧式宽松毛织长褂,她的脸色也很好,并没有雨默长期不见阳光的那种苍白。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好像还画了淡妆。
她被局部约束,半躺在病床上,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人。她的目光从我脸上冷冷地扫过,刚刚偏移开,又倒了回来,定住——她认出我来了。
“唐平?!”她有点吃惊。
我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小月。”
“你在就好了!快帮我解开这些东西,他们把我当成精神病了……”她说到这儿的时候又呆住了,因为她刚注意到我也穿着病服。
“你……你怎么也成病人了?”她接着问道。
我苦笑一声,“我得了抑郁症。”
“哦……”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这个情形有点滑稽,我和她竟然在精神病院里以这种方式相遇。
“你好,我是萧白,你的主治医生。”萧白自我介绍道。
“你们有病吧!抓我干什么!快放开我!”杜依月挣扎着朝萧白骂道。
萧白微笑着问道:“放开你了,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见罗七,你们抓了罗七吗?”杜依月直截了当地回道。
“罗七是警方抓的,我们只负责病人。”萧白回道,先把她的敌意消除。
杜依月瞪了他一眼,“我没病,放开我!”
“你知道罗七杀了三个人吗?”萧白问。
“知道又怎么样?”她答。
“而且他还绑架了你对吗?”
“是又怎么样?”杜依月又答。
萧白微微一笑,“你爱上一个绑架你、伤害你的人,这种爱合理吗?”
杜依月张了张嘴,又想了想,回道:“爱不需要理由,他也没有伤害过我。”
萧白微笑着点头说道:“我知道他对你很好,除了绑架你,囚禁着你外,对你秋毫不犯,还给你买衣服和日需品,小心地照料着你,甚至还经常带你去院子里晒太阳。”
“你……你怎么知道的?”杜依月愣住了。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刚开始你拼命试着逃跑,却一直失败。到了后来,你连逃跑的想法都没有了。甚至之后有无数次机会摆在你眼前,你都没有想过再逃跑或者呼救。”萧白接着说道。
杜依月想了想,问道:“罗七告诉你的?”
“不需要罗七告诉我,我猜得到。”萧白认真地回道,然后又问:“你听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杜依月摇了摇头,萧白把这个病症大概解释了一下。
说完后萧白望着杜依月说道:“现在,你问自己一个问题:你是爱上了罗七,还是被罗七驯服了?”
杜依月低着头,沉默不语。
萧白叹了口气,“说说你和罗七之间的事吧,放心,你的家人正在赶来。只要你能明白过来,走出这个误区,你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杜依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讲述道:
其实罗七挺值得同情的,以前在公司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把他当傻瓜,当出气筒。他的画其实有很多可取之处,画功也很扎实,但是缺乏创意。公司里很多人说话也蛮过分的,他又像个沙包一样,一声不吭地任人打击。
其实我知道他很重视别人的评价,有一次我随意地夸了夸他的画,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抓着脑袋傻笑了半天。我不能帮他什么,我还需要这份工作,所以我也不能为了他去和别人针锋相对。我只能时不时地鼓励他几句,安慰他几句,其实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
罗七被辞退的那天其实我挺为他庆幸的,我希望他将来能换另一个更好的工作环境,少一些尖酸刻薄的同事。再后来就没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不过是一个被辞退的同事而已,我也没管这么多。
但就在他被辞退的三个月后,我加完班回家路上,突然背后有人用一张手帕捂住我的嘴。我嗅到一阵怪味之后就晕了过去,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被锁在那个地窖里。罗七像只小猫一样蹲在一个墙角,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像是懊恼、无助、恐惧……
我刚开口喊了他一声,他就转身逃了出去,把地窖的小门锁死。我走到门边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他就靠在门后。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拼命地将自己的脑袋往墙上磕,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他面对我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他就是每天给我送吃的,看见我衣服脏了就给我买新衣服,甚至还帮我买了化妆品。他还在地窖里为我建了一个卫浴,有一次我趁机抓起一块砖头砸向他的脑袋。可能是我手劲太小,没把他砸晕,血从他脑袋上流了下来,他就这样一脸是血地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我被吓坏了,退了几步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怎么对我。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了我几分钟,“对不起……”他说,然后又自己转身出去包扎。那一刻我眼泪就下来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是为我,还是为他。
一个星期后,他第一次杀人,我不知道在地窖外发生了什么。但我能猜得到,我能听到搏斗的声音和另一个男人的惨叫声。过了几个小时后,我又听到了罗七痛苦的嚎叫声,他不断地咒骂着自己和那些歧视过他的人。他不断地问:“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要逼我走上这条路……”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越发的沉默。每天除了给我送吃的,就是守在电视和收音机前,不断地换频道听关于这个案件的新闻报道。我知道他很害怕,除了买日用品,他几乎就没出过门。偶尔他会回市里的房子住几个小时,以掩人耳目。然后晚上就回到这儿来,半夜里我经常听到他从噩梦中惊醒的尖叫声。他每天都蹲在地窖门口呆呆地望着我,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他都不答,就这么一直呆呆地望着我。
直到有一次,我试探着说:“我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没想到他同意了,打开地窖的门,和我去院子里晒了一下午的太阳。他还从屋里帮我搬了张木椅,给我坐。我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绑架我,所以才一直那么呆呆地望着我,他也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案发后两个月,他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因为警方一直没查到什么线索,他经常出门去探听消息,每次回来都是哼着小调。他似乎开始享受生活,不仅经常给我带一些路边的小吃,自己也开始学着烹饪,做完了就静静地坐着看我吃。
我也似乎开始渐渐适应这种生活。罗七真的对我很好,我说的、没说的,他都尽力帮我做了。罗七的转变是很缓慢,却也是很迅速的,之后他脸上的笑越来越多了,就连人都变得自信了起来。他之前是提心吊胆地看新闻,现在他是很享受地看新闻。只要新闻上一有这案件的报道,他就聚精会神地看,嘴角带着一种很享受的笑意。我见过他这种笑,是我夸他画得好那时候的笑。
我想他应该做完这一次就会罢手了,但半年过后,他渐渐变得焦躁了起来。每天就是不断地在换频道找新闻,我知道他想找有关那个案件的新闻。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想找,没了有关案件的报道,不是更好么?
一天夜里他突然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和手术台上那些器械的当啷响声。我知道他又杀人了,我在地窖门口朝他嘶吼:“罗七,求求你,别再杀人了!这不是你,这不是你……”
他走到门后,良久,才终于回了一句:“这才是我,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我,记住我的作品!”
那一瞬我就惊呆了,也明白了,原来他要的其实不是钱,而是关注。他想引起别人的重视,他已经被别人忽略得太久了……
做完一切后,那尸体就一直放在那房间,他要等雨天才去抛尸。我也一直在地窖里待着,我不敢出去,我怕见到尸体。他也就经常这样坐在地窖门口呆呆地望着我。
我说:“罗七,你收手吧,不要再杀人了。”
他呆滞地看了我很久,突然说道:“你走吧……”
然后他站了起来,身子靠在墙边,闪出一条过道。
我呆住了,我知道他是真心想放我走。但我现在不能走,如果连我都离开了他,他会变成一个彻底的魔鬼。我看到他的身影已经被黑暗吞没,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罗七,唯一不变的是——他还爱着我。
我说:“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你,但你不要再杀人了好吗?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去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过日子。”
他愣了愣,问:“可以吗?我是个魔鬼,我配不上你。”
我说:“可以的,只要你别再杀人了,我愿意一直陪着你过完下半辈子。”
他想了想,说:“最后一次吧,我再做最后一次就彻底收手,结束我的‘艺术生涯’。”
然后就把地窖的门关上了,我看着那个铁门,脑中一片空白。
第二具尸体抛尸后那一个星期里,他每天都在看新闻,听广播。津津有味地看着,很享受地看着。其实他不过是个孩子,希望能有人关心的孩子。有次他正看得起劲的时候,我走过去把电视关了,我说:“不要再看了,也别再杀人了。”
他像个贪心的孩子一样笑着,竖起一根指头,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我:“最后一次,再做最后一次我就收手,好不好?就一次。”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走回地窖里,呆呆地坐在床边。我不知道为什么罗七会变成这样,我只知道他已经被逼疯了,这世界已经将他逼疯了。
再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其实地窖的门一直没锁,我随时可以离开的。但我还在等他回来,我希望那真的是最后一次,我甚至都已经计划好了将来我们要过的日子。计划好了生几个孩子,等他们长大后让他们自由发展,将来学什么都好,就是别再学艺术类的东西了……
故事听完了,我们都沉默了。这个故事很简单,却也很令人费解。杜依月在这故事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是受害人,还是拯救罗七灵魂的天使?她是被驯服了还是真的已经爱上了罗七?
“你是罗七在黑暗中的最后一缕光,心中的最后一丝牵挂。没有你,罗七会杀更多的人。”良久,萧白终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可……可我感觉我是真心爱上他的,难道爱也需要理由吗?”杜依月眼中涌出泪花。
同样的,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在为谁流泪,是为罗七,还是为她自己。
萧白递给她一张纸巾,“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但那是同情,不是爱。在被囚禁的过程中,你认同了他,依赖着他,最终以为自己爱上了他。”
“你知道罗七为什么要绑架你吗?”萧白问。
然后又自己答道:“因为他希望你能阻止他,他的善良在呼唤你的帮助。其实你已经不知不觉中做了很多,否则死的就不仅仅是三个人,而是更多。”
“他说那是最后一次的……”杜依月啜泣着。
萧白摇了摇头,“之前我也以为那是他最后一次,现在看来不是。那只是答应你的最后一次,并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
杜依月愣住了,“为什么?”
“在最后一案时,他故意留下了一堆线索,就是希望警方能抓住他。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他已经停不下来了。也是因为你,他才希望自己被抓住,他不想你真的跟着他受苦,所以他只能毁灭自己。”萧白叹气说道。
“这是他说的?”杜依月愣道。
萧白又摇了摇头,“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这些东西都埋藏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还能这么做,全都是因为你,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你最后一个活人了。”
萧白说完,大家又沉默了。人性确实很复杂,罗七绑架杜依月,竟是为了让她阻止自己杀更多的人。罗七一再留下线索,是为了让警方抓住他,从而能解救杜依月。
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我想了想,这应该是个和良知有关的故事。罗七杀了三个无辜的人,这三个人甚至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从这边上看,罗七是凶残、疯狂的。但从杜依月那边看,他又是迷茫、值得同情、尚未泯灭人性的。
或许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换个角度再看,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罗七已经罪大恶极,但他还剩最后一丝相对而言的善。幸好还有杜依月帮他保留着这最后一丝善,否则死的就不仅仅是这三个人了。
杜依月的家人赶来了,适时地打破了沉默。父母一把过去抱着她相拥而泣,萧白和我也退出病房,给他们留点空间。
杜依月父母的思想工作其实很好做,萧白只要告诉他们:“杜依月爱上了连环杀人犯罗七。”她父母马上就同意让杜依月接受治疗了。
其实父母很多时候都是对的,他们并不比你笨,他们的思想看起来古董老套,却也常常一语中的。因为他们攒了半辈子的现实经验,比金子还珍贵,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妨听听父母的意见。
就像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吃饭,事后爸妈就和我说:“这女孩子太时髦,有点拜金,一进门就东张西望看家具和屋里的装修。不是个过生活的人,也不是个适合做妻子的料。”
因为这话,当时我还和他们闹了一顿。
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竟如我爸妈所说,唉……
我和萧白在走廊上抽烟,脑中回想着罗七的这些事。
“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是善的还是恶的?”我问。
“弗洛伊德和荀子都同意人性本恶,孔子却说人性本善,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上千年。其实没什么意义,谁赢谁输,人性还是本来的那个样子。”他说。
“那你认为呢?你认为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又问。
“在人刚降生时,用弗洛伊德的话说,那就是一个原我状态。即本我,野兽我,没有是非观,没有善恶别,只有野兽一般的欲望和本能。随着婴儿逐渐长大,所处的环境、际遇、文化、道德……这些有形和无形的东西教导着他,影响着他,最终铸造了他。”
“野兽我,那不就是恶么?”
他摇了摇头,“虎毒尚不食子,狼恶亦念母恩。其实人性本无善恶,我们都曾经是白纸一张。经历过的人和事在那张纸上勾勾画画,让我们自己去解读,去领悟。人性是教出来的,更是悟出来的。”
“悟?”
“嗯,悟。悟比教的作用大,教是别人的,悟才是自己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为教;出淤泥而不染,此为悟。大多数情况下教占的比重大,所以成长坎坷的孩子心智很容易出问题。但这不是绝对的,也有人在坎坷中悟出这世间的真谛,早早成熟,心存至善的例子。这就是教和悟的差别。”
“那在美满家庭长大的孩子应该就没事了吧?”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美满这个词,过分溺爱孩子,只会让孩子变得任性、晚熟、幼稚,甚至长大后成为另一个罗七。什么东西都要适度,爱也一样。”
“那爱呢?爱又是什么样的?”我又问。
他看了看天空,此时的天空很蓝,没有丝毫多余的点缀。他叹息道:“我说过的,爱无法定义。但爱是一种本能和需求,贯穿着整个人类史。任何人都需要爱别人和被爱,无论是什么样的爱,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爱。爱是无形的,却有着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
“你老是将爱说得很重,其实我不这么觉得,那些在酒吧里一夜情的人不也天天爱?”
他微微一笑,“那是爱吗?那只是放纵的欲望,被曲解的爱。他们要得越多就会越迷茫,越空虚。因为爱是给予,不是占有和征服。”
“爱是给予……”我回味着这句话。
他微微一笑,“就像偏执型钟情妄想的病人,她们就不懂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他,恨不得将他牢牢绑在身边片刻不离,甚至打着爱的幌子去伤害对方。她们认为这就是爱,其实这只是最自私的占有。”
“心理学上这么说的?”我问。
他嘴角挑出一个笑意,“我这么说的。”
我瞄了他一眼,“那心理学上是怎么说的?”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一脸贱笑地说道:“心理学上怎么说的不重要,你怎么想的才是关键。教是别人的,悟才是你自己的。”
“你知道吗,每次你挂起你这脸贱笑的时候,我就直犯恶心。”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的笑更贱了,可以用阳光灿烂来形容,“你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这样多好,不用把话憋在心底。”
“那你呢,你有多少话憋在心底?我看你可比我闷骚多了。”我反讥道。
他摇了摇头,“我不能把我的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否则我早就崩溃了。”
“那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干什么?除了对着女友的照片说话,总要有其他宣泄的途径吧?”我问。
他苦笑一声,“我会去换一大把零钱,然后步行逛街,给每个遇见的乞丐一块钱。”
我瞟了他一眼,“你还真有钱。”
“因为给予是快乐的,因为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自己并不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倒霉的一个。”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和雨默玩那个影子游戏了。”
“这游戏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开始只是简单的游戏,现在连剧本都有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我无奈地问。
他带着那一脸贱笑回道:“游戏什么时候到头,我说了不算,这个要等雨默自己去决定。”
于是我只能继续去找雨默,继续这个不知道算是什么游戏的游戏。
游戏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
接下来的一周里,时间过得飞快。其实时间从来没有快,也没有慢过,这只是我们的错觉而已。因为这一周里没有什么值得记录在脑里的事,回忆起来都是大片的空白,所以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有时候我不禁会想,我们活在这世界上是为了什么呢?其实好像就是为了积攒一些回忆而已。比如我此时此刻就会想:昨天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好像没有,所以我觉得昨天过得飞快,心头会浮起一种虚度光阴的感觉。
反正萧白还是没有给这影子游戏喊停的意思,真不知道这个疯子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我能看出雨默的一些微妙变化,刚开始她兴趣盎然,每次都早早等在治疗室。但现在她渐渐有点厌倦了,一般都是等我去喊她才去,她的病房也已经换到了二楼。今天下午我走进她病房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懒懒地翻看自己写的那些剧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来了。”她说。
“嗯,你怎么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我问。
她支起双膝,捧着自己写的剧本,沉默了一会儿。“你说我写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很可笑?”她问。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一个人从小到大和自己影子的故事,难道不可笑吗?”她问。
“这是你自己的故事,不是吗?”我问。
“以前我以为是,可等我现在写了这么多以后,不知道还是不是。以前我以为这很真实,写起来我才发现这很吃力。以前我以为我在写往事,现在我才发现我好像在编故事。”她终于不再和我换着问问题,回道。
我沉默了,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平,你说这些故事是不是很荒诞?我写的时候,都不知道这故事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有时候我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我怀疑我还在梦中,我好像在做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她说。
“其实我们都在做梦,不是我们不能,而是我们不愿醒来。”我说。
雨默迷茫地看着自己写的剧本,突然说道:“唐平,不如我们换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我问。
“你往东我往西,看谁先能找到自己。”她认真地说。
我愣了愣,“这……这游戏难度可太大了。”
“可这游戏很多人玩了一辈子……”她忧伤地说。
我能读懂她的忧伤,但我听不懂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