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借一把可以分尸的锯子
3个月前 作者: 上官午夜
·13·
天还没有亮,四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腐烂、腥臭的味道漂浮在空气里,让人窒息。
我扶着粗糙、湿漉漉、长满苔藓的墙壁,胆战心惊地往前走,尽管我像踩地雷般小心,但还是踩到了一些软绵绵的不明物体,被我惊动以后开始不安地蠕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偶尔有东西从头顶飞过,扑棱着翅膀,我猜想是蝙蝠。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血蝙蝠,我有点害怕,大气也不敢出,在如墨般的黑暗中徒劳地睁大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躲避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一条必经之道,我必须要从这里走出去,才能找到我想要找的那个东西,或者才能躲开那个一直追着我的东西,更或者,是一次重生。
于是,我只能前进。
这时,一个粘糊糊的长条物体落在我的手上,并且很快地缠上了我的手臂,我尖叫一声,用力地甩掉它,拔起腿往前跑,不料却被一个东西绊倒了,我跌坐在潮湿的地板上。
我惊魂未定地朝那个东西摸过去,顿时,一股电流从手指瞬间蔓延到四肢,我的心脏险些跳出咽喉,因为,我摸到了……一个躯体,一个女人的躯体!
我的手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胸脯上。
我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来,一只冰冷的手猛然扣住了我的胳膊:“杀……杀……把我杀了……杀了我……”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一种濒临死亡的浑浊。
我想要挣脱她的手,但是她抓得太紧了,就像长在我身上一样,我不得不用脚去踢她,没想到她的身体竟像是纸做的一样,整只手臂被我活生生地扯断了。她没有叫,但是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发霉的腐味。
我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往前面跑,那只没有了身体的手仍牢牢地扣住我的胳膊。
突然,我脚下一空,像失控的直升机,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深渊,里面更是泥泞不堪。
依然一片漆黑,依然带着那只手。
我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吸附着我的身体,我四处乱抓,一些滑腻腻的东西缠上了我的身体和脖子,我挣开它们,奋力地往前面爬。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线,我眼睛一亮,使出全身的力气往那里爬去。
那束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
我看见了死神。他在笑,笑得那么慈祥,像冬日里暖暖的阳光。
他凝视着我,一如父亲凝视着孩子一样,笑而不语。然后,他轻轻地拉开旁边那扇门。
—死亡出口!
那只手陡然松开了我的胳膊,无声地落在了地上,轻飘飘的,就像从树上飘下来的一片落叶。在那截光滑的手臂上刺着一只血红色的蝴蝶。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在蓝天白云下伫立着一个白衣女子,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石雕,冷冷地跟我对视着,她的眼睛太深了,深不见底,磁石一样控制住我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将我吸附。
最后,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启,喃喃地说:“带我出去……”
·14·
我又一次在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
从我开始记事以来,我就常常做这个梦,这与一般的梦不太一样,一点儿也不模糊,就如同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甚至怀疑我在做梦的时候实际上是醒着的,也因为这个梦的频繁,而且每次都一样,导致这个梦似乎不再那么单纯了。
我不知道在梦里断了手臂的女人,跟旷野中的白衣女子是不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杜巧月,我曾不止一次地问奶奶杜巧月的手臂上有没有蝴蝶,奶奶很显然不愿意再提杜巧月,总是岔开话题,问多了,她就怀疑我中了邪,再后来,我便不再问了。
我常常在梦醒后趴在窗子上出神地看着后院的那口井,那个算命先生说我命里带劫之后,奶奶就不顾父亲的反对硬是把井封死了,还在上面铺了厚厚的一堆土,远远看去,像一座坟茔。奶奶说杜巧月又出来了,所以我没事就盯着它看,我甚至希望杜巧月能从井里爬出来,我想看看杜巧月到底是不是我梦里的女人。
她说:“带我出去……”
从哪里把她带出去?又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呢?
我的童年就是在研究那口井,以及那个梦中度过的。
生活继续。家里的日子越过越苦,没多久父亲就跟着别人跑到城里去打工了,听说学了驾驶,在一家水泥厂帮人开车,两年后把母亲也接去了,本来要把我跟奶奶都接去的,可是奶奶死活不肯离开这里,也不让父母把我带走,她心里一直记着那个算命先生说过的话,父母拗不过他,只好把我和奶奶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农村。
转眼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奶奶每天都把我送到学校门口,看到我走进教室她才回去,放学时她又提前在学校门口等我,一直到我上中学。
因为村里没中学,要到镇上去读,奶奶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奶奶确实是疼我的,每个星期五她都从家里走到学校,然后坐着我的自行车回家,星期天她又亲自把我送到学校,再步行回家,每个周末都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管刮风下雨,她从不间断。从家里到学校大概二十里路,她每次都走路,我心中不忍,劝过她好几次,但她不听,笑着说:“只要小烟没事,奶奶哪怕走到省城也是高兴的。”
我一天一天平平安安地长大,奶奶却越来越老了,身体佝偻着,我还真担心等我读大学了以后,奶奶怎么办?
今年的暑假,母亲回来了,化着淡淡的妆,头发也烫卷了,还染成了棕黄色,俨然一副城里人装扮,时髦得很。在这之前,她给我写过信,她在信里说,等我放暑假的时候她就来接我,并且在信里说了她和我父亲现在的生活情况,他们已经搬到了S市,母亲在信里充满了抱怨,她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和我父亲努力了这么些年,不仅没赚到什么钱,还欠了外面一屁股债,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好,父亲依然在帮别人开车,她则租了一间小店面做公用电话生意,还摆了几张麻将桌,顺便抽点牌钱。
对于母亲来接我,我没觉得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在外,难得过年过节回来一趟,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早已习惯了没有父母在身边的日子。
可是奶奶依然不肯,她说什么也不让母亲把我带走,母亲有点儿不高兴了,那时候我还小,留在奶奶身边她不反对,现在我长大了怎么还不让她带走?她说:“妈,您别总还想着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小烟不是好好的吗?”
“她是好好的,那是因为她没离开过……”
“她没离开过?”母亲打断了奶奶的话,“她中学不就是在镇上读的,不是一样没什么事?”
“我每次都接送她的……”
“妈—”母亲皱着眉再次打断奶奶,那样子仿佛奶奶是一头倔强的牛,她显然是在对牛弹琴,“小烟跟着我和她爸,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难不成我们会害她?她是我的女儿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奶奶的脸色有些难看。
不知道母亲是没注意到奶奶的不悦,还是装没看到,她说:“小烟已经长大了,就算我这次不接她走,她以后总归是要嫁人的吧?我可不希望她将来嫁在这里。”
“嫁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妈!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跟她爸在外面,她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这里的,她迟早是要跟我们出去的,再说了,您也不可能守她一辈子啊,万一哪一天您……”母亲意识到了自己失言,慌忙转开话题,把声音放柔了些,“妈,其实我和她爸只是想接她出去玩一阵子,等开学了,我们还会送她回来的。”
奶奶的身体轻微地战栗了一下,低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那就让她跟你去吧。”
“您不去吗?”
“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奶奶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冷。
临走的时候,母亲要拿钱给奶奶,奶奶不肯要,她说:“你们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一个老太婆要钱也没用。”然后又拉着我的手,哽咽着,“奶奶老了,不能再守着你了,你到了那儿自己要小心,千万别乱跑,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知道吗?”
我除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奶奶的话像遗言,让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奶奶要送我们去火车站,母亲不让,说太远了,奶奶也没坚持,就站在门口,抹着泪目送着我们。
这是我除了学校以外,第一次离开我出生的地方。
就在我跟母亲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我不会再回来了。
或者—我再也回不来了!
·15·
“小烟,下个学期读完你就别再读了。”
“为什么?”母亲突然说话把我吓了一跳,而且一开口就叫我别再读书了,我瞪大眼睛看她,“我还想读大学的,再过一年我就毕业了。”
“读大学干什么?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现在读大学要花多少钱?你还不如在店里给我帮忙呢,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我这次来接你,主要就是想让你去大城市见见世面,你要是运气好嫁到了城里,后半辈子可就不用愁了,你不知道,常去我店里打麻将的一个李阿姨,她女儿在证券公司上班,我见过,长得又黑又胖,丑得很,也不知道是哪世修来的福气,居然让她一个客户看上了,那家伙,第一次去李阿姨家就给了三万块钱,说是见面礼,你瞧瞧。”说完,母亲递给我一个苹果。
“我不吃。”我摇了摇头,说道。
“吃吧,女孩子应该多吃点水果,对皮肤好。”
“我真的不吃。”我皱了皱眉,莫名的烦躁。
母亲用橡皮筋把一头卷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咬了一口苹果,又开始絮叨开来:“我知道有些话说了你不爱听,可我都是为了你好,别信那算命的鬼话,什么命里带劫、不能离开出生的地方,尽胡说八道,窝在农村里能有什么出息?你奶奶就是太迷信,脑子转不过弯,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你想啊,你现在也不小了,快十九了吧,等你再读完几年大学都二十好几了……”
我疲惫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天快要黑了,车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我有些难受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听母亲唠叨。
我觉得母亲变了,她再也不是小时候一听说我有劫就把我搂在怀里的那个母亲了。也就是在这一刻,我觉得我跟母亲之间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距离。
我突然想到奶奶,想到她在无数个风雨交加的周末,从家里步行到学校,再坐着我的自行车接我回家的情景,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用雨伞遮住我,而她自己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我的心也湿透了。
·16·
火车到站是在夜里两点多,母亲带我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一碗刀削面,然后拦了一辆的士,报给司机一个地址以后便不再说话,她看起来很疲惫,连连打着哈欠。
两点多的街道上依然灯火通明、霓虹闪烁,路边的一些大排档坐着通宵不眠的人在喝酒猜拳,很是热闹。的士开了十几分钟左右拐进一条漆黑幽静的小巷子,停在了一间店门口,顺着的士的车灯看过去,店门旁边贴着一张蓝色的长纸条,上面有一行很醒目的字—长途每分钟0.15元。想必这就是母亲的店了。
这儿看起来很偏僻,没有路灯,也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跟外面的喧闹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母亲租的店面不大,两边放了几部电话机,中间摆着一张麻将桌,有一个很小的柜台,放着烟和零食杂物,靠里面的一间房里摆了三张麻将桌,显得特别拥挤,墙上固定着一个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从上面的小阁楼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
我指了指上面,轻声问母亲:“我爸在上面睡?”
“嗯,明天他还要早起出车,就不叫他了,走,我带你去睡吧。”母亲边说边打开旁边的一扇门带我上楼。“妈,您跟我爸睡在小阁楼里不热吗?”
母亲叹了一口气,抱怨着:“那有什么办法,多租一间房要好几百呢,这里的房租贵得吓人,你爸又赚不到钱,还不是靠我一个人忙死忙活。”
说着,我们已经到了三楼,母亲打开其中一个房间,她把钥匙扔给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你先睡吧,我困死了,睡衣在衣柜里,是新买的,缺什么明天我再带你去买吧,我先下去了啊。哦,对了,厕所在二楼,就在楼梯旁边,里面可以洗澡的,有热水器,会用吧?”
“嗯,会用的,您去睡吧。”
母亲走后,我从包里拿出书和衣服放在枕头边,坐在床上四处打量着,这是一间很小也很简陋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还有一台很旧的电风扇,放在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椅子上,我按了按开关,没反应。墙上贴满了乱七八糟的海报和报纸,房间可能很久没有住人了,再加上不通风,散发出一股闷热的霉味。
我突然觉得我不是来到父母的家里,而是出来打工的。这种感觉让我多少有些懊恼。
发了一会儿呆,我从柜子里拿出睡衣,准备去洗个澡,坐了这么久的火车,浑身黏糊糊的。
二楼的大厅里乌漆抹黑的,不知道电源开关在哪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只能顺着楼道里的光往厕所里走,我推开那扇门,里面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把手伸到门旁边的墙上去摸索开关。
啪的一声,灯亮了。
与此同时,我的眼睛猛一下睁大,全身的血液直冲向头顶,差点尖叫出来。
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把沾满了血的菜刀,那些血还在顺着菜刀往下滴……
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愣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他是谁?三更半夜拿一把菜刀站在厕所里做什吗?顿时,恐怖电影中的种种情节肆虐地在脑中放映。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用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他的脸上也沾着斑斑血迹,在灯光下显得极为可怖。当他看清楚是我时,很显然愣了一下,皱着眉头问:“你是谁?”
我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的眼睛无法从他的两腿间移开,并非我好色,而是在他两腿间那一大滩殷红的血渍让我心悸,那些血渍在他白色的裤子上刺眼得让人胃里发寒。我无法形容此刻的恐惧,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把自己阉了!
他把自己阉了?随即我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倒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一个女人的声音:“阿树,阿树?”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的男人突然扔掉菜刀一把将我拉过去搂在了怀里,紧接着吻住了我的嘴。
我一下就懵了,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被男人搂在怀里,而且是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接吻,我忘了挣扎,惊恐地瞪着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随着一声女人的惊呼,他松开我,但他的手依然搂着我的腰,一脸挑衅地注视着站在门边上的女人。
“她是谁?”女人有着一张很漂亮的脸蛋,但此时已经完全扭曲了。她先是扫了一眼他的裤裆,但她似乎并不关心他是不是被人阉了,她更意外的是我的出现,所以她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我本能地想要挣开他,但被他搂得更紧。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地说:“你眼睛没问题吧,她是谁你看不出来吗?”
“我……”我刚想解释,那女人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我靠!这叫什么事儿?
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冷冷地说:“别他妈给脸不要脸,滚!”
说完便用力一推,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脑袋重重地撞在门上,她显然怔住了,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紧紧地咬住下唇,咬得那么重,她的嘴唇都渗出血来,但她貌似丝毫也不觉得痛,一直紧盯着我,用那种让人冷到骨髓的目光,完全不亚于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
半晌,她把视线转向我身边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好!你给我记着!你会后悔的!你他妈也就这种眼光……”
什么意思?我很难看吗?
然后,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踩着我的睡衣,转身跑出了厕所。黑暗的楼道里很快响起了一串崩溃欲绝的哭声,由近而远,最终消失。
我回过神,用手捂住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开他,从地上捡起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的睡衣往外面走。真是个倒霉透顶的晚上,莫名其妙地被人夺走初吻不说,还无故挨了一记耳光,我心里暗暗咒骂这两个该死的变态。
他一把拉住了我:“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放开我!”我不想看他,更不想跟他说话,对不起有屁用,我的半边脸颊还在火烧火燎地痛。
“你先听我说……”
我才懒得听他说!我挣开他,快步往楼上走,他也跟了上来,我想关门,被他用手挡住,我懊恼地把睡衣扔进床底下的脸盆里,瞪着他:“你想干吗?”
“跟你道歉。”他倚在门上,歪着脑袋,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用不着!也消受不起!”
“你是……古小烟吧?”他看着我,不确定地问。
我愣了一下,立刻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他笑着说:“我前几天听你妈妈说了要去接你的,真是不打不相识,我叫吴子树,很高兴认识你。”
鬼才跟他不打不相识!我厌恶地看了一眼他伸出来的右手,没理他。
他把手收回去,尴尬地抓了抓脑袋,有些支吾地说:“刚刚真的对不起啊,她一直缠着我,所以我就……”
“别跟我说这些,我想睡觉了!”我冷冷地打断他,眼睛掠过他两腿间那一大滩血,突然觉得有些恶心,心想,他还不是一般的变态,他想甩掉他的女朋友,就该拿我当挡箭牌吗?还要用那样的方式!
想到这里,我又白了他一眼,心里更加的讨厌他。
“呃,那好,你先休息,我不打扰你了,明天……”
“明天再说吧!”我多一秒也不想看见他,只希望他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轻轻地拉上了门,说了句:“晚上谢谢你。”
谢谢我?我没好气地想。我都冤死了,就那个疯女人在厕所死盯着我的眼神,说不定她哪天会突然跑来把我杀了。接着我又想,吴子树甩掉她是正确的,因为她是如此得蛮横不讲理。
还有我的初吻……我用手背狠命地擦了擦嘴,再连呸了好几口,这才一头倒在床上。
·17·
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了敲门声,我以为又是吴子树那个变态,翻了个身,不打算搭理。但是敲门声仍在继续,不紧不慢,而且很有节奏,叩叩叩—叩叩叩—
我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谁啊?”
回答我的是:叩叩叩—叩叩叩—
夜深人静,敲门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翻了翻白眼,跳下床,猛地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女子,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睡衣,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像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苍白如纸。
还没等我开口,她先说话了,声音轻飘飘的,好似来自云端。她说:“有锯子借么?”
“什么锯子?”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三更半夜的,她一直敲我的门,就为了借锯子?
“我刚刚把我男朋友杀了,我想借一把可以分尸的锯子。”
我一下就火了,骂了句:“神经病!”砰的一声,把她关在门外。
搞什么飞机?怎么城里人都神经兮兮的,喜欢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吓人?
·18·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脑袋昏昏沉沉的,去洗了个澡,然后下楼。母亲正在打麻将,生意看来挺好的,四张麻将桌全都坐满了。我一眼看见了昨晚那个变态,他就坐在母亲身边看打牌,他也看见了我,笑容被我的白眼珠给瞪回去了,变成了一副哭相。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房东的儿子,在一间迪吧做DJ。
母亲说:“小烟,你起来了?昨天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我怕你累着,就没叫你。”说完又介绍一屋子打牌的人给我认识,“这个是刘阿姨,这个是李叔叔、张哥……”
我有些木讷地应着,一个也没记住。房间里乌烟瘴气,熏得我眼睛痛。
“小烟,你去外面吃吧,正好出去逛逛,看有什么需要买的。”然后母亲又加了一句,“阿树,你陪小烟一起去吧。”
一听母亲要让那个变态陪我去,我头摇得比什么都快:“不要啊,妈,我自己可以去的。”
“那怎么行?你刚来,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变态赶紧把话接了过去:“是啊是啊,而且这里很多坏人的,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哪。”
我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了好了,快去吧,早点回来啊。”说着,母亲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给变态,变态不肯要,笑嘻嘻地说:“小烟妹妹第一次来,我请客好了。”
母亲推辞了几下,就把钱收回去了,脸上堆满了笑,跟朵花儿似的:“那多不好意思啊……谁打的六条?我要碰……过了一圈了?你们打牌怎么也不报牌,没见我在说话吗?”
眼看着变态站起身,款款向我走来,我急得直跺脚:“妈……”
“行了,赶紧去吧!”母亲有些不耐烦了,她丝毫也不管我是否愿意,她只郁闷她的六条怎么没碰到。我悻悻地跟在他身后,心里不停地诅咒他。
他带我去这座城市最繁华的步行街,太阳很烈,街道上的人多得像蚂蚁,让人心情格外烦躁,尤其是跟这个变态在一起。而且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这种感觉很强烈,回头看时,却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也许……是昨晚那个女人吧。
他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可后来显然没耐心了,一言不发地跟着我瞎逛。路过一间麦当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一张脸被晒得通红,衣服也被汗浸湿了,他弯着身子,一边揉着发酸的腿,一边说:“小烟,我……”
我打断他:“请你别把我的姓省掉,我们好像还不熟。”看到他那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有些幸灾乐祸。
“OK,古小烟同志,我请你吃麦当劳吧。”
“不吃。”
“你还没吃饭呢。”
“这是我自己的事。”其实此时我也已经两腿发软,又累又饿,但我仍强撑着往前走,因为我实在讨厌他,讨厌到极点。
他追上来,他的耐心看起来就快要被磨光了,恳求我:“姑奶奶,你总不会就这样让我陪你走一个下午吧?你好歹买几件衣服啊,买完我们就回去了,我这儿有钱。”
“你有钱是你的事,我愿意光看不买,我又没让你跟着,你不乐意可以走啊。还有,我不是你姑姑,更不是你奶奶,你没有读过书吗?怎么连辈分都整不明白?”
“我靠!”他终于忍无可忍。“我没见过比你更不可理喻,更不知好歹的女孩子!”
说完,他不再管我的反应,抓住我的胳膊,连拖带拉往麦当劳里走,他的力气那么大,把我的胳膊拽得生痛,我挣扎着,用最难听的话骂他,惹得许多人都看着我们,他压低了嗓音说:“我建议你闭嘴,在这里,连小孩子都知道什么叫素质!”
他把我扔在一张座位上,然后去点东西,他帮我点了一份套餐,他自己只要了一杯可乐。
我本来准备赌气不吃的,可是我实在饿得不行了,再加上一直生活在农村从没吃过麦当劳,刚闻到汉堡包的香味,立刻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真是饿坏了,没一会儿桌子上的食物被我一扫而空,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却看见他正一眼不眨地盯着我,那样子仿佛我是饿死鬼投胎。我的脸顿时就红了,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问:“干吗?没见过美女吃东西吗?”
“美女吃东西我见多了,但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你好像三天没吃饭了一样。”
我的脸更红了:“什么意思?谁规定不能多吃吗?”
他笑了,眉毛往上扬着:“当然不是,能吃是福嘛。还要不要?”
“不要!”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还有点帅气,可我对他横看竖看就是不顺眼。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
“你没来之前,你妈一直夸你,把你形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你又乖又懂事,我怎么觉得你像一只刺猬?”
“那也是因人而异,如果刺猬碰到了它不讨厌的人,它的刺就会收起来。”
“从来没有人说我很讨厌。”
“也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像刺猬!”
他立马就笑开了:“其实你蛮可爱的,怎么,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一听他提昨晚的事我就来气,我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侧过脸去不说话。
“我本来是想吓她的,没想到看见了你,她太烦人了,一直粘着我,怎么都赶不走,所以我就装梦游吓她。你不晓得,我有个朋友比我更绝,半夜爬起来,拿把菜刀在枕头上一顿乱砍,嘴里还喊着‘砍死你!砍死你!’,哈哈,吓得他女朋友当天晚上就跑了,再也没敢去找他。”
“你们真卑鄙。”
他挥挥手,不以为然:“有些女人太贱了,自找的,如果有一个很讨厌的男人一直缠着你,你会不会烦?”
“那你也不该对我……那样。”
“哪样?”他坏坏地笑。
“就是……那样。”
“哪样啊?”
“我……懒得理你!”
他突然俯过脸来,低声说:“你不会告诉我,你还是第一次吧?你在学校没谈过恋爱?现在的学生不是都很开放的吗?”
“你—”我的脸由红转成白,气得说不出话。
他又笑了,笑得更坏:“要不这样,你也亲我一下,算扯平了。”
刚说完,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很不自然地坐直了身子。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高高大大、有点冷漠,又有点英俊的男人正往这边走来,很大方地坐在了我们这一桌:“吴子树。”
吴子树挠挠脑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烟给男人点上,嬉皮笑脸地说:“罗队长好,今儿怎么有空来吃麦当劳?”
男人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很严肃地说:“我刚好想找你了解点情况。”
吴子树拍拍胸脯:“你尽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
“住在你们家四楼的那个女的你认识吧?”
“哪个女的?我们家四楼住了好几个女的呢。”
“就是靠阳台那一间的。”
“认识啊,不过从来没说过话,那女的好像脑子有点不正常,每次出门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了?”
“她涉嫌一宗谋杀案。”
吴子树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谋杀案?她杀人了?”
“我们在她住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碎尸,死者应该是她男朋友,凶手将其肢解,并将头颅放在高压锅里炖,初步断定死亡时间是在昨夜十二点到两点之间……”
“哇!”吴子树惊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吧?肢解?怎么那么变态?”
我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女的长什么样?”
男人转头看我,有些意外,仿佛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吴子树忙说:“我朋友,刺猬。”
“刺猬?”
我没说话,实际上我已经说不出话,我感觉呼吸困难,全身发冷。
我记得昨晚有个女人三更半夜来向我借锯子,她说:“我刚刚把我男朋友杀了,我想借一把可以分尸的锯子。”
我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19·
“喂!发什么呆呢,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我木讷地摇了摇头。
吴子树又说:“我早觉得她不正常了,没想到这么变态,你看看,女人真是太可怕了,一旦发了疯,多残忍的事儿也干得出来。”
“刚刚那男的是警察?”
“嗯,刑警队的罗天,那小子,狂得很,我都不爱搭理他……”
牛皮还没吹完,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对,我是,你是哪位……你怎么知道……在哪里……”他脸上的肌肉慢慢僵住了,很敏感地看看四处,然后用眼神示意我在这儿等他,神情凝重地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面走。
他前脚刚走出麦当劳,我后脚就想离开,我刚站起来,才发现出来的时候因为太生气,母亲店里的地址我都没记,电话也没记,我只能乖乖地坐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去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来,回来以后他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几次想跟我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仿佛隐藏着巨大的心事。如果换成是别人,我肯定会问的,但他的事,我不想过问,也没有心情过问,我满脑子全是昨晚那个女人来向我借锯子的事。
回到母亲店里,天已经完全黑了,四楼的碎尸案显然震动了整条街,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房东太太,也就是吴子树的母亲说,四楼那对情侣是一个月前租进来的,因为这一带租房子不需要身份证,所以房东太太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只知道他们很少出门,也从不跟人多打交道,而且那女的看起来不太正常,大夏天的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总是戴着一副墨镜,房东太太以为她患了什么病。下午三点左右,房东太太去四楼收房租,敲了半天的门也没反应,但是从房间里传来一股刺鼻的怪味儿,有点像肉香,却又腥得让人作呕。于是,房东太太去拿钥匙开门,屋里的情景让她当场晕倒,墙壁上、床上全是血,那些碎尸七零八落的抛得到处都是,那个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夜里躺在床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那个女人住在四楼,她为什么会跑到三楼,偏偏是我的房间来借锯子?别人都说她平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墨镜,为什么又会卸下武装以真面目站在我的面前?昨晚她没有在我这儿借到锯子,那她又是用什么分尸的?难道她又去向别人借了?如果她本身就有可以分尸的凶器,那她为什么又要跑来向我借?她就不怕我当时信以为真报警么?
我觉得整个人陷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沉沦、再沉沦……
叩叩叩—叩叩叩—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对于敲门声,我现在极度恐惧。
寂静的夜里,敲门声仍在固执地响着,它不会理会我这一刻的恐惧。就跟昨晚一样,不紧不慢,且很有节奏,每敲三下,停一下,再继续。
我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颤抖地问了一声:“谁?”
“是我,小烟。”
我长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母亲。我跳下床,拉开了门,头皮一下就炸开了,站在门口的分明就是昨晚那个女人,她依然穿着那条近乎透明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正在往下滴水。这个该死的女人装成母亲的声音骗我给她开门。
她说:“我刚刚把我男朋友分尸了,谢谢你的锯子。”
话音刚落,她举起了一把血淋淋的锯子……
我尖叫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我立刻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救药般的恐惧向我袭来。
我想起了房东太太说的话:“她一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知道她真正长什么样。”
我的心揪痛了一下,也就是说,我很有可能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