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盖

3个月前 作者: 柳文扬
    听我说。这么说可能是有点儿怪——你在共振了吗?如果你是一种生命,你会的。希望你共振的时候,知道这是一个谦卑的人,一个好奇的人在遥远的地方想你,跟你说话。我快要死了。


    今天是圣恩节,人们——我的同胞们,都聚集在那儿,在那些岩层的宽大的裂隙里。他们将融去自己的冰盖,把身躯暴露在低温下,当然仅仅是一小会儿。由于失去岩石毛细管的支持,他们无法把身体收成优美的球状,可是这种坦然而无助的状态正适合承受圣恩。作为生命体,你一定也能感受到圣恩的沐浴,一定也崇拜创造了我们的惟一的神。


    承受了圣恩之后,在“热球”隐入地平线下面时,他们将处死我了。只因为我说你是一个生命。他们说我犯了渎神罪,就好像我不是一名最虔诚的信徒似的。


    热球隐没,长夜将君临一切。有情世界的长夜也是寒冷的。不知名的朋友,他们要用这长夜来杀死我,只因为我见过了你。


    我说,你肯定也明白冰盖的用处,因为我感觉得到,你也有冰盖。遇到你时,我用声波视觉看见了,你的冰盖形状真奇特,不像我们常采用的球形,但也绝不会是自然形成的,像他们说的那样——“一块从无情世界陨落的石头”。对,你有冰盖,你能有意识地抵抗严寒,你是生命。


    在你们那儿,渎神罪怎么处理?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了一点恐惧。他们会往我体内注入一种盐,使我的冰盖溶解,并且,我液态的身躯由于盐的作用,不能再次形成保护冰盖。然后,他们要把我放在外面,就是没有岩层遮盖的地方,也许就是我遇见你的地方。失去庇护,我会被寒夜冻成一整块。但这还不是最后的死亡,啊,我真的怕,怕极了。让咱们先说点别的吧。


    首先,你能感觉到我在想你,对吗?因为在初次邂逅的一刻,我已经用声波视觉把你的全息形象录在脑子里。不是那个意思,别误解;虽说我们男女两情相悦时才会这么做,但我觉得咱俩的相遇意义重大,甚至超过了初恋男女的第一次见面。真值得录下你的全息像,这样,在我想起你时,由于共振,无论你在哪里,都会感觉到某种超距离的、温暖的颤抖。可惜的是,你也许没有录下我的像,因为我一直没体会到被你想的感觉。也可能你们的方式不一样,记得吗?你的一部分急速冲出冰盖,从我身上敲掉了一块冰,拿回去了。我不疼,但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你的动作可真快呀,快得吓人。冲出冰盖,敲冰,又回到冰盖里面,你做完这一切时我还没来得及反应。


    实际上,从见到你一直到看着你飞走,我都没来得及反应。这是多么短暂的电光石火般的瞬间啊。我激动得要死了,可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向你表示点什么。


    实际上,他们从我的叙述中得出结论,说你不是一种活物。因为在那么快的动作刺激下,任何活物的体液都要沸腾的,更不用说液体的惯性会使冰盖破裂了。我觉得,你是来自一个时间过得很快的地方,来自宇宙的另一角落。这就是他们说我渎神的原因。所以他们要杀我。


    瞧,我总是说到死。一个人的死对宇宙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宇宙中有无数亿万的生命。就算如长老们所说,神只在我们的“母球”大地上创造了生命,那生命也是不计其数的。有人,有动物,有甲烷微生物。你知道岩犬吗?那是一种宗教工具。


    瞧瞧,我又忍不住说到自己的死刑上面去了。这么来看,也许我真的不算一名好信徒。


    我觉得相信神及热爱真理是好信徒的首要条件。我像大家一样爱我们的主,惟一不同的是,我认为主的爱与威力不仅仅笼罩我们的母球大地。你,不知名的朋友,你和你的世界也是主创造的。虽然我们有很多不同之处。


    他们说,从没见过能够离开自己的冰盖后又回去的生物。这也是反对我的一条理由。冰盖与身体之间是保温层,他们想像不出,你离开冰盖后如何可以那么快速地行动,同时还保持着体形。我说,你冲出来,身上仿佛还覆盖着另一层小冰盖。他们认为这更是无稽之谈。并且,冰盖没有了身体的支撑会垮掉。对此我解释说,你的冰盖下的身体分两部分,一部分冲出来,另一部分还留在里面。两部分的大小和形状都大致相同。这一下,他们索性断定我是在说梦话了。


    我后悔吗?不。即便为此而死,我也不后悔。我说了想说、该说的话,神能判断我说的是对是错。惟一令人害怕的是死的方式,还有那岩犬。


    又说到死刑了。对不起。可是,让我说吧。有人分担一点恐惧也是好的。


    岩犬是一种宗教工具,他们纯粹是为了加深人的恐惧心理才豢养这种动物。我不能对你形容它的长相,无法形容。只能说,在母球大地上所有生灵当中,岩犬是体温最低、流动得最慢的。但它们从来不怕捉不到猎物。


    我的身躯冻成硬块后,他们要把我砸碎,成为十三份。然后拿回地下,等待碎块融化。


    没人能告诉我:融化之后的身体碎块,有没有感觉?它们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动?岩犬来吞噬的时候,我的大脑里还有没有恐惧?


    长老说,我的死亡过程会持续很久很久。直到我的肉体和思想全都混融在岩犬最肮脏的体液里。


    这样的诅咒,这样的痛苦为什么要加在我身上啊。


    主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偶然发生的。那么,那一天我追踪着甲烷微生物群落,一边惬意地吸吮,一边悠闲地流动在岩石裂缝里,向地面流去,一定是主在引导。那群微生物是主安排的,只为了让我升上地面,遇到你,朋友。


    当我把身体收成准球形,加厚了冰盖,你就降临了。这一切都是神安排的。我的死也是神的意愿。


    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致力于维护神的尊严,告诉他们,神不仅在我们的母球大地上创造了生命。然后我发现了你,然后我死去。这都不是偶然的。朋友。


    看,我看到了。人群沐浴圣恩时那狂喜的声波传入了我的视觉中枢。他们就要来杀我了。我爱你们,我蔑视你们。


    现在,被囚在隔壁的老犯人告诉我,把身体压得又薄又长,可以从石穴的小裂缝里钻出去逃生。有人试过。半毫米厚、数里长的身体从囚室里一直伸展到外面的荒废地穴。虽然有两个危险——断流和冻结,但比等着被岩犬吃掉好多了。


    我不愿这样,因为是神安排我死的。而且,难道我不是一个骄傲的人吗?


    朋友,我一直在分析你来这里的用意。你的世界是一个更活泼、更开放、求知欲更强的世界。你们在寻找主创造的其他生命!你们在寻找宇宙中的兄弟!好啊,你们会找到的。即使那时我已经死去很久,我在主的身边,在他的神圣辉煌、磁波四射的球状身躯边,会向你们欢呼致意。我相信在主那里就不用冰盖了,因为他比热球还更温暖。


    我也在思索,你是从何处而来。


    宇宙这样广阔,除了热球,还有众多的“力球”,散射着磁力线围绕母球大地旋转。你也许是从某个力球上来的,你们采取一种比流动更快捷的方式,来到我们这儿。朋友啊,如果你能告诉我这一切就好了。我要在死前对他们说,我们在宇宙中并不孤独,我们有兄弟。


    也许你还可以告诉我,我的那个设想是否正确。即“母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热球”才是。我观察众多力球的运转,发现与其说它们是围绕母球旋转,不如说是围绕热球。还有距离我们最近的“大力球”,“本轮与均轮”学说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能完美地解释它的奇特运动。只要改变一点点——只要承认我们的“母球”是围绕“大力球”转动的,而“大力球”又绕“热球”旋转,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


    天哪,这是他们要杀我的第二条理由。


    朋友,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实在太短暂了。你为什么行色匆匆?是不是生命有限,而需要探索的世界又那么多。或者,你们的时间过得更快,我们的一秒钟对你来说就是一整天?


    兄弟,我把你的形象珍藏在心里。我要带着它去见主,不论他们说我是怎样的渎神者,我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相信你也是,相信我们信奉的是同一位神。


    我看到了,喜悦的声浪已经低伏,圣恩节仪式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好像能感觉到有情世界那漫漫的长夜即将来临,那彻骨的严寒,万籁俱寂的可怕的荒凉原野,那些岩犬……兄弟,给我点鼓励吧,给我点勇气吧。告诉我,主就在我身边,他正等着我去呢……


    吴凯推开门冲进病房,根本没理会护士的埋怨。他把花束放在莉莉的床头。斜靠在枕上的女宇航员尽量笑了一下。这个小伙子正在追求自己呢。


    吴凯说:“他们把那块冰拿去分析了,就是我们从木卫三带回来的,我从那个大冰球上敲下的冰。猜猜里面是什么?”


    “甲烷?”莉莉皱着眉头,她的心痛症又发作了。


    “护士!护士!”吴凯把护士叫过来,但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


    等尽职的护士走开,吴凯看见莉莉的眉毛舒展了,就说:“你真行!都是甲烷。”


    “那里可能有形成生命的一点条件。”莉莉说。


    吴凯摇摇头:“他们说,不太可能。温度太低了。再说咱们飞遍了木卫三也没看见一点生命迹象。”


    “那个直径三米的冰球呢?自然形成的?”


    吴凯说:“地下的液体甲烷在压力作用下,慢慢地往上冒,被低温冻成球状冰块。这是专家说的。”


    莉莉突然皱紧眉头,忍不住呻吟起来。她的手使劲抓住胸口的衣服。


    吴凯连忙叫来医生。自从完成任务回到地球,莉莉就有了这种突然心痛的毛病。开始时,大家都怕她感染了太空中某种病毒,但没有,心痛是无缘无故、突如其来的。


    医生建议打一剂止痛针。莉莉咬着嘴唇,摇头拒绝。汗珠从她脸上滚下来。吴凯悄悄握住她的手。


    莉莉看着吴凯的眼睛,说:“我……不愿意打止痛针!你跟他们说,别打……天哪,这次痛得特别厉害……特别久……帮帮我!”


    吴凯和医生都手足无措了。他们只能抓住莉莉的手,给她擦汗,嘴里说着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安慰的话。


    忽然,莉莉停止了挣扎,她脸上露出多日以来罕见的安宁。


    “我不疼了。”莉莉说,她吁着气,“突然好了。”


    “你真的好了?”吴凯担心地问。


    莉莉摸摸心口:“好得不能再好啦。我感觉,这种心痛不会再发作了。”


    “为什么?”医生执著地问。


    “我也说不清楚。”莉莉耸耸肩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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