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追忆医界狂人

3个月前 作者: 王晋康
    1992年6月北京


    协和医院实习医生陈大中匆匆走进主治医生办公室,庚教授问:特护室的李雅兰仍然没有好转?


    陈大中忧心忡忡地说:没有。


    病人李雅兰65岁,是一位政界要人的夫人。庚教授向来怕接这种病人,一则各方干扰太多,再者,这些人大多常服用一些贵重药品,身体内有了抗药性,再用类似药物时疗效就很不明显。他知道李雅兰不太有希望活下去,她的身体就像一块已经发出磷光的朽木,高血压,肾衰竭,严重的胃窦炎。他叹息道:


    尽人力听天命吧。


    他看见年青医生似乎还有话,便问:


    还有什么事吗?


    病人家属为他请了个江湖医生,是什么平衡医学的创始人皇甫右山。这会儿正在为她诊病。


    庚教授皱起眉头。所谓病急乱投医,绝症病人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一般情况下他常对此装聋作哑。但他碰巧知道这个皇甫医生,他的医学论文和严新的气功传道一样荒诞。庚教授甚至专门请人搞到一些所谓的人体潜能激活剂进行了严格的药理分析。分析结果,这种药剂在试管里没有丝毫杀菌杀病毒作用,也不含任何对人体有益的成分。鬼知道那些淡黄色的药剂和药膏是什么玩艺儿配出来的!


    鉴于李雅兰的特殊身份,他不能放任这个江湖疯子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胡闹。他说:


    走,我们得去制止一下。


    他们走进特护病房隔壁的观察室,透过窗户,看见病人躺在床上,仍处于半昏迷状态,病人的女儿和另外两个人正虔诚地看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瞑目仰靠在沙发上,长发,满脸胡须,方脸庞。一个年青人很可能是他的徒弟,正在为他念着本院的一本病历,这份病历当然是神通广大的病人家属弄出来的。年青人念道:


    1976年4月病历:自诉头晕,血压波动在140-150/100-110mmhg。诊断为高血压,服用复方降压片。


    那个长发狂人欠欠身子,评点一句:


    76年,那是什么年代?在那个非常政治时期,作为政界要人的妻子,血压波动是很正常的,用什么降压片!


    1980年6月病历,自诉胸闷,胸骨有压迫感,作运动试验有偶发性早博,运动试验可疑阳性,诊断为冠心病,服用扩冠药物。


    皇甫右山又抬起头,略带刻薄的评点一句:


    这点小病是因为生活太优裕,但服用扩冠药物是饮鸩止渴,须知人的机体也是好逸恶劳的,既然有药物作用,心脏的自身能力就睡觉了。往下念。


    85年11月,血脂偏高,胆固醇240mg%,三酸甘油脂5.6毫当量/升,-脂蛋白504mg%,诊断为高血脂,服降血脂药。


    医生说:哼,不如少吃点,多走几步路更有效。念。


    87年8月,胃镜检查为慢性胃窦炎。


    他又评论道:十药九毒。不断服药,干扰了胃脏内环境,咋个不生病?


    88年10月,患者咽痛,体瘟39℃,诊断为上感,青霉素滴注6天,后病愈出院。


    那人刻薄地说:小病大养之典型例证!由病毒引起的感冒,使用抗生素全无功效。而且发热是人体的保护性反应,不是万不得已,不可肆意中断这个过程。治疗的付作用早已超过了疾病本身的危害。


    年青人低声说:以下就是协和医院的治疗了。89年4月,下肢轻度浮肿,检查结果,血肌肝3.6毫克,尿素氮61mg,血色素11.5克,抗O200单位之内,类风湿因子(一),蛋白甲泳结果:白蛋白62.3%,阿尔法1-球蛋白2.5%,阿尔法2-球蛋白10.9%,贝塔-球蛋白9.6%,伽玛-球蛋白14.5%,血沉30毫米/小时,胆固醇276,三磷甘油脂96,总蛋白定量76,白蛋白45,球蛋白31%,IgM119mg,IgC831mg,IgA244mg,C384mg;口服复方降压片、速尿、心痛定、心得安、肌苷、降脂宁、叶酸及维生素类药,另服中药汤剂:西洋参4克,何首乌12克


    算了,不必念了!那人从沙发上仰起身,目光鄙夷,病人已经全部被药物包围,靠大量药物勉强把生命维持在极限值的边缘,完全不给机体自我修复的机会,这种治疗只能促死!


    病人一直在昏迷着,病人女儿胆怯地问:


    还有救吗?


    全部停药,用我的激活剂试试。我不敢说100%的把握。


    庚教授实在忍不住,推开内门走过去。病人家属没想到让主治医生与皇甫右山碰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庚教授微笑着问:


    皇甫医生,听你的说法,我们的治疗方案有一些不妥之处?


    那个长发怪人仍端坐在沙发上,傲然说:


    按照西医理论,你们的治疗方法很对,可惜现代医学的基本理论错了。


    庚教授想不到他竟如此狂妄,不禁也动了气,他话中带剌地说:


    是吗?请皇甫先生指教。


    现代医学,尤其西医,是绕过人体直接和病原体作战。他们几乎把这些作战方法发展得尽善尽美。结果,无所事事的人体免疫


    能力日渐衰弱,经受超强度训练的病原体却日渐强大,你们难道看不出这是多么危险的游戏?这就如解放后治黄河,四十年太平无事的代价是悬河越来越高,不象历史上的缺口和改道常常有疏浚作用。一旦有一个鼠洞蚁穴,现代社会的生死平衡就会在一夜之间崩溃!而这个蚁穴是处处皆有的:外太空致病微生物,地球上新变异的病毒,科学狂人或国家狂人的生物武器,国际恐怖分子的盗窃


    那么,依皇甫先生之见呢?


    那怪人没有理会,仍继续侃侃而谈:


    现代人的体质已经逐日下降,这已有统计数字为证:本世纪初,人的白血球正常数值为8000-10000,后来逐步下降,50年代是6000,70年代是4000,90年代已到4000之下了。耐药菌株如洪水一样发展,连大肠杆菌和痢疾杆菌这种普通病菌也有了耐药菌株,抗生素也奈何不得。治疗败血症的青霉素用量已由几万单位加大到几千万单位,但死亡率仍回升到抗生素问世前的水平。他刻薄地说:我不知道全世界医学专家是不是都瞎了?从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难道看不到水面下的冰山?


    庚教授不想反驳,这位狂人说的的确是世纪性的难题,问题是解决一个难题比提出一千个难题更困难,他和颜悦色地说:


    皇甫先生说的很对。不过我们先不要扯远了,仍回到这个病人身上吧。的确,她的肾衰竭已很难治愈了。皇甫先生有什么办法吗?


    可以用我的人体激活剂试试。


    这种药有国家批准文号吗?有药理检验报告吗?


    那人不屑一顾:统统没有。一个牛顿力学的科学院不可能确认量子力学的正确。


    庚教授的忍耐已到了极点,他冷冷地说:


    好吧,这些我们都且不提,只问你有把握治好吗?


    那个狂人倒十分坦率:没有。我的药只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她的潜能,能否战胜病魔,归根结底要看她自身。


    如果她的潜能不足以取胜呢?


    皇甫右山勃然道:那就只好让她死去。平衡医学认为,人类必须保持一定的疾病死亡率,才能使自然选择有效地坚持下去。不胜利,毋宁死。你们用高昂代价维持的生存有什么意义?你们能对每一个贫穷百姓花这么多钱吗?对每一个穷人都有这样的耐心吗?用有限的自然资源维持少数特权者的苟活,实际上是对千千万万普通人的谋杀。


    庚教授已经不屑于同他争辨,他冷笑着转向病人家属:


    你们是否愿意让这个他勉强抑制住,没说出疯子两字,先生为你们治疗?如果愿意,请你们最好办出院手续。


    那位年轻家属已经被皇甫右山最后一席话惹恼,她忙说:


    不不,这位先生只是来咨询的。她转过头冷漠地说:实在对不起,请皇甫先生回去吧,我打电话叫一辆车送先生。


    那位狂人丝毫不感到难堪,嗬嗬地冷笑着,抬脚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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